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后着

一阵夜风吹过,荷香缥缈,随风而来,少芸只觉心神为之一爽。

这少年一直气度雍容,此时这一声叫得却多少有点气急败坏,定是输了一招后不服气了。虽然少年恼羞成怒了,少芸反倒对他生了几分好感,她还记得自己初随阳明先生练剑时,也是如此不肯服输。

这少年难道真会是八虎的爪牙?少芸越来越不敢相信。这少年身上虽然有些杀气,但她却感受不到有多少敌意。他想要的,也许仅仅就是胜过自己?她将竹剑举到面前,沉声道:“领教公子高招。”

“三无漏枪”这名字,少芸连听都不曾听说过。天下枪术,不外乎“崩、拨、压、盖、挑、扎”这运枪六法,万变不离其宗。只消平心静气,就算对手千变万化,以不变应万变,一样有胜算。少年见她神情自若,比方才更是淡定,心中暗暗佩服,忖道:“怪不得连张公公也对她无能为力,这女子真个奢遮。”

原先他对少芸只是因为不服气,非要比个输赢不可。赢下了少芸,也就是曾将他逼得动弹不得的魏彬也不是他的对手了。只是过了这一招,他已知左手使寻常枪法实是奈何不了少芸。纵然双手使枪,单以力量便足以压制住少芸,可这个面子他也是宁死都不愿丢的。三无漏枪乃是他师传绝学,他便想以此枪术来压过少芸。见少芸摆好了起手势,他将白蜡杆向后缩了缩,握到了前三后七的地方,长吁了口气定定神,朗声道:“如意儿,给我奏一曲《满江红》!”

寻常握枪,多是在前七后三处,此时他握在前三后七处,这白蜡杆便有一多半在自己身后了。少芸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握枪法,正在诧异,那个艳装女子却伸指在琵琶上一拨,琤琮几声,正是一曲《满江红》。这调子可刚可柔,那女子先前所奏的曲子尽是柔媚至极,这时却铿然有干戈之声,大有金戈铁马之气。就在琵琶声响起的一刹那,少年已然冲上前来,枪再次出手。

此时出枪,与先前已大不相同。虽然夜风渐凉,但仍是暑气未消。这时那少年一出枪,周围却仿佛一下子冷了许多。那老者见少年真个出手,心中一慌,忖道:“糟了糟了!”

所谓三无漏,乃是“戒、定、慧”三字。佛经有谓,非戒无以生定,非定无以生慧,三法相资,一不可缺。以此三者入手修行,必断见思烦恼,而证无漏圣果。只是修习此枪须先将根柢打得极厚。这少年十六岁方能开始修习,虽然天分不错,以一个贵公子之身练成这等功底实属难能可贵,可至今仍不过有个六成火候罢了,要用这路枪法还有些勉强。可眼见少芸的本领实非寻常枪术能敌,唯有用这路绝枪才可能有胜算,这少年本来就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脑子一热,自已不顾一切。只是这路枪威力虽大,却也更加危险。他火候不足,拿捏不住方寸,伤了少芸也就罢了,万一反伤了自己,那可谁都担不起。这时那少年已然出手,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就算拦也拦不住了。

此时少年出手,与先前已是迥然不同。他的身法原本不及少芸,可这路三无漏枪一使发,身形有如游龙,已完全不比少芸慢了。那平台并不算太大,两人此番过招,在这卧牛之地也腾挪有余。那艳装女子这一曲《满江红》才弹了四五句,两人已经交错转了七八圈,旁人几乎都看不清两人的身形。突然间便听得那少年一声厉喝,人忽地冲天而上,跃起了四尺许,白蜡杆自上而下,向少芸刺去。

这一招,便是三无漏枪的绝学“般舟三昧”。“般舟”二字是梵文“立现”立意,《摩诃止观》中有云:“如明眼人清夜观星,见十方佛亦如是多”,说的就是“般舟”二字之意。那少年此招其实并未练成,平时练习不是跃起时身不能随枪而出,就是枪不及随身跃起,总是拖泥带水。但此时与少芸斗发了性,又得那艳妆女子如意儿的琵琶助兴,这一招竟是使得神完气足,极是凌厉,白蜡杆本无枪头,此时却有万点寒星隐闪。如果是一把装了精钢枪头的真枪,这招一发,这方圆数丈的平台尽在笼罩之中,真个连只小飞虫都逃不过了。

那老者见少年使出这一招来,脸却一下变得煞白。般舟三昧这一招,绝诣其实并不在枪的威力。三无漏枪原本就是以枪证禅,一味好勇斗狠,便失了这路枪法本意。这少年气势正盛,已经全然没了禅宗恬淡退让之心,心中只是想着一枪取胜,一味只求枪势的速度与威力,便没了余地。这一招胜则伤人,败则必定会伤了自己。只是老者虽然知道这一招的利害之处,可他也没想到少年居然能将这原本没练成的一招发挥到这等地步,就算他也没本事阻拦了,一时间一颗心立时到了喉咙口,险些就要跳出来。

“啪”一声响,白蜡杆与竹剑已交击在一处。两个人的身形就如定住了一般霎时不动,那把竹剑却直飞了起来,“咚”一声摔进了塘里。一见飞起的竹剑,老者只觉胸口一块大石落了地,心道:“还是小爵爷技高一筹!”正待喝一声彩,却听琵琶声戛然而止,那少年忽道:“我还是输了!”

这一句说得极是沮丧。方才这招般舟三昧他出手之时,便觉手中的白蜡杆直如活了一般不住颤动。他也根本没想到这一招威力奇大,仅以左手根本压不住了,当白蜡杆递出一半时,其实已然虚有其表。此时少芸的竹剑却已经直斩进来,他根本没有阻挡的余地。少芸也已发现他这看似威力无匹的一招其实外强中干,自己的竹剑竟然将直取这少年的面门。虽是竹剑,但要是斩到了眼睛上,只怕少年的双眼都会被抽瞎。少芸出手后才发现竟会如此,只得奋力收住剑势。而此时那少年也已发觉自己实已危在旦夕,右手忽地一把扳住了白蜡杆的后端,双手奋力一挑。他的力量本来就比少芸要大,更不消说是双手用了全力,少芸仅是一只左手,竹剑自是一下被他挑了出去。

少芸见他自承失败,心中却是一宽,忖道:“这人倒不是小人。”她沉声道:“那公子是否可以回答在下之问了?”

此时那把竹剑又浮了上来,少年走到台边,将白蜡杆伸到水面上一搅,杆头上似有极黏的胶水一般,一下将那竹剑带了上来。他抓住了竹剑,甩去了上面的积水,叹道:“自然,在下未敢食言而肥。”

捞起竹剑,凭的全是手法,却是比他动手时更干脆利落。甩去了竹剑上的池水,少年将白蜡杆与竹剑往兵器架上一放,对那艳妆女子道:“如意儿,真个抱歉,今晚让你看笑话了。”

如意儿伸手掩口一笑道:“公子才是说笑话了,都怪如意没能将这一曲《满江红》奏好。”

少年道:“好,好,那下回你好生给我奏上一曲。”

这少年一直都是心高气傲,唯有对如意儿大是温柔。他转过身,向那老者道:“穆先生,请你先送如意儿姑娘回房歇息,待一会儿我自会回去。”

老者听得他竟然要把自己也打发了,看了看一边的少芸,小声道“公……公子,不要紧吗?”

少年也看了一眼少芸,微笑道:“岂有鸩人羊叔子,穆先生不必过虑,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西晋初年,名将羊祜受命攻吴,吴国御敌的乃是名将陆抗。二人势均力敌,惺惺相惜。羊祜听得陆抗生病,命人过江赠药,陆抗的部将说敌将赠药,定非好意,陆抗却说了这句话。言下之意羊祜纵是敌人,也是正人君子,绝非暗算人之辈。这段佚事那穆先生不曾听过,只是诺诺连声,含糊答应一声,向少年行了一礼,领着如意儿走下了平台,先前那四个使白蜡杆的汉子也跟着走了。待他们一下平台,少年走到石舫门前撩起帘子,微笑道:“金翅舫中,以待佳客,盍兴乎来。”

方才他输了一招后,一张脸很是难看,此时倒是满面春风。少芸暗暗好笑,心知这少年定是武艺上没能占得上风,便拽几句文,以示自己文才上总要胜过少芸。她也越来越好奇,这少年明明知道了自己身份,却仍然对自己全无敌意,实是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那石舫建得极其精致,门口的帘子却是用草珠串的。草珠实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但串成这帘子的草珠一颗颗不但大小一样,颜色也是一般无二。虽然不值钱,但这分心思用得也是不小。少芸撩开了帘子进到里面,却见那少年正在点着烛台上的蜡烛,见少芸进来,他指了指一边的一张椅子道:“惠妃娘娘,请坐。”

纵然少芸也猜到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听他亲口说出来时,心中仍是一动。在平台上时,看着这石舫甚是小巧玲珑,但一进里面方知别有洞天,空间宽大,足足可以坐得十来个人。这种石舫白天太阳晒着也不是甚热,到了晚上却不会觉得太凉,很是舒适。里面布置得也甚是清雅,几张细木苏作太师椅排成一列,上首椅前还摆了一张精雕苏作的细木几案,案面却是镶了层象牙,圆润无比。这案上放着一个锃明瓦亮的熟铜方鉴,鉴中斜搁了一把细颈青瓷壶,铜鉴中想必放着碎冰,还在不住喷着凉气,铜鉴身上也沁满了水珠。少芸在宫中时也见过这种铜鉴,乃是前朝大内传出的“冰鉴”。夏日炎暑之时,将冬天窖藏的冰块取出放在冰鉴里,然后就以之来冰镇瓜果美酒。冬天的冰块自一文不值,到了夏天却是价值不菲,只有豪富之家方能享用。

少年从冰鉴里拿出那个长颈瓷瓶,取出两个瓷盅倒满了,将其中一杯推到少芸身边,微笑道:“娘娘当初在宫中时,想必也不曾喝过这葡萄酒吧?”

他说着,将瓷盅里的酒一饮而尽。少芸低头看了看,其实葡萄酒她也喝过,不过眼前这杯酒酒色竟作金黄色,与她见过的葡萄酒大不相同。虽然见这少年饮了一杯,她仍然不敢冒失,拿着瓷盅道:“请教公子,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那少年正将喝干了的瓷盅放在鼻下细细闻着酒香,听少芸这般问,他将酒盅放下了道:“阳明先生将那玉牌交给你时,难道不曾跟你说过?”

这句话更是有若石破天惊,少芸下意识便要去背后拔剑,但手一伸向背后才省得自己实是手无寸铁。不过她这动作却落在了那少年眼中,他淡淡一笑,又起身打开身后一个壁橱门,从中捧出了一个纸盒。这纸盒足有四尺来长,他将这纸盒放在案上,揭开了盖道:“娘娘请看。”

纸盒中,赫然正是少芸的长剑与绳镖,边上还放着阳明先生给她的那块有个“教”字的玉牌。一见这玉牌,少芸只觉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拿起来看了看。这玉牌昨夜一直被陈希简拿在手上,陈希简受伤后上面沾的尽是血迹,但此时已被洗得干干净净,连玉牌上的系绳都洗得看不出沾过血了。

这少年将绳镖与长剑这般轻易地交还给她,自是表明毫无敌意。少芸拿起玉牌看了看,放进了怀里。这件东西实是最为重要,现在重新拿回,她这才如释重负。只是心中疑云更浓,她抬起头道:“恕少芸眼拙,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又在倒着一杯葡萄酒,抬起头正色道:“回娘娘的话,在下便是徐鹏举。”

少芸一怔,心道:“原来他叫鹏举,那正是岳武穆的表字,怪不得如此推崇岳武穆。可他到底是谁?”顺口道:“原来是徐公子,久仰。”

这徐鹏举做足了架子,本以为少芸听了定会大惊失色,哪知她竟是毫不在意,这句“久仰”也不过是客套罢了,不由大为尴尬,手上做足了的架势也就做不下去了,讪讪笑道:“娘娘不曾听说过我?”

少芸心道:“你年纪比我还要小几岁,难道就名满天下了不成?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只是见徐鹏举一副天下谁人不识的模样,心头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怔了怔,慢慢道:“徐公子,你与……魏国公如何称呼?”

徐鹏举此时脸上的讪笑这才化解开来,微笑道:“娘娘,在下正是守备南京、统领中军都督府、太子太保魏国公徐鹏举是也。”

“守备南京、统领中军都督府、太子太保”这一长串头衔说出来倒也没什么。她在正德帝身边时,什么样的巨公高官不曾见过,但听得“魏国公”这三字,她仍是有些吃惊,喃喃道:“原来徐公子正是中山王之后,怪不得如此英武。”

这魏国公始祖乃是开国中山王徐达。徐达有两子,长女又嫁给燕王朱棣,长子徐辉祖袭魏国公爵,荣宠一时无两。但徐辉祖对建文帝忠贞不二,靖难役起,徐辉祖领军数败靖难兵。但他的弟弟徐增寿却是暗中向燕王朱棣传递消息,以至靖难军将破南京时,建文帝看出端倪,将徐增寿斩杀。等朱棣攻入南京,徐辉祖仍坚持不降。因为徐家有洪武帝所赐之丹书铁券,朱棣也未能杀他,只将他革除了爵位,另封徐增寿之子为定国公,世居北京。徐辉祖死后,魏国公之爵却也未曾革除,仍由他子孙世袭,因此徐家有南北定魏两家国公。其中列代定国公多有仗势不法之辈,而魏国公却多贤明之人。这徐鹏举便是徐辉祖的七世孙,正德十三年袭爵。不过他袭爵之时年纪尚幼,因此虽然成为魏国公已近十年,现在也仍是个少年。只是因为幼年袭爵,做的又是守备南京的太平官,纵然自命英武不凡,枪术过人,但在旁人眼里终究只是个因祖荫而袭职的纨绔子弟罢了。少芸说他“英武”,实是说他身为富贵人家子弟,枪术却无论如何也可称得上高明,多少有些佩服。这话在徐鹏举耳中实是比什么赞美都中听,嘿嘿一笑道:“娘娘过奖了。”心中已是又惊又喜,大生知己之感,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道:“娘娘最想问的,还是那个老太监的事吧?此人已然往生极乐,再不会说半个字了,娘娘敬请放心。”

少芸又是一惊。徐鹏举年纪不大,生得也俊秀文雅,哪知如此狠辣,说起这等杀人之事亦是轻描淡写。她抬头看向徐鹏举,轻声道:“徐公子,但不知你为什么如此帮我?”

徐鹏举道:“娘娘,阳明先生将这玉牌给你时,不是让你有难处便去五德玉行求援吗?”

少芸见他说得句句都深中肯綮,越发诧异。虽然玉牌曾被陈希简套在手中,但当时他并不知道五德玉行这个地方,怎么徐鹏举反而知道?而且他一口道破自己背后便是阳明先生,更是让少芸惊疑不定。徐鹏举却似料到了她的疑惑,又道:“虽然外人大多不知,但其实这五德玉行便是我家开的。昨夜若不是那老太监多嘴,我还不知娘娘的身份。冒昧出手,还请娘娘见谅。”

原来如此!少芸这才恍然大悟。阳明先生要自己走投无路时前去求救的地方,原来就是魏国公府。历代魏国公都是南京守备,中军都督府的统领,也是南京最有实权之人,怪不得阳明先生说得他庇护,就算张永也找不到自己了。昨夜陈希简逃上徐鹏举的船后,见徐鹏举出手制住了自己,只道已是死里逃生,自然拿出玉牌来向徐鹏举邀功,说从此物中可以查出自己的后台,哪知道正撞上了正主。她道:“少芸还要多谢徐公子手下留情。但不知公子与阳明先生怎么称呼?”

徐鹏举背着手踱了两步,这才道:“阳明先生乃是家师莫逆之交。家师也有一块与阳明先生一模一样的玉牌,他老人家跟我说起过,此物是当初他总制三镇,远征漠北,破鞑靼王庭所得。本是一块没半点瑕疵的羊脂白玉镇纸,可惜在乱军中断为三截。家师便请了姑苏碾玉高手将其改制成三块一模一样的玉牌,分赠两位好友。这三块玉牌只有阳面的刻字不同,家师的是一块‘性’字,阳明先生的是块‘教’字,还有一块则是‘道’字。家师与我说此事时,吩咐我那两位世叔若以玉牌为记,必当视若师尊亲临。我一见娘娘你那块玉牌乃是‘教’字,便知是阳明先生给你的了。可笑昨夜那老太监还自以为得计,跟我说什么惠妃娘娘你身为钦犯,可从中找出后台之人来,哈哈哈。”

原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三句,是《中庸》开篇的三句话。当年徐鹏举的老师与两个好友夜谈,大为投机,但各人看法也有所不同,因此便请碾玉高手制了这三块玉牌,分赠给两个朋友,以纪念这一番深谈。少芸虽然不知这“性”“道”“教”三字还有这等来历,却也知道阳明先生与徐鹏举的老师交情大是不浅。她嘴上说“是,多谢公子”,心中忖道:“原来夫子还在此处伏下如此一个强援,怪不得他放心让我来南京了。”

徐鹏举打了个哈哈,又正色道:“只消在我府中,纵有塌天之祸,也自有在下担当,娘娘便安心养伤吧。等娘娘伤好,鹏举还想向娘娘请教一番武艺。”

徐鹏举年纪轻轻,又极好声色犬马,乍一看,任谁都觉得只是一个纨绔子弟罢了。可他却又痴迷于武艺,现在仍然还想着要比试之事,自是觉得不能与少芸平手一斗,已是人生大憾一样。少芸道:“徐公子,冒昧问一句,传你武功的师尊是哪一位?”

她对这位年轻国公的师承更是好奇。徐鹏举道:“家师杨邃庵先生。阳明先生不曾对你说起吗?”

少芸一怔,喃喃道:“是杨先生啊。”

杨一清,号邃庵。在当时名臣中,一说文武双全,首推两人,其中一个是阳明先生,另一个便是杨一清。相比只是奉命平叛时临时领兵的阳明先生,杨一清却曾三任三边总制,因此被称为“四朝元老,三边总戎;出将入相,文德武功”。得名还在阳明先生之前。少芸最早听得杨一清之名,还是在前朝的正德帝口中。那时少芸刚被封为惠妃,有一回正德帝批阅杨一清为谏劝正德帝不要一味游戏而上的奏折时突然大发雷霆,将奏折扔在一边,嘴里恨恨说着:“定要叫这南蛮子住口。”但很快又让少芸将奏折捡回来,喃喃道:“南蛮子终不会害我。”

这是少芸第一次听得杨一清之名。正因为杨一清性情耿直,屡屡冒犯陛下,当初与刘瑾更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因此在朝中也是屡起屡落,屡落屡起。但正德帝也知道杨一清文武全才,又是忠直之人,所以一直颇加重用。杨一清比阳明先生要大了十八岁,已是上一辈的人,少芸虽然也曾听阳明先生说起过杨一清,言语中颇为尊敬,却没想到原来他二人还有这等交情。徐鹏举微笑道:“正是。阳明先生曾指点过我,所以娘娘与我也可算是同门,不必有何顾虑。”

这些年来,不论是去欧罗巴,还是回到大明,少芸几乎没有过宽心之日,直到现在才真正松了口气。她端起杯子将酒啜了一口,也微微一笑道:“是,叨扰徐公子了。”

葡萄酒又香又甜,少芸平时也不好喝酒,但这酒一入口,一股凉意沁人心脾,身上却是暖洋洋的很是舒服。见她终于将酒喝了,徐鹏举也一笑道:“今世亦无鸩人徐鹏举,哈哈。”

少芸收好了长剑与绳镖,向徐鹏举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少芸就此告退。”

徐鹏举道:“也是。天已太晚,还请娘娘安歇。现在城中查得极紧,娘娘不要外出,待伤好之后,鹏举便送娘娘出城。”

少芸心头一动,问道:“公子,城中查得很紧?”

“自然。昨日谷公公便为了那老太监之事来过一次。他倒也了得,猜到是你下的手,请我向中军都督府下令严查城中外来之人。此事我也不能敷衍他,这些天巡查得极紧。这人耳目众多,他在南京的话只怕会有些麻烦,不过谷公公过几日就要南下,只消他一走,便不足为虑了。”

少芸顿了顿,问道:“谷公公,便是谷大用?”

“正是此人。”

“谷大用经常要南下?”

“是啊,他每隔一阵便要南下,听说是与南边的佛朗机人有什么交涉。”

谷大用乃是南京奉御,他在南京城里,确不是好相与的。但如果能得徐鹏举之助,以有心算无心,干掉谷大用应该也不是太难。她与阳明先生所定之策,便是将八虎各个击破,听得徐鹏举说谷大用要南下,只怕要错失这个良机了。她道:“公子,有件事……”

没等她说完,徐鹏举忽道:“还有件事要请娘娘知晓。娘娘在我府中养伤,鹏举自一力担之。但娘娘与八虎的恩怨,鹏举只能作壁上观,恕不相助。”

少芸不由一怔,看向徐鹏举。徐鹏举既然为救自己不惜灭了陈希简的口,并且收留自己在府中养伤,加上有阳明先生的托付,她只道这少年魏国公定然是自己这一边的,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一口拒绝。她还在犹豫,徐鹏举已道:“娘娘请吧。”

话到这份儿上,少芸已再难开口。她又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转身出了石舫,此时星月在天,荷塘上不时响过几声蛙鸣,更增静谧。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默然不语。

这一次,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居然绝处逢生。陈希简被灭了口,消息自不会走漏。而魏国公府中虽然也有几人知道了自己,但这些人尽是徐鹏举的亲信,谅也不会有事。徐鹏举说就有塌天之祸也不会有事,倒不是虚言。他在朝中固然还不能与张公公相比,但在南直隶,张公公却比不上徐鹏举有权势。只是少芸记得阳明先生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向徐鹏举求助,想来也不全是阳明先生不信任徐鹏举,而是因为此人年纪太轻,自幼又养尊处优,多少还有些轻佻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只怕还是阳明先生也知道徐鹏举是不会助自己对付八虎的。先前如果不是陈希简多嘴说出了五德玉行的事,说不定徐鹏举也不会灭他的口。

不管怎么说,现在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徐鹏举能收留自己,已是一番好意,待养好了伤,再去与阳明先生商议下一步。

她回到书房,却见烟霏还在门口张望。一见少芸,烟霏马上迎了上来,长长吁了口气道:“姑娘,你跟主人没打架吧?”

少芸道:“烟霏,你怎的不去睡?”

“主人先前就说等你的伤好了要跟你打架,我怕他下手没轻重,姑娘你伤还没好呢。”

少芸见她说得虽然天真,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不禁有些感动,笑道:“当然不会。烟霏,去睡吧,我也要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