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五十七章

很自然地,我们离开了原来的营地。我们后来又在一处水流湍急的河道和两座小丘中间重新安顿了下来。在这样的地方扎营,就算是碰上了最糟糕的天气也不用怕。每天早晨,我们会在那两座小丘上继续我们的训练,我努力不去生发关于艾雅的念头。因为一想到她,我会从自己的本来目的,也就是学习本领回到她身边上分神,这可不成。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说我多想念艾雅,那也只有诸神知道。而日子又一天天过去,我因为看不到自己和艾雅重逢的那一天而渐渐消沉了下去。我不知道父亲对我这种心理状态作何感想,也不知道他对艾雅擅自回乡这件事有何看法。毕竟,在这种事情上,他情愿自己憋着,而且自从我们那天早晨的对话过后,他也一直是这种状态。唯一的区别在于他训练起我来倒是更加卖力了,对我的考验也越发不留情面。

直到有一天,这样的日子终于见了个头——那天早晨的对脸里,我抽身避开了一次攻击,向后退了几步,不肯再去进行格挡。我心里,已经到了该成行的时候了。不论父亲允许与否,我都要回锡瓦去。父亲看着我如此表现,心中有些不快,他垂下右手。“脑子里瞎想什么呢,巴耶克?”他厉声问道。我的视线方才肯定转到了锡瓦的方向,因为还没等我说半个字,他就蓦地长叹了一声。

“你还没做好准备,你的训练也没有结束。我已经在努力尽可能快地训练你了,但是……”

“我说父亲啊,还没完?!”我收剑入鞘,吼了回去。“我都跟着你训练了多少年了,可以说,我整天不是在山丘顶上就是在大太阳底下,还没个间断,不管我们重扎了多少次营,换了多少据点,走了多少地方,我都一点都没泄过气。”

“你现在就泄气了,我看得出来。”

我算是明白了,这训练只怕是要没个完了,而且到头来,对我也不会有什么用。父亲只是在害怕而已,虽说不是为了他自己,他脑子里的那点忧惧全都是围绕在我身上的。

“我得和艾雅还有母亲再会才行。”我努力压抑自己的语气,让自己的话听着尽量平淡一些,我希望这样能打消父亲的顾虑,让他明白我的真意。

“你得先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守护者。”

“那一天还要多久?要多少周?多少个月?多少年?”

“至少,要等你能应付得了那样的攻击才行。”父亲盯着我脸上的割痕,那场冲突在我脸上留下的痕迹,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愈合。

我嗤笑了一声:“‘守护者的学徒期是永远不会真正结束的。’这话你说过多少次了?”其实还有一件事没说,那就是艾雅一直对这句话深信不疑,我第一次告诉她父亲对我这么说之后,她甚至都表示了同意。“敌人能在我身上留下一道伤痕,可不代表他能打出致命一击。父亲啊,我现在就要这么做,我现在就要回锡瓦去。我想要和艾雅再见,如果我运气够好,没准现在还能追上她。”

说完,我又绷紧了身子,两肩向后开张,我直勾勾地盯着父亲,心知自己的眼神十分坚定,但是我还是希望这双眼睛能把自己的恐惧掩藏起来。我爱父亲,但是,我也为他感到可惜,这便是我现下的感觉。

父亲翻了翻眼睛:“你这是愚鲁莽撞,不顾后果。你被这里面的东西牵着鼻子走,却没让脖子上面的给你足够的引导。”父亲先是捶了捶胸口,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我咬紧牙关,回答道:“这话没错,但是也正因此,我在努力地控制自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正是我的这份愚鲁莽撞,这种不计后果的坚持,把我带到你这来的么?”

父亲听了我的话大笑一声道:“呵,但是你差点儿把我的计划给搞砸了。”

“你的计划不就是沿承守护者的传统,还有延续守护者的血脉嘛,还有别的么?”

父亲就那么看着我,对我的话未着一词。于是我没有多想,接着说了下去:“难道说不是我这种所谓的‘愚鲁莽撞’促成了这一切么?艾雅一直觉得,你容忍我们的关系是因为你把她当作工具,生下一个孩子,一个在未来的不知何时会接受训练成为守护者的孩子的最方便的工具,我说得没错吧?这是不是你一直以来忍住没把她从我们身边撵走的缘由?”

这次回应我的依旧只有沉默。父亲没有矢口否认我的说法,只是用他那副长年以来一直不冷不热的眼神看着我。其实艾雅这次出走归乡对我的冲击挺大的。毕竟她对自己姑姑的爱说是至甄至纯,也毫不夸张;但是,说实话,我也挺爱自己的父亲的,但是我的这种情感就没那么简单纯净了。它生发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副奇诡古怪,杂淆难辨的模样,而且,我也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虽说我依旧敬爱父亲,但是我可不会让他的意志牵着我走一辈子。

艾雅一走,我就感觉自己失却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东西于我甚至比获得父亲的尊重来得还要重要——现在我是明白了。这种东西其实也是至甄至纯的,那就是艾雅带到我生命中的爱。而这份爱随着她本人一起离开了我的身边,然而我不会对这份生命的珍宝轻易言弃——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就在此时此地,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动身回锡瓦去。哪怕我作为一名守护者的训练真的还没有结束,我也要走——我管他呢!守护者的血脉就在我的身上,谁也拿不走。我已经训练了许多年,但是非要接着训练的话,我还有一辈子可用,这还不算,我还能有时间去学习其他的东西。也许——我只是说也许,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甚至都用不着父亲来扶助我贯彻这条作为守护者的人生道路才是。

“我要动身了。”我和父亲说道,“你要是想说我这是愚鲁莽撞无视后果,随便你说好了;想说我的训练还没完成的话,没准我还会信你几分,但是——”我对着附近的山丘,对着我们的营帐,对着那河水还有远处的空地挥着手。“对不住了,父亲。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但是不论如何,我也不会留下,如果非要我听你的,你还得找点别的话来说服我。”

父亲走到了我跟前,我发觉自己绷紧了身子。毕竟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一开始,我也没法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什么来。但是到最后,我看到的却是一种悲哀的默契,一种终于崭露头角的尊重感。这种感觉自从上次艾雅出走,我与父亲争吵之后,便好像在我们之间的距离感中生发着。

“不,你还没有准备停当。”父亲说到,“虽说你比起以前算是充足了一点。但是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你的决意。好吧,我们就一起回锡瓦去。也许我们真的能在半路追上艾雅,就算没有,我想你也能在那里见到她。和她好好相处吧,我不会再插手你们的事情,怎样也不会了。”

我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父亲正在向远处走去,他的身上此时正散发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温柔气息。“给。”他一面拿起自己每次都会带到山上的那个背囊,每次他都会从里面拿出一瓶水来,如果他觉得我训练得够刻苦,才会给我喝上一点。但是,这次他给我的并不是水,而是另外一样东西:一块用我前所未见的形制制成的徽章。然而,从父亲执起我的手来,把它按在我掌心的那一刹那,我就生发出一种十分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连那种重量感都可以说是似曾相识,它就那么躺在我手里,我却感觉不出一点违和感。

“只有真正的守护者才配拥有这块徽章,”父亲说道,“我现在便要把它交给你。”

我握着徽章,满心却惶恐不安。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我一心只想着得到父亲的认可,然而现在我得到的东西,可远超一份认可。“这块徽章是你的?”我问道,“你想让我继承它?”

“这是你应得的。我本该给你机会,让你早点儿把它拿到手才对。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这么没有信心的。而现在的你身上,正有当年的我的影子,我是看得到的。”父亲说着,一面悠悠地叹道,“我眼里的你一直还是那个小孩子,没有长大成人,这是我的错。”

看来,这种认可也是让他很痛苦的。我注视着卧在我手心的徽章,心中确实有一种“这是我应得的”的感觉。但是说来也是尴尬——我的手掌还没有大到能让我把它整个握在手里。

“那艾雅怎么办?”我问道。

“你已经不用再问我的意思了。”

“如果我想呢?”

父亲叹了一声道:“巴耶克,你和她的目标终究是不一样的。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没准以后,在一些事情上,你就是要在她和守护者之道间做出抉择,不过为你着想的前提下,我还是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便是。也许她甚至会选择加入我们的战线。但是不论发生了什么,就算是为了埃及着想,我也希望你能做出明智的选择。不过你倒是不必此时此地就下决定,所以说,别想那么多了,拿好你凭自己赢来的这块徽章吧,现在,你已是一名守护者了。”

我把徽章揣进了口袋,那里面还躺着我一直留到现在的羽毛,还有逃亡路上留下的其他用以留念的小玩意儿。

然而,当我抬起视线,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我发现父亲的身体绷了起来,一面昂起头,一面用力嗅着。

他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空气中立时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