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两个仆人端着一盆水和干净毛巾走进来,其中一个还拿着把破破烂烂的扫帚。她们换下了男孩床上汗湿的床单。两个巫师于是离开病房,一路上仍在讨论塞门的天才,以及它展示给世界一幅多么壮丽的关于无知的景象。
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格兰妮一把扯下头巾。
“该死的。”她说,“艾斯卡,去门边听着。”她拿下塞门额头的毛巾,试了试他的体温。
“你肯来真是太好了。”艾斯卡说,“你有那么多活干,那么忙。”
“唔。”格兰妮撅起嘴唇。她翻开塞门的眼皮,摸了摸脉搏。她把耳朵凑到他木琴一样的胸口上,听了听他的心跳,接着又纹丝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在他脑袋里搜索。
她皱起眉头。
“他没事吧?”艾斯卡焦急地问。
格兰妮看看石墙。
“该死的地方。”她说,“对病人一点好处也没有。”
“没错,可他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格兰妮一惊,回过神来,“哦,对,大概吧。不管他在哪儿。”
艾斯卡盯着她,又看看塞门的身体。
“家里没人。”格兰妮言简意赅地说。
“什么意思?”
“听听这孩子说话,”格兰妮道:“你会以为我什么也没教她呢。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意识在神游。他离开了自己的脑子。”
格兰妮看着塞门的身体,眼神几近钦佩。
“相当出人意表,真的。”她补充道,“我从没见过一个能借体的巫师。”
她转向艾斯卡。小女孩惊恐万状,嘴巴嘟成了个圆圈。
“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老南尼·安纳普神游体外,当狐狸当得忘乎所以,花了我们好些天才找到她。还有你也是。要不是那根法杖,我永远也找不着你。对了,你把它怎么样了,孩子?”
“它打了他,”艾斯卡咕哝道,“它想杀了他。我把它扔到河里去了。”
“对救命恩人这么干可不好。”
“它攻击塞门是为了救我?”
“你没意识到吗?他在召唤那些——那些东西。”
“那不是真的!”
格兰妮凝视着艾斯卡倔强的双眼,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失去她了。三年的辛苦全进了下水道。她当不了巫师,但她本来或许能当个巫女的。
“为什么那不是真的,机灵鬼小姐?”
“他不会干那种事!”艾斯卡快哭出来了,“我听过他说话,他——嗯,他不是坏人。他聪明极了,他简直什么都懂,他——”
“我猜他是个挺好的孩子。”格兰妮酸溜溜地说,“我从没说过他是个黑巫师,对吧?”
“那些东西很可怕!”艾斯卡抽泣着,“他不会召唤它们的,他想要的是和它们完全相反的东西,而你是个坏心眼的老——”
一记铃声般响亮的耳光,艾斯卡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惊得小脸煞白。格兰妮举着一只手站在她面前,浑身颤抖。
过去她也打过艾斯卡一次——那是把新生儿介绍给世界的一巴掌,让她稍稍了解该对生活抱有怎样的期待。但那是唯一的一次。三年同在一个屋檐下,艾斯卡干过不少该挨揍的事儿,什么把羊奶忘在火上啦,粗心大意地忘了给山羊饮水啦,不过一个严厉的字眼或是更加严厉的沉默从来比武力更能解决问题,而且还不会留下疤痕。
她紧紧抓住艾斯卡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
“听着,”格兰妮急切地说,“我不是一直告诉你吗?使用魔法应该像水中的匕首一样隐蔽?我不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艾斯卡像只被困住的兔子,仿佛被催眠般点点头。
“而你以为那只是老格兰妮的夸夸其谈,不是吗?但事实是,只要使用魔法,你就会引起注意。引起它们的注意。它们一直在监视这个世界。普通人的心灵在它们眼里模模糊糊的,它们很少拿这些人当回事。但拥有魔法的心灵会散发光彩,你知道,对它们就像灯塔。召唤它们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是制造阴影的光!”
“可是——可是——它们为什么对那个感兴趣?它们到底想要什么?”
“生命和身体。”
她放松下来,放开了艾斯卡。
“挺可悲,真的,”她说,“它们自己没有生命,也没有身体,只能靠偷窃。它们没法在这个世界生存,就像鱼不能活在火里,但它们还是要举尝试。而它们的聪明刚好让它们知道应该憎恨我们,因为我们活着。”
艾斯卡猛一哆嗦,她记起了寒冷的沙漠中沙砾的感觉。
“它们是什么?我总以为它们不过是一种——一种魔鬼?”
“啊,不。没人确切地知道。它们不过是暗黑空间里的东西,来自我们的宇宙之外,仅此而已。阴影的生物。”
她转向趴在床上的塞门。
“你大概不知道他在哪儿吧,对吗?”她狡黯地瞄了艾斯卡一眼,“不会是跟海鸥一块儿玩儿去了,对吗?”
艾斯卡摇摇头。
“不,”格兰妮道,“我想不是。它们抓住他了,不是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艾斯卡点点头,满脸痛苦。
“不是你的错,”格兰妮说,“他的心灵为它们打开了一条通道。当他昏过去时,它们把他的意识带走了。只不过……”
格兰妮的手指在床沿上跳着舞,她似乎下了决心。
“这儿地位最高的巫师是谁?”她问。
“呃,喀忒角大人,”艾斯卡说,“他是校长。刚才出去的其中一个就是他。”
“胖的那个,还是长相酸溜溜的那个?”
艾斯卡满脑子都是塞门置身于寒冷沙漠的景象,她硬把自己拽回来,只听见自己在说:“事实上,他是位八级巫师和三十三等大法师。”
“你是说他是个糊涂蛋?”格兰妮道,“我的孩子,老跟这些巫师混一块儿,你真开始把他们当回事了。他们全管自己叫什么尊贵的、什么至高无上的,可这不过是游戏的一部分。就连魔术师也这么干——你会以为至少他们该明智些吧,没门儿,他们一样到处跟人显摆,好像自己真是天上少有、地上全无了。话说回来,这位跩得二五八万的大人到底在哪儿?”
“他们在大厅用餐。”艾斯卡说.,“他能把塞门带回来吗?”
“这个部分就比较困难了。”格兰妮道,“要我说,我们怎么都能弄回点什么来,这个容易,也能跟其他人一样走路说话。至于那到底是不是塞门,咱们可就得另当别论了。”
她站起身来,“那咱们就找找这个大厅去吧。没时间可浪费了。”
“呃,女人是不让进的。”
格兰妮在门口停下。她耸起肩,非常缓慢地转过身。
“你说什么?”她问,“是这双老耳朵骗了我吧。别跟我说它们确实骗了我,因为它们没有。”
“抱歉,”艾斯卡说,“习惯成自然。”
“看得出你往脑子里塞了好些跟自己身份不相称的念头。”格兰妮冷冷地说,“去找个人来守着这孩子,然后我们再瞧瞧这个大厅到底有什么大不了,居然不能让我进去。”
就这样,当幽冥大学的全体师生正在庄严的大厅中用餐时,入口的大门被猛地推开。这一推原本应该伴随着更加戏剧化的效果,不巧的是其中一扇撞到仆人身上弹回来,正好砸中格兰妮的胫骨,让这种效果大大地打了折扣。格兰妮本来预备迈着傲慢的步子大踏步走过大厅的黑白格子地板,结果只好半跳半跛地前进。不过她希望自己至少跳得很有尊严。
艾斯卡匆匆跟在她身后,强烈地感觉到好几百双眼睛投来的目光。
谈话的喧闹和餐具的咔嗒声渐渐消失。几张椅子被惊惶的用餐者撞倒在地。格兰妮看见大多数高阶巫师坐在大厅远端的贵宾席上,那张桌子实际上飘浮在空中,离地板好几英尺。他们个个目瞪口呆。
一个中级巫师——艾斯卡认出他是教“应用占星学”的——摇着双手朝她们跑来。
“不不不不,”他喊道,“走错门了。你们快离开。”
“不用管我。”格兰妮镇定自若地推开他,继续前进。
“不不不,这有违传统,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女士不准来这儿!”
“我不是女士,我是个巫女。”格兰妮转身问艾斯卡,“他地位很高吗?”
“我想不是。”
“好。”格兰妮转向讲师,“给我找个地位高的巫师来,请吧。动作要快。”
艾斯卡轻轻敲了敲她的后背。两三个比较沉着的巫师已经机灵地从身后的小门溜了出去,几个门房在学生的喝彩和嘘声中杀气腾腾地朝她们走来。艾斯卡向来不怎么喜欢门房,以为这些人从来只顾在自己的小屋里各过各的,但现在,她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同情。
其中两个伸出毛茸茸的手,抓住格兰妮的肩膀。她的一只胳膊消失在背后,只见一片快得让人眼前模模糊糊的动作,刹那间两个人慌忙后退,手捂着身上的皮肉,嘴里骂骂咧咧。
“帽针。”格兰妮说。她用空闲的手拉起艾斯卡,风一般扑向贵宾席,对任何看上去像是有意挡道的人怒目而视。年轻学生一眼看出了免费娱乐的大好机会,此刻一齐跺脚欢呼,还在长桌上敲起了盘子。贵宾席的桌子砰一声落到地砖上,高阶巫师匆匆聚集到喀忒角身后,而喀忒角本人则试图唤醒储备的尊严。可惜这番努力并无多大成效。领子底下还塞着餐巾的人能庄重到哪儿去?
他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整个大厅都满怀期待地注视着格兰妮和艾斯卡向他逼近。格兰妮饶有兴味地看了看古老的油画和过去的大法师的雕像。
“这些蠢货都是谁啊?”她撇动嘴角。
“他们是过去的首席巫师。”艾斯卡低声说。
“一副便秘的模样。从没遇到过一个能定期排泄的巫师。”
“给他们掸灰尘的活儿不好干,我就知道这么多。”
喀忒角双腿岔得很开,双手叉腰,肚子的形象类似为初学者准备的滑雪坡,如此一来,他的整个人采取了一个让人联想起亨利八世的姿势,但同时又保留着向亨利九世和十世转化的可能。
“怎么?”他说,“这种侮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地位很高吗?”格兰妮问艾斯卡。
“我,夫人,是校长!我正好是管理学校的人!而你,夫人,你无疑侵入了非常危险的领域!我警告你——别那么看着我!”
喀忒角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举起双手想挡开格兰妮的视线。他身后的巫师抱头鼠窜,个个急于躲开格兰妮的眼神,慌乱中撞翻了不少桌子。
格兰妮的眼睛变了。
艾斯卡过去从没见过它们这个样子。完完全全的银色,像两面小圆镜,反映出它们看到的一切。喀忒角成了消失在深处的一个小点,他张着嘴巴,火柴棍一样的胳膊绝望地上下挥舞。
校长的后背撞上了一根柱子,他一惊之下回过神来,恼火地晃晃脑袋,一只手握了起来。刹那间,一股白色的火焰奔向巫女。
格兰妮并不收回自己闪亮的目光,她举起一只手,火焰飞向了房顶。一声爆炸后,瓷砖的碎片纷纷落下。
她瞪大了眼睛。
喀忒角消失了。他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蟒蛇,盘起身子准备进攻。
格兰妮消失了。她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柳条筐。
蟒蛇变成洪荒时期的巨型爬行动物。
柳条筐变成冰巨人的雪风,在挣扎的巨兽身上盖了一层冰。
爬行动物变成了牙齿如马刀般尖利的老虎,蜷起身体准备扑杀猎物。
大风变成了冒着泡泡的焦油大坑。
老虎奋力变成只老鹰,俯冲下来。
焦油坑变成了带流苏的眼罩。
不断有新的形象取代旧的,众人眼前的画面不断闪烁。频频闪动的阴影在大厅中飞舞。屋里刮起一阵厚重油腻的魔法风,在胡须和指尖点燃第八色的火花。艾斯卡置身其间,酸胀的双眼刚好能分辨出格兰妮和喀忒角的身影,他们就像疾驰的图像中两座平滑的雕像。
她还注意到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几乎超出听力范围之外的尖利声响。
她听到过这种声音,在寒冷的平原上——忙碌的嘁嘁喳喳,蜂窝里的噪音,蚁丘里的动静……
“它们来了!”她在一片喧嚣中尖叫道,“它们来了!现在!”
她跌跌撞撞地从一张桌子后面蹦出来——那是她观看魔法决斗时的藏身之处——想跑到格兰妮身边。纯粹的魔法卷起一阵狂风向她吹来,她立足不稳,被扔进一张椅子里。
嗡嗡声更响了,空气就像大热天里放了三个星期的尸体一样膨胀起来。艾斯卡还想接近格兰妮,可绿色的火焰爬上她的胳膊,烤焦了她的头发。她畏缩了。
她发疯般四下寻找别的巫师,但那些家伙纷纷从魔法的作用下逃开,此刻正缩在翻倒在地的家具后头,头顶上的神秘风暴正奔腾呼啸。
艾斯卡跑出大厅,进入漆黑的走廊。阴影在她周围打着旋,她一面抽泣一面拼命奔跑,跑上楼梯,跑过嗡嗡作响的走廊,冲向塞门狭窄的房间。
格兰妮说过,有什么东西想进入塞门的身体。那东西会像塞门一样走路说话,但那不会是塞门……
几个学生正焦急地在门外打转。眼见艾斯卡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自己冲过来,全都一脸苍白地望着她。由于惊吓过度,他们不由得畏畏缩缩地让出道来。
“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其中一个说。
“门打不开!”
他们满脸期待地看着她。然后,其中一个问:“你不会碰巧带了钥匙吧?”
艾斯卡抓住门把手一拧。它微微动了动,但紧接着就猛地往回一转,力量之大,几乎扯掉她手掌上的皮肤。屋里嘁嘁喳喳的声音逐渐升高,越来越强。还有另一种噪音,像是皮革扇动的声音。
“你们是巫师呀!”她尖叫起来,“该死的了不起的巫师!”
“我们还没学心灵感应。”其中一个说。
“学火魔法的时候我病了——”
“说实话我的消解魔法还不大灵光——”
艾斯卡朝房门走去,一只脚刚抬到空中,突然愣了一愣。她记起格兰妮的话:即使大楼也是有意识的,只要它们岁数够大。幽冥大学已经很老很老了。
她小心地往旁边跨一步,双手抚摸着古老的石头。她必须谨慎行事,免得吓着它——现在她能感觉到石头里的心,缓慢、简单,但仍然是心灵。它在她周围跳动;她能感到石头深处的小火花。
门后有什么东西在叫嚣。
三个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艾斯卡将双手和前额抵在墙上,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快成功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她笨重的身体,她回忆起世界的黎明时期,回忆起那个石头仍是自由的岩浆的遥远年代。艾斯卡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了阳台是什么感觉。
她在大楼的意识里轻柔地移动,让自己的感觉逐渐精细,既要避免惊扰对方,还得尽快寻找这条走廊,这扇门。
她万分小心地伸出一只胳膊。三个学生看见她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指。
门的合叶开始吱吱作响。
短暂而紧张的一刻,然后,合叶上的钉子蹦了出来,咔嗒咔嗒地撞上她身后的墙壁。门硬要打开,而门后那股力量——不管那究竟是什么——仍要迫使它关闭。房门的木板开始扭曲。
木头翻腾起来。
一道道蓝光射进走廊,屋里是炫目的光,无数难以辨别的影子在狂舞。那是雾蒙蒙的、化学性的光,绝对能让斯皮尔伯格恨不能找律师打版权官司。
艾斯卡脑袋上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仿佛一朵移动的蒲公英。她一脚跨进门里,细小的魔法火蛇在她的皮肤上噼啪作响。
门外的学生惊恐万状地目送她消失在光线中。
一次悄无声息的爆炸,接着,亮光消失了。
他们终于鼓足勇气往房间里瞅了一眼,却只瞧见沉睡的塞门。而艾斯卡静静地昏倒在地,呼吸极其缓慢。地板上覆盖着一层银色的细沙。
艾斯卡飘浮在世界的薄雾中。她检视着自己穿越固体物质的方式,心情挺怪,仿佛这一切都与己无关似的。
她身边还有别的什么。她能听见它们在嘁嘁喳喳。
愤怒像胆汁一样涌上心头。她转身寻找噪音的来源,有股力量不断在诱惑她:放开对心灵的控制吧,沉浸到温暖的虚无之海中,那会多么惬意。她拼命反抗。愤怒,这就是关键。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真正的愤怒。
碟形世界不断远去,就像她当老鹰的那天一样,平躺在她脚下。但这次她的正下方是“环海”——这海还真是环形的,就好像造物主才思枯竭了一般——环海之后是大陆的海湾,绵延的锤顶山脉一直延伸到中轴地。碟形世界上还有些大陆和一串串海岛,她连听也没听说过的。
她的视角一变,世界边缘映入眼帘。现在是夜晚,环绕碟形世界的太阳正在世界底下,照亮了世界边缘的漫长瀑流。
它还照亮了世界之龟大阿图因。艾斯卡常常想,阿图因或许只是个神话故事吧,用这个办法移动整个世界似乎太麻烦了。但它就在那儿,几乎与背上的碟形世界一样大,龟甲上覆盖着星际尘埃,还有流星砸出的累累伤痕。
它的脑袋从她面前经过。她注视着一只大眼睛,大到足以让世界上所有船只航行无阻。她听说顺着大阿图因的目光看过去,假如你眼神够好,就能瞧见宇宙的尽头。或许你看到的不过是大阿图因的嘴罢了。不过阿图因带着副蛮有希望、甚至可以说是乐观的表情,也许万事万物的尽头也没那么糟。
像在梦中一样,她让自己的意识延伸出去,想借用宇宙中最庞大的意识。
她及时地停了下来,就像个坐在玩具雪橇上的孩子,原本期待着滑下一个平缓的小坡,却突然发现眼前是壮丽的高山,白雪皑皑,延伸至无尽的冰原中。没人会借用那个意识,那相当于想喝光整个大海的水,那里的思想有如冰河般辽阔而缓慢。
碟形世界背后有好多星星,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它们雪花似的打着旋,虽然不时也会停下,同往常一样纹丝不动,可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会一时兴起,跳起舞来。
艾斯卡断定真正的星星不该这么折腾;这意味着她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星星;而这又意味着自己并非置身于一个真正的空间。但近在眼前的嘁嘁喳喳在提醒她,要是跟丢了,她几乎肯定会丢掉小命。她转过身,穿越星际暴风雪,继续追逐那个声音。
星星蹦蹦跳跳、安静下来,蹦蹦跳跳、又安静下来……
艾斯卡呼呼地往上升,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日常琐事上。她知道,假如任由自己思索那种嘁嘁喳喳究竟是什么,她准会扭头逃走,而她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认识回去的路。艾斯卡开始回忆治疗耳朵痛的十八种草药,这让她暂时无暇他顾,因为她老是想不起最后那四种。
一颗星星“嗖”地从她身旁掠过,突然被狠狠地弹到一边。它大概有二十英尺宽。
数完草药,她又开始计算山羊的常见病。这一项很花了些工夫,因为山羊能得好多母牛的病,再加上好多绵羊的病,还要加上整整一个纵队它们自己独享的小灾小难。等她完成了这份包括乳房硬化、耳朵萎缩和第八色乳腺炎的清单之后,她又试着回忆刻在“臭屁”周围树上的复杂符号,正是那些圈圈线线帮助迷失在暴风雪中的村民找到回家的路。
她刚刚数到点、点、点、线、点、线(中轴,逆时向,距村子一英里),随着一声轻微的“砰”,周围的宇宙消失了,她扑倒在地,撞上什么坚硬、粗糙的东西,打个滚之后停了下来。
那是沙。寒冷、干燥的细沙。你能感觉到,即使往下挖好几英尺,那里的沙仍然会是同样的寒冷,同样的干燥。
艾斯卡任脸埋在沙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给自己时间鼓足睁开眼睛的勇气。她刚好能看到几英尺之外某人的衣服边。某个东西的衣服,她纠正道。除非那是只翅膀。的确可能是只翅膀,一只特别褴褛的皮翅膀。
她的眼睛顺着它往上看,直到找着一张脸。它比一座屋子还高,被星空映衬着,脸的主人显然很想摆出梦魇的模样,可惜做过了头。其基本形象是一只死掉两个月的小鸡,可就这点效果还被疣猪的獠牙、飞蛾的触角、大灰狼的耳朵和独角兽的角破坏得干干净净。整个就是业余选手自己动手组装出来的。这家伙仿佛对解剖学心仪已久,却怎么也悟不到个中三昧。
它瞪大了眼睛,但不是在瞪她,她身后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它的全部注意力。艾斯卡一点一点地慢慢转过头去。
塞门盘腿坐在一圈怪物中间。好几百个怪物,个个如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带着爬虫类特有的耐心望着他。
他手里捧着个有棱角的小东西。它散发出模糊的蓝光,把塞门的脸衬得怪怪的。
他周围的地上还散落着别的东西,每一个都发出一小圈柔和的光芒。它们都很平常,换了格兰妮,准会轻描淡写地把它们叫作“鸡何坨坨”。全是些多面的钻石,圆锥体,甚至还有个圆球。每一个都是透明的,里头还有……
艾斯卡凑近了些。谁也没留意她。
其中一个水晶球里飘着个蓝绿色的小球,云朵状的白色在球上纵横交错,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挺像是大陆。不知到底有没有这种傻帽,居然想在一个球上生活。没准儿这只是个模型,可那光芒让艾斯卡感到它不但相当真实,恐怕体积还挺大,而且并不是——从各种意义上讲——完全存在于那个球里。
她轻轻放下水晶球,蹑手蹑脚地靠近一个十面体。飘在这里头的世界倒还让人比较能够接受。正确的碟形,只不过一圈冰墙取代了边缘瀑布,而在中轴地则挺立着一株硕大无朋的大树,根须深深扎进山脉之中。
它旁边的棱柱里有另一个缓缓旋转的碟形世界,被无数小星星包围着。不过这一个的边缘没有冰墙,只有根金红色的线,凑近些看却是条蛇——一条大到足以环绕整个世界的蛇。它咬着自己的尾巴,个中缘由大概只有它自个儿最清楚。
艾斯卡好奇地转动棱柱,却发现无论怎么转,里头的小小碟形世界都毅然决然地把正面对着天空。
塞门咯咯轻笑起来。艾斯卡把蛇圈碟形世界放下,小心翼翼地从他肩头看过去。
他手里拿着个玻璃金字塔。里头有好多星星,塞门时不时地轻轻晃它一下,于是星星就像风中的雪花般打起旋子。等它们安静下来,各归原位,他就又咯咯笑了。
而星星后头……
是碟形世界。那是辛苦跋涉的大阿图因,不比一个小茶杯垫大;再看看它背上的碟形世界,简直像是出自一个得了强迫症的珠宝匠之手。
摇晃、旋转。摇晃、旋转、傻笑。玻璃里面已经出现了头发丝粗细的裂纹。
艾斯卡看看塞门空洞的眼睛,再抬头看看周围怪物们饥渴的脸。然后,她伸出手去,一把夺过金字塔,转身就跑。
她朝那些东西猛冲过去,可对方根本没动弹。艾斯卡尽力弓起身子,金字塔紧紧地贴在胸口上。突然间,她的双脚脱离了沙地,整个人被拎到寒冷的空气中。一个东西慢慢朝她转过身来,这家伙的脸活像淹死的兔子。它伸着一只前爪。
你其实不在这儿,艾斯卡告诉自己。这就跟个梦差不多,你不可能真的受伤,这全是想象。它们根本伤不到你,因为这些事儿其实全都发生在你脑子里。
不晓得那东西明不明白这个道理?
爪子把她凌空提起来,兔子脸像张香蕉皮一样撕开了。没有嘴,只有个黑黢黢的大洞,仿佛这东西本身就是一个入口,通向某个更可怕的维度。相形之下,此处冰冷的沙地和没有月亮的月光简直像海边度假胜地一样让人快活。
艾斯卡抓紧金字塔碟形世界,腾出一只手不断猛击对方的爪子。一点用也没有。黑暗沉沉地罩下来,要将她送入彻底的遗忘。
她拼命踢腾起来。
从当时的情形判断,这命大概还拼得不够。但被她踢到的地方突然爆炸出白色的火花,还伴随着“扑”的一声——要不是被稀薄的空气吸走了声音,这声“扑”应该是更让人满意的“乓”才对。
那东西痛苦地大叫起来,就好像一把锯子,明明正在收拾一棵小树,却毫无防备地在树干深处碰上了好久不见的钉子。它周围的同伙见状满心同情,嗡嗡直叫。
艾斯卡又踢了一脚,那东西尖叫着松开爪子,任她跌落到沙地上。算她够机灵,把小世界紧紧抱在怀里保护着,同时就地一滚。虽说是在梦里,扭伤脚踝没准也一样要疼的。
那东西在她头顶徘徊,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艾斯卡眯起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世界,狠狠地朝对方的胫骨踢过去。不管怎么说,假如斗篷底下真有胫骨,应该就是在那个位置。紧接着,她干净利落地重新捡起金字塔。
那东西嚎叫着蜷起身子,然后像一大口袋衣帽架似的缓缓倒了下去,落地时瘫成乱七八糟的一堆,脑袋滚到一旁,播了半天才停住。
就这样?艾斯卡暗想。它们简直连路都不会走!只要打一下,它们就会摔一大跤。真是这样吗?
她坚定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怪物,怪物们嘁嘁喳喳地纷纷后退,可它们的身体似乎多多少少是靠胡思乱想拼在一块儿的,所以看上去对撤退不太在行。她打中了一个,这家伙脸长得好像一大家子鱿鱼,只消一拳,立马缩成了一堆抽搐的骨头、一块块皮毛外加许多稀奇古怪的触角尖,整体效果与一顿希腊大餐极其相似。另一只稍稍成功些,没等艾斯卡向它的五根胫骨发动攻势,它已经跌跌撞撞地开始撤退了,虽然执行得不太坚决。
这家伙跌倒时拼命扑腾,结果连累了两个同伴。
与此同时,其他怪物已经从她面前逃开,远远地望着她。
艾斯卡朝最近的一只迈出几步。它拼命移动,结果摔了一跤。
它们或许奇丑无比。它们或许恶贯满盈。可要说到举止潇洒,这些东西的优雅和协调水平堪与一把折叠椅相提并论。
艾斯卡瞪着它们,然后瞅了一眼玻璃金字塔里的碟形世界。外头打得热热闹闹,它却似乎没受到丝毫干扰。
她的的确确出来了——假设碟形世界真在那里头,而这地方则是外头的话,可怎么才能再进去?
有人在笑。这种笑是——
基本上,它是普·气·扎尼·气无科甫。这个残忍虐待内唇的词在碟形世界出现频率极低,使用它的只有身怀绝技、坐享高薪的语言学家。当然,还包括发明这个词的科·土尼小部落。我们找不出直接对应的同义词,不过昆乎理语中的“斯昆特”一词(意思是“发现之前上厕所的那家伙居然已经把厕纸用光了时的感觉”)在基本的感情深度上还算是比较接近。最贴切的翻译是这样的:
就在你自以为敌人都被解决了的那一刻背后冷不丁传来的宝剑偷偷出鞘所发出的极其讨厌的声音。
——不过科·土尼人认为,这一翻译没能传达出原文那种让人冷汗直冒、心跳停止、肠子打结的感觉。
就是这种笑。
艾斯卡慢慢转过身。塞门从沙地上滑过来,双手仍旧放在胸前,双眼闭得紧紧的。
“你真以为会那么简单吗?”他说。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在说话;听起来不像塞门的声音,反倒像是几十个声音一齐开口。
“塞门?”她试探着问道。
“他对我们已经没有价值了。”塞门模样的怪物说,“他替我们指了路,孩子。现在,把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
艾斯卡往后退。
“我不觉得它属于你们,”她说,“不管你们是谁。”
她面前的脸睁开了眼睛。眼里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不是黑色,只是通向另外某个空间的小洞洞。
“我们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把它交出来,我们可能会大发慈悲,让你保留自己的形态从这儿离开。不过我们说了也没什么用处,对吧?”
“我不会相信你们。”
“嗯,好吧。”
那个怪物塞门咧嘴一笑。
“你不过是在拖延,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看这样挺好。”
“反正我们总会把它拿到手的。”
“那就来拿啊。可要我说,你们办不到。如果人家不给,你们自己就什么也拿不到,对吧?”
它们环绕在她周围。
“你会把它给我们的。”怪物塞门说。
其他一些怪物也回到艾斯卡附近,走起路来一举一动都跟抽筋似的。
“待会儿你就累了。”它继续道,“我们可以等。这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干这个我们在行。”
它向左一个佯攻,但艾斯卡立刻转身面对它。
“没关系,”她说,“我不过是在做梦,梦里人才不会受伤呢。”
那东西停下来,用空洞的眼睛凝视着她。
“你们的世界里不是有个词,好像叫什么身心联系来着?”
“从没听说过。”艾斯卡厉声道。
“意思是说在梦里也可以受伤。最有趣的是,要是你死在梦里,你就会永远留下来。那可就太太太太太棒了。”
艾斯卡瞟了一眼远处的群山,它们像融化的泥巴派一样蔓延在寒冷的地平线上。没有树,甚至没有石头。只有沙子,冷冷的星星,还有——
其实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艾斯卡及时转过头,双手像拿棍子一样握紧金字塔,击中一跃而起的怪物塞门。“砰”的一声虽然挺让人愉快,可那东西刚一落地就往前翻个筋斗,一下子蹦了起来,轻松得怕人。它听见艾斯卡倒抽了一口凉气,察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于是停了下来。
“啊,你伤心了,不是吗?你不喜欢看到别人受苦,嗯?不喜欢看到这一个受苦,原来是这么回事。”
它转身做个手势,两个高个儿怪物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紧紧抓住它的胳膊。
它的眼睛变了。黑暗褪去,然后,塞门自己的眼睛出现在他脸上。他抬头瞪着自己两旁的怪物,试着挣扎了一下,但其中一个伸出好几对触角,裹住他的手腕,另一个则用世界上最大的钳子夹紧了他的胳膊。
然后他看见了艾斯卡,他的视线落在玻璃小金字塔上。
“快跑!”他嘶嘶地喊道,“把它带走!别让它们得到它!”钳子收紧了,他的脸皱成一团。
“这是不是诡计?”艾斯卡问,“你到底是谁?”
“你认不出我吗?”他痛苦地说,“你在我的梦里做什么?”
“如果这是个梦,那请你让我赶紧醒过来,拜托。”
“听我说。你必须赶快逃走,你明白吗?别只管张嘴傻站着。”
把它给我们。艾斯卡脑子里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艾斯卡低头看看玻璃金字塔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世界,又抬头盯着塞门,小嘴茫然地张成一个圆圈。
“但这到底是什么?”
“仔细看看它!”
艾斯卡透过玻璃往里瞅。她眯起眼睛,发现碟形世界似乎可以分成许多许多块,好像是数百万个小颗粒。她仔细审视着那些小颗粒——
“是数字!”她说,“整个世界——全都是数字组成的……”
“那不是世界,是世界的一种理念,”塞门说,“我为它们创造了这东西。它们没法到我们的世界来,你懂吗,但在这里,理念也是实体。理念成了实物!”
把它给我们。
“可理念怎么会伤人呢!”
“我把一切都化为数字,这是为了理解这个世界;可这些家伙只想控制它。”塞门苦涩地说,“它们钻进我的数字里,就好像——”
他惨叫起来。
把它给我们,否则我们就把他撕成碎片。
艾斯卡抬头看着离自己最近的梦魇。
“我怎么知道你们说话算话?”
你不知道。可你没有选择。
艾斯卡看看环绕在周围的一圈脸孔,即使是恋尸狂也不会爱上它们。那是从鱼贩子的垃圾箱里拼凑出来的脸,是深海的窟窿和闹鬼的洞穴里随手捡来的脸,它们甚至做不出人类那些贪婪、恶意的表情,却仍然像毫无戒心的游泳者周围那可疑的V字形水波一样暗藏杀机。
她没法相信它们。可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