13
阿尔波特在幽冥大学的中央显形,事实上,刚好是两千多年前他离开世界的那个位置。
他满意地咕噜几声,拍拍袍子,掸掉几块灰尘。
他意识到有人正注视着自己,于是抬起头,这地方刚好处在他自己那严厉的大理石目光之下。
他扶了扶眼镜,不以为然地看了眼固定在底座上的铜牌。上边写着:
“阿尔贝托·马里奇,这所大学的创始人。生卒年1222~1289。‘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这样的人。’”
哈,他想,好个预言。要真这么看重他,他们至少可以雇个稍稍过得去些的雕塑家。太丑了。鼻子完全不对。那个也叫腿?还有好多人在上头刻名字。再说了,他才不会戴着那么一顶帽子去死呢;当然,只要有可能,他压根儿不会去死。
阿尔波特朝那可恶的东西发射了一个八色霹雳,眼看着它炸成粉末,他恶毒地咧嘴一笑。
“好。”他对整个碟形世界说,“我回来了。”魔法的麻刺感一路延伸到胳膊上,在他心里燃起温暖的火光。这么多年了,天晓得他有多怀念这种感觉。
听到爆炸声,巫师们匆匆忙忙地从大门拥了进来,而且立刻得出了完全错误的结论。
一个空空如也的底座;大理石灰尘纷纷扬扬,到处都是;然后是一个自言自语着从烟尘中大步走出来的阿尔波特。
位置靠后的巫师开始尽可能敏捷、安静地撤退。在快活的少年时代,他们没有一个不曾将某种卧室里常见的用具放在老马里奇的脑袋上,或者在冷冰冰的雕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又或者往底座上洒些啤酒。最糟糕的则是在胡闹周,酒水下肚很快,厕所又仿佛过于遥远。在当时,这些主意似乎都妙不可言;但现在,它们突然变得非常缺乏吸引力。
只有两个身影留下来面对雕像的怒火,其中一个是因为袍子被门夹住了,而另一个则因为他其实是只猩猩,因此对于人类的问题可以采取一种比较超然的态度。
阿尔波特一把抓住那个巫师,对方正绝望地试图钻进墙里。他尖叫起来。
“好吧,好吧,我承认!那次我喝醉了,相信我,不是故意的,天啊,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在胡扯些什么,小子?”阿尔波特完全摸不着头脑。
“——真的很抱歉,要是我能告诉你我有多抱歉我们会——”
“够了!闭嘴!”阿尔波特低头瞟了眼那只猩猩,对方冲他微微一笑,态度热情而友好,“你叫什么名字,你?”
“遵命,先生,我闭嘴,先生,马上就闭,不胡扯,先生……灵思风,先生。助理图书馆馆长,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阿尔波特上下打量他一番。这人一副绝望透顶、磨损过度的模样,活像是留给洗衣房的什么东西。他下定决心,假如巫师已经堕落到这步田地,那就必须要有人做点什么。
“哪个图书馆馆长会要你做助理?”他烦躁地问。
“对——头。”
一个温暖软和、好像皮手套似的东西想要握他的手。
“一只猴子!在我的大学里!”
灵思风急切地说:“猩猩,先生。他本来是个巫师,但中了什么魔法,先生,结果他不让我们把他变回去,只有他知道每本书都在哪儿。”他感到还需要一些额外的解释,于是又补充道,“我负责他的香蕉。”
阿尔波特瞪他一眼:“闭嘴。”
“马上就闭,先生。”
“然后告诉我死神在哪儿。”
“死神,先生?”灵思风退后几步,一直退到了墙上。
“高个子,骷髅,蓝眼睛,步子僵硬。”说话像这样……“死神。最近见过他吗?”
灵思风咽口唾沫,“最近没有,先生。”
“好吧,我要找到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必须停止。我现在就要阻止这乱七八糟的一切,明白?我要八个最高级的巫师到这儿集合,没错,半个钟头之后,让他们带上举行阿示克恩提仪式的所有装备,听明白了?倒不是说你们这些家伙的德行能给我什么信心。一群胆小如鼠的娘娘腔你们这些家伙,别再来握我的手,你!”
“对——头。”
“现在我要去酒吧,”阿尔波特厉声喝道,“附近哪儿还有稍微能喝的猫尿卖吗?”
“有个叫什么鼓的,先生。”灵思风说。
“烂鼓?金丝街那个?还在那儿?”
“唔,有时候他们改个名字,还从头到尾重修过,不过地方一直都还在,呃,老地方。我猜您肯定口渴得紧了,呃,先生?”灵思风可怜巴巴地套着近乎。
“这种事你懂什么?”阿尔波特严厉地说。
“一点也不懂,先生。”灵思风脱口答道。
“那我现在就去烂鼓。半个钟头,别忘了。要是我回来的时候他们没在这儿等着,后果嘛,哼,他们最好不要。”
他怒气冲冲地走掉了,卷起一路的大理石灰尘。
灵思风望着他的背影。图书馆馆长握着他的手。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灵思风问。
“对——头!”
撞上这么大霉头,可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从镜子底下走过了。
阿尔波特正在破鼓酒家里,一张泛黄的账单引发了他跟老板之间的争论。账单在店主家族内部妥善保管,代代相传,经历了一次弑君事件、三次内战、六十一次大火、四百九十次失窃和超过一万五千次店内斗殴,这一切磨难都是为了记录一个事实,即阿尔贝托·马里奇还欠着酒店管理层三个铜币,外加两千年来的利息。把碟形世界上所有大点的保险库加在一起,里面的内容跟阿尔波特欠的酒账基本相当。这件事再一次证明,说到没结清的账单,安科商人的记忆力能让大象直眨巴眼睛……而与此同时,冰冰正在神秘的克拉奇大陆上空留下一道蒸汽的痕迹。
遥远的地面上,芬芳、阴森的丛林中传来阵阵鼓点。盘旋的薄雾隐藏在林中的小河上,冉冉升起,无名的野兽在河面下窥探,等着晚餐经过。
“奶酪吃完了,你只能吃点火腿。”伊莎贝尔说,“那边的光是什么东西?”
“光坝。”小亡回答道,“我们正在靠近目标。”他从口袋里掏出沙漏,检查剩下的沙子。
“但还不够近,见鬼!”
光坝在他们正前偏向中轴的方向,看上去活像是一池池的光线,事实也正是如此;有些部落在荒山上造了好些光坝,用来收集碟形世界动作迟缓、略微发沉的阳光——这是他们的硬通货。
冰冰掠过游牧民的营火和特索托河岸边静静的沼泽。在他们眼前,阴暗、熟悉的形状开始在月光下显现。
“月光下的特索托金字塔!”伊莎贝尔低声道,“太浪漫了!”
成千上万奴隶的鲜血。
“拜托。”
“抱歉,但这个问题最现实的真相就是,这些——”
“行行行,你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伊莎贝尔有些不耐烦。
他们飞到了一个小些的金字塔上,“埋一个死国王竟然费了这么多工夫。”小亡说,“你知道,他们往他们里头填满防腐剂,好让他们能活下来,进入下一个世界。”
“有用吗?”
“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小亡身子前倾,几乎挨到冰冰的脖子,“下面有火把。”他说,“别动。”
一行人正走过金字塔间弯弯曲曲的大道,打头的是一百个汗流浃背的奴隶,他们背负着一座鳄鱼神奥夫勒的巨大雕像。冰冰就在它头顶,完全没人发觉。它四蹄落地,在金字塔的入口外边来了个漂亮的降落。
“他们又腌了一个国王。”小亡又借着月光看了看沙漏。它的模样挺平常,一点不像跟王家有关系的那种。
“不可能是国王。”伊莎贝尔说,“他们总不会在他没死的时候就腌了他吧,对吗?”
“希望如此。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在他们搞保鲜之前,他们,呃,要把他们切开,然后把那些——”
“我不想听——”
“——软软的、黏糊糊的东西都拿掉。”小亡草草结束了自己的故事,“幸好腌了也没用,真的,想想看,你到处走来走去,肚子里却没有——”
“这么说你要带走的不是国王。”伊莎贝尔大声说,“那会是谁?”
小亡转身瞅了一眼黑黢黢的入口。黎明之前,它一直不会封闭,好让国王的灵魂有时间离开。它看上去很深很深,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似乎暗示着它有比,唔,举个例子来说,打磨刮胡刀,更加可怕的目的。
“咱们这就去看看。”他说。
“当心!他回来了!”
大学里八个资格最老的巫师乱哄哄地站成一排,拼命想要捋顺自己的胡子。总的来说,尽管大家都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些,但效果却很不理想。这些人原本正在实验室里搞研究,或者刚吃过晚饭,在暖烘烘的炉火前享受一杯白兰地,又或者坐在张挺舒服的椅子里,手绢盖在脸上,正静静地沉思,突然被拽到了这地方,他们一个个都极端担惊受怕,而且相当迷惑不解,眼睛老忍不住往空荡荡的塑像底座那儿瞟。
只有一个生物能复制他们脸上的表情,那就是一只鸽子,而且是当它听说纳尔逊将军不仅从他的塑像底座上走了下来,还有人看见他买了把十二发的转轮枪和一盒子弹的时候。
“他到走廊了!”灵思风大喊一声,跳到一根柱子背后。
集合的巫师眼巴巴地望着大门,仿佛它们马上就会炸开似的——这显示出他们是多么有预见性,因为大门真的炸开了。火柴棍大小的橡木碎片哗啦啦地落在巫师们中间,门口的光线映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它一手拿着根冒烟的法杖,另一只手里是个黄色的小蛤蟆。
“灵思风!”阿尔波特咆哮道。
“先生!”
“把这东西拿去处理了。”
蛤蟆爬进灵思风手里,挺抱歉地瞅了他一眼。
“这是那个该死的店主人最后一次跟巫师扯什么淡。”阿尔波特一脸洋洋自得的满意劲儿,“我不过转了个身,才几百年,结果突然就有人怂恿城里的家伙胡思乱想,以为自己可以跟巫师顶嘴了,呃?”
一个高阶巫师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大声说,你!”
“作为大学的财务官,我必须指出,我们一直都鼓励与社区建立良好的邻里关系。”巫师一面嘟囔,一面努力避开对方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有一点是不能不考虑的:这人的良心上扣着个夜壶,里面藏着三项涉及淫秽书画的指控。
阿尔波特任自己的下巴往下掉,“为什么?”他问。
“因为,呃,一种公民的责任感,我们觉得由巫师来做出好的榜样是极为重——咳!”
巫师绝望地拼命拍打着胡子上的火苗。阿尔波特放低法杖,缓缓地依次打量着这些巫师。他们在他的目光下闪躲腾挪,像大风里的小草。
“还有其他人想表现表现公民的责任感吗?”他问,“良好的邻里关系!有人没有?”他挺直了身体,“你们这群没骨气的烂蛆!我建大学可不是为了给你们机会把该死的割草机借给邻居!有力量不用,那力量还有什么用?有人胆敢不对你毕恭毕敬,你就别留下他那该死的酒馆,让他连烤栗子的地方都没有,明白?”
巫师中间升起一声轻柔的叹息。他们悲伤地望着灵思风手里的蛤蟆。遥想青春年少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破鼓酒家学会的烂醉如泥的技艺。当然,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但就在明天晚上,商人行会的年度刀叉晚宴就会在破鼓酒家举办,每个八级巫师都收到了优惠券;到时候会有烤天鹅肉,两种蛋糕,还会为了“我们可敬的,不,尊贵的客人”干上许多许多杯,直到大学仆人带着手推车出现为止。
阿尔波特趾高气扬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偶尔拿他的法杖戳戳谁的大肚皮。他的心在手舞足蹈、引吭高歌。再回到死神那儿?绝不!这才是权力,是生活;他要挑战那个骨头脸,往他空荡荡的眼窝里吐唾沫。
“以葛礼森的冒烟镜的名义,这地方一定要有些变化!”
研究过历史的几个巫师很不自在地点了点头。事情会回到过去的模样:石头地板,黑灯瞎火的时候就起床,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喝酒,还要记住所有东西真正的名字,直到你的脑袋咯吱咯吱叫起来。
“那个人在干什么!”
一个巫师心神恍惚中摸出了烟袋,阿尔波特的声音让一支刚卷了一半的香烟从颤抖的手指间落到地上。香烟弹了几下,所有巫师都用渴望的目光追随着它的滚动,直到阿尔波特潇洒地上前一步,把它踩了个稀烂。
阿尔波特猛一转身,被他任命为半官方助手的灵思风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差点一头撞上去。
“你!灵思什么!你抽烟吗?”
“不,先生!坏习惯!”灵思风躲开了上级们的视线——他突然意识到刚刚给自己制造了几个一辈子的敌人。当然,这个所谓一辈子很可能不会很长,但这对他也算不上什么安慰。
“很好!拿着我的法杖。现在,你们这些退步的可怜虫,这一切必须停止,听见了?明天的第一件事,黎明起床,绕着院子跑三圈,再回这儿来做体操!膳食平衡!学习!锻炼!还有那只该死的猴子要进马戏团,头一件事!”
“对——头!”
几个年纪大些的巫师闭上了眼睛。
“不过首先,”阿尔波特压低嗓门,“你们要为我举行阿示克恩提。”
他补充道,“我还有些事情要了断。”
小亡大步走过金字塔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伊莎贝尔快步跟了上去。剑上微弱的光芒照出了好些恶心的玩意儿——和特索托人崇拜的有些东西相比,鳄鱼神奥夫勒简直可以上化妆品广告。一路上的壁龛里,各式各样的雕塑活像是拿上帝用剩的所有下脚料弄出来的。
“为什么把它们放在这儿?”伊莎贝尔耳语道。
“特索托的祭司说,等金字塔封闭以后,它们就会活过来,在走道里巡逻,保护国王的身体不受盗墓人的伤害。”
“多么可怕的迷信。”
“谁说是迷信了?”小亡心不在焉地说。
“它们真会活过来?”
“我只是说当特索托人对一个地方下咒的时候,他们可不是开玩笑的。”
小亡转过一个弯,有那么一秒钟,他消失在伊莎贝尔的视线之外,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赶紧冲过黑暗,一头撞到他背上。小亡正在检查一只狗头鸟。
“咳。”她说,“这东西真让你脊柱发凉,是吧?”
“不。”小亡的声音很平板。
“为什么不?”
因为我是小亡。他转过身来,双眼像两个蓝色的光点一样闪耀着。
“别这样!”
我——没办法。
她勉强大笑几声,可惜没什么帮助,“你不是死神。”她说,“你不过是在干他的活。”
干死神的活就是死神。
伊莎贝尔惊得哑口无言,但这阵寂静很快就被更深处传来的呻吟打断了。小亡转身赶了过去。
他说得没错,伊莎贝尔暗想。就连他走动的样子也……
远去的光线让黑暗显得更加怕人,这恐惧很快便战胜了所有的疑虑,她蹑手蹑脚地跟上去。又转过一个弯,在宝剑忽明忽暗的蓝光中,他们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介于宝库和特别杂乱的阁楼之间的地方。
“这是哪儿?”她低声问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东西!”
国王会带它去下一个世界。
“他肯定不相信什么轻装上阵之类的话。瞧,一艘船。还有个金浴缸!”
准是希望到了那边也能干干净净的。
“还有那么多雕像!”
我很遗憾地指出,那些所谓的雕像都是人。你知道,国王的仆人。
伊莎贝尔脸上一片严霜。
祭司给他们服了毒药。
又一声呻吟,来自房间的另一头。小亡顺着声音往源头走,笨拙地爬过无数地毯、枣椰、柳条筐里的瓷器和成堆成堆的宝石。国王显然不知道自己上路时应该带走什么留下什么,于是决定用保险的办法,全都带上。
只不过它并不总能很快见效。小亡阴沉沉地加上一句。
伊莎贝尔勇敢地跟了上去,很快就在一只独木舟后面发现了个年轻姑娘。她趴在一堆垫子上,薄纱的裤子,用料过于节省的背心,镯子足够拴住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嘴唇周围有些绿色的污渍。
“痛吗?”伊莎贝尔轻声问。
不。他们认为这能带他们上天堂。
“真的?”
也许。谁知道?小亡从衣服里面的一个口袋掏出沙漏,借着剑光看了看。他似乎在喑暗计数,然后猛地把沙漏朝背后一扔,另一只手里的剑向下一挥。
那姑娘的影子坐直身子,伸个懒腰,引得幽灵首饰叮咚作响。她发现了小亡,朝他低下头。
“主人!”
不是任何人的主人。小亡说,现在走吧,去你相信自己要去的地方。
“我将在天国的宫廷中做择忒斯普特国王的妃子,同国王一起在群星中生活到永远。”她坚定地说。
“你没必要那么干。”伊莎贝尔厉声道。那姑娘转过头,瞪大了眼睛。
“噢,但我必须这样。为了这个,我接受了好久的训练。”她变得越来越淡,“可死前才当了个女仆。”
她消失了。伊莎贝尔沉着张脸,不以为然地盯着女仆消失前所在的位置。
“哼!”她说,“看见她穿的是什么了吗?”
我们出去吧。
“但那不可能是真的,那个什么国王怎么会永远待在星星中间?”他们艰难跋涉着离开那个乱七八糟的房间时,伊莎贝尔还在嘟囔,“星星中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太空。”
这很难解释。小亡说,他会生活在他心中的群星之间。
“和奴隶们一起?”
如果他们也这么想的话。
“这可不太公平。”
没有正义。小亡说,只有我们。
他们从一路的魑魅魍魉中间快步离开,越走越快,等冲进夜晚沙漠的空气时几乎已经开始撒腿跑起来。伊莎贝尔靠在一根粗糙的柱子上直喘气。
小亡没有上气不接下气。
他根本没吸气。
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他说,然后我就必须离开了。
“可我还以为你想去救公主的命!”
小亡摇摇头。
我没有选择。根本不存在选择。
他转身走向等在门口的冰冰。伊莎贝尔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他轻轻扳开她的手。
我的学徒期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在你的脑子里!”伊莎贝尔吼道,“你心里觉得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
她突然不说话了,低头看着。小亡脚边的沙子开始抽动、喷涌,旋转成可怖的形状。
空气中传来噼啪声,还有种油腻腻的感觉。小亡看上去有些不安。
有人在举行阿示克恩提仪——
就像有把锤子使劲一敲,空中的一股力量在沙地上捶出了一个大坑。他们听见低沉的嗡嗡声,还闻到热锡的气味。
疾风卷起漫天沙粒,小亡独自站在大风核心的平静中,睁大眼睛,四下转动身体,仿佛置身梦中似的。奔涌的云层中雷电交加。在内心深处,小亡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但有什么东西紧紧把他捏在手心里,他完全无法抵抗,就像罗盘的指针不能忽视指向中轴的冲动。
最后他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是八色光中的一扇门,门后有一条短短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几个身影,正在召唤他。
我来了,他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转过身去。重达十一英石的年轻女性结结实实地撞在他的胸口,撞得他跌了一跤。
小亡仰面朝天,伊莎贝尔跪在他身上,牢牢抓住他的胳膊。
放手。他命令道,有人在召唤我。
“不是你,笨蛋!”
她盯住那双没有瞳孔的蓝色眼睛,那感觉就像在俯视一条又深又长的隧道。
小亡躬起背,大骂一声。在强烈的魔法力场中,这句既古老又恶毒的咒骂竟然获得了形象,拍打着坚韧的翅膀,鬼鬼祟祟地溜走了。一个小雷暴坠落到沙丘之间。
他的眼睛又一次吸住她。她赶紧转开视线,免得自己像石头一样落进蓝光的深井里。
我命令你。小亡的声音能在石头上凿出洞来。
“父亲也拿这种口气唬过我,试了好多年。”她平静地说,“通常是在他想让我整理卧室的时候。从来没起过作用。”
小亡又嚷出一句咒骂。这一次,这家伙平空落下地来,慌里慌张地想把自个儿埋进沙堆里。
痛——
“这些都在你脑子里。”她抵抗着那股极力将他们扯进那扇忽闪忽闪的门里的力量,“你不是死神。你只不过是小亡。我觉得你是谁你就是谁。”
在他眼睛里,在模模糊糊的蓝色深处,两个棕色的小点以视线本身的速度浮了上来。
他们周围的风暴在上升、在哀号。小亡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