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再来点儿桌子。”灵思风说。
“不了,谢谢,我不爱吃杏仁蛋白软糖。”双花说,“再说,我敢肯定吃别人的家具是不对的。”
“别担心,”斯外尔斯说,“那个老女巫已经很多年没露面了。有人说她撞上一群流氓,送了老命。”
“现在的年轻人啊。”灵思风感慨道。
“依我看该怪父母。”双花说。
一旦你做足了心理建设,就会发现姜饼屋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残留的魔法让它屹立不倒,当地还没死于牙周病末期的野生动物也对它避之唯恐不及。甘草根在壁炉里黏乎乎地烧着——本来灵思风想到屋外拾些柴火,但要烧掉同你聊天的木头实在有些困难。
他打了个嗝。
“这对健康可没什么好处。”灵思风道,“我是说,干吗弄成糖果?为什么不是薄饼或者奶酪,或者意大利腊肠?啊——要是有一张香喷喷的腊肠沙发该多好。”
“我也搞不懂。”斯外尔斯说,“可那个老女巫就只做糖果。你该看看她的蛋白糖——”
“我看见了,”灵思风说,“瞧那床垫……”
“还是姜饼更传统些。”双花道。
“传统?你是指用姜饼做床垫比蛋白糖传统些?”
“别傻了,”双花通情达理地说,“谁听说过姜饼床垫?”
灵思风哼了一声。他心里想的是食物——确切地说,是安科–莫波克的食物。真逗,离老家越远,那地方就越显得魅力无穷。一闭上眼,他就能描绘出上百种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小摊,每一个细节都香喷喷地滴着油。你甚至能吃到鲨鱼翅,新鲜得让游泳的人不敢靠近,还有——
“你觉得我能把这地方买下来吗?”双花问。灵思风一愣。他已经学会了在回答双花的怪问题之前先仔细思考,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买来干吗?”他谨慎地问。
“唔,就是觉得它挺有风味。”
“哦。”
“风味是什么?”斯外尔斯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脸上写着:不管那是啥,反正不是我干的。
“我想是一种青蛙。”灵思风说,“无论如何,你反正也没法买,因为根本就没有卖主——”
“我想我大概可以为你安排,当然是以森林理事会的名义。”斯外尔斯插了进来,同时极力躲避灵思风怒气冲冲的眼神。
“——而且你也没法把它带走,我是说,你总不能把它打包到箱子里,对吧?”灵思风指了指行李箱。这位老兄正躺在火边,摆出副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就好像一只满足而警觉的老虎。灵思风回过头来看看双花,他的脸沉了下来。
“肯定装不下,对吧?”他不太确定地重复道。
行李箱内外似乎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灵思风从未真正接受这一事实。当然,与它更主要的古怪之处相比,这点其实也不算什么,可双花总往里边塞满脏衬衣和旧袜子,然后再打开盖子,拿出浆得好好的、还略带点熏衣草味儿的衣服。看到这种事儿,谁能不心惊肉跳一阵?双花从家乡带来了不少新奇有趣的手工艺品,或者按照灵思风的说法,不少屁用没有的废物,可就算是那根七尺长的用在仪式上的立柱似乎也能轻轻松松地装进箱子里,不会有任何地方伸出来。
“我不知道。”双花说,“你是巫师,这些事情你肯定清楚。”
“是的,嗯,当然,不过包包魔法是一种很专业的法术。”灵思风道,“再说,地精们肯定也并不真的想卖,这是个,这是个——”他在记忆中双花那些发疯的词汇里摸索着——“是个景点。”
“景点是什么?”斯外尔斯好奇地问。
“意思是说,很多像他一样的人都会来看。”灵思风回答道。
“为什么?”
“因为——”灵思风又开始搜肠刮肚——“它巧夺天工,呃,非常古老、名扬四海、很有民族风味,呃,是一种早已消逝的民间艺术的美好展示,让人沉浸于往昔岁月之中。”
“是吗?”斯外尔斯满脸困惑地看着屋子。
“当然。”
“所有那些东西?”
“恐怕是的。”
“我来帮你们打包。”
夜深了,低沉的云彩像毯子一样覆盖住几乎整个碟形世界——这可真是好运气,因为如果乌云散开,占星术士们便能看清天空,那时他们就要又气又怕了。
在森林的各个角落,一队队巫师正忙着迷路、绕圈子和互相躲避,而最让他们心烦的莫过于每撞上一棵树对方都要开口道歉。不过,尽管事情不怎么顺利,他们中还是有许多人已经接近了姜饼屋……
所以现在应该回乱七八糟的幽冥大学去了,我们要特别关注格雷霍德·斯坡德的房间,他不仅是眼下碟形世界最老的巫师,而且下定决心要保持这一荣誉。
此刻他正极端吃惊,并且心烦意乱。
过去的几个钟头里,斯坡德一直非常忙碌。的确,他的耳朵很不好使,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可老年巫师们的生存本能绝对堪称训练有素。他们知道,假如一个身穿黑袍、手拿农具的家伙开始若有所思地看着你,展开行动就迫在眉睫了。仆人已经受命离开。通道都用蝼蛄粉做成的糨糊粘住,窗上已经画好守护的八元灵符。罕见而气味刺鼻的油被倒在地板上,形成复杂的样式,这些图案不仅让眼睛痛苦不堪,而且暗示作者多半已经烂醉如泥,或者来自另一个异次元空间,也可能两者都是;房间正中是“停滞之八重封印”,周围摆满了红色与绿色的蜡烛。而在它的中心则是一个用一棵德高望重的松树做成的盒子,上头拴着红丝绸和更多的护身符。格雷霍德·斯坡德知道死神在找他,而且已经花了许多年时间,因此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坚不可摧的藏身之处。
老巫师设定好铜锁上那复杂的时钟,关上盒盖,往椅背上一靠,他知道自己终于为对抗最终的敌人构建好了完美的防御。不过,他没有考虑到在这类计划中通风孔的重要性。
而紧挨着他身边、就在靠近耳朵的地方,一个声音说道:这儿还挺黑的,不是吗?
下雪了。小屋的麦芽糖窗户往屋外的黑暗中投射出喜气洋洋的亮光。
在空地的一端,三个小红点一闪,接着是一声被突然扼杀的闷咳。
“闭嘴!”一个三级巫师嘘道,“他们会听见的!”
“谁会听到?我们在沼泽甩开了‘蒙蔽兄弟会’的伙计们,而那些‘神圣先知会’的蠢货根本就走错了方向。”
“没错,”最年轻的巫师说道,“可怎么老是有人在跟我们讲话?据说这是片魔法森林,里头到处是地精,还有狼,还有——”
“大树。”黑暗里,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要想描述其音质,唯一合适的词大概只有“木结构”了。
“没错。”最年轻的巫师回应道。他狠狠地吸了口烟,然后哆嗦了一下。
为首的一个从石头上往外窥探,关注着小屋的动静。
“那么,”他在七哩靴的后跟上敲敲烟斗,引来靴子的尖声抱怨,“我们冲进去、抓住他们、离开这儿。嗯?”
“你能肯定里头只有人吗?”最小的那个惴惴不安地问。
“我当然能肯定。”带头的巫师咆哮道,“你以为还会有什么,三头熊吗?”
“可能会有怪兽。这种树林里总有怪兽。”
树枝上发出的声音友好地补充道:“还有大树。”
为首的巫师谨慎地说:“没错。”
灵思风仔细地打量着床铺。这张小床看上去还行,是一种夹了焦糖的太妃糖做的,不过他更情愿把它吃下去,而且有人似乎已经这么做过了。
“有人吃了我的床。”他说。
“我喜欢太妃糖。”双花辩解道。
“当心点儿,不然仙子会把你的牙全拿走的。”
“不,那是精灵。”斯外尔斯的声音从梳妆台上传来,“精灵拿牙齿。还有脚指甲。精灵们有时候很难相处。”
双花重重地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
“你搞错了。”他说,“精灵又高尚又美丽又公正,而且很有智慧;我敢肯定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斯外尔斯同灵思风的膝盖骨交换了一个眼色。
“我猜你想到的是另外一种精灵。”地精缓缓说道,“我们当地的精灵有点儿不同。当然我不是说它们脾气不好,”他赶忙加上一句,“反正,如果不想用帽子把自个儿的牙装回去,千万别说它们脾气不好。”
一声轻响,是奶油杏仁糖做成的房门打开的声音。与此同时,从小屋的另一头传来微弱的叮当声,仿佛是一块石头尽量轻手轻脚地砸在麦芽糖窗户上。
“那是什么?”
“哪一个?”
一根大树枝“砰”地击中了窗台。斯外尔斯一面高呼“精灵”,一面“刷”地溜到房间尽头,消失在一个老鼠洞里。
“我们怎么办?”双花问。
“惊慌失措?”灵思风满怀希望地提议说。一直以来,他都把惊慌视为求生的最好方式。他的理论是这样的:过去,在面对长着獠牙的饿虎时,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分成两类,一类是惊慌失措的,另一类是站在那儿说“多么高贵的猛兽啊”和“到这儿来,小猫咪”的。
“那儿有个碗柜。”双花指了指夹在墙壁和烟囱之间的小门。他们连滚带爬地挤进甜美而带着霉味儿的黑暗中。
外头的巧克力地板“嘎吱”一声响。有人说:“我听见有人说话。”
另一个人回答道:“嗯,在楼下。我想是那些‘蒙蔽兄弟会’的家伙。”
“你不是说我们已经甩掉他们了?”
“嘿,你们俩瞧啊,这地方能吃!这儿,看,这儿能——”
“闭嘴!”
嘎吱声越来越多。楼下,一位“神圣先知”从窗户上的破洞摸黑爬进屋里,尽管动作小心翼翼,可还是踩到了躲在桌下的“蒙蔽兄弟”的手指,引来一声压抑的尖叫。魔法突然“噼里啪啦”地四处溅开。
“该死的!”屋外的什么人喊道,“他们抓住他了!快上!”
更多的嘎吱嘎吱,然后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双花说:“灵思风,我想碗柜里有把扫帚。”
“哦,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把扫帚上有把手。”
下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哭喊。那是一个巫师想打开行李箱的盖子。餐具柜那头的破碎声则宣告“天启法师的不破会”也加入了这场混战。
“你猜他们在找谁?”双花低声问。
“不知道。我想还是不知道的好。”灵思风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也许你是对的。”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房间里空空如也。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往下一看,正好和“午夜兄弟会”的一个兄弟面面相觑。
“他在那儿!”
他赶紧抽身往楼梯跑。
楼下的情景简直无法形容,不过这样的陈述在奥拉夫·昆比二世治下可是判死刑的大罪,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试着形容一下。首先,所有巫师都想要照亮战场,他们放出了各种火焰、火球和魔法光弹,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把一楼变成了一个脉冲灯生产车间里的迪斯科舞池:每个人都想找一个既能监视整个房间又不会受到攻击的位置,并且所有这些人都拼命想要离行李箱越远越好,至于行李箱,它已经把两个“神圣先知”堵到了一个角落里,同时对任何敢于靠近的人使劲扑腾盖子。不过还是有一名“午夜兄弟会”的巫师刚好向上瞄了一眼。
“是他!”
灵思风往后一跳,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身上。他慌忙回头一看,发现双花正坐在扫帚上——而扫帚正浮在半空中。
“肯定是女巫忘了拿走!”双花道,“一把真正的魔法扫帚!”
灵思风有些迟疑。扫帚的尾巴不断喷射第八色的火花,再说他恨高空,几乎比恨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厉害,不过其实他最恨的还是看见一打怒气冲冲的坏脾气巫师追着自己冲上楼梯,而这件事正在发生。
“好吧,”他说,“但是,得由我来驾驶。”
他一脚飞出,靴子踢中一个正念着束缚咒语的巫师,然后纵身跃上扫帚。扫帚摇摇晃晃地冲下楼,接着整个翻转过去,害灵思风同一个“午夜兄弟”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灵思风一声哀嚎,痉挛着使劲一扭把手。
这一瞬间发生了好几件事。扫帚向前疾驰,撞破墙壁,碎糖屑漫天飞舞;箱子一个猛扑,咬住了那位“午夜兄弟”的小腿;然后,随着怪异的呼啸声,屋里凭空多出了一支箭,险些射中灵思风——只差几寸,最后“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钉在行李箱的盖子上。箱子消失了。
森林深处的小村里,一位年迈的萨满往火堆中加进几截枯枝,透过浓烟瞪着自己满脸愧色的学徒。
“长腿的箱子?”
“是的,师父。它就那么从天上掉下来,还瞪着我。”学徒说。
“这么说,这个箱子还有眼睛?”
“不,没——”学徒卡在句子中间,一脸困惑。老人皱起眉头。
“许多人看见了托帕克西,红蘑菇之神,他们都得到了萨满的称号。”他说,“还有的看见了斯克尔德,烟的精灵,他们被称作巫者。另有少数人有幸见到乌切雷尔,森林的灵魂,人们尊他们为灵师。可从没有人看见过一个长了上百只腿、没有眼睛的箱子盯着自己看,这种人被称作傻——”
他的话被打断了,罪魁祸首是一阵突然而然的尖叫、一大片雪花。小屋火堆里的火花被卷到了屋子另一头;模模糊糊的影子一闪而过,接着对面的墙壁被整个撞开,幻影消失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是一阵稍短的沉默。然后老萨满字斟句酌地问:“你没看见两个倒挂在扫帚上的人彼此尖声嚷嚷吧?”
学徒冷静地看着他:“当然没有。”
老人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说,“我也没看见。”
姜饼屋里乱成了一锅粥,因为不仅每个巫师都想追上扫帚,他们还都想阻止别人这么做,这导致了好几起令人遗憾的事故。最有看头、当然也是最可悲的一起,发生在一位“神圣先知”身上,他想使用七哩靴,却忘了咒语和准备工作的正确顺序。七哩靴,正如我们已经介绍过的那样,至多只能算是一种魔法伎俩。它会极力让你把一条腿跨到离另一条腿七哩远的地方,这就是它的工作原理。不用说,使用这样一种交通工具必须万分小心,一定要做足准备工作。不过,等他想起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
冬季的第一场暴风雪正在肆虐。事实上,碟形世界大部分地方的云层厚度都很可疑。不过,要是从高处俯瞰,在银色小月亮照耀下的碟形世界绝对是多重宇宙中最美的景象之一。
云朵形成的长条,绵延好几百英里,从世界边缘的瀑布一直绕上中轴地的大山。在水晶般冰凉的寂静中,在满天的繁星下,这巨大的白色螺旋投射出冷冷的光辉,很像是上帝在搅动咖啡,然后又倒进了奶油。
没有任何东西打扰这片明丽的美景,它——
远处有个小东西冲破了云层,尾巴上还拖着些许蒸气。在平静的同温层里,争论声显得那么清晰刺耳。
“你说过你能驾驶这种东西的!”
“不,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说你办不到!”
“可我从没坐过这种东西!”
“哈!”
“反正你说过——快看天上!”
“不,我没说过!”
“星星都怎么了?”
就这样,灵思风和双花成了碟形世界上最先见证未来走向的人。
他们身后一千英里处,中轴地的天居山直插云霄,在灼热的云层上投下一道匕首般明亮的阴影,所以神仙们应该也能发现出了状况——不过神仙通常不往天上看,再说他们正忙着起诉冰巨人,这些家伙竟然就是不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些。
世界边缘,大阿图因前方的天空中,星星被一扫而光。
那一圈黑暗里只剩下了一颗恒星,一颗阴沉的红色星星,仿佛水貂发疯时眼窝中的闪光,细小、恐怖而强硬。碟形世界正直直地向它冲去。
灵思风应付起这种情况来可谓得心应手。他尖叫着一扳扫帚,开始垂直下落。
古德尔·维若蜡站在“八元灵符”中央,举起了双手。
“乌沙罗,蒂勒普托尔,兹乎拉,听吾命令!”
一小片薄雾出现在他的头顶。他瞟了眼忒里蒙,对方正在魔法圈边缘生着闷气。
“接下来的部分相当不凡,”他说,“看。廓特–布骇!廓特–沙穆!到我身边来,噢,细小分散的石块的精灵,还有不小于三寸长的忧心忡忡的老鼠们!”
“什么?”
“这一部分的研究确实很费工夫,”古德尔承认说,“特别是关于老鼠的那部分。无论如何,我说到哪儿了?哦,没错……”
他再次抬高双臂,忒里蒙望着他,心不在焉地舔了舔嘴唇:那老傻子一心扑在咒语上,全神贯注,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
充满力量的词语在屋内流淌,撞上墙壁,又急急忙忙地躲到书架和罐子后头。忒里蒙有些迟疑。
古德尔暂时闭上眼睛,他吐出最后一个词,脸上盖着一层迷醉的面具。
忒里蒙浑身一紧,他的手指又缠上了刀把。然而古德尔睁开一只眼,朝他点了点头,一股力量抓起他,将他四仰八叉地贴到了墙上。
古德尔冲他眨了眨眼睛,又一次抬起双臂。
“到我身边来,哦——”
一声霹雳,一束光,刹那间,完全的物理不确定性让墙壁都卷了起来。忒里蒙听到有人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然后是沉闷而结实的“砰”。
突然间,屋里一片寂静。
过了几分钟,忒里蒙从一把椅子后头爬出来。他掸掸身上的灰尘,吹了几声不着边际的口哨,然后转身走向房门,一路上出奇认真地打量着天花板,仿佛自己与它素昧平生。他努力把步子迈得悠然自得,可看他的速度,又像是准备创造以这种方式前进的世界最快纪录。
行李箱蹲在魔法圈中央,打开了自己的盖子。
忒里蒙停下脚步。他非常、非常小心地转过身,对自己可能看到的一切充满恐惧。
箱子里似乎装了些干净衣服,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熏衣草味儿。可不知怎的,巫师觉得那简直是自己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象。
“喔,”忒里蒙说,“唔,好吧。没关系。”
他胡乱扯扯长袍,暂时把注意力转移到袍缝上去。等他抬起头来,那个可怕的箱子还在那儿。
“再见。”他转身就跑。刚好及时冲出门去。
“灵思风?”
灵思风睁开眼。似乎没什么作用,只不过让他从满眼黑糊糊一片变成了满眼白花花一片,奇怪的是,这让他感觉更糟了。
“你还好吗?”
“不好。”
“啊。”
灵思风坐起身来。脚下是块沾着雪花的石头,但它又好像不具备石头的全部特性。例如,它不该动弹。
雪花在他周围飞舞。双花就在咫尺之外,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灵思风开始呻吟。他的骨头对最近的遭遇非常生气,正在排队表示抗议。
“怎么了?”他问。
“你还记得吗?刚才我们正在飞,我很担心会在风暴里撞上什么东西,你告诉我说在这样的高度上,我们唯一可能撞上的就是一块塞满石头的云?”
“然后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思风四下打量一番,可惜没有什么发现;从周围景致的变化与趣味上判断,就算说他们正坐在一只乒乓球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身下的石头在——呃,动弹。摸起来似乎还有凿过的痕迹。他把一只耳朵贴在冰冷的石块上,怀疑自己听到了一串缓慢而沉闷的重击,好像心跳一般,他慢慢往前爬到石头边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瞄了一眼。
石头必定是刚好经过云层的裂口,因为他隐约望见了远处一堆参差不齐的山巅。
它们都在很远、很远的下方。
他发出些毫无意义的音节,开始一寸一寸地往回挪。
“太可笑了,”他告诉双花,“石头不会飞。它们就是以不会飞出名的。”
“也许只要它们弄明白该怎么飞就会想飞了,”双花说,“可能这一块刚刚发现了诀窍。”
“让我们祈祷它可别又忘了。”灵思风蜷缩在湿漉漉的长袍中,一脸阴郁地看着周围的云彩。据他猜测,在某些地方,肯定存在着那种能控制自己生活的人;他们早晨起床、晚上睡觉,对一切都挺有把握,不必担心会从世界边缘往下掉,或者遭到一群神经病的攻击,再或者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块不安分的石头上。他隐约记得自己也曾拥有过那样的生活。
灵思风吸吸鼻子。有股油炸的味儿,好像是从前头飘来的。这味道一下钩住了他的胃。
“你闻到什么没?”
“我想是熏肉。”双花说。
“希望是熏肉,”灵思风道,“因为我要把它吃下去。”他从颤动的石头上站起身来,视线穿过潮湿的雾气,踉踉跄跄地走进云层中。
在石块儿的前端,或者说飞在前头的那一端,一个小个子德鲁伊正盘腿坐在火堆前。他头顶一块油布,在下巴上打了个疙瘩,正用一把很具观赏性的镰刀翻动平底锅里的熏肉。
“呃。”灵思风说。德鲁伊一抬眼,平底锅掉进了火堆里。他一跃而起,恶狠狠地抓紧镰刀,或者说,在湿漉漉的白色长睡袍和不停滴水的头巾许可的范围内,尽力做出了凶恶的表情。
“我警告你们,我对强盗可是毫不留情的。”说着,他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我们是来帮忙的。”灵思风望着燃烧的熏肉,眼里尽是渴望。这似乎让德鲁伊非常困惑。而灵思风这边也不免有些吃惊——这位德鲁伊相当年轻。当然,从理论上讲,灵思风知道青年德鲁伊这种东西肯定是应该存在的,不过他从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存在。
“你不是想偷石头?”德鲁伊稍稍放低了手中的镰刀。
“我根本不知道石头也能偷。”灵思风疲倦地说。
“打扰一下,”双花礼貌地插进来,“我想你的早餐着火了。”
德鲁伊往下瞥了一眼,手里的武器开始徒劳地拍打火焰。灵思风赶紧上前帮忙。一阵烟、灰和手忙脚乱之后,他们居然拯救出几片烧焦的熏肉。这次联合行动的胜利产生了很好的效果,绝对胜过一整本外交手册。
“你们到底是怎么上来的?”德鲁伊问,“我们可是在五百英尺的高空——除非我又把古语说错了。”
灵思风试着不去想高度的问题,“我们路过的时候,唔,掉到上头来的。”
“当时我们正朝着地面去。”双花补充道。
“可是你的石头阻止了我们。”灵思风说。他的后背抱怨了一声,于是他加上一句,“谢谢。”
“我还以为是遇上了气流,”这位名叫贝拉风的德鲁伊说,“原来是你们俩。”他哆嗦了一下,“现在应该是早晨了,”他说,“去他的规定,我要上升了。抓紧。”
“抓紧什么?”灵思风问。
“嗯,这不过是种表达方式,表达不愿往下掉的态度。”贝拉风从袍子里拿出一大根铁制钟摆,在火上比划了一连串神秘莫测的动作。
云朵呼啸而过,一种可怕的重压之感,接着,石头突然冲进了阳光中。
它在云层上方几英尺的地方稳定下来。天空是冰冷的亮蓝色,云层不再像昨晚那般遥不可及,也不再像早层那样又黏又冷,而是如一张白色的羊毛地毯,向四面八方铺开了去。几座山尖仿佛云海中的孤岛。石头前进时的风把白云塑造成短暂的漩流。石头——
石头大概有三十英尺长、十英尺宽,还隐隐泛着蓝色。
“多么奇妙的景象啊。”双花的眼睛闪闪发光。
“呃,我们是怎么飞起来的?”灵思风问。
“靠说服。”贝拉风从袍子里绞出水来。
“啊。”灵思风明智地说。
“要它们飞起来其实挺容易,”德鲁伊竖起一根大拇指,伸直胳膊,眯缝着眼睛,测量远处一座山峰的距离,“难的是降落。”
“真想不到,不是吗?”双花说。
“说服是维系宇宙的力量。”贝拉风道,“一切全靠魔法的说法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灵思风一不小心往下瞅了一眼,视线正好穿过变薄的云层,落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距离相当遥远。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个疯子,但这种事他老早就习以为常了;假如只需要听这疯子胡扯就不会往下掉,那他乐意至极。
贝拉风在石头边上坐下来,双腿垂到外面。
“听着,没必要担心。”他说,“如果你老想着石头不该飞起来,它没准儿会听见,然后被你说服,让你的想法成为事实,明白?显然你对当代的思潮非常陌生。”
“看来是这样。”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他试着不去想那些躺在地上的石头。他试着想象石块像燕子一样飞舞,享受着上升所带来的纯粹的快乐,越过大地、在空中翱翔——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绝非自己的长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