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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得先说说清楚,这本书不疯不傻。它又不是五十集连续剧里那些傻里傻气的红头发。
不,它跟荒唐也一点不沾边儿。
这是个关于魔法的故事,我们要先说一说魔法究竟会怎么发展,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讲讲它的来历和缘由。作者多多少少会为上述问题找出些许答案,但也绝不敢妄下论断。
不过本书倒可能有助于解释为什么甘道夫从没结过婚,为什么梅林是个男人,因为它还是个跟性有关的故事。当然,这儿的性大概不会是那种剧烈运动、纠缠不清、“数数有多少条腿儿然后再除以二”的性,除非咱们的角色完全摆脱了作者的控制。当然,这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这个故事主要讲的还是一个世界。就是这一个。仔细瞧好了,特效可不便宜。
一个低音响起。这是个低沉、颤抖的和弦,它暗示着管弦部和铜管部随时可能加入进来,为宇宙吹响号角。眼前的景象是深空的一片漆黑,只有几颗星星闪啊闪的,就像上帝肩膀上的头皮屑。
然后,它出现在上空。要是让哪个大腕导演拍个武装星际巡洋舰,随他怎么瞎掰,就算他搞出的东西再大、再难看,肯定也没眼前这一个来得雄赳赳气昂昂:一只大海龟,足有一万英里长。这就是大阿图因,是只极其稀罕的宇宙龟。它所在的宇宙有个特点,万物都与现实不同,而更接近大家想象中的样子。它的龟甲被流星砸得坑坑洼洼,上头站着四头巨象,巨象硕大无朋的肩膀上扛着个旋转的大圆盘,那便是碟形世界。
视角转移,眼前于是出现了环绕碟形世界的小不点太阳。此时此刻,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我们能看见大陆、群岛、海洋、沙漠、山脉,中心部分甚至还有个小冰盖。很显然,这儿的居民对什么球形理论肯定不屑一顾。他们的世界被一圈大洋环绕着,海水在世界边缘形成永不停歇的瀑布,流入太空;这里简直像个地质披萨饼,又圆又平,只差没有凤尾鱼了。
这样一个世界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神仙喜欢搞笑,在这种地方魔法肯定能幸存下来。当然,性也一样。
他穿行在雷暴中,一看就知道是个巫师,部分是因为他身着长袍、斜握法杖,但主要还是因为雨点都在他头顶几英尺之外驻足,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在锤顶山脉这一带,雷暴是司空见惯的事,这里满目都是参差的山峰、茂密的森林以及狭窄的小河谷。地势之深使得阳光刚探下谷底,就又匆匆往回赶了。巫师在山间小径上一步一滑,稍矮些的山峰伫立在他脚下,一束束支离破碎的乌云簇拥着峰顶。几只眼睛狭长的山羊望着来人,对他表现出些许兴趣。不过要激起山羊的兴趣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他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把沉甸甸的法杖往空中一抛。法杖落地时总指着同一个方向,于是巫师叹口气,把它拾起来,继续嘎吱嘎吱地往前走。
暴风雨在山间肆意游走,电闪雷鸣仿佛是它狂舞的无数肢体。
小径转过一个弯。见巫师消失在拐角处,山羊把头埋进湿漉漉的青草里,继续大啃特啃。
然后,又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们的眼球。让它们浑身紧绷,双目圆睁,鼻翼不住翕动。
这可怪了,因为路上啥也没有。可山羊们还是目送某种东西经过,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之外。
这里有条窄窄的河谷,两旁是绵延起伏的树林,一个村子就缩在河谷里头。村子不大,山区的地图上保准不会有它一席之地,其实就算专门给这村子画幅地图,你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
事实上,这种地方在宇宙里简直遍地开花,它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让人能有个出生之地:什么名不见经传的村庄啦,什么广袤天穹下狂风肆虐的小镇啦,还有什么天寒地冻的山区里孤零零的小屋啦……它们虽然平凡无奇,可是却作为一些非凡事件的发生地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通常情况下,一小片瓷砖便足以证明某位万民景仰的大人物其实就出生在此处半墙高的地方,尽管这种出生位置完全不具有任何生态学上的可能性。
溪水稍涨,巫师走下狭窄的小桥,朝村里的铁匠铺去了。此时,薄雾正盘旋在房屋之间,不过这雾和巫师之间并无任何联系。薄雾反正是要盘旋的:这是相当老道的雾,早把盘旋发展成了一门艺术。
当然,铁匠铺里照例热闹非凡,谁都知道这儿总有暖烘烘的火堆,还准有人跟你唠唠嗑。此刻就有好几个村民正舒舒服服地缩在阴影里打发时间,一见巫师靠近,他们全都满怀期待地挺直腰板,拼命扮出副聪明相,可惜效果不过尔尔。
铁匠倒没觉得自己也该这么谄媚。他冲巫师点了点头,但这只是跟地位相当的人打个招呼而已——在铁匠自己看来,两人是不相上下的。毕竟,随便哪个半吊子铁匠跟魔法都不止是点头之交,至少他自己总爱这么想。
巫师鞠了一躬。在火炉旁打瞌睡的白猫醒过来,仔细打量着他。
巫师问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先生?”
铁匠耸耸肩。
“臭屁。”
“臭——?”
“屁。”铁匠重复了一遍。话中带刺,看谁敢来说三道四。
巫师沉吟半晌。
“一个背后蕴藏着故事的名字。”他最后说,“倘若换个时间地点,我定会乐意弄清它的来龙去脉。不过,铁匠,我来是想跟你谈谈你的儿子。”
“哪一个?”铁匠问。看热闹的人吃吃地窃笑起来。巫师微微一笑。
“你有七个儿子,不是吗?而你自己则在你的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
铁匠的表情一僵。他转身面对其他村民。
“行啦,雨快停了。”他说,“滚吧,你们这些家伙。俺和——”他抬起眉毛看了眼巫师。
“德拉穆·比利特。”巫师说。
“俺和比利特先生有事商量。”他随手舞了舞铁锤,观众于是纷纷退场,不过一路上仍免不了拧着脖子往回瞅,唯恐错过了巫师的什么把戏。
铁匠从一张台子下拖出两张矮凳,接着又从水箱旁的碗柜里拿出个瓶子,往两个异常袖珍的玻璃杯里倒进些明亮的液体。
两人坐下来,望着在桥上嬉戏的雨雾。然后铁匠开口道:“我知道你指的是哪个儿子。老格兰妮正陪着我老婆。当然,老八的老八。这事儿我也想过来着,不过咱们实话实说,我还真没怎么仔细寻思。那,那,咱家里要出个巫师了,嗯?”
“你反应真够快的。”比利特说。白猫从自己的宝座上跳下来,懒洋洋地穿过房间,拱到巫师的大腿上蜷成一团。巫师瘦骨嶙峋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它。
“那,那,”铁匠不住念叨,“臭屁这地方要出个巫师了,嗯?”
“有可能,有可能。”比利特道,“当然,他得先去念大学。今后很可能干出点大名堂,没错。”
铁匠从各个角度审视着这个想法,发现自己对它相当满意。突然间,他灵光一闪。
“等等,”他说,“我想起来了,我爹跟我说过,巫师要是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就可以,怎么说来着,把自己的巫术什么的传给一个继承人之类,没错?”
“我还从未听过如此简洁明了的表达。不过的确是这样。”巫师答道。
“这么说你快,那个,不行了?”
“哦,是的。”巫师用手指挠了挠白猫的耳朵背,猫咪无比惬意地咕噜一声。
铁匠一脸窘迫,“啥时候?”
巫师想了想,“大概六分钟之后。”
“哦。”
“别担心。”巫师道,“说实话,我还巴不得呢。听说一点儿不痛。”
铁匠寻思了片刻,最后问:“谁告诉你的?”
巫师装作没听见,他望着小桥,在薄雾的动荡中搜索征兆。
“你瞧,”铁匠说,“你最好跟我讲讲咱们怎么才能养出个巫师来。你知道,因为这一带一个巫师也没有,再说——”
“事情会自己解决的。”比利特的语气很轻松,“魔法指引我来到你这里,魔法会安排好一切。通常都是这样。那不是哭声吗?”
铁匠仰头看看天花板。透过雨点的滴答声,他辨别出一对新鲜肺叶开足马力的声响。
巫师微笑道:“让人带他下来。”
白猫坐起身,专心致志地盯住铁匠铺宽阔的大门。就在铁匠情绪激动地冲楼梯喊话时,它跳下来,缓缓踱到房间另一边,像锯木头似的咕噜起来。
一个白头发高个子女人走下楼梯,怀抱一团用毯子裹起来的东西。铁匠连声催促,把她领到巫师跟前。
“可是——”她开口道。
“这很重要,”铁匠摆出一副庄而重之的架势,“现在咱们该咋弄,先生?”
巫师举起法杖。法杖有一人高,差不多跟巫师的手腕一样粗细。铁匠定睛一看,发现杖上的雕刻变幻个不停,似乎不愿让他一探究竟。
“这孩子得抓着它。”德拉穆·比利特说。铁匠点点头,在毯子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只粉红色的小手,将它温柔地引向木杖。小手牢牢地抓住了木杖。
“可是一一”接生婆插进来。
“没事儿,格兰妮,我知道自己在干啥。她是个巫女,先生,您不用管她。好了,”铁匠道:“现在咋办?”
巫师一言不发。
“现在咱们该——”铁匠刚一张口便打住了。他弯下腰看看老巫师的脸。比利特面带微笑,至于到底有什么可乐的就随您猜了。
铁匠抱回婴儿,交到情绪暴躁的接生婆手里。接着,他尽可能恭恭敬敬地掰开法杖上那几根苍白消瘦的手指。
法杖摸上去油腻腻的,有种静电似的古怪感觉。木头本身几乎是黑色,雕刻的颜色稍浅些,还蛮刺眼——假如你硬要试着看个究竟的话。
“对你自个儿挺满意,嗯?”接生婆问。
“呃?哦。是呀,没错。怎么了?”
她掀开毯子的一角。铁匠低头一看,顿时咽了口唾沫。
“不,”他低声道,“他说过的——”
“这种事儿他懂个什么?”格兰妮冷笑着说。
“可他说了是个男孩!”
“照我看可有点儿不像,小子。”
铁匠一屁股坐在矮凳上,双手抱住脑袋。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他呻吟道。
“你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巫师。”接生婆说。
“好个聪聪的老笨笨,嗯?”
“你说啥?”
“我跟孩子说话呢。”
白猫嘴里咕噜着拱起了背,就好像在往一个老朋友腿上蹭痒痒似的。奇怪的是,那儿压根儿就没人。
“我真蠢,”一个凡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以为魔法知道自己在干吗。”
没准它真知道。
“要是我能做点什么……”
没有回头路可走,没有回头路可走。这个声音又低又沉,跟地窖关门的感觉差不多。
名为德拉穆·比利特的那一小团虚无思索了一番。
“可她将来会碰上数不清的麻烦。”
生命的意义恰在于此。反正人家是这么跟我说的。当然,我是外行。
“干脆投个胎怎么样?”
死神有些犹豫。
你不会喜欢的,他说,听我的没错。
“听说有的人常常投胎。”
这得经过培训。你得从小处开始,慢慢往上爬。当只蚂蚁有多可怕,你根本想象不出。
“很糟糕?”
糟得难以置信。再说,凭你的业报,想当只蚂蚁也是痴心妄想。
婴儿被带回母亲身边,铁匠愁眉苦脸地望着屋外的大雨。
德拉穆·比利特一面挠着白猫的耳朵背,一面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活了很久,这是身为巫师的好处之一;这辈子也干过不少亏心事。是时候……
我还忙着哪,你知道。死神有些责备的意思。
巫师低头瞅了眼猫咪,第一次意识到它的样子有多奇怪。
活人很少能领会人死了以后世界会显得多么复杂,死亡不仅把心灵从三维的紧身衣里释放出来,还会切断它与时间的联系,因为时间不过是另一个维度而已。就说这只正往他那双看不见的腿上蹭的猫吧,它肯定还是几分钟前他所看到的那只,但看上去它同时还是一只小猫咪、一只半瞎的老肥猫以及其间的所有状态。集所有这些于一身,从它刚当上猫咪一直到老态龙钟的样子同时出现。在巫师眼里,它就像根白色的猫形胡萝卜。这样的描述虽然很不精确,但现在也只好先凑合着,直到人们发明适当的四维形容词为止。
死神的手指骨轻轻敲了敲比利特的肩膀。
走吧,孩子。
“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反正生活是属于活人的,日子得靠他们自己过。你已经把你的法杖给她了。
“是的,的确如此。”
接生婆名叫格兰妮·维若蜡,是个巫女。在锤顶山一带,这是个很体面的行当。谁也不会说巫女的坏话,除非你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换了个形状。
当她重新走下楼时,铁匠还在垂头丧气地盯着雨幕。她伸出一只长了好些肉疣的手,拍拍对方的肩膀。
他抬起头望着她。
“该咋办哪,格兰妮?”声音里充满难掩的哀求之意。
“巫师的后事你怎么处理的?”
“我把他抬到燃料间去了。这么干行吗?”
“目前就这样吧,”巫女精神抖擞地说,“现在你要烧掉法杖。”
两人转头盯着那根沉甸甸的法杖——铁匠把它靠在铸造间最阴暗的角落里——它看上去竟也在看着他们。
“可它有魔法啊。”他悄声说。
“那又怎样?”
“点得着吗?”
“从没听说过点不着的木头。”
“可我总觉得这不大对!”
格兰妮·维若蜡砰地摔上大门,然后怒气冲冲地朝他转过身。
“你给我听着,葛尔多·史密斯!”她说,“女巫师也一样不对头!这种魔法不适合女人,是巫师的魔法,全是什么书啊、星星啊,还有鸡何学,她永远弄不明白。谁听说过女巫师这回事的?”
“不是有巫女么,”史密斯有些拿不准,“还有女的附魔师,我听说。”
“巫女跟那个完全不搭边。”格兰妮·维若蜡厉声道,“巫女的魔法源自土地,而不是天空,男人永远也弄不懂其中的奥妙。至于女附魔师,”她加上一句,“本来可以好好过日子,偏偏干上了那一行。听我的,法杖烧掉、尸体埋了,别漏出一点儿风声,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史密斯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走到熔炉前鼓起风箱,待到火花四溅,这才回身去拿法杖。
它一动不动。
“它不肯动!”
铁匠又拉又拽,汗水从额头直往下淌。法杖拒不合作,依旧岿然不动。
“让我试试。”格兰妮伸出手去。只听“啪”的一声,屋里登时飘出一股焊锡烧着了的味儿。
史密斯低声呻吟着向房间另一头的格兰妮跑去,巫女头下脚上地贴在对面的墙上。
“你没事吧?”
她睁开眼睛,两个眸子好似愤怒的钻石:“原来如此。铁了心了,嗯?”
“谁铁了心了?”史密斯一脸茫然。
“帮我站起来,蠢货。再给我拿把斧头。”
她的语气表明,遵命行事会是个非常棒的主意。铁匠在锻造间的一堆杂物里拼命倒腾,终于翻出了把德高望重的双头斧。
“很好。现在把围裙脱下来。”
“为啥?你想干吗?”铁匠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格兰妮恼火地叹口气。
“那是皮的,笨蛋。我要用它缠住斧头柄。我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史密斯费了老大劲儿脱下厚革围裙,小心翼翼地把它递给巫女。她把它裹在斧柄上,朝空中挥了两下。接着,她大步穿过房间,在熔炉白炽的光芒中好似一只蜘蛛,伴随着表示胜利的一声“哼”,她用力将沉重的斧头刃砸在法杖的正中央。
只听滴答一声,类似鹌鹑的鸣叫。接着又有“砰”的一声。
然后是一片寂静。
铁匠的脑袋纹丝不动,缓缓抬起手摸了摸斧头的刀锋。它已经不在斧头上,而是陷进了他脑袋旁边的门里,还削掉了他一小块耳朵皮。
攻击一个完全无法动弹的物体竟能得到如此成果,格兰妮似乎有些迷糊,她低头看看手中光秃秃的木头斧把。
“好好好好好——吧吧吧,”她结巴道:“那那那那——就就就——只只只——好好——”
“不行,”史密斯揉着耳朵,语气坚定,“不管你打算说啥都不行。算了吧。我会在它周围堆些东西。谁也不会注意。算了。不过是根棍子。”
“不过是根棍子?”
“你有更好的点子吗?不会害我脑袋搬家的那种?”
她瞪着法杖,对方似乎全不在意。
“现在没有,”她承认,“不过只要给我点儿时间——”
“好吧,好吧。对了,我还有事情要料理,有个巫师要埋,你知道,这么多事儿。”
史密斯从后门旁拿起把铁锹,脸上有些迟疑。
“格兰妮。”
“干吗?”
“你知道巫师喜欢怎么入土吗?”
“当然!”
“哦,是怎么样的?”
格兰妮·维若蜡在楼梯前停下。
“不情不愿地!”
晚些时候,这个世界那慢吞吞的光线流出山谷,夜幕柔柔地降临了。繁星满天,月亮经过雨水冲刷,倾泻下苍白的月光。铁匠铺后面一个阴暗的果园里,时不时传出铁锹的叮当声和压低的咒骂声。
而在楼上的摇篮中,世界上第一位女巫师睡得稀里糊涂,没梦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白猫蜷在熔炉旁自己的宝座上半睡半醒。铁匠铺里一片静谧,唯有煤块化为灰烬时偶尔的噼啪作响。
法杖站在角落里,杵在自己想待的地方,它身上包裹的影子似乎比平常的阴影还要黑些。
时间在流逝,基本上说,这也就是尽尽它的本分。
一声微弱的“叮当”,空气发出“嗖嗖”的响声。片刻之后,白猫坐起来,饶有兴味地瞪圆了眼睛。
黎明来到。在锤顶山这儿,黎明总是分外壮观,特别是在暴风雨洗净了空气之后。“臭屁”所在的山谷俯瞰着更矮些的小山和丘陵,在缓缓流淌的晨光中(光线在碟形世界的魔法力场里总是拖拖拉拉的),这些山丘被染成了紫色和橙色,而远处的大平原则仍是一堆阴影。更远些,海面上时不时地亮光一闪。
事实上,从这里举目一望,你能一直看到世界的边缘。
这并非什么充满诗情的意象,只是简简单单的事实,因为世界是平的。谁都知道它是被四头巨象托着穿越宇宙,而这些巨象自己则站在宇宙巨龟大阿图因的壳上。
还是回到“臭屁”吧。村子正在苏醒。铁匠刚刚走进锻造间,发现那里比一百年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干净,所有工具各归各位,地板一尘不染,熔炉里的火烧得正旺,铁砧也被移到房间的另一头。他在铁砧上坐下,眼睛盯着法杖,脑袋拼命试图思考。
随后的七年波澜不惊,只有铁匠家果园里的一棵苹果树长势显然胜人一筹,还有个小女孩老喜欢沿着树干爬上爬下。她棕色头发,缺颗门牙。看得出来,即使今后不出落成个大美人,至少也会相当有魅力。
父母为她取名艾斯卡丽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当妈妈的喜欢这发音,仅此而已。格兰妮·维若蜡密切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过没有发现任何魔法的迹象。的确,比起其他小女孩来,这一个花在爬树和疯跑乱叫上的时间稍稍多了些,这倒也说得过去——她的哥哥中有四个还待在家里。所以大多数活计都落不到她头上。事实上,巫女已经松了口气,以为她总算逃过了魔法的控制。
然而魔法偏偏喜欢潜伏,就像草丛里的耙子一样。
秋去冬来,这年的冬天天气很糟。云层像肥大的绵羊,老在锤顶山脉顶上晃悠,往谷地填满积雪,将森林化作寂静、阴沉的巨穴。高处的道路已经封闭,春天之前商队不会再来。“臭屁”变成了一个散发着光和热的孤岛。
吃早餐时,艾斯卡的母亲说,“真不知道格兰妮·维若蜡最近怎么样,她可好一阵子没来了。”
铁匠从麦片上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我倒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说,“她——”
“她的鼻子可长了。”艾斯卡道。
她的父母把眼睛一瞪。
“这是什么话。”她母亲严厉地说。
“可爸爸说她总在挖她的——”
“艾斯卡丽娜!”
“可他说——”
“我说了——”
“是的,可他就是说过她——”
铁匠伸手给了她一巴掌。不怎么重,而且他马上就后悔了。男孩子们犯了错总得吃耳光,有时候还得尝尝皮带的滋味。可他女儿的问题倒不是普通的淘气,而是她不屈不挠犟到令人恼火的地步——明明早该放手了,还非得要继续争论下去——这总让他狼狈不堪。
她号啕大哭起来。铁匠又气又窘,站起身磕磕碰碰地往锻造间去了。
只听“噼啪”一声巨响,接着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
大家发现他晕倒在地板上。过后他总说自己是在门框上撞了头。这可怪了,因为他个子不高,离门框上方还差得远哪。但有一点他一口咬定,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跟锻造间最阴暗的角落里那阵模模糊糊的动静没有任何关系。
这事儿可给一天开了个好头。这天成了“打破瓶瓶罐罐日”,人人都挡了彼此的道,个个怒气冲天。艾斯卡的母亲摔碎了一个祖母传下来的水壶;阁楼上的一整箱苹果都莫明其妙地发了霉;锻造间里的炉子也发起脾气来,怎么也点不着;长子吉姆斯踩到路上的积冰,摔伤了手臂;那只白猫——也可能是它的某个后代,因为猫咪们在锻造间旁边的干草棚里自有其隐秘而复杂的生活——爬上了厨房的烟囱不肯下来;就连天空也像块旧床垫似的直往下压,虽然刚下过雪,空气却闷人得紧。
磨损的神经,厌烦的情绪和暴躁的脾气让空气像雷暴天一样嗡嗡作响。
“好吧!得了,我受够了!”艾斯卡的母亲喊道,“瑟恩,你、古尔塔和艾斯卡去看看格兰妮怎么样了,然后——艾斯卡呢?”
最小的两个男孩正在桌子底下半真半假地打着架,听了这话同时抬起头来。
“她去果园子里了,”古尔塔说,“又是那儿。”
“那就把她找回来,然后出发。”
“可天太冷了!”
“还要下雪呢!”
“才不过一英里远,路也还看得清。还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是谁吵着闹着要出门的?快走,好好收拾收拾你们的脾气,不然别回来。”
他们发现艾斯卡坐在大苹果树的树杈上。男孩子们不怎么喜欢这棵树。首先,树上爬满了槲寄生,即使在寒冬腊月看上去也绿莹莹的;其次,它的果子很小,头一天还酸得人胃疼,一夜之间就熟烂了,还爬满黄蜂;再者,尽管它看上去挺好爬的,可却有个坏习惯,总在最不合适的时候折了枝条,让人没个落脚的地儿。瑟恩有一回发誓说,有根树枝故意折断,好把他摔下树去。但这棵树对艾斯卡却异常宽容。每当小女孩苦恼、厌烦或者想一个人待着时,总去树上坐着,而男孩子们则感觉到,做哥哥的当然尽可以温柔地折磨自己的小妹妹,可这种特权到了树干底下就戛然而止了。
他们朝她扔了个雪球。结果没打中。
“我们要去看老维若蜡。”
“不过你不用来。”
“因为你只会拖咱们的后腿,没准还要哭哭啼啼的。”
艾斯卡庄严地俯视着他们。她很少哭,再说这招从来都不怎么灵。
“如果你们不愿意我跟着,那我就去。”她说。这种就是兄弟姐妹之间的逻辑。
“哦,我们很想要你一块来。”古尔塔赶紧说。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艾斯卡往下一跳,落到一堆压实的积雪上。
他们带着一个篮子,里头有熏腊肠、咸蛋和一大罐谁都不怎么爱吃的桃子果酱,因为他们的妈妈不但节俭持家而且慷慨大方。但每年小野桃成熟的时候,她还是会照做不误。
“臭屁”的居民早就学会了适应漫长的冬季。村外的小路铺上了木板,这能防滑,更能防止旅行者迷失方向。当地人倒不必担心迷路之类,因为好几代人之前,村公会里某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天才想了个点子,在村子周围森林的树上做标记,每十棵树刻一个记号,一直延伸到离村子几乎两英里远的地方。这事儿确实挺费功夫,直到现在,男人们一有空也总要去更新记号,但大家都明白,冬天的暴风雪能让人在离自己家几码外晕头转向。许多人都得靠摸索雪下的凹痕保住小命。
雪花重整旗鼓,又开始飘飘洒洒。他们离开大路,走上通向巫女小屋的小径。她在房子周围栽了各式各样的古怪植物,加上一丛丛的覆盆子,每到夏天,房子总是裹在一片绿荫中。
“一点脚印也看不见。”瑟恩说。
“除了狐狸的。”古尔塔道,“他们说她能把自个儿变成一只狐狸,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甚至一只鸟。任何东西。所以她对什么事儿都一清二楚。”
他们谨慎地四下张望。远处的树桩上还真有只脏兮兮的乌鸦正瞅着他们。
“他们说咔咔峰那头有一家人能把自己变成狼。”古尔塔从不肯放过如此有潜力的话题,“有天晚上有人射中了一只狼,第二天就发现他们的姑妈跛了腿,是箭伤,而且……”
“我不觉得人能把自己变成动物。”艾斯卡慢悠悠地说。
“噢,是吗,机灵鬼小姐?”
“格兰妮个子大着哪。要是她变成了狐狸,多出来的那些怎么办?”
“她只要把它们都魔法掉就成了。”瑟恩说。
“我看魔法肯定不是那么回事,”艾斯卡道:“你不能想怎么就怎么。有种东西——跟跷跷板差不多,你把一头按下去,另一头就会翘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他们白了她一眼。
“我可想象不出格兰妮玩跷跷板的样子。”古尔塔道。瑟恩咯咯地笑起来。
“不,我的意思是说,每次发生一件事,必然会发生另一件事——我猜是这么着。”艾斯卡绕过一个特别深的雪堆,语气中毫无自信,“另一件事,不过是……反方向的。”
“你真傻。”古尔塔说,“你瞧,你还记得去年夏天那个市集吧,那儿有个巫师,他从空气里变出了好多鸟,还有其他东西。你看,就那么发生了,他只念了些字眼,挥了挥手,然后就发生了。那儿可没什么跷跷板。”
“那儿有个秋千,”瑟恩说,“还有个朝有些东西扔东西,然后就可以嬴东西的东西。”
“可你一个都没砸倒,古尔塔。”
“你也没有,你还说那些东西是粘上的所以才砸不倒,你还说……”
他们的谈话就跟几只小狗似的漫无目的地乱撞。艾斯卡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心想,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魔法很简单,你只要找到平衡点,然后一推。谁都能办到,没什么神秘的。念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还把手挥来挥去都只是……只是为了……
她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这想法就在那儿,伸手可及,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将它转化为语言,即使说给自己听也不行。
这种感觉挺可怕,明明是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却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在那儿。这……
“快点儿,想走上一整天吗?”
她晃晃脑袋,追上了两个哥哥。
巫女的小屋又是扩建又是加盖,简直看不出最初的房子是什么模样,甚至就连有没有一个“最初”也很成问题。夏天,屋外的园地分外茂密,格兰妮把它们笼统地称作“药草”——全是些怪里怪气的植物,毛茸茸的、蹲着的、四处缠绕的,还有的开出奇特的花或是结些鲜艳的果子或是鼓起挺难看的荚子,只有格兰妮知道它们有什么用。要是哪只斑尾林鸽饿得发了昏,竟想打它们的主意,其下场通常都是一边傻笑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外飞(还有的干脆就没再飞出来)。
现在一切都深埋在雪下。被遗弃的风向袋还在杆子上飘荡。格兰妮对飞行完全没兴趣,但她有些朋友还在骑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