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0 船

本的手上刚刚跟蟋蟀打斗时弄伤的地方仍在流血。他已经没有干酪包布可以用来包扎了,于是他走到海滩低处——仍然沿着路——在海水里清洗他被划开的手掌。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波波袭来的海浪总会把沙粒冲过来,钻进他的伤口里,他总得不停地洗啊洗。螃蟹在他身后十英尺处等着。

气垫船非常大,像是海上的一座豪宅。本还从来没坐过气垫船。经历了最近这些事之后,他已经对里面有人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跟我来吗?”他问螃蟹。

“那船看起来真高级,我要上去。”

“好吧。”

“不过我需要水和食物。你要是不喂我,我就把船捏出个洞来,你就可以去吃狗屎了。”

“我们肯定能想出合理的安排。你知道是谁在搞这一切吗?”

“搞什么?”

本指了指四周:“这些。是上帝吗?”

“上帝是谁?”螃蟹问道。

是上帝吗?”

“你要叫我上帝,我就叫你傻子,跟叫我弗兰克是一回事。”

本想理清头绪,做出合理的解释:“你知道人类是什么吗?”

“当然。我面前不就是一个吗?倒不是个好的典范。”

“好吧,呃,人类都有家庭。男性人类和女性人类结合在一起,生人类小宝宝什么的。”

“听起来很混乱。”

“我这不是尽量讲得清楚一点嘛,我不是在向你炫耀。”

“继续。”

“我有个家庭。我们住在一个叫马里兰州的地方。”

“我知道马里兰州,我有家人在那儿。”

“太好了。昨天呢,我上路去短游,离开了马里兰州,然后我就迷路了。目前为止你还听得懂吗?”

“懂。”

“然后我就到了这儿,我不知道我是在哪儿。我不知道马里兰州在哪一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镇子,我不知道那是哪片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在地球上,还是说我吃错了蘑菇什么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面前有这条路一直向前,而且每次我一离开路,就有东西想要杀掉我,所以我就陷入了现在的状况。我必须一直沿着这条路走。我必须相信,这条路能带我回家,即使它把我领到了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我不知道是谁在对我做这些,所以我很害怕,螃蟹。我感觉我的家人都去世了,也可能是我自己死掉了,我甚至没能跟他们道别。太痛苦了。你能听懂吗?”

螃蟹停顿了片刻才作答。

“你刚刚不是说你去帮我弄吃的吗?”

“耶稣基督啊。”

“耶稣基督是谁?”

“直接上船好了。”

螃蟹轻快地走到了码头的空隙间,本则重新穿上脏成棕色的袜子和已经烂掉的鞋子,背起背包。本走近拴绳,船的甲板也渐渐进入视线。这是台绝妙的交通工具,上面的装备跟豪华游艇一样。主甲板四周都环绕着皮质软椅,框架是有弧度的,漆成胡桃木色。船头下一层还有专门的阳光浴甲板,摆着坚实的躺椅和原木小凳。甲板中央有一对白色推拉门,门是染色玻璃制成的,召唤乘客到船的内部去。本上了船,打开软椅下面的一些储藏舱,在里面找到了航海所需的一切必需器材:救生衣、信号枪、灭火器、深海钓竿等等。

他走进推拉门,映入眼帘的内部空间比他的家还要大。这简直就像是一座室内半岛,全景海洋景观从左舷一直延伸到右舷。里面一应俱全,不仅有两张餐桌,还有船上厨房。房间正中央,是堆得满满的海陆美味自助餐。食物看起来像是刚备好的,仿佛所有侍从人员是摆好了大餐,在本上船的前一秒消失不见了:桌上有一堆堆剥好的虾、刚去壳的蛤蜊和蚌,还有铺了冰块的银盆里装着龙虾。一瓶法国唐培里侬香槟摆在冰桶里,冷凝水珠顺着瓶子外壁滑下来……引诱他过去喝。本走到摆生鲜的桌旁,深吸一口气。

“这些食物怎么可能都是新鲜的?”他问螃蟹。

“我不知道啊。”

接下来,本走到一大碗破过壳的蟹脚前,是石蟹。本听说过石蟹,却从来没尝过。他看看螃蟹,想征得它的同意。

“想都不许想。”

“好吧,好吧。”本说,“反正是有人把这些食物放在这里的。船上肯定有人。”

他现在已经有些神经质了,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他想象着,某种有X射线视觉特异功能的生物在透过地板看着他。

“跟我来。”他跟螃蟹说,螃蟹跟在本身后去了甲板下的特等客舱,打开每一个衣柜,掀开了每一张床单。他还检查了所有的橱柜、厕所,可还是没发现任何生物的存在。船员应该刚刚还在啊,像变戏法一样变没了。

他又回到了摆自助餐的地方。

“你饿了吗?”他问螃蟹。

螃蟹上下动一动,就当是点头了。

“那咱们就开吃吧。”

本从摆好的一摞盘子中拿出一个(还是温热的),每种吃的都取了一些:大团大团的鱼子酱、一条一条的龙虾尾,还有摆在方形平底锅里热乎的后腹牛排、一个接一个的牡蛎。他又开了香槟,直接对瓶喝。

“哇,”螃蟹说,“你还真是爱派对啊。”

“这么多东西,总得有人吃吧。”本嘴里塞着牛排,口齿不清地说。就在这时,他看到螃蟹身后有个插座,上面有根细细的白色充电线。那是个充电器,他可以用的手机充电器。

我可以给手机充电了。

他从短裤口袋里取出手机,插上了充电器,插座没电。

“我得把船发动起来。”他对螃蟹说。

“怎么发动?”

主船舱中央有截旋转楼梯。本抓起充电器,跑上台阶,那激动劲儿就像个在波音747里跑来跑去的孩子。到了楼梯顶,他进了驾驶室。驾驶室里可以看到周围海域和海岸线的360度全景,还有一个声呐检测器、一个控制台,上面有数百个小按钮和旋钮,一个总气流阀,还有一个方向盘。这是个普通的方向盘,不是海盗船上那种可以转好多圈的方向盘。本还希望有个木质的方向盘呢。

发动机钥匙还插在上面。他抓住钥匙,狠狠转动,使的劲足以把钥匙掰断了。

他身后,船的发动机嘟嘟地运行起来,开始发出隆隆声。控制台上出现了许多小块儿方型亮光。船升到了空中,向四面八方喷气,在船体周围形成一个气垫。太阳开始落山了,而且落得很快。黑暗降临,本看到两行平行的夜光藻开始发光,向水中延伸。路想让他去海的深处。

控制台前方有个交流插座,本把还跟手机连着的充电器插了上去。手机又开机了,但这次没有显示logo,也没有转圈的圆,没有空白屏幕。本看到的是一个老太太。她坐在纯白屋子里的一张豪华椅子上。她穿着白色老式连衣裙,套着鲜红的大衣,本立马认出了她。

“布莱克维尔太太?”

“找到制作人。”她对他说。

“制作人是谁?”

“不要离开路,找到制作人。”

“我到哪儿找这个制作人?”

“当然是路的尽头了。”

“我的家人活着吗?”

“制作人会回答你的一切问题,赶紧出发吧。两分钟后海滩就会陷进海里,你要是不马上离开,你就要跟着一起陷下去。”

手机闪了一下,画面消失了。本又按下电源键,可什么也没显示出来。找到制作人。他把手机扔到了驾驶室的另一边,踢了一脚控制台。

“呃,本?”螃蟹说,“你在浪费时间。”

本转头,看到水已经在包围科特郡了。海水爬上沙滩,正在往上冒,快要淹没木头楔子了。他们必须离开,本抓住总气流阀。

“等等!”螃蟹喊道,“你忘了……”

本没有理螃蟹,只管把气流阀往前推。双推进器开始轰鸣,接着声音变得刺耳,可船却不动,水仍在上升。本立即意识到了他犯了什么错。

“船还系在楔子上呢!”

他跑着下了楼梯,螃蟹紧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起跑出了主船舱的双开推拉门。推进器的轰鸣声让他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他抓住甲板上那条固定在码头架子上的绳子。绳子被拉得紧绷绷的,推进器的力量都压在这条绳子上。本试着伸手把绳子从甲板上的固定处拉下来,可又立即意识到,他没关气流阀,又是一个错误。绳子解不下来,而他已经能看到沙堤在陷进海中,很快船就会跟着沙堤一起进去。绳子承受着推进器的拉伸,整个船都向上倾斜了,像是一架正要起飞的飞机。再过几秒钟,船就会整个翻过来,那样他就会被压在海床上。

“我们得关掉引擎。”本说。他回到主船舱里,螃蟹开始钳绳子。它算不上大螃蟹,但它的钳子在需要的时候还是有点破坏力的。绳子开始破了,一根线一根线地断开。

本跑上楼梯,气垫船还在继续倾斜,旋转楼梯已经快倾斜到水平方向了。本一跑到楼梯顶,就被强烈的重力拉到了驾驶室后窗处,完全不可能碰到控制台。他猛地向前冲,可船摇摇晃晃,他还是像踩在墙上一样滑了下来,他过不去的。他不知道这制作人是谁,可他是肯定见不到那人了。他永远也没法再见到特蕾莎和孩子们了。他曾与他们共同拥有过那么多日子,那么多年的时间,而现在他只想再多一秒。甚至不需要一秒,一个定格就可以,二十四分之一秒。他想再看最后一眼他所爱的一切,在海洋吞噬这一切之前。他又一次伸手去够气流阀,可还是没用。

接着,船毫无预兆地挣脱了,飞到了空中。本被甩到坚硬的玻璃上,感到玻璃被这一撞撞碎了。然后,他从控制室所在的塔中掉落出来,碎玻璃割伤了他的皮肤,他被狠狠摔在双推进器的纤维玻璃外壳上,而推进器正在把船推向高处。

这下最狠的部分来了,重力再一次发威,船又正了回来。还有三、二、一秒……砰!船像座头鲸一样拍在海面上,激起数千加仑的海水,把本拍到了甲板上。他还没能缓过来,加速器又开始发挥作用,他被扔到船边上,掉了下去。

啊,但还有绳子啊。被割破的绳子甩在船的边上,因为螃蟹坚忍不拔的努力而被切断了。本在黑暗中奇迹般地摸索到了绳子。气垫船加速,朝广阔的碧海驶去,本只得死死抓住绳子。船已经达到了巡航速度,本感到他的脚在海面上掠过,水拍打着他。他不停地撞在船边缘的橡胶边上,他撑不了太久了。他喊螃蟹,也不知道它在哪儿,甚至不知道它是否还在船上。

“螃蟹!”

螃蟹从主甲板探出头来:“怎么了?”

“关掉发动机!”

“为什么?”

“去关掉就行了!”

螃蟹连忙赶回驾驶室,可它太小了,没法推气流阀,也没法转动钥匙。控制台下面有一系列导线,它找到发动机下面的一根导线,使劲钳了一下。

推进器响亮的轰鸣声与引擎一起熄灭了,本被划伤的手里抓的绳子也终于松了下来。他的双脚都泡在静水中,而刚刚向前一倾,他完全挂在了船侧。他开始顺着绳子向上爬,他从前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股劲儿。他得用尽每一丝力气,这会让他付出一切代价。现在在这里死掉与在之后的路上死掉没什么不同,但他还是继续向上爬,一点一点把自己拽上去,在海水里泡过、又湿又咸的绳子把他手上的伤口弄得更深了。这次之后,他恐怕很久都不能用手做事了。

他撑着身体回到船上,像上了钩、被拉上岸的马林鱼一样,瘫倒在甲板上。他只顾快速喘息,这样躺了很久很久。过了好一会儿,他感到肚子上痒痒的。他借着月光看到了螃蟹的轮廓。

“谢谢。”他跟螃蟹说。

“我觉得我把船弄坏了。”

螃蟹让开之后,本注意到了月亮。好吧,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天空中现在挂着两个月亮。

两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