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最让碟形世界的德鲁伊引以为豪的,是他们在探索宇宙奥妙时那种高瞻远瞩的方式。当然,他们同其他地方的德鲁伊一样,也相信所有生命的同一性、植物的治愈力量、季节的自然节奏,还有应该活活烧死那些胆敢持有异议的人。不过碟形世界的德鲁伊还是花了很长时间仔细思考过创造的根本基础,并且形成了以下理论:

宇宙,他们说,其运作有赖于四种力量的平衡,它们分别是魅力、说服、不确定性和唱反调。

因此,太阳和月亮之所以绕着碟形世界转动,是因为它们被说服不要掉下来,并且由于不确定性的缘故而没有飞走。魅力让树木生长,唱反调的本性则使它们保持挺拔,等等等等。

有些德鲁伊暗示说这个理论含有某些缺陷,但高级德鲁伊尖锐地指出,学术论争和令人激动的科学辩论是允许的,季节变换时点燃的火堆就是这类论争和辩论的基本场所。

“啊,这么说你是宇航员啦?”双花问。

“哦不,”贝拉风看着石头轻柔地绕过一座大山,“我是个电脑硬件顾问。”

“电脑硬件是什么?”

“嗯,这个就是,”德鲁伊用穿着凉鞋的脚敲敲石头,“至少是硬件的一部分。这是用来替换的,我负责把它运过来。旋风平原的大圆环出了问题。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这些人从来不读使用手册,真恨不得给他们弄个青铜的环面。”说着,他耸了耸肩。

“那么,它究竟是干吗用的?”灵思风急于抓住任何能让自己忘记高度问题的机会。

“你可以用它——用它告诉你现在是什么时候。”贝拉风说。

“啊,你是说假如上头有雪你就知道肯定是冬天到了?”

“是的。我是说不是的。我是说,假设你想知道某颗星星会在什么时候升起——”

“为什么要知道那个?”出于礼貌,双花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

“嗯,也许你想知道该什么时候播种,”贝拉风有些冒汗,“又或者——”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我的年历借给你。”双花说。

“年历?”

“那是本书,能告诉你今天几号。”灵思风疲惫地说。

贝拉风一僵。“书?”他说,“就像是,嗯,纸做的?”

“没错。”

“在我看来,那似乎不怎么可靠。”德鲁伊一脸不快,“一本书怎么可能知道今天几号?纸又不会数数。”

他跺着脚走到石头前端去了,引起好一阵吓人的颠簸。灵思风使劲吞口唾沫,招手让双花靠近些。

“你没听说过文化冲击吗?”他压低了声音。

“那是什么?”

“一群人花了五百年才让一个石头圆环运转起来,这时候有个人跑来给他们一本小书,一天一页,还带些饶舌的小建议,好像‘现在是种蚕豆的好时候哦’还有‘早睡早起身体好’之类。这种时候就会产生文化冲击。还有,你知道文化冲击中最重要的一点——”灵思风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无声地运动嘴唇,试着回想自己说到了哪里,“是什么吗?”

“是什么?”

“当一个人正在驾驶一块一千吨的大石头时,千万别让他受这种打击。”

“它走了?”

众所周知,矗立在幽冥大学上空的烂石堆叫做“艺术之塔”,现在,忒里蒙正小心翼翼地从塔垛子上往下看。远远的,一群学生和导师点了点头。

“能肯定吗?”

会计用双手围成话筒,对他喊道:

“它撞破了面朝中轴的那扇门,一个钟头之前就已经逃了,先生。”

“错。”忒里蒙说,“它走了,我们逃了。好吧,我这就下来。有人受伤吗?”

会计咽了口唾沫。他并非巫师,只是个和蔼、好脾气的普通人,老天不该让他目睹过去一个钟头里所发生的一切。当然,校园里总有些小魔鬼、彩色光和各种半实体的幻想到处东游西逛,但箱子那毫不手软的杀戮真能让人勇气顿失。试图阻止它简直无异于跟冰川摔跤。

“它——它吞掉了负责人文学科的院长,先生。”他喊道。

忒里蒙精神一振。“谁都有不走运的时候。”他喃喃道。巫师走下长长的旋转楼梯。过了片刻,他微微一笑,那是个稀薄、紧绷的笑容。没错,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组织。如果说忒里蒙真有什么爱好,那可就属组织了。

石头贴着高原向前疾驶,刮起仅仅几尺之下的积雪。贝拉风前前后后地忙个不停,往这儿涂上些槲寄生油膏,在那儿写上几个古老的文字;至于他的两位乘客嘛,灵思风惊恐万状、精疲力竭地蜷起身子,双花则在担心他的箱子。

“前进!”德鲁伊的呼喊盖过了石头滑行的噪音,“看哪,伟大的飞翔电脑!”

灵思风从指缝里往外瞅了一眼。在遥远的天际,有一座硕大无朋的建筑,灰色和黑色的石板排列出一个个同心圆和迷宫般的街道,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荒凉而阴森。这些小山一样的东西总不会是人弄出来的吧——肯定是一队巨人被变成了石头……

“看起来石头还真不少。”双花说。

贝拉风动作比划到一半,停了下来。

“什么?”

“很不错。”我们的观光客赶紧加上一句。他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个好听的词儿来,最后决定还是使用“民族风情”。

德鲁伊身子一僵。“不错?”他说,“这是一个用硅铸成的胜利,一个现代技术的奇迹——不错?”

“哦,是的。”双花表示赞同。对于他来说,“挖苦”也不过是两个字组成的一个词罢了。

“民族风情是什么意思?”德鲁伊问。

“意思是非常、非常的了不起。”灵思风忙不迭地插进来,“我们似乎正面临降落的危险,如果你不介意——”

贝拉风转过身,气稍微平了一点点。他高高地举起双臂,用一种很委屈的自言自语吼出一长串单词,简直没法翻译,不过结尾倒还清楚——“不错!”

石头慢下来,在纷飞的大雪中一个侧飘,正好悬停在同心圆上方。下边的一个德鲁伊手持两根槲寄生,上下挥舞,姿势深奥。贝拉风巧妙地把石头降落到两根巨大的柱子间,只发出了一丁点儿“咔嚓”声。

灵思风憋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终于化作长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刚一获得自由,就赶紧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一把梯子“砰”地靠在石头的一侧,接着一个老德鲁伊的头出现在石头边缘。他吃惊地瞥一眼两位乘客,然后把目光转向贝拉风。

“也该是时候了。”他说,“离除夕只剩七个星期,那玩意儿竟然又出了岔子。”

“你好,扎克力阿。”贝拉风说,“这回又怎么了?”

“全乱了套。今天它预测日出竟然提前了三分钟。说什么呆瓜哩,小子,这东西就是了。”

贝拉风爬下梯子,从两位乘客的视线中消失了。被落下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同心圆中心的大空地。

“现在我们怎么办?”双花问。

“睡一觉如何?”灵思风提议道。

双花没理他,自顾自地爬下了梯子。

同心圆周围,不少德鲁伊正一面用小锤子敲打巨石,一面专心致志地倾听。这边还躺着几块大石头,每块周围都围着一圈德鲁伊,人人都在仔细检查、相互争论。好多难以理解的句子飘到了灵思风耳朵里:

“肯定不是软件不兼容——‘踩踏悬梯咒’本来就是为同心圆设计的,蠢货……”

“依我说干脆再升起火来,试试月亮仪式得了……”

“——好吧,好吧,石头都没问题,那难道是宇宙出问题了,啊?……”

巫师疲惫的心中弥漫着一团浓浓的雾气,但他仍然冲破阻碍,回想起天上那颗可怕的星星。就在昨晚,宇宙的的确确出了问题。

他是怎么回到碟形世界的?

他有种感觉,答案就藏在自己脑子里的某个地方。接着他又产生了一种更讨厌的感觉:还有什么东西也在注视着下方的一切——从他的眼睛后头。

咒语原本深藏在他心底,把窝安在无人涉足的心灵深处,现在它爬了上来,厚着脸皮坐在他的前额上,一边看着眼前的来来往往,一边还在大嚼爆米花。

他要把它推回去——世界消失了……

他置身于黑暗中;温暖、腐朽的黑暗,墓穴里的黑暗,木乃伊棺材里那种天鹅绒般的黑暗。一股浓浓的旧皮革味儿,还有废旧纸张的酸味儿。沙沙、沙沙。

他感到黑暗中充满了无法想象的恐怖——说到无法想象的恐怖,它们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实在太容易想象了……

“灵思风。”灵思风从没听过蜥蜴讲话,不过想来和这个声音应该没什么两样。

“唔,”他说,“什么事?”

对方咯咯一笑——奇怪的声音,就像翻动纸张发出的动静。

“你应该问‘我在哪儿?’”这个声音说。

“答案会讨我喜欢吗?”灵思风拼命瞪着这团黑暗。他的眼睛缓过劲儿来,看到了些东西。很模糊,不够亮,几乎什么东西也算不上,只是空气中的一点点痕迹,却意外地让他感到非常熟悉。

“好吧,”他说,“我在哪儿?”

“你在做梦。”

“现在我可以醒过来了吗?拜托?”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不行。”同第一个一样老迈、干瘪,但仍有些许不同。

“我们有些事情要告诉你,非常重要。”第三个声音竟然比前两个更像干尸在讲话。灵思风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在他的心底,咒语从他精神的肩膀上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外窥探。

“你给我们制造了很大的麻烦,年轻人。”那个声音继续道,“居然就这么从世界边缘掉下去,一点儿也不考虑别人。我们只好大费周折,你知道,狠狠地扭曲了现实。”

“真糟糕。”

“所以,你现在面临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哦,好。”

“许多年前,我们安排一位兄弟躲进了你的脑袋里,因为我们预见到有一天你会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我?为什么?”

“你经常逃跑。”其中一个声音说,“这样很好。你是个幸存者。”

“幸存者?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差点儿没死掉!”

“正是。”

“哦。”

“不过还是尽量别再从世界边缘往下掉了。真的让我们很伤脑筋。”

“‘我们’究竟是谁?”灵思风问。

黑暗中一阵沙沙声。

“太初有道。”一个干涩的声音出现在他背后。

“是蛋,太初有蛋,”另一个纠正道,“我记得很清楚。宇宙的巨蛋,还稍带点弹性。”

“事实上,你们俩都错了。我敢肯定应该是原始的黏土。”

又一个声音从灵思风的膝盖旁传来:“不,那是后来的事了。最早是苍穹。许许多多的苍穹。黏黏的,像棉花糖。还有糖浆,其实——”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灵思风左边的一个破嗓门说,“你们都错了。最开始是清喉咙的声音——”

“然后是道——”

“抱歉,黏土——”

“稍带弹性的,我想——”

片刻的停顿。然后,一个声音谨慎地说:“无论如何,不管那是什么,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错。”

“正是。”

“而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它安然无恙,灵思风。”

灵思风眯眼看着这漆黑的一片,“能不能行行好,解释一下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纸一样的叹息声。“隐喻只好到此为止了。”其中一个声音说,“你瞧,你必须保护好自己脑袋里的咒语,然后在正确的时间把它带回我们身边。你要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正确的瞬间被念出来。明白?”

灵思风在想:“我们”才能被念出来!

他终于理解了面前的痕迹是什么。它是书页上的字迹从下往上看时的样子。

“我在八开书里边?”

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从玄学的角度看,可以这么说。”它靠近了些。灵思风感到那干燥的沙沙声就在自己的鼻尖前头……

他逃了。

那个孤独的红点在自己周围的黑暗中闪耀着。忒里蒙望着它,身上穿着就任银星会首席大法师的就职典礼上穿的礼服。不过一会儿工夫,红点似乎已经稍稍变大了些。他哆嗦着离开了窗前。

“怎么样?”他问。

“这是颗星星,”占星学的教授说,“我想是的。”

“你想?”

占星师有些畏缩。他俩正站在幽冥大学的观象台上,而比起上司的视线来,地平线上那颗小不点红宝石的光芒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呃,你看,问题是我们一直相信恒星应该都跟我们的太阳差不多——”

“你是说就像直径一英里的大火球?”

“是的。不过这一颗,唔——很大。”

“比太阳大?”忒里蒙一直认为直径一英里的大火球已经很了不起了,尽管原则上他对所有星星都持否定态度,它们让天空显得乱糟糟的。

“大得多。”占星师缓缓地说。

“也许比大阿图因的头还要大?”

占星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比大阿图因和碟形世界加起来还大。”他说,“我们已经核实过了,”他飞快地添上一句,“绝对肯定。”

“确实很大,”忒里蒙表示同意,“让我想起巨大这个词。”

“庞大。”占星师忙不迭地附和道。

“嗯。”

忒里蒙在观象台宽阔的地板上踱起了步子。地板上镶嵌着碟形世界的黄道十二宫。一共六十四个星座,从“双头袋鼠维珍”到“郁金香花瓶加壶里”(这是一个具有重大宗教意义的星座,其涵义,唉,可惜已经遗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他在镶着“鬣狗穆波”的蓝、金色瓷砖上站住脚,然后猛一转身。

“我们会撞上它吗?”

“恐怕是的,先生。”占星师回答道。

“嗯。”忒里蒙一边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一边往前迈了几步,最后停在“小贩奥克济奥克”和“天界防风草”的顶端。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说,“但我猜这不是什么好事吧?”

“不,先生。”

“很热吗,那些星星?”

占星师咽了口唾沫,“是的,先生。”

“我们会被烧焦?”

“终究会的。当然,那之前会有碟形世界地震、海啸、重力异常,大气也很可能被抽空。”

“啊。一句话,就是缺乏良好的组织。”

占星师迟疑了一秒钟,最终还是只好缴械投降:“可以这么说,先生。”

“人们会惊慌失措吗?”

“恐怕他们惊慌不了多久。”

“嗯。”忒里蒙穿越了“或许门”,正顺着一条光滑的圆弧朝“天堂母牛”走去。他又斜眼瞟了瞟地平线上的红光,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们找不到灵思风,”他说,“而如果找不到灵思风,我们就找不到八开书的第八句咒语。可我们确信八开书必须被念出来才能化解灾难——不然造物主干吗把它留下?”

“也许他不过是有些健忘。”占星师发表出自己的意见。

忒里蒙瞪着他。

“其他门会正在搜索从这里到中轴地的每一寸地方,”忒里蒙接着道,两眼盯着自己的指尖,“因为一个人怎么可能飞进云里再也不出来呢?这似乎不合情理……”

“除非云里塞满了石头。”占星师想活跃一下气氛,不过,这次倒霉的尝试显然彻底失败了。

“但他必须降落——在某个地方。是哪里?我们自问。”

“哪里?”占星师忠心耿耿地应道。

“这时,一个法子立刻呈现在我们眼前。”

“啊。”占星师一阵小跑,想跟上已经走过“胖子兄弟俩”的巫师。

“而这个法子就是……”

占星师抬头看进两只钢铁般灰白、冰冷的眼睛里。

他试探着说:“唔……我们不找了?”

“正是!我们要运用造物主赋予我们的天赋,每一丁点儿都要用到。我们往下看,我们看见了什么?”

占星师暗暗叫苦。他往下一看。

“瓷砖?”他决定赌一把。

“瓷砖,是的,而所有这些组成了……”忒里蒙期待地看着他。

“黄道十二宫?”占星师已经彻底绝望了。

“完全正确!因此,我们只需要计算灵思风出生时的准确星位,然后就能知道他的确切位置!”

占星师咧开了嘴,那种笑容只会出现在一种人脸上:那些在流沙上跳过踢踏舞又有幸再次与坚实的地面亲密接触的人。

“我需要他出生时间、地点的详细资料。”他说。

“这容易。来之前我已经从学校的档案里抄了一份。”

占星师瞄了一眼记录,前额上立即出现了根根皱纹。他穿过房间,拉开一个装满星图的宽大抽屉,接着又读了一遍记录。他拿起一对复杂的圆规,在星图上画出几条线;又拿出一个小巧的黄铜星盘,小心翼翼地转动起来。最后,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拾起根粉笔,在黑板上草草写下几个数字。

在此期间,忒里蒙一直注视着那颗新恒星。他在想:特索托金字塔的预言说,有谁能在碟形世界遇到危险时念出八句咒语,这个人就将达成自己内心所有的渴望。而这一切已经近在眼前了!

然后他又想:我记得灵思风,他不就是那个邋邋遢遢的小子吗,我们上学的时候成绩老是垫底的那个?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丁点儿魔法味儿。让我把他找出来,到时候看我们能不能把八大咒语都——

占星师发出一声压低的“啊呀”。忒里蒙猛一转身。

“怎么样?”

“这星图简直不可思议。”占星师呼吸急促,额头皱在了一处,“真是古怪。”

“有多怪?”

“他出生于一小群无聊的黯淡星星之下,你知道,这个星座位于会飞的驼鹿和打结的绳子之间。据说就连古人都没法从这个征兆中找出任何有意义的地方,这——”

“是的、是的,说下去。”忒里蒙极不耐烦地催促道。

“这个征兆历来是和造象棋棋盘的工匠、卖洋葱的小贩、制作带点儿宗教意义的石膏像的匠人还有对白蜡过敏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同巫师根本半点儿关系没有。而且在他出生的时候,天居的阴影刚好——”

“我对这些机械的细节没兴趣,”忒里蒙咆哮道,“你只要告诉我他的星位就够了。”

自得其乐的占星师叹口气,重新开始计算。

“好了,”他说,“他的星图是这么说的:今天是结交新朋友的好时候。一件善举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别激怒任何德鲁伊。你很快会开始一趟奇异的旅程。你的幸运食物是小黄瓜。那些用刀指着你的人很可能不怀好意。另外,关于德鲁伊,我们是当真的。”

“德鲁伊?”忒里蒙说,“嗯……”

“你还好吗?”双花问。灵思风睁开眼睛。

巫师翻身坐起,一把拽住双花的衬衣。

“我要离开这儿!”他迫切地说,“就现在!”

“可马上就会举行一场古老的传统仪式啊!”

“我才不管它有多老!我想踩在老老实实的鹅卵石上,我想闻到臭水沟的老味道,我想去有很多人还有火、房顶和墙壁这些东西的地方!我想回家!”

他发现自己突然绝望地想念起安科–莫波克那浓烟滚滚、乌烟瘴气的街道来。那地方在春天是最好的,安科河浑浊的河水闪着油腻腻的七彩光泽,屋檐下满是小鸟的歌唱,或者至少是小鸟在有节奏地咳嗽。

他回想起当地标志性的风景——小仙庙,回想起光线是如何细致地勾勒出神庙的曲线,一滴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睛;他记起了垃圾街和狡猾的手艺人大道交汇处卖煎鱼的小摊,喉咙里一阵哽咽。他思念着那儿卖的腌黄瓜,它们绿莹莹地埋伏在瓶底,就像淹死的鲸鱼一样,还远远地招呼灵思风,答应把他介绍给旁边瓶子里的盐蛋呢。

他想起那些舒适的马厩和温暖的门廊,他在那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可有时候他竟傻到对这种生活感到厌烦。现在看来,它美好得难以置信,但过去他却认为它很乏味。

现在他受够了。他要回家。腌黄瓜,我听到了你的呼唤……

他推开双花,庄严地整理好一身破破烂烂的长袍,把脸朝向应该是故乡所在的方向,然后带着无比的决心和相当的粗心,一脚踏空,栽下三十英尺高的大石头。

约摸十分钟过后,忧心忡忡、满脸懊悔的双花把他从石头底部的大雪堆中拽了出来。灵思风的表情依然如故。

双花凝视着他。

“你还好吗?”他问,“这是几根手指?”

“我要回家!”

“好。”

“不,别想说服我放弃,我受够了,我过得很愉快,我也很想留下,可我不能,我——什么?”

“我说好,”双花道,“我也挺想念安科–莫波克的。重建差不多也该完成了。”

顺便提一句,上次这两个人离开安科–莫波克时,它正陷于一片火海中,而这大部分要怪双花把火险的概念介绍给了一个无知的平民。当然,毁灭性的大火在莫波克不过是家常便饭,人们总会高高兴兴、小心翼翼地进行重建,用的永远是当地传统的材料:干燥的木头和涂了防水焦油的茅草。

“哦,”灵思风的气焰稍稍降下一些,“哦,好。那好。很好。那么我们也许该出发了。”

他爬起来,掸掉袍子上的雪。

“只不过我觉得应该等到明早再动身。”双花加上一句。

“为什么?”

“嗯,因为外头冷得要命,我们又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箱子不见了,天也黑了——”

灵思风一愣。从他心灵的深渊中似乎又传出了旧纸张的沙沙声。他有种吓人的预感,恐怕从今往后那个梦会常常回来拜访。还有不少要紧事等着他干呢,他可没兴趣被一堆老迈的咒语教训来教训去,它们甚至对宇宙究竟是如何肇始的都没法达成一致——

一个干瘪的声音在他脑袋后头悄悄说:什么要紧事?

“噢,闭上嘴。”

“我不过是说现在很冷而且——”双花争辩道。

“我说的是我,不是说你。”

“啊?”

“噢,闭嘴。”灵思风疲惫地说,“我猜这儿附近没什么可吃的吧?”

落日的绿色余晖中,黝黑的巨石显得分外威严。同心圆的内圈里全是德鲁伊,在几个火堆的照耀下忙忙碌碌,调试石头电脑所需的所有外围设备,例如用槲寄生拴在木竿子上的公羊骷髅头、绣着盘蛇的旗帜等等。在火堆形成的圈子外,大群大群的平原人聚在一起;德鲁伊的节庆向来很受欢迎,特别是在出了问题的时候。

灵思风盯着他们。

“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双花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听说是要举行一个有上千年历史的仪式,来庆祝月亮的重生,也可能是太阳。不,我想肯定是月亮。仪式非常肃穆、非常美丽,而且还被赋予了一种宁静的庄严感。”

灵思风一阵哆嗦。每当双花开始这么说话时,他总免不了提心吊胆。不过至少他还没说什么“风景如画”和“巧夺天工”之类的;灵思风直到现在也想不出合适的翻译,不过最接近的应该要属“麻烦”。

“真希望箱子在这儿。”观光客满心遗憾,“我想要我的画画儿匣子。听上去仪式肯定会巧夺天工。”

人群期待地骚动起来。事情似乎就快开始了。

“听着,”灵思风急急忙忙地说,“德鲁伊是祭司。你得记住这点。千万别惹他们。”

“可是——”

“别跟他们说你想把石头买下来什么的。”

“可是我——”

“可别说什么巧夺天工的民俗之类。”

“我以为——”

“千万别想兜售保险,他们讨厌这个。”

“可他们是祭司呀!”双花号叫道。灵思风停了下来。

“是的,”他说,“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

在同心圆的另一端,德鲁伊们正在组织某种队列。

“可祭司都是些亲切的好人。”双花说,“在我的故乡,他们拿着乞钵四处云游。那就是他们唯一的财产。”

“啊,”灵思风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懂了,“是为了装血,对吧?”

“血?”

“对,祭祀时的血。”灵思风想了想自己家乡的祭司。他当然一直很小心,不想与任何神灵为敌,而且向来尽心参加神庙的各种活动,总的来说,他认为对环海一带祭司最准确的描述应该是:某种经常弄得一身血糊拉叽的人士。

双花一脸惊骇。

“哦,不,”他说,“在我们那儿,祭司都是圣人,他们一生守穷、行善、钻研神的属性。”

灵思风思索着这个全新的概念。

“没有牺牲祭祀?”

“绝对没有。”

巫师举手投降。“嗯,”他说,“在我看来,那可算不上什么神圣。”

号手们吹奏出响亮的哭号声。灵思风定睛一看,一排手持镰刀的德鲁伊正缓步行进,长长的镰刀上还绑着槲寄生的枝条。许多年轻的德鲁伊和德鲁伊学徒跟在他们身后,演奏各种打击乐器。传统上这是为了驱散恶灵,看起来的确很有成功的希望。

巨石矗立在泛绿的天空下,隐隐预示着恶兆,火把在它们的表面投射下令人兴奋的生动图案。中轴地方向,一片片闪亮的冷光开始在群星之间跳动、闪耀,仿佛无数的冰晶在碟形世界的魔法力场中翩翩起舞。

“贝拉风跟我解释过了。”双花低声说,“我们将会看到一场历史悠久的仪式,赞美人类和宇宙的合一。他是这么说的。”

灵思风看着行进中的队列,心里酸酸的。同心圆的中心是块扁平的大石头,德鲁伊们在石头周围散开,灵思风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注意中央那位略显苍白但依然美丽动人的女性。她一身白色长袍,脖子上戴一个金项圈,脸上隐隐有种忧伤的表情。

“她是个女德鲁伊吗?”双花问。

“我想不是。”灵思风缓缓答道。

德鲁伊们开始吟唱。在灵思风听来,这旋律特别让人厌恶,还相当无聊,好像随时可能突然爆发似的。必须申明,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躺在大石头上对他的思路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我想留下。”双花说,“我认为这样的仪式可以追溯到原始时代那种单纯的——”

“是的,是的。”灵思风说,“不过他们就要用她来祭祀了,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

双花目瞪口呆地仰望着他。

“什么?杀了她?”

“是的。”

“为什么?”

“别问我。为了让庄稼生长或者月亮升起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或者他们就是喜欢杀人。看清楚了,这就是宗教。”

他注意到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与其说是听见还不如说是感觉到了。它似乎来自他们身边的石块。无数小光点在它的表而下闪动,就像是云母形成的斑点。

双花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他们就不能用鲜花、浆果之类代替吗?”他说,“我是说象征性的,你知道?”

“没法子。”

“有人曾经试过吗?”

灵思风长叹一声。“听着,”他说,“哪个有自尊心的高级祭司会又是小号又是游行又是旗帜的弄上半天,最后却把刀插在一株水仙花和两个李子上?你得面对现实,所有这些金枝啦、自然的循环啦,最后都只会归结到性和暴力,而且通常是两者一起上。”

双花的嘴唇竟然在颤抖。灵思风知道,双花并不会仅仅透过玫瑰色的眼睛看世界——他的脑袋也是玫瑰色的,还有耳朵也一样。

吟唱声无情地逐渐增强。德鲁伊首领试了试镰刀的刀锋,所有眼睛都转向圈子后边的雪山之巅,月亮很快就会出现在那里,友情客串一番。

“没用的,你——”

他的听众不见了。

同心圆之外的冰天雪地里倒并非一片死寂。首先,忒里蒙派来的一队巫师正在向这里挺进。

另外,一个瘦小的身影也在看着。碟形世界最伟大的传奇正孤身潜伏于一块破裂的大石下,饶有兴致地关注着同心圆里的事件。

他看到德鲁伊们绕圈吟唱,看见德鲁伊的首领举起了镰刀……

还听见了那个声音。

“我说!对不起!能让我说句话吗?”

灵思风绝望地四下张望,想找出逃命的法子。没有。双花站到祭石旁边,一只手指伸向空中,态度非常礼貌,同时不失坚定。

灵思风回想起一件往事。有一天,双花觉得路上的牲口贩子打牛打得太厉害,于是挺身而出,为保障动物权益做出了不懈的努力,结果不但害自己被踩了无数脚,还在身上留下了不少淤伤作为纪念。德鲁伊们投向双花的眼神是通常只为发了疯的绵羊或者一阵青蛙雨而保留的那种。灵思风听不清双花在说些什么,不过还是有几句“种族习俗”、“浆果和鲜花”什么的飘过安静的人群,传到了他耳朵里。

就在这时,一把秸秆似的手指捂住了巫师的嘴,匕首锐利的刀锋贴上了他的喉结,一个衰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做声,不然你就死定了。”

灵思风的眼睛在眼窝里乱转,好像在竭力寻找一条出路。

“如果你不许我出声,”灵思风嘶嘶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听没听懂你的话?”

“闭嘴,告诉我另外那个蠢货在干吗!”

“不,你看,如果我必须闭嘴,我又怎么能——”喉咙上的匕首化作灼热的疼痛感,灵思风于是决定暂时把逻辑放到一边。

“他叫双花。他不是这儿的人。”

“一看就知道。你的朋友?”

“我们是有不少倒霉的联系,没错。”

灵思风看不见这个人,但感觉上,他的身体好像是皮毛做成的,还带着一大股子薄荷味儿。

“挺有胆量,这我得承认。照我说的做,他也许不会落到个被摆到石头中间的下场。”

“唔。”

“他们这儿的人可不怎么好说话,你知道。”

就在这时,月亮遵循“说服律”冉冉升起;只不过按照石头的计算法则,它完全出现在了错误的方位上。

在石头预测的地方,一颗耀眼的红星正从破布般的云层上往下看。它正好悬在最神圣的那块石头上方,就像死神眼窝里的亮光一样不停闪烁,又阴沉又可怕。灵思风还发现它比昨晚更大了些。

祭司们惊恐的叫喊直冲云霄。看客们则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好像会很有看头。

灵思风感到刀把滑进了自己手里,身后一个人压低了嗓门问:“干过这种事儿吗?”

“哪一种?”

“冲进神庙、杀掉祭司、偷走金子,最后拯救少女。”

“不,这么长的还从没干过。”

“学着点儿。”

在离灵思风左耳两英寸远的地方,那人的声音陡然一变,像一只被困在回声谷里的狒狒发出的。灵思风瞥见一个结实的小个子从他身边冲了出去。

借着火把的光芒,他看出对方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瘦骨嶙峋的——通常会被称为“矫健”的那种——头上一根毛也没剩下,胡子却几乎拖到了膝盖上,静脉血管在火柴棍一样的双腿上弯弯曲曲,仿佛一幅大城市的街区分布图。尽管下着雪,他却只穿了一个打着补丁的破口袋,鞋子里再塞进一双脚也绰绰有余。

离他最近的两个德鲁伊对视一眼,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镰刀。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痛苦地蜷成一团,嘴里嗷嗷直叫。在接下来的骚动中,灵思风悄悄凑到祭石前;为了避免任何苛评,他还特别仔细地藏起了匕首。不过其实谁也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还没逃走的德鲁伊——基本上都是比较年轻、壮实的那些——全都围在老头身边,准备同他探讨关于亵渎圣石的问题。从老头的咯咯傻笑和软骨碎裂的声音判断,辩论完全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双花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战斗。灵思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咱们走。”

“不去帮帮忙吗?”

“我敢肯定我们只会碍手碍脚。”灵思风赶紧说,“你知道忙起来的时候被人打扰有多烦。”

“至少我们要救出那位年轻的女士。”双花毅然决然地说。

“好吧,不过动作要快!”

双花拿过匕首,朝祭石冲了过去。他笨头笨脑地乱砍几刀,倒也割开了绑在女孩身上的绳子。对方坐起来,开始号啕大哭。

“没事了——”他张嘴道。

“怎么会没事!”她眼圈红红的,对观光客怒目而视,“为什么老有些家伙到处坏人好事?”她满脸不屑地用袍子边擤了擤鼻涕。

双花窘迫地望着灵思风。

“呃,我想你没搞清楚,”他说,“我是说,我们刚刚把你从必死无疑的境地中救出来。”

“在这儿混可不容易。”她说,“我的意思是,保持——”她红了脸,沮丧地拧着袍子上的花边,“我是说,保持……不让自己被……不失去资格……”

“资格?”双花毫无争议地胜出,赢得了为整个多重宇宙中反应最慢的人设置的“灵思风杯”。女孩眼睛一眯。

“本来我现在可以和月之女神在一起,从银杯里喝蜂蜜酒。”她使起了性子,“整整八年,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坚持守在家里,现在全毁了!”

她抬头看看灵思风,皱起了眉头。

巫师觉察到了什么。也许是身后微弱的脚步声,也许是她瞳孔里反射出的动作——反正他从自己站着的地方闪开了。

什么东西呼啸着穿透了刚才他脖子所在的位置,刚好从双花的秃头上擦过。灵思风猛地转过身,发现一个大个子德鲁伊正举起镰刀,准备再来上一下子;逃跑的希望万分渺茫,灵思风别无选择,绝望地一脚踢了出去。

这一脚刚好落在对方的膝盖骨上。德鲁伊尖叫着松开武器,只听肌肉撕裂的恶心声响,他一头向前栽倒在地。在他身后,长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从他身上拔出长剑,抓把雪擦了擦:“我的腰痛得要命。财宝由你们来抬。”

“财宝?”灵思风虚弱地问。

“所有的项链之类的。所有的金项圈。他们有很多。祭司嘛。”老头伤感地说,“除了金子还是金子。这女孩她是谁?”

“她不让我们救她。”灵思风说。女孩透过弄花的眼影挑衅地看着老头子。

“管他的。”他一把扛起女孩儿,摇摇摆摆地晃着,尖叫着痛骂自己的关节炎,然后轰然倒地。

过了一会儿,他俯卧着吼道:“别光站着,你个蠢女人——扶我起来!”灵思风惊得目瞪口呆,她肯定也一样,因为她竟然照办了。

与此同时,灵思风还在尽力抢救双花。观光客额头上有一处擦伤,并不深,可他却昏迷不醒,脸上还凝固着一个有些忧心忡忡的微笑。他的呼吸很浅——而且古怪。

他变轻了,不是轻了一点半点,而是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仿佛巫师抱着的不过是个影子。灵思风回想起关于德鲁伊用毒的传闻,据说它们非常古怪,十分可怕。当然,说这话的人通常也说什么骗子的眼睛都离得近,什么闪电绝不会两次击中同一条花边,什么如果上帝想要人类飞翔肯定会给他们张机票之类的话。可是,轻飘飘的双花让巫师感到很害怕,非常害怕。

他抬头看着女孩。她已经把老头搭在肩膀上,正朝灵思风抱歉地微微一笑。一个声音从她背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东西都拿好了?趁他们还没回来,咱们走吧。”

灵思风把双花夹在一只胳膊下边,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他们来到不远处一个白雪覆盖的溪谷,老头的大白马就拴在一棵枯树上。它的皮毛柔滑光亮,一看就知道是匹超级战马,不过挂在马鞍上的痔疮环还是难免有些破坏形象。

只听一个牙齿漏风的声音说:“好,把我夯下。包里有个瓶子,装了些按摩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灵思风轻手轻脚地把双花靠在树干上,然后借着月光——当然还有那颗张牙舞爪的新恒星的微弱红光——第一次好好看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人只有一只眼睛;另外那只上面蒙着黑色的眼罩。瘦巴巴的身体上无数伤疤纵横交错,还正发着肌腱炎。他的牙齿显然很久以前就决定隐退了。

“你是谁?”灵思风问。

“贝檀。”女孩把满手臭烘烘的绿色油膏抹在老头的后背上。她身上有这么一种气质:假如你问她,一个女孩被一位白马英雄从处女血祭拯救之后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她大概不会提到什么按摩油,不过,既然按摩油已经来到了现实中,她就决心勇敢地迎接挑战。

“我问的是他。”灵思风说。

一只星星般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克恩就是我的名字,孩子。”贝檀的手停止了动作。

“克恩?”她问,“野蛮人克恩?”

“正是。”

“等等,等等,”灵思风道,“克恩可是个大块头,脖子像牛一样粗,胸肌就像一口袋足球。我是说,他是碟形世界最伟大的战士,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传奇。我还记得我祖父说他见过他……我祖父说他……我祖父……”

巫师在对方炯炯的目光下结巴起来。

“噢,”他说,“哦。当然。抱歉。”

“是啊,”克恩叹了口气,“没错,孩子。我自己的传奇就是我的一生。”

“天啊,”灵思风道,“你究竟有多大年纪?”

“八十七。”

“但你是最棒的!”贝檀说,“吟游诗人至今还在歌唱你的事迹。”

克恩耸耸肩,结果疼得嗷了一声。

“从来没遇上哪个忠心待我的人。”他气哼哼地盯着雪景,“这就是我一生的传奇。在这一行干了八十年,我得到了些什么?背痛、痔疮、消化不良,还有一百个做汤的菜谱。汤!我恨汤!”

贝檀皱起眉头:“汤?”

“没错,汤。”克恩凄凉地说,“全怪我的牙,你知道。只要没牙,谁也不拿你当回事,他们只会跟你说:来火边坐,大爷,喝点儿汤——”克恩严厉地瞪了灵思风一眼,“你咳什么咳!”

灵思风转开了视线,不敢看贝檀的脸。然后,他的心沉了下去。双花还倚在树干上,安详地昏迷着,但看上去居然一脸责备的神情——当然是在目前环境所允许的前提下。

克恩似乎也想起他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观光客跟前,撑开对方的两只眼睑,检查了擦伤,最后摸了摸脉搏。

“他去了。”他说。

“死了?”灵思风的内心发生了激烈的争斗,足足有一打感情蜂拥而起、开始叫嚣。在灵思风插进来维持秩序之前,“安心”完全控制了局面;然后“困惑”、“恐惧”和“伤痛”开始混战,一直打到“羞愧”从隔壁溜进来,想看看这一阵口角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克恩若有所思地答道,“不全是,只是——去了。”

“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克恩说,“不过我认识一个人,她可能有张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