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第一纪元 第二篇 纳恩·伊·希因·胡林
胡林子女的故事
图林的童年
金发哈多是一位深受埃尔达眷爱的伊甸人领袖,终其一生都生活在芬国昐的统治下。芬国昐将希斯路姆那片名为多尔罗明的广阔地区交给他居住。哈多的女儿格罗瑞蒂尔嫁给了哈尔迪尔,布瑞希尔人类的领主哈尔米尔的儿子。也是在这场喜宴中,他儿子“长身”加尔多娶了哈尔米尔的女儿哈瑞丝为妻。
加尔多和哈瑞丝有两个儿子,胡林和胡奥。胡林比胡奥大三岁,但他的个子比本族的人矮,这一点他是随了母亲那一族,然而除此之外他处处都像祖父哈多,面容英俊,一头金发,身强体壮,性烈如火。不过他心底的那团火烧得稳健,他的心志极为坚韧。北方人类当中,数他对诺多族的谋略了解最多。他弟弟胡奥长得很高,为伊甸人之最(惟有他亲生的儿子图奥胜过他),并且奔跑迅速,但是,倘若赛程漫长坎坷,先到终点的将是胡林,因他奔跑起来自始至终同样有力。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年少时几乎形影不离。
胡林娶了墨玟,她是贝奥家族的布瑞国拉斯之子巴拉贡德的女儿,因而是“独手”贝伦的近亲。墨玟身量修长,秀发乌黑,由于她眼神明亮,容貌美丽,人们叫她“埃列兹玟”,意思是“美若精灵的女子”,但她性子稍嫌严厉,并且自尊心极强。她心中为贝奥家族的不幸而悲伤,因她是在骤火之战毁了多松尼安后,背井离乡来到多尔罗明的。
胡林和墨玟的长子名叫图林,生于贝伦到达多瑞亚斯,与辛葛的女儿露西恩·缇努维尔相遇那年。墨玟还为胡林生了一个女儿,名叫乌尔玟,不过在乌尔玟短暂的一生中,认识她的人都唤她“拉莱丝”,意思是“欢笑”。
胡奥娶了墨玟的堂妹莉安,她是布瑞国拉斯之子贝烈贡德的女儿。她心性温柔善良,既不爱打猎也不爱征战,却生在如此乱世,可谓命苦。她喜爱树木和野花,并且是位歌手,还能作歌。她嫁给胡奥才两个月,胡奥就与兄长胡林一同参加泪雨之战,她从此再未见到他。
在骤火之战和芬国昐殒落之后的岁月中,魔苟斯恐怖的阴影增长了。但在诺多族返回中洲后的第四百六十九年,精灵与人类当中又萌生了希望。因贝伦与露西恩的事迹在他们之间流传,据说魔苟斯竟在安格班的宝座上颜面扫地。有人说,贝伦和露西恩还活着,或已从亡者之境重返人世。在那一年,迈兹洛斯的宏图伟计也几近完成,埃尔达与伊甸人实力重振,阻挡了魔苟斯的推进,奥克被赶了回去,退出贝烈瑞安德。于是,有人开始谈论未来的胜利,谈论一雪骤火之战的前耻,只待迈兹洛斯率领联军出击,将魔苟斯逐入地底,封锁安格班的门户。
但更有智慧的人们仍然不安,担心迈兹洛斯过早暴露了渐长的实力,这会给魔苟斯足够的时间考虑对策。他们说:“安格班总会孵化出新的邪恶,超出精灵和人类所料。”就在那年秋季,他们的说法仿佛得到了佐证,铅灰天空下的北方刮来了一股恶风。它被称为“邪恶气息”,因它是有害的。在那年秋天,与安法乌格砾斯接壤的北方各地有很多人染病、死亡,他们大多是人类家族的儿童或正在成长的青少年。
那年,胡林之子图林还只有五岁,他妹妹乌尔玟在春天伊始时满了三岁。她在田野中奔跑时,秀发就像绿草地上金黄的百合花,她的笑声犹如小溪的欢乐水声。那条小溪发源于山岭,一路歌唱着流过她父亲家的围墙,被取名为“能拉莱丝”。依它之名,家里的人都叫这孩子“拉莱丝”,他们有她在身边,就心中欢喜。
但图林不如她讨人喜爱。他像母亲一样长着黑发,脾气也保证会像她。因他并不活泼,虽然早早就学会了说话,却很少开口,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更成熟。图林很难忘却不公和嘲笑,他也继承了父亲体内的那团火,会一时冲动,情绪暴烈。然而他又易生怜悯之心,会被生灵的伤痛或悲哀触动落泪,他这一点也像父亲,因墨玟对人如对己一般严厉。他爱母亲,因她总是直接坦白地对他说话。但他很少见到父亲,因为胡林常常离家很久,与芬巩的部队驻守在希斯路姆的东面边境,而他回来时,快速的谈吐中又充满了生词、戏谑和半藏半露的说法,这令图林迷惑不解,感到不自在。彼时,图林心里的温情全都给了妹妹拉莱丝,但他很少跟她一起玩,更喜欢暗中守护她,看着她在草地上或树下活动,唱着很久以前伊甸人的孩子们尚未学会精灵的语言时编的歌谣。
“拉莱丝美得就像个精灵小孩,但更短暂,唉!”胡林对墨玟说,“因此大概越发美好,或者说越发珍贵。”图林听了这些话,用心思考,却不解其意。因为他从未见过精灵小孩。彼时没有任何埃尔达居住在他父亲的领地上,他只见过他们一次,当时芬巩王与麾下众多贵族骑马穿过多尔罗明,过了能拉莱丝上的桥,一行人闪烁着银与白的光。
但不等那年过完,他父亲就不幸言中。“邪恶气息”吹到多尔罗明,图林病倒了,高烧很久,昏迷不醒。由于命运使然,也由于体内坚强的生命力,他康复了,问起了拉莱丝。但他的保姆答道:“胡林之子,莫要再提拉莱丝,而你妹妹乌尔玟的事,你得问你母亲。”
墨玟来看图林时,他对她说:“我的病已经好了,我想见见乌尔玟,但我为什么不可再提拉莱丝?”
她答道:“因为乌尔玟死了,欢笑在这座房子里沉寂了。但是,墨玟之子,你还在,令我们遭受这般不幸的大敌亦在。”
她并未设法安慰他,亦未安慰自己。她硬起心肠,沉默不语,以此对抗哀伤。但胡林公开表露了丧女之痛,他拿起琴想作一首悼歌,却办不到,于是他砸了琴,冲出去向北方振臂呼喊道:“伤毁中洲者,但愿我能直面汝,如吾王芬国昐那般予汝重创!”
然而图林在夜里独自痛哭,再未对墨玟提起妹妹的名字。彼时,他只求助于一个朋友,向他诉说自己的悲伤与家中的空寂。这位朋友名叫萨多,是为胡林效力的家仆,是跛子,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本是樵夫,不知是运气不佳还是用斧不当,砍断了自己的右脚,缺脚的腿萎缩了。图林叫他“拉巴达尔”,意思是“单脚跳”,不过他取这个名字并非出于嘲弄,而是出于怜悯,因而萨多并未受到冒犯。萨多懂些木工技艺,在外屋里做工,制造或修补家中需要的不值钱的小物件。图林知道他腿脚不便,会帮他取来缺少的东西,有时他发现哪件工具或哪段木料无人看管,若是认为自己的朋友或许用得上,还会偷偷拿来。萨多见状,报以微笑,但嘱咐他把这些礼物归还原处。他说:“要慷慨地给予,但只能给出你自己的东西。”他尽力报答这个孩子的善意,给他刻了人和动物的小雕像。图林最爱听萨多讲故事,因为萨多在年轻的时候经历了骤火之战,如今很爱细说自己残废前那段短暂的壮年时光。
“胡林的儿子啊,人们说那是一场大战。我因为那年急需人手,被召离了林中的差事;但我没去参加布拉戈拉赫,不然也许就能伤得光荣些了。我们去得太晚,只抬回了老族长哈多的棺木,他为了护卫芬国昐王而牺牲。那以后,我就去当了兵,在精灵王的雄伟堡垒艾塞尔西瑞安过了很多年——至少现在给人感觉是很多年,接下来的沉闷年岁乏善可陈。黑君王攻打艾塞尔西瑞安时,我就在那里,你祖父加尔多代替精灵王,担任统帅。他在那场攻击中阵亡。我见到你父亲接过了族长的地位与指挥权,尽管他只不过刚刚成年。人们说,他心底有一团火,使他手中的剑炽热。我们跟着他,把奥克赶进了沙漠;从那天起,他们就不敢踏进城墙守卫的视野。但是,唉!我看够了鲜血和创伤,也厌腻了好战之心,我获得准许,回到了我渴望的树林中。而在那里,我受了这伤,一个逃避所惧的人,会发现只会更早与它碰面。”
图林渐渐长大,萨多就这样对他说话,而图林开始提出很多问题,让萨多觉得难以回答,心想应该由其他血缘更近的人来教导他。有一天,图林问他:“拉莱丝真的像我父亲说的那样,像个精灵小孩吗?他说她‘更短暂’,是什么意思?”
“非常像,”萨多说,“因为人类和精灵两族的孩子在幼年的时候看起来极其相似。但人类的孩子长得更快,很快就会过完青春岁月。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
于是图林问他:“什么是命运?”
“要说人类的命运,你得去问那些比拉巴达尔更有智慧的人。”萨多说,“但众所周知,我们很快就会衰倦,然后死亡,很多人由于不走运,还会更早面临死亡。但精灵不会衰倦,不遭受重创的话也不会死亡。他们可以从能杀死人类的创伤与悲痛中康复过来,有人说,即使肉体被毁,他们也能再次复生。我们就不是这样。”
“那么,拉莱丝就不会回来了?”图林问,“她去哪里了?”
“她不会回来了。”萨多说,“但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至少我不知道。”
“一直都是这样吗?有没有可能,我们是遭到了魔王的什么诅咒,就像‘邪恶气息’?”
“我不知道。我们背后是一片黑暗,从中没有传下多少故事。我们的祖先也许有事可讲,但他们没有讲。就连他们的名字也被遗忘了。山脉把我们跟他们从前的生活隔离开来,如今没有人知道他们当年是在逃避什么。”
“他们害怕吗?”图林问。
“也许,”萨多说,“也许我们逃离恐怖的黑暗,却只发现它就在这里,在我们面前,我们除了大海,再也无处可逃。”
“我们不再害怕了。”图林说,“不是人人都害怕。我父亲不害怕,我也不会。或者至少,我会像我母亲那样,害怕但不流露出来。”
萨多闻言,觉得图林的眼睛不像孩子的眼睛,他想:“哀伤能打磨出坚强的意志。”不过他大声说出口的是:“胡林和墨玟的儿子啊,拉巴达尔没法猜测你的心将会怎样,但你心里的想法,很少会向人透露。”
而图林说:“愿望如果不能实现,或许还是不说更好。但是,拉巴达尔,我真希望我是埃尔达的一员。那样拉莱丝也许就能回来,就算她要去很久,我也还会在这里。拉巴达尔,一旦我有了本事,我就要像你当年那样去当战士,追随一位精灵王。”
“你会相当了解他们的。”萨多说,叹了口气,“他们是一支美丽的种族,令人惊奇,他们有种能影响人类心灵的力量。可是我有时会想,假如我们从来不曾遇见他们,而是走更平凡的路,说不定更好。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古老的学识,并且高傲又不朽。我们被他们的光辉映得黯然失色,要不就是我们的火焰燃烧得太快,我们背负的宿命分量也愈发沉重。”
“但我父亲爱他们,”图林说,“他没有他们就不高兴。他说,我们的所有知识几乎都是从他们那里学到的,我们也被塑造成了一支更高贵的种族。他还说,那些近来翻过山脉的人类,几乎不比奥克强多少。”
“那是真的。”萨多回答,“至少对我们中的一部分人来说是真的。但是,上进是艰辛的,爬得高也容易摔得惨。”
在那无法忘却的一年,伊甸人历法当中的三月(Gwaeron),图林将近八岁了。他的长辈们已经在传说将有一次规模宏大的军事集结,图林对此一无所知。胡林了解墨玟的勇气,知道她会守口如瓶,经常和她说起精灵王族的谋划,说起事成事败各会有什么后果。他怀着希望,心绪高昂,几乎不担心战争的结果,因为在他看来,中洲没有任何力量能挫败埃尔达的威势与辉煌。“他们见过西方的光明,”他说,“黑暗在他们面前终将溃逃。”墨玟并未反驳他,只要有胡林陪伴,乐观的事总是显得更有可能成真。但她那一族也知晓精灵学识,她心里暗想:“然而他们岂不是离开了光明?如今他们岂不是被排斥在光明之外?也许西方主宰已经把他们摒除在考虑之外,那么即便是首生儿女,又怎能战胜一位大能者?”
这种疑虑的阴影似乎没有影响胡林·沙理安,然而那年春天的一天早晨,他睡得很不安稳,醒来后的当天,他的明快心情笼上了阴云。晚上,他突然说:“墨玟·埃列兹玟,我被征召之后,将把哈多家族的继承人留给你照顾。人类浮生短暂,人生中危机四伏,哪怕和平时期亦然。”
“向来如此。”她说,“但你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只是谨慎,并非怀疑。”胡林说。然而他显得忧虑。“有远见者必然明白,一切都不会保持现状。这将是极大的冒险,有一方必将沦落至比当前更差的境地。如果精灵王族失败,那么伊甸人必遭祸患,而我们居住得离大敌最近。倘若形势果真恶化,我不会对你说:别怕!因为你所怕的是该怕的,仅此而已,你不会因害怕而惊慌。但我要对你说:别等!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回到你身边,但别等!尽快到南方去!我会跟上,我会找到你,即便我不得不找遍贝烈瑞安德全境。”
“贝烈瑞安德固然辽阔,流亡者却无家可归。”墨玟说,“我该逃往何处,同伴该少还是该多?”
胡林沉思了片刻,说:“我母亲的亲人住在布瑞希尔,按照鹰飞的直线距离,大约三十里格远。”
“如果那样的邪恶世道真的来临,人类还能提供什么帮助?”墨玟说,“贝奥家族已经灭亡了。如果伟大的哈多家族也告覆没,小小的哈烈丝一族还能在什么角落里藏身?”
“他们人数不多,学识也不渊博,但不要怀疑他们的勇气。”胡林说,“还有哪里有希望?”
“你没有提到刚多林。”墨玟说。
“不,因为那个地名我从不曾吐露。”胡林说,“然而你所听到的传言不虚,我曾去过那里。但我现在告诉你实情,我从未告诉旁人,也不会告诉——我不知道它位在何处。”
“但我想,你猜了,而且猜得够准。”墨玟说。
“也许吧,”胡林说,“但除非图尔巩亲自解除我所发的誓言,否则这些猜测即使对你也不能讲,因此,你的搜寻将是徒劳一场。但就算我可耻地说了,你也至多只会来到紧闭的大门前,因为除非图尔巩出来参战(此事无人听说,也无人指望),谁也休想进去。”
“既然你的亲族并不乐观,你的朋友又拒绝你,我就必须自己拿主意了。”墨玟说,“目前我想到了多瑞亚斯。我认为,所有防线当中,美丽安环带将是最后一个被攻破的;而贝奥家族在多瑞亚斯不会受到轻视。如今我岂不是多瑞亚斯之王的亲族?因为巴拉希尔之子贝伦是布瑞国尔的孙子,我的父亲也是。”
“我的心并不倾向辛葛。”胡林说,“他不会出兵援助芬巩王。而且提到多瑞亚斯时,我不知道是何种阴影降临到我心头。”
“布瑞希尔之名同样让我心生阴郁。”墨玟说。
然后胡林突然大笑起来,说:“我们在这里辩论着鞭长莫及之事,还有来自梦里的阴影。形势不会恶化至此,但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一切就全靠你的勇气与主意了。届时你就随心行事吧,但要迅速采取行动。如果我们达到目的,那么精灵王族决心恢复贝奥家族的全部领地,交给他的继承人。我们的儿子将得到莫大的遗产。”
那夜,半睡半醒的图林觉得父亲和母亲站在自己床边,举着蜡烛,借着烛光低头看他,但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在图林生日那天早晨,胡林送给儿子一件礼物——一把精灵打造的小刀,刀柄和刀鞘是银黑两色。他说:“哈多家族的继承人,这是你的生日礼物。但要小心!它是把锋利的刀,而钢刀只为能够驾驭它的人效力。它会欣然切断你的手,就像切断任何东西。”他把图林抱起来放在桌子上,亲吻他,说:“墨玟之子,你已经比我还高啦,很快,你只靠自己也会有这么高。到那一日,很多人都会畏惧你的刀锋。”
随后图林跑出房间,独自外出。他心中有一股暖意,就像温暖的阳光照耀冰冷的大地,唤醒勃勃生机。他暗自重复着父亲的话——哈多家族的继承人。但他脑海中也浮现了另一些话:要慷慨地给予,但只能给出你自己的东西。他跑去找萨多,喊道:“拉巴达尔,今天是我的生日,哈多家族继承人的生日!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好纪念这一天。这是一把小刀,正是你所需要的,你想切断什么它都能做到,哪怕细微如发。”
萨多闻言,感到不安,因为他非常清楚,图林自己是当天才得到小刀的。但人们认为,拒绝一件自愿赠送的礼物是极其严重的事,无论来自于谁。于是,他郑重地对图林说:“胡林之子图林,你出身一个慷慨的家族。我不曾做过任何与你的礼物相称的事,我在余生中也无法指望做得更好,但我必会竭尽所能。”萨多把刀抽出鞘,说:“精灵打造的钢刀,这的确是厚礼。这种手感,我怀念已久。”
胡林很快就注意到图林没有配戴小刀,他问图林是不是自己的警告令他心存恐惧。图林回答说:“不是,而是我把小刀送给木匠萨多了。”
“那么你是瞧不起你父亲的礼物吗?”墨玟问。图林再次回答:“不是,而是我爱萨多,我同情他。”
胡林听了,说:“图林,你给的三样礼物都是属于你自己的——爱、同情,相较之下最不足道的是小刀。”
“然而我怀疑萨多是否配得上它们。”墨玟说,“他因技术不佳而把自己弄成了残废,他完成任务也慢,因为他花大量时间去做没人要求的琐事。”
“尽管如此,还是同情他吧。”胡林说,“一只诚实的手与一颗真诚的心可能砍错地方,所造成的伤害也可能比敌人的行为更难承受。”
“但你现在只能等待另一把刀了。”墨玟说,“这样礼物才是真正的礼物,付出代价的是你自己。”
虽然如此,但图林注意到萨多从此以后得到了更好的待遇,如今被安排去制造一张大椅,好放在大厅中供族长入坐。
五月(Lothron)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图林被突如其来的号声唤醒。他奔到门前,看见院子里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的步行,有的骑马,一律全副武装,仿佛要去作战。胡林也站在那里,对众人发号施令。图林得知,他们当天就要出发,前往巴拉德艾塞尔。这些人是胡林的卫士与家仆,他的领地中所有的男人都被征召了。有些人已经跟着胡林的弟弟胡奥先行,还有很多人会在中途与多尔罗明的领主会合,追随他的旗帜,加入精灵王的伟大集结。
于是,墨玟向胡林道别,她没有落泪。她说:“我会守护你留给我看顾的——现有的和将有的。”
胡林回答她说:“再会了,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如今我们怀着前所未有的伟大希望驰向战场。让我们这样想吧:今年冬至,盛宴将比今生的任一年都更欢乐,因为随之而来的将是没有恐惧的春天!”然后,他把图林举到肩头,对部下喊道:“让哈多家族的继承人见识一下你们长剑的光芒!”五十柄剑脱鞘而出,阳光在剑锋上闪耀,院子里回荡着北方伊甸人的战呼:Lacho calad!Drego morn!光明点燃!黑夜退散!
然后,胡林终于跃上马背,他的金色旗帜展开,晨光中号声再度吹响。就这样,胡林·沙理安驰赴泪雨之战。
但墨玟与图林伫立在门前,直到单独一声微弱的号角乘风而来,遥遥传入他们耳中:胡林已经越过了山肩,过了那里,他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家了。
胡林与魔苟斯的对话
关于“泪雨之战”尼尔耐斯·阿诺迪亚德,精灵唱过诸多歌谣,讲过诸多传说。在那场大战中,芬巩牺牲,埃尔达的菁英凋落。若要悉数重述,凡人穷尽一生也听不完,但在此只说多尔罗明的领主、加尔多之子胡林的遭遇。因魔苟斯之令,他在瑞微尔溪畔被生擒,押回了安格班。
胡林被带到魔苟斯面前。魔苟斯通过计谋与密探知道胡林与刚多林之王有交情,他企图以目光威吓胡林。但胡林还不惧威吓,公然反抗魔苟斯。于是,魔苟斯命人给他戴上枷锁,慢慢加以折磨。但过了一段时间,魔苟斯又来找他,开出条件:只要他肯透露图尔巩的要塞所在,和盘托出他所知晓的精灵王的谋划,便可恢复自由之身,或取得魔苟斯麾下最高统帅的权力与地位。但是,坚定者胡林嘲笑他,说:“魔苟斯·包格力尔,你只看得见黑暗,你是瞎的,并且永远都是瞎的。你不懂是什么支配着人类的心,即便知道也无法给予。谁要是接受魔苟斯的条件,他就是个蠢货。你会先取走成果,再扣下承诺。我若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魔苟斯闻言大笑,说:“即便是死亡你也得当作恩惠来向我祈求。”他随即将胡林带到豪兹·恩·尼尔耐斯上,彼时那座山丘刚刚堆成,死亡的腐臭弥漫其上。魔苟斯将胡林放在山丘顶上,命令他朝西望向希斯路姆,想想他的妻儿和其他亲人。“如今他们身处我的国度,”魔苟斯说,“命运系于我的慈悲。”
“你毫无慈悲。”胡林答道,“但你休想通过他们找到图尔巩,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的秘密。”
于是魔苟斯怒不可遏,说:“然而我可以找到你,和你那整个该死的家族。哪怕你全家都是铁打的,你也要被我的意志压垮。”他拾起山上的一柄长剑,在胡林眼前折断,一块尖锐的碎片划伤了胡林的脸,但胡林没有畏缩。于是,魔苟斯伸出长长的手臂,指向多尔罗明,诅咒了胡林、墨玟以及他们的后代,说:“且看!无论他们去向何方,我心念的阴影都将笼罩着他们,我的恨意将紧追他们直到天涯海角。”
但胡林说:“你所说的都是徒然。因为你既不能看见他们,也不能遥遥支配他们。只要你保持这个形体,仍然渴望做大地上可见的君王,你就办不到。”
魔苟斯听了,转身面对胡林说:“蠢货,人类当中的卑微之徒,在所有能言的生灵当中人类又最是卑贱!你可曾看见过维拉,或衡量过曼威与瓦尔妲的力量?你可知晓他们心念所及的范围?还是你或许以为他们心念着你,能遥遥护佑你?”
“我不知道。”胡林说,“然而只要他们有意,便有可能。因为只要阿尔达尚存,大君王就不会遭到废黜。”
“你说对了。”魔苟斯说,“我就是大君王:我乃米尔寇,最强大的首位维拉,先于世界而存在,是我创造了它。我之意图的阴影笼罩着阿尔达,其中万物必将缓慢地屈从于我的意志。而我的心念将如一片厄运的乌云,压在所有你爱的人身上,它将令他们陷入黑暗与绝望。他们无论去到何方,邪恶都会兴起;他们无论何时开口,其言语都将带来祸患;他们无论如何行事,其作为都将反噬自身。他们将断绝希望而死,既诅咒生也诅咒死。”
但胡林答道:“你是不是忘了你在对谁说话?很久以前,你就对我们的祖先说过这样的话,然而我们逃离了你的魔影。如今我们对你已有了解,因为我们见过了那些曾经见证光明的面孔,听过了那些曾经与曼威交谈的声音。先于阿尔达存在的不只是你,还有他人,阿尔达并非你所创造。你也并非最强大,因你已将力量消耗于自身,浪掷在自身的空虚当中。如今你只不过是个从维拉那里逃脱的奴仆,他们的锁链仍然等着你。”
“主子们教你的功课,你倒是死记硬背地学会了。”魔苟斯说,“但须知他们全都逃走了,如此幼稚的学识帮不了你。”
“那么奴仆魔苟斯,我最后要对你说的话,并非来自埃尔达的学识,而是此刻才进入我心中。”胡林说,“你现在不是人类的主宰,将来也不是,哪怕阿尔达和美尼尔尽皆沦落到你的统治之下。出了世界的范围,你不可能去追捕那些拒绝你的人。”
“出了世界的范围,我不会去追捕他们,因为出了世界的范围就是虚空。”魔苟斯说,“但在世界范围之内,他们将逃不出我的掌心,直到他们进入虚空。”
“你说谎。”胡林说。
“你将看见,也将承认,我并未说谎。”魔苟斯说。他将胡林带回安格班,将他塞进桑戈洛锥姆高处的一张石椅,从那里胡林可以远远望见西方希斯路姆的领土和南方贝烈瑞安德的疆域。魔苟斯施展力量将他束缚于此,站在他旁边再次诅咒了他,将力量加在他身上,这样魔苟斯若不释放他,他就无法离开那处地方,也不得死亡。
“现在坐在这里,望着那片大地,”魔苟斯说,“且看邪恶与绝望如何落到那些你已交给我处置的人身上。你胆敢嘲弄我,质疑阿尔达命运的主宰米尔寇的力量。因此,你将透过我的眼来看,透过我的耳来听,什么都不会瞒你。”
图林的离去
最终,只有三个人设法穿过陶尔-努-浮阴,取道这条险恶之路回到了布瑞希尔。哈多的女儿格罗瑞蒂尔得知哈尔迪尔牺牲,哀伤而逝。
没有消息传回多尔罗明。胡奥的妻子莉安心神狂乱,逃入了荒野,但她得到了米斯林山岭中的灰精灵的帮助。她生下孩子图奥之后,他们收养了他。莉安去了豪兹·恩·尼尔耐斯,在那里躺下,亡逝。
墨玟·埃列兹玟留在希斯路姆,在悲痛中沉默。她的儿子图林还不满九岁,而她又怀了身孕。她的日子十分艰难。大批东来者来到当地,残酷地对待哈多的族人,抢走他们的全部财产,奴役他们。东来者抓走了胡林的故土上所有能做工、尚有利用价值的人,就连年幼的儿童也不例外。老人或被杀害,或被赶出去自生自灭。但他们仍不敢染指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也不敢把她赶出家门。因为他们当中传言她很危险,是个与白魔鬼来往的女巫——东来者就是那样称呼精灵的,他们憎恨精灵,但更怕精灵。出于这个理由,他们也害怕并回避群山。有很多埃尔达在山中避难,尤其是在当地的南部。因此,东来者在洗劫掠夺一番之后,退回了北边。胡林的家位于多尔罗明的东南部,离群山很近,能拉莱丝正是发源于阿蒙达希尔阴影下的一眼山泉,有一条陡峭的山路越过阿蒙达希尔的山肩。身强力壮者可以经由这条路翻越埃瑞德威斯林山脉,顺着格漓苏伊河的泉源而下,进入贝烈瑞安德。但这条路东来者不知道,魔苟斯也尚不知晓,因为芬国昐家族在时,那一整片地区都不受他侵扰,他的爪牙没有一个去过那里。他坚信埃瑞德威斯林山脉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既能阻止人们逃出北方,又能挡住来自南面的攻击。对没有翅膀的生物而言,从色瑞赫沼泽到西边远处多尔罗明与奈芙拉斯特交界处,也确实没有别的通道可走了。
因此,第一波劫掠过后,墨玟便被放任不管了,不过还有人潜藏在周围的树林里,外出远走仍有危险。木匠萨多、少数老人和老妇,还有图林,都仍留在墨玟的庇护之下,她把图林藏在庭院里。但胡林的家园很快就荒废下去,墨玟尽管辛苦劳作,却仍贫困。有个名叫布洛达的东来者强娶了胡林的女亲人艾琳为妻,若非艾琳秘密接济,墨玟就会挨饿。墨玟觉得接受施舍十分难堪,但她接受了这项帮助,既是为了图林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也是因为如她所言,东西原本是她自己所有,因为就是这个布洛达夺走了胡林家乡的人手、财物和牲口,把这些带回了他自己的住处。布洛达是个胆大的人,但在来到希斯路姆之前,他在本族当中无足轻重,因此,他搜刮财富,随时准备把他那伙族人尚未染指的土地占为己有。他在骑马前往墨玟家劫掠时见过她,但一股对她的极大恐惧攫住了他。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白魔鬼的可怕双眼,怕得要命,生恐会有某种邪恶临头,故而他没有洗劫她的家,也没有发现图林,否则真正领主的继承人恐怕就要夭折了。
布洛达给哈多的族人取名叫“稻草头”,把他们当作奴隶,让他们在胡林家北边的地方给他修建一座木制的厅堂。他的奴隶们被成群关在围栏里,就像牲畜被关在兽栏中,但看守很不严密。他们当中仍有些人不肯屈服,愿意帮助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哪怕要自身冒险。他们把当地的消息秘密传给墨玟,不过他们传来的讯息中并没多少希望。然而布洛达是把艾琳当作妻子而非奴隶来对待的,因为他自己的部下当中女人极少,更没有哪个能与伊甸人的女儿相比。他还希望确立自己对那片土地的统治地位,并且想在身后有个继承人把持它。
墨玟几乎不对图林说起已经发生了什么事,将来又可能发生什么事,图林也不敢提出问题打破她的沉默。起初东来者侵入多尔罗明时,他问母亲:“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赶走这些丑陋的强盗?他为什么不来?”
墨玟答道:“我不知道。他可能被杀了,也可能被俘了;又或者,他被赶去了很远的地方,还不能闯过围困我们的敌人归来。”
“那么我认为他死了。”图林说,在母亲面前忍住了眼泪,“因为假如他还活着,谁也不能阻止他回来帮助我们。”
“我儿,我认为这两点都不真切。”墨玟说。
时光流逝,墨玟心中越来越为她的儿子,多尔罗明与拉德洛斯的继承人图林担忧,因她看不到任何希望,能让他在长大成人之前不沦为东来者的奴隶。因此,她记起了她与胡林的谈话,心念再次转向了多瑞亚斯。她最终决定,只要可能就把图林秘密送走,恳求辛葛王庇护他。她坐思该如何行事时,脑海中清晰地响起了胡林的声音,他对她说:迅速动身!不要等我!然而她即将临盆,逃亡之路又是艰难危险,越是拖延,逃脱的机会就越渺茫。而且,她虽不承认,心中却仍抱着希望,受它欺哄,她从心底预感胡林没有死,她在夜里无眠的守望中聆听他的脚步声,或以为自己听见他的马阿洛赫在庭院中嘶鸣,因而惊醒。此外,虽然她愿意让儿子依照当时的传统,在旁人的厅堂中得到抚养,但她仍不愿放弃自尊,去做个接受施舍的客人,哪怕主人是一位君王。因此,胡林的声音,或者说有关他声音的记忆,被否决了,图林的命运的第一股丝线就此织就。
墨玟下定决心时,哀悼之年的秋天已至,于是她加紧准备。因为适合旅行的时间不多了,而要是等冬天过去,她又害怕图林会被抓走。东来者绕着她的庭院鬼鬼祟祟地窥伺,监视她的家。因此,她突然对图林说:“你父亲不来,所以你必须走,并且尽快走。这是他所期望的。”
“走?”图林喊道,“我们要去哪里?翻过山脉吗?”
“对。”墨玟说,“翻过山脉,到南方去。南方——那边也许仍有希望。但是,我儿,我没说我们。你必须走,但我必须留下。”
“我不能自己走!”图林说,“我不会离开你。为什么我们不该一起走?”
“我不能走。”墨玟说,“但你也不会自己走。我会派盖斯隆跟你一起去,或许还要加上格里斯尼尔。”
“你不派拉巴达尔吗?”图林问。
“不,因为路途艰辛,而萨多是跛子。”墨玟说,“由于你是我儿子,形势又如此严峻,我不会软语哄你:你可能死在途中。寒冬将至。但你如果留下来,遭遇就会更可怕:沦为奴隶。倘若你想在长大成人时做个真正的人,你就会勇敢地照我的吩咐去做。”
“但那样我留下陪你的就只剩了萨多、瞎眼的拉格尼尔和老妇们。”图林说,“我父亲难道不是说过,我是哈多家族的继承人?继承人应当留在哈多的家里保卫它。现在我真希望我还拥有我的小刀!”
“继承人应当留下,但他不能。”墨玟说,“然而有朝一日,他可以归来。现在,振作起来!如果形势恶化,只要我能,我就会跟上你。”
“可是,荒野茫茫,你要如何才能找到我?”图林说。突然间,他再也坚持不住,当场放声而哭。
“你要是嚎哭,别的东西会先找到你。”墨玟说,“但我知道你要去哪里,如果你能到达那里,如果你留在那里,只要我能,我就会在那里找到你。因为我要送你去多瑞亚斯,找辛葛王。难道你不想做国王的座上宾,宁可当奴隶?”
“我不知道。”图林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奴隶。”
“我要把你送走,正是为了让你不必认识到奴隶的含义。”墨玟答道。她把图林拉到面前,望着他的双眼,仿佛在努力解读其中的谜题。末了,她说:“图林我儿,这不容易。不只是对你来说不容易。时势邪恶,要我判断怎么做最好,对我来说也十分艰难。但我做的是我认为正确的事,否则,我为什么要与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人分离?”
他们没再一起谈论此事,图林既伤心又困惑。到了早晨,他去找萨多。萨多正在劈生火的木柴,由于他们不敢外出到林中去,他们没有多少木柴了。这时他倚着拐杖,望着胡林的大椅子,它还未完工就被塞进了角落。“它不能留了,”他说,“如今,只能满足最基本的需求。”
“先别拆。”图林说,“也许他会回家,那样他看到他不在时你为他所做的东西,一定会感到高兴。”
“虚幻的希望比恐惧还要危险,”萨多说,“那些希望也不能在这个冬天给我们保暖。”他抚摸着椅子上的雕花,叹了口气。“我浪费了时间,”他说,“虽然那段时间似乎令人愉快。但这类的事全都是短暂的,我想,它们真正的目的仅仅在于制造过程中的快乐。现在我倒不如把你的礼物也还给你。”
图林伸出手,又迅速缩了回去。他说:“男人不会收回送出的礼物。”
“但如果它是我的,难道我不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它送人?”萨多说。
“可以,”图林说,“给谁都行,但不能给我。可你为什么想把它送人?”
“我不指望自己还能用它去做相称的事。”萨多说,“将来的日子里,拉巴达尔除了奴隶的活计,没有别的可做。”
“什么是奴隶?”图林问。
“一个人本来是人,却被当作野兽对待。”萨多答道,“给他饭吃只为让他活命,让他活命只为让他做苦工,他做苦工只因为怕痛或怕死。而他还是可能蒙受痛苦或死亡,就因为这帮强盗要找乐子。我听说,他们挑出一些跑得快的人,带着猎狗追猎他们。他们学奥克的样,可比我们学美丽种族要快多了。”
“现在我明白多了。”图林说。
“你这么小就不得不明白这种事,真是可耻。”萨多说。接着,他看到了图林脸上的奇怪神情:“现在你明白了什么?”
“我母亲为什么要送我走。”图林说,泪水盈满了双眼。
“啊!”萨多说,又喃喃自语:“但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然后他转向图林说:“我看,这不是该流泪的消息啊。但你不该把你母亲的打算大声告诉拉巴达尔,或告诉任何人。如今所有的围墙和栅栏都长着耳朵,那些耳朵可不是长在好看的脑袋上。”
“但我一定得跟什么人说一说啊!”图林说,“我总是把什么事都告诉你。拉巴达尔,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离开这座房子,也不想离开我母亲。”
萨多说:“但你要是不离开,哈多家族很快就会彻底灭亡,这你现在肯定已经明白了。拉巴达尔也不想让你走,但胡林的儿子逃离东来者的魔掌,胡林的仆人萨多就会高兴一些。好啦,好啦,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必须说再见了。现在,你难道不愿意收下我的小刀,作为离别的礼物?”
“不!”图林说,“我母亲说,我要去精灵那里,去找多瑞亚斯之王。在那里,我可以得到别的这类东西。但是拉巴达尔,我不可能给你送来任何礼物了。我将身在远方,孤单一人。”接着图林哭了,但萨多对他说:“嘿!胡林的儿子哪里去啦?不久以前,我还听他说过:一旦我有了本事,我就要去当战士,追随一位精灵王。”
于是图林止住了眼泪,说:“好吧,既然胡林的儿子那样说过,他就必须说话算话,必须离去。但每当我说我会做这做那,等时候到了,却远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我不情愿了。我必须留心,不再说这样的话。”
“那确实再好不过。”萨多说,“大多数人都这么教导,没多少人肯吸取教训。别管预见不到的日子了。今天已经足够了。”
等图林准备好上路,他向母亲道别,和两个同伴一起秘密出发了。但当他们叫图林转身回望父亲的家园时,分离的痛苦让他如同利剑穿心,他大喊:“墨玟,墨玟,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而墨玟站在门槛上,听见林木覆盖的山岭中传来那声呼喊的回响,她抓紧了门柱,结果伤了十指。这是图林诸多悲伤不幸中的第一项。
在图林走后的第二年年初,墨玟生下了孩子,给她取名涅诺尔,意思是“哀悼”。涅诺尔出生时,图林已经身在远方。他的旅途漫长又艰险,魔苟斯的势力正在远远扩张,但他有盖斯隆和格里斯尼尔当向导,他俩在哈多统治的时期年轻力壮,如今虽已上了年纪,却依然英勇,并且对地形了如指掌,因为他们过去经常穿过贝烈瑞安德旅行。因此,命运与勇气使然,他们翻过黯影山脉,下到了西瑞安河谷,进入布瑞希尔森林。最后,他们疲惫又憔悴地抵达了多瑞亚斯的边界。但他们在那里迷了路,陷在王后所设的迷宫中,于无路可走的树林中茫然游荡,直到吃完了所有的食物。寒冬自北方袭来,他们险些命丧彼处,但图林的宿命并非如此轻省。正当他们在绝望中躺着时,他们听到了号角声。向来居住在多瑞亚斯边境的“强弓”贝烈格,正在那片地区狩猎,他是那时最伟大的护林人。他听见了他们的呼喊,找到了他们。贝烈格给了他们食物与饮水后,问明他们的名字与来历,心中充满了惊奇与怜悯。他打量图林,十分喜欢,因为图林拥有母亲的美貌与父亲的眼睛,并且既坚定又强壮。
“你想要辛葛王给你什么恩惠呢?”贝烈格问男孩。
“我想做他的骑士,骑马对抗魔苟斯,为我父亲报仇。”图林说。
“等过些年岁,你长大成人,很有可能达成愿望。”贝烈格说,“因为你虽然还小,却已拥有勇士的资质,不愧是‘坚定者’胡林的儿子——如果那真有可能。”因胡林的名号在所有的精灵国度中都受到尊重。因此,贝烈格欣然当起这些流浪者的向导,领他们去了他当时与其他猎人同住的小屋,安排他们在那里住下,同时一位信使去了明霓国斯。等传来回信,辛葛与美丽安愿意接纳胡林的儿子和他的两位保护人,贝烈格便带领他们经由秘途进入了隐匿王国。
就这样,图林来到了埃斯加尔都因河上的大桥,进了辛葛宫殿的大门。身为孩童的他凝视着明霓国斯的种种辉煌奇景,这些除了贝伦,此前再无凡人得以一见。然后盖斯隆在辛葛与美丽安面前说了墨玟的口信。辛葛和善地接待他们,并把图林抱上膝头,以表对最强大的人类胡林与他的亲族贝伦的敬意。见此情景的人都感到惊讶,因为此举标志着辛葛把图林收为养子,当时不曾有君王这样做过,也再没有精灵贵族收养过人类。接着,辛葛对他说:“胡林之子,这里就将成为你的家,你虽是人类,但一生都将被视为我的儿子。你将获赠超越凡人所能估量的智慧,你将手持精灵的武器。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收复你父亲在希斯路姆的领地,但现在就享受关爱,住在这里吧。”
就这样,图林寄居在多瑞亚斯的生活开始了。盖斯隆和格里斯尼尔尽管渴望重返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身边,但还是暂时留下陪伴图林,做他的保护人。格里斯尼尔受到衰老和疾病的侵袭,至死都留在图林身边。但盖斯隆动身离去,辛葛派了一支卫队引导、保护他,他们给墨玟带去了辛葛的问候。他们最终到了胡林的家,墨玟得知图林在辛葛的王宫中获得礼遇,她的悲伤得到了缓解。精灵们还给墨玟带来了美丽安的丰厚赠礼,传达了请求她随辛葛的子民返回多瑞亚斯的口信。因为美丽安有智慧又有先见之明,她希望借此避开魔苟斯的心念中筹划的邪恶。但墨玟不肯离家,因为她的心意仍然不变,她的自尊高傲依旧,此外,涅诺尔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因此,她辞谢了多瑞亚斯的精灵,并为了掩饰自己的穷困,把仅剩的一些金子做的小物件赠给他们作为谢礼。她请他们将哈多之盔带回去交给辛葛。图林一直盼望着辛葛的信使们归来,等他们回来,却没带旁人,他奔进树林中大哭,因为他知道美丽安的请求,本来希望墨玟会来。这是图林的第二项悲伤不幸。
信使们转述了墨玟的答复,美丽安洞悉她的心思,心生怜悯。她意识到,她所预见的命运无法轻易解除。
哈多之盔被呈送到辛葛手中。那顶头盔以灰钢造就,饰以黄金,盔上刻有胜利的如尼文。它具有一种力量,砍中它的剑会折断,射中它的箭会弹开,故能守护任何戴它的人,令其免于伤亡。它出自诺格罗德的铁匠铁尔哈之手,他的作品闻名遐迩。它有一个护面罩(仿效矮人在锻造间里保护眼睛用的面罩样式),戴它之人的面容令目睹者无不胆战心惊,而它本身又可防箭矢和火焰。头盔的冠顶上镶了恶龙格劳龙的镀金头像,以示挑战,因为它是在格劳龙首次冲出魔苟斯的大门后不久造的。哈多与他之后的加尔多经常戴着它作战。希斯路姆军看见它巍然现于战场上时,会斗志高昂,大喊:“多尔罗明之龙比安格班的金色大虫更威武!”
不过,这顶头盔其实不是为人类造的,而是为了贝烈戈斯特之王阿扎格哈尔,他在哀悼之年被格劳龙杀害。阿扎格哈尔曾在东贝烈瑞安德的矮人路上遭到奥克伏击,身家性命为迈兹洛斯所救,故阿扎格哈尔将这顶头盔送给迈兹洛斯,以作答谢。迈兹洛斯后来想起芬巩把格劳龙逐回了安格班,便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芬巩,他们二人经常交换友谊的信物。但希斯路姆全境只有哈多和他儿子加尔多的头颅与肩膀足够强壮,能轻松地戴着矮人头盔。因此,哈多受封多尔罗明领主之位时,芬巩将头盔送给了他。不幸的是,加尔多防守艾塞尔西瑞安时没戴它,因为攻击来得突然,他头上空空就奔上城墙,一支奥克箭刺入了他的眼睛。但胡林不能轻松地戴着龙盔,而且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戴它,因为他说:“我宁愿以真容去面对敌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把龙盔看作自己家族最伟大的传家宝之一。
须知,辛葛在明霓国斯的地下深处拥有武器库,其中藏满大批武器:有在月光下闪耀如水、打造成鱼鳞模样的金属铠甲,还有长剑与战斧、盾牌与头盔,都是铁尔哈本人或他的师傅“长者”加米尔·齐拉克,以及技艺更高超的精灵匠人打造——有些东西是辛葛收到的礼物,它们来自维林诺,乃是技艺炉火纯青的费艾诺所造,世上古往今来,再没有比他更伟大的工匠。然而辛葛对待哈多之盔的态度,就仿佛自己的库藏微不足道,他出言谦恭,说:“这顶头盔曾被胡林的先祖所戴,戴它之人,想必自豪。”
接着他心中生出一个想法,便召来图林,告诉他墨玟给儿子送来了一件非凡之物,乃是他父辈的传家宝。“现在收下北方的龙首吧,”他说,“等时机到来,请善用它。”但图林还太年轻,举不起头盔,并且他因为心中悲伤,对它也未加留意。
图林在多瑞亚斯
图林在多瑞亚斯王国里度过的那段童年岁月,由美丽安照管,不过他很少见到她。但有位少女名叫妮尔拉丝,住在森林里。她遵照美丽安的吩咐,若是图林在森林中迷途,她就跟上他,并且经常在那里遇到他,仿佛只是碰巧。图林从妮尔拉丝那里了解到大量多瑞亚斯的风土人情,她还教他仿效古老国度的方式说辛达语,更古老、更礼貌,含有更丰富的美丽词汇。如此,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图林的心情轻松起来,直到他再次落到阴影下,那场友谊也如春晓般逝去。因为妮尔拉丝不去明霓国斯,向来不愿在岩石屋顶下行走。结果,图林过了少年时代,兴趣转移到人类的事迹上,他便越来越不常见到她,最后再也不去找她。但她仍看顾着他,只是如今不再现身。
图林在明霓国斯的宫殿中住了九年。他心中始终牵挂着自己的亲人,令他安慰的是,他偶尔会得到他们的消息。因辛葛尽可能频繁地派使者去见墨玟,而她会给她儿子传回口信,如此,图林得知他妹妹涅诺尔越长越美,犹如一朵开在黯淡北境中的鲜花,而墨玟的困苦也得到了缓解。图林长高了身量,直至在人类当中要数高大,他的力量与刚毅在辛葛的国度中远近知名。他在那些年间热切地聆听古时的历史,学到了很多学识。他变得寡言深思。“强弓”贝烈格常到明霓国斯来找他,带他到远处野外,教他林中的知识、弓箭,以及用剑的技巧(这是图林最爱的)。但图林不那么擅长手工制作,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认识得很慢,经常因为突兀的举动毁了正在制作的东西。在其他方面,命运对他也并不垂青,他的计划经常出错,他想要的也无法获得。他也不能轻易交到朋友,因为他并不快活,很少大笑,有种阴影笼罩着他的少年时代。尽管如此,充分了解他的人却爱他、尊重他,并且他作为王的养子,受人尊敬。
然而,有人为此嫉妒他,图林逐渐长大成人,这人的嫉妒也愈发强烈。他是伊希尔博之子赛洛斯,出身南多族。那一族的领袖德内梭尔在贝烈瑞安德的第一场大战中,牺牲在阿蒙埃瑞布山上,此后有些南多族来到多瑞亚斯避难,赛洛斯就是其中一位。这些精灵大多数居住在多瑞亚斯东部阿洛斯河与凯隆河之间的阿索瑞恩,偶尔越过凯隆河,到对岸的野地里漫游。自从伊甸人穿过欧西瑞安德,定居在埃斯托拉德,这些精灵就对伊甸人没有好感。但赛洛斯大部分时间住在明霓国斯,赢得了王的尊重。他很自傲,对那些他认为地位与才华不如他的人傲慢无礼。由于同样精于歌曲,他跟吟游诗人戴隆交上了朋友。他不喜欢人类,尤其不喜欢贝伦·埃尔哈米安的亲人。他说:“这岂不是怪了?这片土地竟然对这支不幸种族的另一个人开放。头一个在多瑞亚斯造成的伤害莫非还嫌不够?”因此,他斜眼看待图林和图林所做的一切,竭尽所能加以恶评,但他措辞狡猾,掩饰着恶意。倘若单独遇到图林,他便傲慢地对图林说话,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图林对他感到厌烦,不过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沉默应对那些恶言恶语,因为赛洛斯在多瑞亚斯的居民当中地位很高,并且是王的谋臣。但图林的沉默跟言语一样惹赛洛斯不快。
图林十七岁那年,他的悲伤又开始了,因为那时所有来自他家乡的消息都断绝了。魔苟斯的力量逐年增长,希斯路姆全境如今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下。他无疑对胡林亲人的作为相当了解,暂时没有阻挠他们,好让他的谋划得以完成。但现在为了达成目的,他在黯影山脉的所有通路上都设了严密的守卫,如此一来,除非甘冒奇险,没有人能离开或进入希斯路姆,而奥克蜂拥而来,盘踞在纳洛格河源头、泰格林河源头,以及西瑞安河的上游。因此,有一次辛葛派出的使者没有归来,他便不肯再派人去了。他向来极不愿意让任何人游荡到被守护的边界之外,他派自己的子民走上危险的道路,去多尔罗明看望墨玟,再没有什么举动比这更能体现他对胡林及其亲人的极大善意了。
图林不知道有什么新的邪恶正在酝酿之中,他害怕厄运已经降临到墨玟和涅诺尔身上,变得心情沉重。他阴郁地想着哈多家族与北方人类的衰落,沉默地坐了多日。然后,他起身去找辛葛,发现他正与美丽安坐在明霓国斯的大山毛榉树希利珑下。
辛葛惊奇地望着图林,突然发觉在他眼前的不再是他那年少的养子,而是一个成年人类、一个陌生人,身材高大、一头黑发,正用那双生在白皙面孔上的深邃眼睛看着他。接着图林向辛葛要了铠甲、剑与盾牌,并且要取回多尔罗明的龙盔。王准了他的要求,说:“我将在麾下用剑的骑士当中给你安排一个职位,因为你的武器将永远是剑。倘若你渴望作战,你可以同他们在边境上一试身手。”
但图林说:“我的心催促我去多瑞亚斯的边境之外。比起守御边界,我更渴望去攻击大敌。”
“那么你就必须独自去。”辛葛说,“胡林之子图林,我根据自己的智慧,判断我的子民如何参加与安格班的战争。目前,我不会派出多瑞亚斯的军队,而且在我仍能预见的任何时候,我都不会。”
“然而墨玟之子,你可依照心愿,自由离去。”美丽安说,“获得我们许可进入的人,美丽安的环带不会阻止他们离开。”
“除非睿智的忠告制止你。”辛葛说。
“陛下,您有什么忠告?”图林问。
“你的体格似已成人,”辛葛答道,“尽管如此,你仍未达到成年应有的成熟。等到那时,也许你就可以考虑你的亲族了,但人类要凭一己之力对抗黑暗魔君,希望渺茫,而若协助精灵王族在他们的防线尚存时守御,能做得更多。”
图林听了,说:“我的亲人贝伦做了更多。”
“贝伦,与露西恩。”美丽安说,“但你对露西恩的父亲这样说,实在鲁莽。我想,墨玟之子图林,你的宿命没有那般崇高,但无论幸或不幸,你的命运都与精灵一族交缠在一起了。你当留神自身,以免不幸降临。”她沉默一阵,又开口对他说:“我的养子,现在去吧,听从王的忠告。然而我认为,你成年之后,与我们住在多瑞亚斯的日子不长了。将来你若想起美丽安的话,那将对你大有益处:你心中火热与冰冷的两面,你当戒慎。”
于是,图林向他们躬身行礼告退。不久以后,他便戴上龙盔,拿起武器,去了北面边境。在那里,精灵战士们不断地与奥克,与魔苟斯的一切爪牙及生物作战,图林加入了他们。如此,他虽刚刚脱离少年时代,力量与勇气便得到了证明。忆及亲人遭受的虐待,他总是在冒险行动中勇往直前,因此多次被长矛、箭矢,或奥克的弯刀所伤,但他命中注定与死无缘。传言遍及森林,连多瑞亚斯之外都有耳闻:多尔罗明的龙盔业已再现。很多人闻言惊奇,说:“难道哈多或‘长身’加尔多还魂复生了?还是希斯路姆的胡林真的从安格班的地穴中逃出来了?”
当时,辛葛的边境守卫队中只有一位比图林更勇武,就是贝烈格·库沙理安。贝烈格与图林结伴经历了每一次艰险,在蛮荒的森林中一同穿行,足迹遍及各处。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其间图林很少去辛葛的宫殿,他也不再留心自己的外表与衣着。他头发蓬乱,铠甲外罩着一件风尘仆仆的灰斗篷。但碰巧在第三个夏天,也就是图林二十岁那年,他渴望休整,武器装备也需要修理,因而他在一天傍晚出乎意料地来到了明霓国斯,又走进了大厅。辛葛不在,因他与美丽安一同外出去了绿林,他盛夏时偶尔喜欢这样做。图林因旅途劳顿,心事重重,不假思索就找了个座位坐下。不巧的是,他坐到了王国中的长老们所坐的那一桌,并且坐的正好就是赛洛斯坐惯了的位子。晚到的赛洛斯大怒,认定图林这么做是出于傲慢,故意侮辱他。待到他发现图林不但没有被同桌的众人斥责,反而受到欢迎,他的怒火更炽。
因此,赛洛斯暂时装出了同样的态度,另找了个位子,隔桌坐在图林对面。“边境卫士难得赏光与我们为伴,”他说,“我乐于让出我坐惯的座位,换取和他交谈的机会。”他对图林说了很多别的话,询问起边境的消息和图林在野外的事迹,然而他的言辞固然动听,语调中的嘲弄却毋庸置疑。于是图林变得厌烦了,他环顾四周,体会到了流亡的辛酸。纵然精灵殿堂中充满光明和欢笑,他却想起了贝烈格和他们在森林中的生活,由此又想到了更远,想起了身在多尔罗明,他父亲家中的墨玟。他由于这些忧郁的念头而皱起了眉,没有回答赛洛斯。赛洛斯见状,以为图林是对自己皱眉,再也压不住怒火,他掏出一把金梳子,丢到图林面前的桌上,说:“希斯路姆的人类,毫无疑问,你是匆忙来到这席上的,你那件破烂的斗篷也许可以原谅,但你没必要不收拾你的脑袋,让头发活像一蓬荆棘。假如你的耳朵没被盖住,或许你就能把对你说的话听得更清楚。”
图林没有出声,而是向赛洛斯望去,眸中光芒一闪。但赛洛斯没注意警告,鄙夷地瞪了回去,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如果希斯路姆的人类都是如此邋遢凶野,那片土地上的女人会是何等模样?是不是像鹿一样只用长发蔽体就跑来跑去?”
图林闻言,抓起酒杯向赛洛斯的脸砸去,赛洛斯仰面倒下,伤得不轻。图林则拔剑而起,若非坐在他旁边的猎手玛布隆阻止,就会冲上前去。然后赛洛斯爬起来,啐了一口血在桌上,用受伤的嘴说:“我们还要庇护这个林中野人多久?今晚这里归谁统治?王的法律会严惩那些在大厅里伤害他的臣属的人,而那些在此拔剑的人,最轻的判决也是驱逐出境。林中野人,出了大厅,我就会应战!”
但图林看到桌上的血,冷静下来。他挣开紧抓着他的玛布隆,一言不发就离开了大厅。
然后玛布隆对赛洛斯说:“你今晚怎么了?我认为,这件恶事该受责备的是你。王的法律也许会裁决:嘴上受伤就是你口出嘲讽的公正报应。”
“那个小崽子要是不满,叫他报给王裁决好了。”赛洛斯答道,“但在此拔剑可不能靠这等理由免责。出了大厅,如果那个林中野人对我拔剑,我就会杀了他。”
“我看未必。”玛布隆说,“但无论你们二人是谁被杀,都是邪恶之举,不适合多瑞亚斯,更适合安格班,还会招来更多的邪恶。实际上,我认为今晚某种北方的阴影已经伸展出来,触及了我们。当心啊,伊希尔博之子赛洛斯,别因骄傲而如了魔苟斯的意,切记你是出身埃尔达。”
“我没忘。”赛洛斯说。但他并未平息怒火,整夜照料伤处,心中怨恨愈深。
清晨,就在要回北面边境去的图林离开明霓国斯时,臂戴盾牌、长剑出鞘的赛洛斯从他背后冲了出来,偷袭了他。但图林在野外磨练得十分机警,他从眼角瞥见了赛洛斯,跳到一旁,迅速拔剑转身迎敌。“墨玟!”他喊道,“现在嘲笑你的人要为他的轻蔑付出代价了!”他劈裂了赛洛斯的盾牌,接着两人持剑激烈缠斗。但图林在一所严酷的学校里锻炼已久,变得像任何精灵一样敏捷,还更强壮。他很快就占据了优势,伤了赛洛斯用剑的手臂,让对方落到任他处置的地步。于是,他一脚踏住赛洛斯掉在地上的剑,说:“赛洛斯,一场漫长的赛跑正等着你,衣服将是个负担,有头发就够了。”他猛地把对方推倒在地,剥光了衣物,赛洛斯体验到图林的惊人力量,害怕了。但图林让他起身,接着喊道:“跑!快跑!除非你跑得像鹿一样快,否则我就要从背后戳赶你。”赛洛斯逃进森林,狂喊救命,但图林像猎狗般紧追着他,无论他怎么跑,怎么急转,那把剑始终追在他身后,逼他继续。
赛洛斯的喊叫引来很多人加入追逐,他们跟在后面,但只有跑得最快的才跟得上前方两个奔跑者。玛布隆是追赶者中跑在最前的,他心中作难,因为他虽觉得赛洛斯的嘲讽是邪恶的,但“早晨苏醒的恶意是前夜魔苟斯的欢笑”,此外,未将事由报经审判,便肆意地羞辱一位精灵族人,这是公认的严重之举。那时谁也不知道,是图林先遭到了赛洛斯攻击,赛洛斯本来要杀了他。
“图林,住手,快住手!”他喊道,“这是森林里的奥克行径!”但图林回喊:“森林里的奥克行径,为的是大厅里的奥克说法!”说完又纵身去追赛洛斯。赛洛斯觉得援助无望,以为自己死到临头,疯狂地往前跑,直到他突然来到一条注入埃斯加尔都因河的小溪边缘。这条小溪在高耸的岩壁之间一道深深的裂隙里流动,裂隙有鹿的一跃那么宽。在裂隙前,万分惊恐的赛洛斯尝试着跃过去,但他未能在对岸站稳,大叫一声仰面跌下,摔死在水中的一块大石上。就这样,他在多瑞亚斯送了命,曼督斯将会扣留他很久。
图林俯视躺在溪中的尸体,心想:“不幸的蠢货!我本来会让他从这里走回明霓国斯去。现在他让我背负了不应得的罪过。”这时玛布隆和同伴们都赶了上来,站在他旁边的裂隙边缘,他转过身,阴郁地看着他们。一阵沉默之后,玛布隆说:“唉!图林,现在和我们一起回去吧,因为这些事王必须裁决。”
但图林说:“假如王是公正的,他就会判决我无罪。但这个人难道不是他的一位谋臣?一位公正的王为什么会选一个心思恶毒的人做朋友?我正式放弃他的法律和他的判决。”
玛布隆虽然心中同情图林,但还是说:“你这样说不明智。你不应该去做逃亡者。我请求你,以朋友的身份随我回去。这里有别的见证人。王得知真相之后,你可以期待他的宽恕。”
然而图林厌倦了精灵的殿堂,且害怕自己遭到囚禁,他对玛布隆说:“我拒绝你的请求。我不会为子虚乌有的事寻求辛葛王的宽恕。现在我要去他的判决管辖不到的地方。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我自由离去,要么杀了我,假如那符合你们的法律。因为你们人数太少,不可能活捉我。”
他们从他眼中看出他是说真的,因此为他让开了路。玛布隆说:“死去一个,已经够了。”
“我并未希望他死,但我也不为他哀悼。”图林说,“愿曼督斯公正地裁决他。如果他真的重返生者之地,愿他表现得更加明智。愿我前路顺利吧!”
“前路自由!”玛布隆说,“因为那是你的愿望。但你若如此离去,我不指望‘顺利’。你心头笼罩着一道阴影。当我们重逢,愿它不会加深。”
图林听了这话,没有回答,而是离开了他们。他迅速走远了,但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据说,图林没有返回多瑞亚斯的北面边境,也没传来任何他的消息。强弓贝烈格便亲自前往明霓国斯找他,他心情沉重地听说了图林的作为和逃亡。不久之后,夏日将逝,辛葛与美丽安回到了宫殿中。王坐在明霓国斯大厅的宝座上,多瑞亚斯的全部贵族与谋臣陪伴在侧,听取对所发生之事的报告。
于是,全部经过都调查陈述出来,就连图林告别时的话也不例外。末了,辛葛叹道:“唉!这样的阴影是怎样潜入我的王国的?我曾将赛洛斯视为忠心又明智之人,但假如他还活着,就要体会到我的怒气,因为他的嘲讽是邪恶的,我认为他该为大厅中发生的一切受责。至此,我原谅图林。但是,羞辱赛洛斯、追猎他到死,这些错事比冒犯更严重,这些行为我无法忽视。它们显示了一副冷硬心肠,并且骄傲。”辛葛说完,沉默下来,但终于悲伤地再度开口:“这是一个不知感恩的养子,一个骄傲超过实际地位的人类。我怎能庇护一个蔑视我和我的法律的人,怎能原谅不肯悔改之辈?因此,我将把胡林之子图林逐出多瑞亚斯王国。他若设法入境,当被带到我面前受审,他若不在我脚前恳求原谅,就不再是我儿子。在场若有任何人认为判决不公,尽管开口。”
大厅里一片寂静,于是辛葛举起手,要宣布判决。但就在那时,贝烈格匆匆进来,高声道:“陛下,我还能发言吗?”
“你来晚了。”辛葛说,“难道你不是与旁人一同受邀?”
“的确,陛下。”贝烈格答道,“但我耽搁了。我去找了一位我认识的人。现在,在您下达判决之前,我终于带来一位证人,我们应当听听。”
“但凡有任何了解的人,都被召唤来此。”王说,“我已听了他们的陈述,现在这个人还能讲出什么更有分量的话?”
“您听过之后,自当判断。”贝烈格说,“如果我当真值得您开恩,就请准我此事吧。”
“我准许了。”辛葛说。于是,贝烈格出去,牵着少女妮尔拉丝的手带她进来。她住在森林中,从未进入明霓国斯。她感到害怕,既是因为巨柱支撑的大厅与岩石的屋顶,也是因为有很多人在场注视着她。当辛葛吩咐她开口时,她说:“陛下,我当时坐在一棵树上。”但她接着就因为对王的敬畏而支吾起来,说不下去了。
王对此露出了微笑,说:“别人也这么做过,但觉得没必要告诉我。”
“别人确实做过,”她见他微笑,受到了鼓励,“就连露西恩也是!而那天早晨,我想起了她,还有凡人贝伦。”
辛葛听了这话,不予置评,也不再微笑,而是等着妮尔拉丝再度开口。
“因为图林让我想起了贝伦。”末了她说,“我听说他们是亲人,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他们的亲缘。”
于是辛葛失去了耐心,他说:“也许吧。但胡林之子图林因蔑视我而离开,你再也见不到他,辨认他的亲戚关系了。因我现在就要宣布我的判决。”
“国王陛下!”她闻言喊道,“请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图林离去时,我坐在树上看着他。我看见赛洛斯拿着剑和盾牌从森林里出来,出其不意地扑向了图林。”
这话在大厅中激起一阵低语。王举起手,说:“你带给我的消息,关系比表面上看来更重大。现在,当心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因这是判决的法庭。”
“贝烈格也这么告诉我,”她答道,“仅仅是因为那样,我才敢来这里,好让图林不会遭到误判。他是英勇的,但他也是仁慈的。陛下,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两个,直到图林击落了赛洛斯的盾牌与剑,但他没有杀他。因此,我不相信他最后想要他死。赛洛斯要是遭到了羞辱,那羞辱是他自找的。”
“判决由我来定。”辛葛说,“但你所说的将左右判决。”接着,他仔细地盘问了妮尔拉丝。最后,他转向玛布隆,说:“我觉得奇怪,这些图林对你只字未提。”
“他确实没提,”玛布隆说,“他要是说了,我在分别时就会对他说另一番话。”
“而现在我也会另作判决。”辛葛说,“且听我说!我认定图林遭到无礼对待,并被激怒,我在此原谅他所犯的过错。如他所言,我的一位谋臣确实如此欺侮于他,因此他不必寻求我的原谅,但我将把原谅奉送给他,无论能在哪里找到他。我将召他回到我的宫殿中,享受礼遇。”
但判决宣布之后,妮尔拉丝突然哭了。“要去哪里找他?”她说,“他已经离开了我们的领土,世界又这么大。”
“我会派人去找他。”辛葛说,然后他起身。贝烈格则带着妮尔拉丝出了明霓国斯,他对她说:“别哭,纵使旁人全都失败,但只要图林仍然在外生活或旅行,我就会找到他。”
次日,贝烈格来到辛葛与美丽安面前,王对他说:“贝烈格,给我建议吧;因为我很悲伤。我将胡林之子视如己出,今后亦然,除非胡林亲自从阴影中归来,索回亲子。我不愿让任何人说图林被不公正地逐出此地,流落荒野。我会欣然欢迎他归来,因为我非常爱他。”
贝烈格答道:“我会去寻找图林,直到寻见为止。只要可能,我就会带他回明霓国斯,因为我也爱他。”于是他动身离开,深入贝烈瑞安德各地搜寻,历经诸多危险,却始终打探不到图林的消息。那年冬天过去,接着春天亦逝。
图林在匪帮中
现在故事又转去讲述图林。他认定自己成了王要追捕的逃犯,故未返回多瑞亚斯北面边境去找贝烈格,而是向西而去,悄悄离开了被守护的国度,进入泰格林河以南的林地。在泪雨之战以前,有很多人类散居在那地的农庄里,他们大多是哈烈丝的族人,但没有首领,他们靠狩猎与农耕为生,在产橡实的地方养猪,圈出与野外隔绝的林间空地,在上面耕种。但是,大部分人如今都被杀了,否则就是逃进了布瑞希尔,那一整片地区都笼罩着对奥克与匪帮的恐惧。这是因为,在那段灾难时期,无家可归、铤而走险的人类步入歧途:有些是经历了战争和失败的幸存者,田地荒芜;还有一些是做了坏事而被驱逐进荒野的人类。他们打猎,尽力采集食物。但到了冬天,他们受饥饿驱使,就会变得如同恶狼一样令人畏惧,被仍然保卫着家园的人们唤作“皋尔民”,意思是“狼民”。大约五十个这样的人类结成了一个匪帮,在多瑞亚斯西面边界外的树林里游荡。他们当中有些人是被赶出去的,对同族之人怀着怨恨,心肠冷硬,因此他们受人憎恨的程度几乎不亚于奥克。这些人中最冷酷的名叫安德罗格,他因为杀害一个女人而被逐出多尔罗明。其他人也来自那片土地:有这伙人中年纪最大的老阿尔贡德,他是从泪雨之战中逃出来的。还有一个自称佛威格的,他是匪帮的首领,长着金发,眼睛闪亮但目光游移不定,魁梧又大胆,虽是哈多的族人,但行事堕落,远非伊甸人的作风。他们变得十分警惕,行动时会派出斥候,休息时会在四周安排哨兵。因此,图林无意中走进他们出没的地盘时,很快就被他们察觉了。他们跟踪他,在他四周布下包围圈。当他走进一片溪边的林中空地,猝然发现自己被一群剑拔弩张的人围住了。
图林见状,停了下来,但他并未流露出恐惧。“你们是什么人?”他说,“我以为只有奥克才伏击人类,看来我弄错了。”
“你可以为这个错后悔了,”佛威格说,“因为这一带是我们的地盘,不容别的人类乱闯。要是他们付不出赎金,我们就要他们拿命来偿。”
图林闻言大笑,说:“你们不可能从我这里拿到赎金,我是个被放逐的人,是个逃犯。等我死了,你们可以来搜身,但要证实我所言不虚,你们将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话虽如此,他似乎还是死到临头了,因为很多箭都已上弦,只等首领一声令下,而敌人个个都在他持剑一跃所及的范围之外。图林注意到脚前的溪边有些石块,猛然弯下了腰,与此同时,有个人被他的话激怒,射出了一箭。箭与图林擦身而过,他纵身而起,对准那个射箭的人大力掷出石块,正中目标,那人脑浆迸裂,应声倒地。
“我活着就能取代那个倒霉鬼的位置,或许对你更有用。”图林说。他又转向佛威格说:“倘若你是这里的首领,就不该容许你的人没有命令就放箭。”
“我是不许,”佛威格说,“但他遭谴也够快了。你要是肯更听我的话,我就收你取代他。”
匪帮中有两人听了,大声反对,其中一个是那个丧命者的朋友,名叫乌拉德。“杀了一个顶尖好手,赢来入伙,”他说,“这可太怪了!”
“那可以再商议。”图林说,“但是来吧!我会同时迎战你们两个,使用武器还是赤手空拳都行,这样你们就会知道,我是否够格取代你们的顶尖好手。”他说完就向他们大步走去,但乌拉德退缩了,不肯应战。另一个人丢下了弓,上下打量着图林。那人便是多尔罗明的安德罗格。
“我不是你的对手。”他最后摇着头说,“我看,这里谁都不行。就我来说,你可以加入我们。不过,你的模样很怪,你是个危险人物。你叫什么名字?”
图林说:“我就叫自己‘蒙冤者’内桑。”此后,匪帮众人就叫他内桑。他虽告诉他们自己受过不公的对待(并且要是有谁声称有过类似的遭遇,他倾听起来总是异常热衷),却不肯多说自己的生活或家乡。然而他们看出,他是从尊贵的地位落魄至此的,虽然他除了武器装备之外一无所有,但那些都是精灵工匠所造。他很快就赢得了他们的赞誉,因为他强壮英勇,林中生活的技能比他们更强。他们信任他,因为他不贪婪,几乎不为自己考虑。但他们也怕他,因为他会突然发怒,而他们几乎不懂是为什么。图林不能,或者说出于骄傲而不愿回多瑞亚斯,而纳国斯隆德自从费拉贡德陨落,就不准任何人进入。他没有屈尊去投奔布瑞希尔较弱的哈烈丝一族,他又不敢去多尔罗明,因为那地遭到严密封锁,并且他认为当时没有希望孤身一人成功穿过黯影山脉中的通路。因此,图林与匪帮一起居住,因为只要有人陪伴,艰苦的野外生活就更容易忍受。由于他想活下去,不能总是跟他们起冲突,他绝少插手阻止他们作恶。然而,同情和羞耻不时会在他心中苏醒,那时他会发怒,变得危险。图林就这样过到了那年年末,熬过了饥寒交迫的冬季,直到惊蛰到来,美好的春天接踵而至。
如前所述,在泰格林河以南的树林里尚有一些人类的农庄,他们吃苦耐劳、时刻警醒,不过如今人数很少。尽管他们丝毫不爱也几乎不同情那些匪徒,但在严冬时节,他们会把尽力省下的食物拿出去,放在皋尔民找得到的地方,盼望这样就能避免饿疯了的人结伙来打劫。但匪帮对他们还不如鸟兽领情,而救了他们的其实是他们的狗和围栏。因为每一处农庄所在的空地周围都有高大的树篱,房屋周围还有壕沟与栅栏。农庄之间有小路连通,人们可以吹响号角,召唤援助。
但春天来后,皋尔民在距离林中居民的住处如此之近的地方逗留,就有危险,林中居民可能聚集起来,追杀他们。因此,图林不解佛威格为什么不带他们离开。在南方远处没有人类的地方,食物与猎物更多,危险更小。然后有一天,图林找不到佛威格和他的朋友安德罗格了。他问起他们去了哪里,同伴却哄笑起来。
“我猜,他们是去忙自己的事啦。”乌拉德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我们就该挪窝了。可能会很匆忙,因为只要他们没招来一窝蜂追赶,我们就是走运啦。”
阳光高照,嫩叶青翠,图林厌了匪帮的邋遢营地,独自逛进了森林深处。他违心地想起了隐匿王国,仿佛听到了多瑞亚斯种种花朵的名字,如同一种几被遗忘的古老语言的回声。但冷不防,他听见了尖叫,有个年轻女人从一片榛树丛里冲了出来。她惊恐万状,喘着气绊倒在地,衣服被荆棘扯得七零八落。图林当即拔剑,向灌木丛扑了过去,一剑砍倒了从榛树丛里冲出来追她的人。他在砍中的刹那,才看清对方是佛威格。
他大惊站在那里,低头望着草地上的鲜血,就在这时,安德罗格钻了出来,也震惊止步。“内桑,你干的好事!”他喊着拔出了剑。但图林已经冷静下来,他对安德罗格说:“那么,奥克在哪里?你们是跑过了奥克来帮她的吗?”
“奥克?”安德罗格说,“笨蛋!你自称匪徒,匪徒不知法纪,只顾自己的需求。内桑,管好你自己的事,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操心。”
“我会这么做。”图林说,“但今天你我的路有了冲突。你要么把这个女人留给我,要么就去跟佛威格作伴。”
安德罗格大笑起来。他说:“你要是想那么解决,那就随你的意。我一个人不敢说是你的对手。不过你杀了他,咱们的同袍可会翻脸。”
这时,那个姑娘爬了起来,手搭上了图林的臂膀。她看看血迹,又看看图林,眼中露出了喜色。“大人,杀了他!”她说,“把他也杀了!然后跟我走。如果你带上他们的脑袋,我父亲拉尔那赫不会不高兴的。他曾为两颗‘狼头’给人重赏。”
但图林问安德罗格:“她家远吗?”
“大概一哩吧,”安德罗格答道,“那边有座有围栏的农庄。她在外边闲逛。”
“那就快点走。”图林转过身对那个女人说,“告诉你父亲,让他保护好你。但我不会砍下同袍的脑袋去讨他欢心,或去换别的任何东西。”
然后他收起了剑,对安德罗格说:“走!我们回去。不过你要是想埋了你的首领,就必须自己动手。动作要快,因为可能有人大张旗鼓来追捕我们。拿着他的武器!”
接着,图林不再多说,转身上路。安德罗格看着他离去,皱起了眉,就像在思索一个谜题。
图林回到匪帮的营地时,发现他们焦躁又不安,因为他们已经在同一个地方留了太久,距离防守严密的农庄太近,他们低声抱怨着佛威格。“他去赌运气,却要咱们来冒险,”他们说,“他去找乐子,别人没准就得背黑锅。”
“那就选个新首领吧!”图林站在他们面前说,“佛威格不能再领导你们了,因为他死了。”
“你怎么知道?”乌拉德问道,“你去同一个蜂窝里掏蜜了?他是不是叫一群蜜蜂给螫了?”
“不,”图林说,“螫一下就够了。我杀了他。但我饶了安德罗格,他很快就会回来。”然后他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谴责那些做过这种事的人。他还没说完,安德罗格就带着佛威格的武器回来了。“内桑,你看!”他喊道,“没人发出警报。也许她还巴望再见到你。”
“你要是取笑我,我就要后悔不肯把你的脑袋给她了。”图林说,“快讲你的经历,长话短说。”
于是安德罗格把全部经过照实说了一遍。“我现在不明白,内桑当时在那里干什么。”他说,“看着跟我们不是一路的。因为我到场时,他已经杀了佛威格。那个女人满意得很,提出要跟他走,求他拿我们的脑袋当聘礼。但他不想要她,撵她走了。所以,我猜不出来他跟首领有什么仇。他把我的脑袋留在了肩膀上,这我是领情的,不过也很是糊涂。”
“那么我就不承认你出身哈多的族人。”图林说,“你更像受诅咒的乌多的属下,该去给安格班效力。但现在听我说!”他对所有人喊道,“我给你们选择。你们必须奉我为首领,取代佛威格,否则就让我走。我要么现在掌管这支队伍,要么离开。但你们要是想杀我,尽管来吧!我会跟你们每一个人战斗,直到我死——或你们亡。”
当下很多人抓起了武器,但安德罗格高喊:“不可!他饶过的这颗脑袋可不傻。咱们真要斗的话,不等杀掉他这个咱们当中的顶尖好手,就会有不止一个人白白死掉。”然后他大笑起来,“他当初入伙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又来了。他杀人来腾地方。既然从前的结果证明还不坏,这回可能也一样。他也许能带咱们交上更好的运气,比在别人的残羹剩饭里刨食强。”
老阿尔贡德说:“咱们当中的顶尖好手。要是咱们有这胆量,本来有机会做同样的事,但咱们已经忘了太多。到头来,他也许能带咱们回家乡去。”
图林听了这话,心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他也许能从这一小帮人开始,建立一个自己的自由王国。但他看着阿尔贡德和安德罗格,说:“你们说故乡?高耸寒冷的黯影山脉挡在面前,山的背后有乌多的族人,在他们的周围又有安格班的军团。倘若如此形势不能吓阻你们这七七四十九人,那我也许能带你们踏上归家的路。但在我们丧命之前,能走多远?”
众人都不作声。于是图林又说:“你们是否奉我为首领?那样我会先带你们离开,进入荒野,远离人类的家园。我们也许能在那边交上更好的运气,也许不能,但我们至少会少招同类的怨恨。”
于是,哈多的族人尽数聚集到他身边,奉他为首领,心思没有那么良善的旁人也同意了。图林立刻带他们离开了那片乡野。
辛葛派出了很多使者,在多瑞亚斯境内与边境附近的地区寻找图林,但在他逃离的那一年,他们的搜寻无功而返,因为没有人知道或猜得到他跟一群与人类为敌的匪徒在一起。待到冬天来临,他们回去向王复命,只有贝烈格除外。旁人全都离去之后,他仍独自继续寻找。
但在丁巴尔和多瑞亚斯的北面边境一带,形势已经恶化。战场上不再出现龙盔的踪影,强弓也不知去向,魔苟斯的爪牙振奋鼓舞,人数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大。冬天来了又去,到了春天,他们重新开始进攻。丁巴尔陷落了,布瑞希尔的人类感到担忧,因为邪恶如今在他们周围的边界上游荡,惟有南面例外。
如今图林逃走已将近一年,而贝烈格仍在搜寻,但希望越来越渺茫。他漫游时,向北去了泰格林渡口。他在那里听到了坏消息——来自陶尔-努-浮阴的奥克正展开新一轮侵略,因而折返,碰巧在图林离开那片地区后不久来到了林中居民的家园。他在那里听说了一件当地流传的奇事。有个高大尊贵的人类——有人说,是精灵战士——出现在树林中,杀了一个皋尔民,救了他们追赶的拉尔那赫的女儿。“他非常高傲,”拉尔那赫的女儿对贝烈格说,“那双明亮的眼睛几乎不屑看我。可是他把那些狼民叫作同伴,不肯杀掉另一个站在旁边知道他名字的匪徒。内桑,他这么叫他。”
“这个谜你能解开吗?”拉尔那赫问精灵。
“唉,我能。”贝烈格说,“你们说的那个人类,就是我要找的人。”有关图林他没对林中居民多说,但他警告他们,邪恶正在北边聚集。“奥克很快就会前来洗劫这片乡野,他们实力太强,你们无法抵挡。”他说,“今年,你们终究必须放弃自由了,否则就要放弃生命。趁还有时间,快去布瑞希尔!”
然后贝烈格便匆忙上路,搜寻那帮匪徒的藏身之地和一切可以显示他们去向的痕迹,他很快就找到了。但图林这时已领先了数日,并且因为担心林中居民的追击,走得很快,他还运用所知的一切技艺去挫败或误导任何尝试追踪他们的人。他们几乎从不在同一处营地过上两夜,无论行走还是扎营,都很少留下踪迹。因此,即便是贝烈格,追踪也落空了。他循着所能辨认的痕迹,从他能交谈的野生动物那里打探过路人类的风声,经常接近了目标,但到达他们的藏身地时,总是已经人去无踪。因为他们日夜都在周围布下岗哨,一听到风吹草动,就迅速动身离开。“唉!”他叹道,“我教这个人类的孩子在森林与田野里生存的技艺,教得太好了!简直可以认为这是一支精灵队伍了。”匪帮已开始注意到被某个孜孜不倦的追踪者盯上了,他们看不见他,又无法甩脱,于是渐渐不安起来。
不久之后,正如贝烈格所担心的,奥克越过了布砾希阿赫。他们遭到布瑞希尔的韩迪尔倾尽全力的抵抗,于是向南越过泰格林渡口,寻求劫掠。很多林中居民听从了贝烈格的建议,把妇女与儿童送到布瑞希尔,以求避难。这些妇孺与护卫们及时过了渡口,逃过一劫,但武装断后的男人们遇上了奥克,遭到击溃。少数人杀出一条血路,到了布瑞希尔,但很多人都被杀或被俘了。奥克接着扑向那些农庄,将它们洗劫一空后放火烧毁。然后,他们立刻转向西行,寻找大道,因为他们带着战利品与俘虏,这时希望尽快返回北方。
但匪帮的斥候很快就发现了他们。这些匪徒虽不怎么在乎被俘的人,却被劫自林中居民的财物激起了贪欲。在图林看来,不知奥克的数量就暴露自身太危险了。但匪徒们不肯听他的话,因为他们在野外需要很多东西,有些人已经开始后悔让他领导了。因此,图林只带了一个叫欧尔烈格的同伴,出发去侦察奥克。他把匪帮的指挥权交给安德罗格,指示他在自己二人不在时躲起来藏好。
须知,奥克队伍的人数远远超过那帮匪徒,但他们身在奥克很少敢来的地区,并且他们知道过了大道就是“被守护的平原”塔拉思迪尔能,那里有纳国斯隆德的斥候与密探监视。由于害怕危险,奥克很警醒,他们的斥候在行军队伍两侧的树林中潜行。因此,三个奥克斥候撞见了隐蔽着的图林和欧尔烈格,他们被发现了。他们杀了其中的两个,但第三个逃脱了,边跑边喊:“古鲁格!古鲁格!”那是奥克对诺多族的称呼。整座森林立刻布满了奥克,他们静静地散开,向四面八方扫荡。图林眼看逃脱的希望不大,心想至少要骗过他们,将他们引离自己手下人的藏身地。他从“古鲁格!”的喊声看出,他们惧怕纳国斯隆德的密探,因而带着欧尔烈格向西逃去。奥克迅速向他们追来,图林和欧尔烈格竭力东躲西藏,但最后还是被逼出了森林,于是他们被发现了。他们在设法横过大道时,欧尔烈格身中多箭倒地。但图林的精灵铠甲救了他一命,他独自逃到了大道另一侧的荒野里,凭着速度与技能甩掉了敌人,远远逃进了他不熟悉的地区。奥克见状,害怕会惊动纳国斯隆德的精灵,便杀了俘虏,匆匆返回北方去了。
三天时间过去了,图林和欧尔烈格仍未归来,有些匪徒希望离开藏身的山洞,但安德罗格出言反对。就在他们争辩的中途,有个灰影突然站到了他们面前。贝烈格终于找到了他们。他走上前,手中没拿武器,向他们亮出双掌。但他们吓得跳了起来,安德罗格从贝烈格背后欺上前,抛出套索收紧,缚住了他的双臂。
“倘若不想有人来访,你们就该更留心放哨。”贝烈格说,“你们为何这样迎接我?我是作为朋友前来,只是要找一个朋友。我听到你们叫他内桑。”
“他不在。”乌拉德说,“但你要不是刺探我们很久了,怎么会知道那个名字?”
“他确实刺探我们很久了。”安德罗格说,“这就是那个紧追着我们不放的影子。现在我们或许就能了解他的真正目的。”接着他命令众人将贝烈格绑在山洞旁的一棵树上。等他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他们就审问他。但贝烈格对他们的全部问题一律给出同一个回答:“自从我在森林里首次遇见这位内桑,我就成了他的朋友,那时他只不过是个孩子。我找他纯系出于关爱,并且给他带来了好消息。”
“我们杀了他吧,摆脱他的刺探。”安德罗格大怒说道。他是个弓箭手,因而看着贝烈格的大弓,心生觊觎。但有几个心地较好的人出声反对,阿尔贡德对他说:“首领还有可能回来,到时他要是知道他的朋友跟好消息被一起夺走了,你要后悔的。”
“我不信这个精灵的说辞。”安德罗格说,“他是多瑞亚斯之王的奸细。但如果他真有任何消息,就该告诉咱们,咱们再来判断那些消息能不能给咱们理由,饶他一命。”
“我会等你们的首领回来。”贝烈格说。
“你会站在这里,直到开口为止。”安德罗格说。
然后众人在安德罗格的怂恿下,把贝烈格继续绑在树上不管,不给食物与饮水,他们却坐在近旁又吃又喝,但他再也没对他们说话。这样过了两天两夜之后,他们变得既恼火又害怕,急着要走,这时大多数人都准备好杀掉这个精灵了。夜幕渐渐降临,他们聚集到贝烈格周围,乌拉德从洞口燃着的小火堆里拿来一支火把。但就在那一刻,图林回来了。他照例悄然走近,站在那一圈人外面的阴影里,借着火把的光亮,他看清了贝烈格憔悴的面容。
顿时,他就像被一支箭射中,久违的泪水如同突然融化的冰霜,充满了双眼。他纵身而出,奔到树旁。“贝烈格!贝烈格!”他喊道,“你怎么来了这里?你为何这样站着?”他立刻砍断了朋友的捆索,贝烈格往前倒在他怀中。
等图林听完匪帮中人肯说的一切,他既愤怒又悲伤,但他起初只一心照顾贝烈格。图林用尽所知的技能照料他,想起自己在林中度过的生活,一腔怒火转为自责。因为这帮匪徒经常抢劫或杀害在藏身处附近遇到的陌生人,而他未加阻止。他自己也常说辛葛王与灰精灵的不是,所以如果灰精灵被当作敌人对待,他自己必须分担谴责。他怀着苦涩转向那些人,说:“你们真残忍,而且是不必要的残忍。我们在此之前从未折磨过囚犯;但我们过的这种生活让我们做出了奥克的行径。我们干的全是无法无天、毫无结果的事,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往自己的心中增添仇恨。”
但安德罗格说:“咱们要是不在乎自己的利益,还能在乎谁的?人人都恨咱们,咱们能去爱谁?”
“至少我不会再动手对付精灵或人类。”图林说,“安格班的爪牙已经够多了。如果别人不愿跟我一起发这个誓,我就独自谋生。”
这时贝烈格睁开眼睛,抬起了头。“并非独自!”他说,“现在我终于能说我带来的消息了。你并非逃犯,内桑这个名字也不合适。那些你被认定犯下的过错,已经得到了原谅。我们找了你一年,要找回你,恢复荣誉,为王效力。龙盔已经销声匿迹太久了。”
但图林听了这个消息,并未露出喜色,而是沉默地坐了良久,因为贝烈格的话使阴影再度降临到他身上。“先过了这夜吧。”末了他说,“然后我会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们明天必须离开这个藏身处,因为不是所有寻找我们的人都存着善心。”
“不,存着善心的是一个也没有。”安德罗格说,恶毒地扫了贝烈格一眼。
到了早晨,已从伤痛中迅速恢复的贝烈格依照古时精灵一族的习惯,与图林单独谈话。
“我本来以为,我的消息会让你高兴。”他说,“你现在肯定会回多瑞亚斯吧?”他想方设法,恳求图林这么做。但他越是催促,图林就越是犹豫。尽管如此,有关辛葛的判决,图林都详细询问了贝烈格。于是贝烈格把自己所知的全都告诉了他,最后,图林说:“那么,过去似乎是朋友的玛布隆,真的是我的朋友?”
“不如说,他是真相的朋友,”贝烈格说,“到头来,那是最好不过。但是图林,你为何不告诉他赛洛斯偷袭了你?一切本来可以大相径庭。而且,”他看着那些四仰八叉,躺在洞口附近的人,“你本来可以地位高贵依旧,而非堕落至此。”
“也许吧,要是你把这称作堕落,”图林说,“也许吧。但事情就那么发生了,言语哽在我喉咙里。玛布隆他并未开口问我,就为一件我从未做过之事而眼露谴责。如精灵王所言,我这颗人类之心是骄傲的,而贝烈格·库沙理安,它骄傲依旧。它还不能容忍我像个改过自新的任性男孩那样回到明霓国斯,承受同情与原谅的眼光。原谅不该我来接受,而该由我给出。而且,按照我的族人的标准,我已经不是男孩,而是男人了,且命中注定是个强硬之人。”
贝烈格闻言,感到不安。他问:“那你要怎么做?”
“前路自由。”图林说,“那是玛布隆在我们分别时给我的祝愿。我想,辛葛不会额外开恩,接受这些我堕落时的同伴,但我现在不愿离开他们,如果他们不愿离开我。我以我的方式爱着他们,即便对最糟糕的人也有一点关怀。他们是我的同类,每个人都良心未泯,还有向善的可能。我认为他们会支持我。”
“你看他们的眼光与我不同。”贝烈格说,“如果你企图让他们弃恶从善,他们会令你失望。我对他们存疑,尤其是某一位。”
“一个精灵要怎么评判人类?”图林说。
“就像他评判任何行径那样,无论那是何种生灵的所作所为。”贝烈格答道,但他并未多说,也没提起安德罗格的恶意,他所受的虐待主要归咎于此。因为他察觉了图林的情绪,担心他会不相信自己,伤害二人旧日友情,驱使图林走回邪路。
“吾友图林,你说‘前路自由’,”贝烈格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会领导我自己的人,按我自己的方式作战。”图林回答,“但至少对这一点,我的心已经变了:除了针对人类和精灵的大敌,我对发出的每一击都感到懊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留下吧!”
“我若留在你身边,左右我的就是爱,而非智慧。”贝烈格说,“我的心警告我,我们该回多瑞亚斯。”
“尽管如此,我却不会去那里。”图林说。
于是贝烈格再次努力劝说他回去为辛葛王效力,说多瑞亚斯的北面边境亟需他的力量与英勇,并告诉他奥克经由阿那赫小道从陶尔-努-浮阴下来进入丁巴尔,展开新的入侵。但他的话全都无济于事,最后他说:“图林啊,你自称强硬之人。你真是强硬,而且顽固。现在换我了。你若真希望有强弓相伴,就到丁巴尔来找我,因为我会回那里去。”
图林听了,默然而坐,与那不肯让他回头的骄傲斗争,他思忖着过去的岁月。但他忽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贝烈格:“你提到了一位精灵少女。她及时作证,我欠她的情,可我却记不起她了。她为什么留意我的举动?”
贝烈格闻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是啊,为什么呢?图林,你难道一直心不在焉、神不守舍地活着?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和妮尔拉丝一起在多瑞亚斯的森林中漫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图林说,“或者说,现在我的童年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并且被迷雾笼罩——除了对多尔罗明我父亲那座房子的回忆。但我为何会跟一位精灵少女一起漫步?”
“也许,是为了学习她能教你的东西。”贝烈格说,“唉,人类之子啊!中洲除了你的悲伤,尚有别的悲伤,还有并非武器造成的创痛。实际上,我开始觉得,精灵与人类不该相遇或互相干预。”
图林没有说话,而是久久看着贝烈格的面容,仿佛能从中解开他话语中的谜。但多瑞亚斯的妮尔拉丝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阴影从她身上移开了。
矮人密姆
贝烈格离去之后(那是图林逃离多瑞亚斯后的第二个夏天),匪帮面临的形势恶化了。天下着不合时令的大雨,数量比以往更庞大的奥克从北方下来,沿着泰格林河边古老的南方大道,骚扰多瑞亚斯西面边界上所有的森林。匪帮众人经常未成猎人,反成猎物,几乎没有安全与休整的时候。
一天晚上,他们在不生营火的黑夜里躲着休息,图林思量自己的生活,觉得还有很大改善的可能。“我必须找一处安全的避难所,”他想,“存下补给,以备冬季和饥饿之需。”隔天,他带领手下的人离开,走得比以往离开泰格林河与多瑞亚斯的边境更远。旅行三天之后,他们在西瑞安河谷森林的西缘停了下来。那里地势开始攀升进入荒原高地,土地更干燥,也更荒凉。
不久之后的一个雨天。灰蒙蒙的天色渐渐变暗,图林和手下的人在一片冬青灌木丛中避雨。灌木丛外是一片无树之地,有很多倾斜或堆在一起的大石。万籁俱寂,惟闻雨水从树叶上滴落的声音。忽然,一个哨兵喊了一声,他们跳起来,看到三个戴着兜帽、裹着灰衣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在乱石间移动。他们每人都背了一个大袋子,尽管如此,还是走得很快。
图林大声命令他们停下,众人像猎狗般朝他们奔去,但他们继续走自己的路,虽然安德罗格朝他们射了箭,还是有两个消失在暮色中。第三个因为动作更慢或负担较重而落在了后面,他很快就被抓住推倒,被很多人狠狠按住,不过他像野兽一样挣扎乱咬。图林走上前来,斥责了手下人。“你们抓到了什么?”他说,“有什么必要这么凶狠?它又老又小,能有什么危害?”
“它咬人。”安德罗格说,展示自己流血的手,“它不是奥克就是奥克的同类。杀了它!”
“它让我们空欢喜一场,该当一死。”另一个夺下了袋子的人说,“这里面除了薯根和小石头,什么都没有。”
“不,”图林说,“它长着胡子。我猜,它只不过是个矮人。让他起来说话。”
就这样,密姆在胡林子女的故事中出场了。他挣扎着在图林脚前跪了起来,哀求饶命。“我老了,又穷困。”他说,“如您所言,我只不过是个矮人,不是奥克。我名叫密姆。大人,别让他们像奥克那样,无缘无故就杀了我。”
图林听了,动了怜悯之心,不过他说:“密姆,你看似穷困不假——虽说那对矮人来说可不寻常——但我认为,我们这样一群无家可归、无亲无故的人类更加穷困。要是我说,我们因为有所急需,不会仅仅因为同情就饶了你,你能拿什么作为赎金?”
“大人,我不知道您想要什么。”密姆小心翼翼地说。
“此时此刻,我要的真不算什么!”图林说,苦涩地环顾四周,眼里还带着雨水,“我要一个在潮湿的树林外,可以睡觉的安全之处。毫无疑问,你自己有这样的地方。”
“我有,”密姆说,“但我不能拿它来当赎金。我太老了,没法再过露天的生活。”
“你用不着再老下去了,”安德罗格说,用没受伤的手拿着一把刀走上前来,“我能帮你免了麻烦。”
“大人!”密姆惊恐万状地喊,“如果我丧了命,您就丢了住处,因为没有密姆您就找不到那里。我不能把它给您,但我愿意合住。它比过去更空,因为有那么多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他开始哭泣。
“密姆,我们饶你一命。”图林说。
“至少等我们到了他的窝。”安德罗格说。
但图林转身对他说:“如果密姆老老实实地带我们去他家,并且他家很好,那么他就把命赎回来了,任何追随我的人都不得杀害他。我如此发誓。”
密姆闻言,抱住图林的双膝,说:“大人,密姆会是您的朋友。一开始我听您说的话与您的嗓音,还以为您是个精灵。但您如果是个人类,那就更好。密姆不喜欢精灵。”
“你这个住处在什么地方?”安德罗格说,“我安德罗格要是得跟一个矮人同住,它就必须够好才行。因为安德罗格不喜欢矮人。他的族人可没从东方带来什么有关那个种族的好话。”
密姆说:“你们看到我家再来评判。但你们这些跌跌撞撞的人类,会需要光照着路。我很快就会回来给你们带路。”
“不,不行!”安德罗格说,“头儿,这你肯定不会同意吧?你会再也见不到这个老无赖的。”
“天快黑了,”图林说,“让他给我们留些抵押。密姆,我们是不是该留下你的袋子和里面的东西?”
但矮人一听这话,又心烦意乱地跪倒。“要是密姆不打算回来,他就不会为了一袋子的老薯根回来。”他说,“我会回来的。让我走吧!”
“我不准。”图林说,“你既然不肯舍弃袋子,那就必须跟它留在一起。在树叶底下过上一夜,也许就会轮到你来同情我们了。”但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注意到密姆把那袋子不起眼的东西看得很宝贵。
他们把老矮人领走,带到寒酸的营地,矮人边走边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喃喃自语,听起来含着古老的仇恨,十分刺耳。但当他们绑住了他的双腿,他突然安静下来。负责守夜的人看见他像石像一样,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只有他那毫无睡意的双眼在黑暗中转动,闪着幽光。
到天亮时,雨已经停了,树林中起了风。黎明来得比过去多日都更明亮,南方吹来的轻风使天空豁然开朗,衬着初升的太阳,显得浅淡晴朗。密姆仍然坐着,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因为这时他合上了沉重的眼皮,晨光展现了他的老态,枯槁又干瘪。图林站起来,低头看着他说:“现在已经够亮了。”
密姆闻言,睁开眼睛,指着腿上的捆绑。他被放开后,凶狠地说:“蠢货,记住这个!别给一个矮人上绑!他绝不会原谅。我不想死,但你们的做法让我心怒如焚。我后悔许下了承诺。”
“但我不后悔。”图林说,“你会带我去你的家。到那之前,我们都不提死。那是我的意志。”他坚定地望着矮人的双眼,而密姆无法承受他的目光。事实上,图林下定决心或发怒时,几乎没有人能与他的眼神相抗。密姆很快就扭过头,起身说:“跟我走吧,大人!”
“很好!”图林说,“但我现在要补充一点:我懂得你的骄傲。你也许会死,但你不会再被上绑了。”
然后,密姆领他们回到了他被抓住的地方,指向西边。“我家在那里!”他说,“我猜你们经常看见它,因为它很高。在精灵改了所有的名字以前,我们叫它‘沙布亨德’。”于是他们看到他正指着“秃山”阿蒙如兹,其荒芜不毛的山顶监视着诸多里格的荒野。
“我们见过它,但从来没走近过。”安德罗格说,“那里能有什么安全的藏身处,或饮水,或其他任何我们需要的东西?我猜这一定有诈。人能躲在山顶上吗?”
“看得远可以比藏起来更安全。”图林说,“从阿蒙如兹上能看得又广又远。好吧,密姆,我会去看你要给我们看的地方。我们这些跌跌撞撞的人类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到那里?”
“今天一整天,直到黄昏。”密姆答道。
一行人向西出发,图林领头,密姆在他身旁。他们出了树林后便小心翼翼地行进,但整片土地都是空旷又寂静。他们走过了横七竖八的乱石地,开始爬坡,因为阿蒙如兹屹立在西瑞安与纳洛格两道河谷之间的荒原东缘,哪怕从山基的多石荒野算起,峰顶也有一千多呎高。山的东面是一片凸凹不平的坡地,缓缓升至被一小群一小群的白桦、花楸,以及扎根于岩石中的古老荆棘树簇拥着的高高山脊。在阿蒙如兹较低的山坡上,生长着一丛丛艾格洛斯。但陡峭的灰色峰顶荒芜不毛,山岩上覆盖的惟有殷红的色瑞刚草。
下午渐渐过去,匪徒们走近了山脚。此时他们从北边过来,因为密姆就是这样带他们走的。西斜的阳光照在阿蒙如兹的山巅上,彼时色瑞刚草正遍开红花。
“看!山顶上染了血。”安德罗格说。
“还没有呢。”图林说。
太阳渐渐沉落,山谷中的光线暗了下来。此时山峰巍然屹立在他们的前方与上方,他们怀疑这么明显的地标为何还要向导。但是,随着密姆带领他们继续前行,开始攀爬最后一段陡坡,他们注意到他依靠秘密的记号或遵循古老的习惯,正沿着某条路径而行。路线曲折往复,他们若是朝两边望,就会看见左右两侧都有黑暗的小谷和山脊陆续展现,或是地面下降变为遍布巨石的荒地,一路满是刺莓和荆棘遮蔽的断崖与洞穴。没有向导的话,他们可能要辛苦攀爬数日才能找到路。
最终,他们来到了更陡峭但更平整的地面。他们从古老的花楸树的阴影下走过,进入一排排树干颀长的艾格洛斯当中,昏暗中充满了芳香气息。然后,他们面前骤然出现了一堵平整陡峭的岩壁,暮色中高耸在他们上方。
“这可是你家的大门?”图林问,“据说,矮人热爱岩石。”他走近了密姆,以防他在最后关头对他们耍花样。
“这不是我家的大门,而是庭院的大门。”密姆说。然后他转向右边,沿着悬崖脚下而行,走出二十步后突然停了下来。图林看见了一道不知是手工造就还是风化形成的裂缝,其形状是这样:岩壁的两面在此重叠,两面之间有一个开口,通向壁后左方。长长的蔓生植物扎根于上方的石隙中,垂下来遮住了裂缝的入口,但裂缝里有一条很陡的岩石小道,在黑暗中通往上方。水顺着小道涓滴流下,小道一路湿冷。他们一个接一个,成一线顺着小道走。到了顶端,小道转向右边,再向南行,引他们穿过一片荆棘丛,出来到了一片平坦的绿地上,小道穿过绿地,进入了阴影。他们到了密姆的家,巴尔-恩-尼宾-诺埃格,此地惟有多瑞亚斯和纳国斯隆德的古老传说还有记载,人类过去从未亲眼见过。但夜幕正在降临,东方星光已现,他们还看不出这个陌生去处的地形如何。
阿蒙如兹具有冠顶,山体巨大,如同陡峭的岩帽,顶上光秃平坦。冠顶北面有片几乎是正方形的水平岩架凸出来,但从下方看不到,因为山的冠顶如墙壁一般屹立在岩架背后,东西两侧边缘外都是刀削般的悬崖。只有从他们当初前来的北面,熟知路径的人才能顺利到达。有一条小道从裂缝穿出,很快便进入一片矮小桦木组成的小树林,树林围绕着一个凿于石中的清澈池塘生长。这个池塘的水来自后方岩壁脚下的一处泉源,又顺着一条水沟洒落在岩架西缘,如同一条白线。在树林形成的屏障背后,靠近泉水的地方,有一个洞穴夹在两片高大的岩石扶壁之间。它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浅洞,具有低矮残破的拱门。但再往内去,在小矮人曾经居住在此的漫长岁月中,他们不受森林中的灰精灵打扰,动手慢慢地把此洞凿深,远远钻入山底深处。
披着深浓的暮色,密姆带领他们经过了池塘,此时池中的桦树阴影间正倒映出微弱的星光。在山洞入口处,密姆转过身来,向图林鞠了一躬,说:“请进吧,这是‘赎金之屋’巴尔-恩-当威兹,今后它就改叫这名。”
“也许吧。”图林说,“我会先看看。”于是,他随密姆一起走了进去,旁人见他毫无惧意,也跟在后面,就连最不信任矮人的安德罗格也不例外。他们很快就置身于一片漆黑当中。但密姆拍了拍手,便有一点灯光绕过一处拐角出现:从外洞后方的一条通道中,走出了另一个拿着小火把的矮人。
“哈!就像我担心的,我没射中他!”安德罗格说。但密姆用本族的刺耳语言与来人快速交谈,他似乎为听到的话而烦恼或发怒,一头冲进通道,消失了。安德罗格见状,坚持主张冲上去。“先下手为强!”他喊道,“他们可能有一大群,可他们很小。”
“我猜只有三个。”图林说。然后他当先而行,匪徒们跟在他身后,扶着粗糙的墙壁,摸索着沿通道前进。它来回急转了多次,不过最后前方闪现了一点微弱的灯光,他们进了一个很小但很高的厅,细链悬挂的灯从天花板的阴影中垂下,照着厅里,灯光昏暗。密姆不在那里,但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图林循声来到厅后一个房间的门前。他向门内望去,看见密姆跪在地板上。那个拿火把的矮人默然站在他身边;但在对面墙边的一张石床上,躺着另一个矮人。老矮人扯着胡子哭号道:“奇姆,奇姆,奇姆啊!”
“你的箭并没有全部落空。”图林对安德罗格说,“但这次命中,结果反而可能是坏事。你放箭太轻率了,但你可能也活不到能学到智慧的时候。”然后,图林轻轻走进去,站在密姆身后,对他说:“密姆,有什么问题?我有一些医治的本事。我能帮你的忙吗?”
密姆扭过头,眼中闪着红光。“除非你能让时光倒流,然后砍下你的手下那残酷的手。”他答道,“这是我儿子,他中了一箭。现在他再也不能开口了。他在日落时分死了。你们绑了我,害我不能来救治他。”
又一次,图林冷硬已久的心中怜悯油然而生,如同泉水涌出岩石。他说:“唉!可能的话,我会召回那支箭矢。现在,这处居所成了名副其实的巴尔-恩-当威兹,‘赎金之屋’。因为无论我们在此住下与否,我都会认为自己亏负了你。我若有朝一日得到财富,必会付你金子来补偿你儿子的性命,以表悲伤,哪怕那再也不会令你心中欢喜。”
密姆闻言起身,久久注视着图林。“你所说的,我听清了。”他说,“你的谈吐就像古代的矮人王者,这令我非常惊奇。现在我的心虽不欢喜,却冷静了。你只要愿意,就可以住在这里,因为我会付我的赎金。但我要补充的是:那个射箭的人当折断弓与箭,置于我儿子的脚边。他永远不得再用箭或拉弓。他若违反,就当死于弓箭之下。我如此诅咒他。”
安德罗格听说这个诅咒,感到害怕,尽管极不情愿,他还是折断了自己的弓与箭,置于死去的矮人脚边。但他从房里出来时,恶狠狠地扫了密姆一眼,喃喃道:“据说,矮人的诅咒永不失效,但人类的也有可能实现。愿他遭到一箭穿喉而死!”
那晚他们躺在大厅里,未能安睡,因为密姆和他的另一个儿子伊布恩在哭号。他们不知道哭声是几时停止的,但他们终于睡醒时,两个矮人已经走了,那个房间也用一块石头封了起来。天气又变好了,匪徒们披着朝阳,在池塘中盥洗一番,烹调了尚存的食物。他们进餐时,密姆来到了他们面前。
他向图林鞠了一躬,说:“他死了,该做的都已做了。他和先祖们躺在一起了。现在,我们要去面对余下的生活,虽然我们将来的日子可能短暂。密姆的家可令您满意?赎金是否已经支付,并被接受?”
“是。”图林说。
“那么一切都交给您了,去随意安排住处吧,只有一点:那个已经封上的房间,除了我谁也不能打开。”
“我们知道了。”图林说,“但说到在这里的生活,我们是安全了,或貌似如此,但我们仍然必须有食物,以及其他东西。我们该怎么出去?而且,我们该怎么回来?”
令他们不安的是,密姆闷声笑了起来。“你们怕自己跟着一只蜘蛛,到了蛛网的中心?”他说,“密姆不吃人类!一只蜘蛛同时对付三十只黄蜂,也会吃亏。瞧,你们武装着,我站在这里,手无寸铁。不,我们必须分享,你们跟我:住所、食物、火,可能还有其他成果。我认为,你们要守护住处,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而保密,哪怕你们知道了怎么出入。你们会及时了解的。但在那段时间,密姆或他儿子伊布恩必须给你们引路。”
图林同意了这一点,并且感谢了密姆,他的手下大多数都很高兴,因为此时仍然正值盛夏,在早晨的阳光下,这里看起来是个极好的住处。只有安德罗格一人不满。“咱们要来去自主,越快越好。”他说,“咱们在冒险生涯中,从来没带过一个记仇的俘虏来来去去。”
那天他们都在休息,清理武器,修复装备,因为他们还有够吃一两天的食物,密姆又给他们加了一些。他借给他们三口做饭的大锅,以及生火的材料。他拿出一个大袋子。“废物,不值得偷。”他说,“只不过是些野薯根。”
但事实证明,这些薯根烹煮之后十分可口,有点像是面包。匪徒们吃得很高兴,因为他们很久都缺面包吃,除非偷得到。密姆说:“野精灵不知道它们,灰精灵还没找到它们,那些渡过大海来的骄傲家伙太骄傲,不会去掘地。”
“它们叫什么名字?”图林问。
密姆斜觑了他一眼。“它们只在矮人语里才有名字,矮人语我们不教人。”他说,“我们也不教人类去找它们,因为人类既贪婪又浪费,不知节制,会挖到所有的植物都死光。而现在,他们在荒野里笨拙地行走,路过它们也不认识。我是不会多告诉你的。但只要你出言有礼,不偷看也不偷窃,从我的收成里你就可以得到足够的份量。”然后,他再次闷声笑了起来。“它们极其宝贵。”他说,“在饥饿的冬天,比金子还宝贵,因为它们可以像松鼠的坚果那样储藏起来,从首批成熟开始,我们就已经在积累存粮了。不过你们要是以为我为了救自己一命也不肯舍弃一小袋,那你们就是蠢货。”
“我听见了。”在密姆被抓时察看过袋子里面的乌拉德说,“然而当时你就是不肯舍弃,现在你这话只叫我更疑心。”
密姆转过身来,阴郁地看着他。“你就是那种真要死在冬天,春天也不会觉得可惜的蠢货。”他说,“当时我已经许诺,因此我是不是情愿,有没有袋子,都一定得回来。无法无天又没有信誉的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我不愿意在恶人的强迫下舍弃自己的东西,哪怕那只不过是一根鞋带。我难道不记得,那些绑了我,因而扣住了我,害我不能再跟儿子说话的人,也有你一个?我从存粮中分发地薯面包时,永远不会有你的份,你要吃它,就得靠同伙的施舍,休想靠我。”
密姆说完就走了。但先前见他发火而胆怯的乌拉德,这时却冲着他的背影说:“说得可真堂皇!但是那个老无赖的袋子里还有别的东西,形状差不多,但更硬也更重。也许,荒野里除了地薯面包,还有别的东西是精灵没发现,人类也不准知道的!”
“也许吧。”图林说,“但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件事矮人说了实话——称你为蠢货。你为什么非得把想法说出来?如果好话会噎在你嗓子里,那闭嘴对我们全都更有好处。”
白天平静地过去了,没有一个匪徒想外出。图林在岩架上的青草地上漫步良久,从一面边缘走到另一面边缘,向东、向西、向北眺望,想看看在晴空下能望多远。他望向北方,看见绿色的布瑞希尔森林拱护着中央的山丘阿蒙欧贝尔,他的目光一再飘向那里,却不知这是何故,因为他内心更牵挂西北方,在那边,在迢迢里程之外的天际,他似乎可以辨出黯影山脉,那是他家乡的山障。但黄昏时分,图林望向西方的晚霞,看着艳红的夕阳渐渐沉入笼罩在遥远海滨的薄雾,纳洛格河谷也深深陷入了山海之间的阴影。
就这样,胡林之子图林开始了在密姆的家,“赎金之屋”巴尔-恩-当威兹中居住的日子。
从图林来到巴尔-恩-当威兹到纳国斯隆德陷落,这段故事参见《精灵宝钻》第26—75页,以及“纳恩·伊·希因·胡林”附录,本书后文第194页。
图林返回多尔罗明
图林因赶路匆忙、旅途漫长而疲惫不堪(他不眠不休地赶了四十多里格的路),终于在寒冬初次结冰时来到了伊芙林群潭旁,那是他从前被治愈的地方。然而潭水如今只是一片冰封的沼泽,他无法再从中掬水而饮了。
他离开那里,来到通往多尔罗明的隘口,雪从北方猛烈扑来,道路危险又寒冷。离他上次踏过那条道路,已有二十三年之久,但与墨玟分别的每一步都是如此悲伤刻骨,它已铭刻在他心中。就这样,他终于回到了童年时的故乡。它荒凉又贫瘠,那里居民稀少又粗野,他们说的是东来者刺耳的语言,旧时的语言成了奴隶或敌人才说的话。
因此,图林走得小心翼翼,戴着兜帽,不声不响,最后来到了他所寻找的房子。它空荡又黑暗地矗立着,周围不见任何活物,因为墨玟已经走了,而入侵者布洛达(他就是强娶了胡林的女亲属艾琳为妻的人)已经洗劫了她的家,夺走了她剩下的所有财物与仆人。布洛达的房子离胡林的旧居最近,图林便去了那里,因流浪与悲伤而精疲力尽,于是恳求留宿。他的恳求得到了准许,因为艾琳在那里还保留了一些旧时更良善的风俗。他得到了一个火炉边的座位,与仆人,还有少数几个几乎跟他一样阴郁、风尘仆仆的流浪者坐在一处。他问起了当地的消息。
众人闻言都陷入了沉默,有些人与他拉开了距离,斜眼看着这个陌生人。但有个拄着拐杖的老流浪汉说:“大人,您要是非说旧日的语言不可,那就小声一点,也别打听消息。您是想被当作无赖打一顿,还是想被当作奸细吊死?从您的外表来看,这两种下场都很有可能。那也就是说,”他凑近前来,对图林耳语道,“您是那些头上长着狼毛的家伙出现之前的黄金岁月中,跟哈多一起来到这里的善良子民。这里有些人也是那样的,不过现在都沦为乞丐与奴隶,要不是艾琳夫人,他们都会没有火烤,没有肉汤喝。您是从哪里来的?又想知道什么消息?”
“曾经有位夫人名叫墨玟,”图林答道,“很久以前我住在她家里。我远游之后,前往她家寻求接待,但那里现在既没有炉火,又不见人影。”
“这一整年多的时间都是这样。”老人答道,“但是,自从那场致命的战争之后,那个家里就缺人少火,因为她出身旧时的族人。你毫无疑问是知道的,她是我们的领主——加尔多之子胡林的寡妻。不过,他们不敢惹她,因为他们怕她。她在遭到悲伤侵袭之前,自豪美丽如同女王。他们叫她‘巫婆’,避她惟恐不及。‘巫婆’——在新语言里其实就是‘精灵之友’。但他们抢走了她的财物。要不是艾琳夫人,她跟她女儿就要挨饿。据说,艾琳夫人秘密接济她们,为此常被那个不得已下嫁了的丈夫、粗鄙的布洛达殴打。”
“这一整年多?”图林说,“她们是死了,还是被迫做了奴隶?或者是奥克袭击了她?”
“这就说不准了。”老人说,“但她是带着女儿一起走的。这个布洛达已经洗劫了她的家,夺走了剩下的一切,连条狗也没留下,她寥寥无几的家仆都被迫做了奴隶,只除了一些沦为乞丐的,就像我。我是独脚萨多,服侍过她和从前的伟大领主很多年。都怪多年前树林中那把该死的斧子,否则我现在就会躺在大丘底下了。胡林的儿子被送走的那一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哭得多么伤心,而她也是,在儿子走了以后。据说,他是去了隐匿王国。”
老人说到这里便住了嘴,怀疑地审视着图林。“我老了,就爱胡说八道。”他说,“我说什么别往心里去!能像过去那样,跟旧语言说得好的人畅谈,真是件乐事,但时日险恶啊,人必须小心。说那种好听语言的人,并不是全都怀着好心。”
“的确,”图林说,“我的心就很冷酷。但你要是担心我是北方或东方派来的奸细,那么你就不如很久以前那般明智了,萨多·拉巴达尔。”
老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然后颤抖着开了口:“到外面去!外面是冷了点,但更安全。在一个东来者的家里,你说得太大声,我也说得太多了。”
等他们走进庭院,他紧紧抓住了图林的斗篷,说:“你说,很久以前你住在那栋房子里。图林大人,胡林的儿子,您为什么要回来?我的眼睛总算睁开了,我的耳朵也听清了,你有你父亲的嗓音,但只有小图林给我取过那个名字——拉巴达尔。他没有恶意:那段日子里,我们是快乐的朋友。现在他来这里想找什么?我们不剩多少人了,我们上了年纪,手无寸铁。那些躺在大丘下的人比我们幸福啊。”
“我来,不是打算战斗,”图林说,“不过拉巴达尔,你说的话现在倒是唤起了我这样的念头。但那必须先缓一缓。我是来找墨玟夫人和涅诺尔的。快,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
“没有什么,大人。”萨多说,“她们是秘密走的。我们私下传言,她们是被图林大人召唤去的,因为我们毫不怀疑,他这些年来成就不凡,在哪个南方的国度里做了君王或统帅。但看来不是那么回事。”
“确实不是。”图林答道,“我曾经是一个南方国度的统帅,现在我却是个流浪汉了。但我不曾召唤过她们。”
“那我就不知道还能告诉您什么了。”萨多说,“但我不怀疑,艾琳夫人会知道。您母亲的所有计划,她都是知道的。”
“我要怎么去见她?”
“这我就不知道了。哪怕真有什么消息能让她出来,她要是被逮到跟一个下等人出身的卑贱流浪汉在门口小声说话,也要倒大霉的。而你这样的乞丐朝大厅里的主餐桌走不了多远,就会被东来者抓住痛打一顿,或者更惨。”
图林闻言大怒,喊道:“我不能走进布洛达的大厅?他们会痛打我?来,看我能不能!”
他随即进了大厅,掀开了兜帽,推开所有挡路的人,朝主餐桌大步走去,房主和他的妻子,连同别的东来者头领就坐在那里。见状,有些人跑来要抓住他,但他把他们甩翻在地,喊道:“这座房子是没人管,还是个奥克窝?主人在哪里?”
于是布洛达大怒起身,说:“我管这座房子。”
但不等他来得及多说,图林就说:“那么你就还没学到你来之前这片土地上的礼节。现在的人接待自己妻子的亲族,难道就把他们丢给仆人粗暴对待?我就是你妻子的亲族,我身负使命,要找艾琳夫人。我是该不受阻挠地过去,还是该按照我自己的意思过去?”
“过来!”布洛达说,沉下了脸,但艾琳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于是图林大步走到主餐桌边,站在桌前鞠了一躬。“见谅,艾琳夫人,”他说,“我以如此方式贸然来见您,但我身负紧急使命,为此长途奔波而来。我要找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墨玟与她女儿涅诺尔,但她的家空无一人,已遭洗劫。您有什么能告诉我的?”
“什么都没有。”艾琳非常恐惧地说,因为布洛达死死地盯着她。“我只知道她已经走了,仅此而已。”
“这我可不信。”图林说。
布洛达闻言冲上前来,因酒醉愤怒而满脸通红。“够了!”他喊道,“我妻子岂能在我面前被一个说奴隶话的乞丐顶嘴?哪有什么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但要说墨玟,她出身奴隶一族,并且就像奴隶那样跑了。你也给我照办,而且要快,否则我就要叫人把你吊死在树上!”
图林拔出黑剑,猛扑向布洛达,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向后扳去。“谁都别动,”他说,“否则这个脑袋就要跟肩膀分家了!艾琳夫人,倘若我判断这个粗鄙之人对您并非只有虐待,我会再次请您谅解。但现在直说吧,别拒绝我!我图林难道不是多尔罗明的领主吗?我该不该命令你?”
“命令我吧。”她说。
“谁洗劫了墨玟的房子?”
“布洛达。”她答道。
“她是几时逃走的?逃去了哪里?”
“一年又三个月前。”艾琳说,“布洛达老爷和这一带别的东方入侵者把她压迫得很厉害。很久以前她就被邀请去隐匿王国,后来她终于出发了。因为那时中间的地带暂时摆脱了邪恶,据说那是靠着南方国度那位黑剑的英武,但现在那已经结束了。她盼望在那里找到等待着她的儿子。但如果你是他,那恐怕一切都出了差错。”
图林闻言,放声苦笑。“差错,差错?”他喊道,“对,总是出差错,就跟魔苟斯一样阴险邪恶!”突然间,盛怒撼动了他,因为他的双眼重归清明,格劳龙最后几丝魔咒松脱了,他看破了一直蒙蔽着他的谎言。“我是不是上了当?我本来至少可以英勇战死在纳国斯隆德的大门前,却来耻辱地死在这里?”透过大厅周围的暗夜,他觉得自己听见了芬杜伊拉丝的哭声。
“我不会第一个死在这里!”他喊道。他揪住布洛达,靠着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带来的力量,他高高举起布洛达摇晃,就好像那是一条狗。“你不是说‘出身奴隶一族的墨玟’吗?你这狗崽子、盗贼、人尽可使的奴隶!”图林随即把布洛达头朝前甩过了自家的餐桌,正撞上一个起身要袭击图林的东来者的脸。
这一摔折断了布洛达的脖子。而图林一甩之后跃上前去,又杀了三个龟缩在那里的人,因为他们猝不及防,没带武器。大厅里一片混乱。在场的东来者本来会去攻击图林,然而多尔罗明从前的居民有很多聚在那里,他们长久以来都是驯顺的仆人,但如今高喊着起来反抗了。不久,大厅里便展开一场激斗,尽管面对匕首和长剑,奴隶们只有切肉刀和能夺到的东西,但很快双方都有很多人被杀,直到图林跳下来冲到他们中间,杀了大厅里残存的最后一个东来者。
然后,图林靠着一根柱子歇息,怒火之炎冷却成灰。但老萨多爬到图林身边,抓住了图林的膝盖,因为他受了致命的伤。“超过三七二十一年了,为这一刻等得真久。”他说,“不过大人,现在走吧,快走!快走,而且不要回来,除非带着更强的力量。他们会全境通缉您。很多人已经从大厅里逃跑了。快走,否则你就会死在这里。永别了!”然后他软滑到地,死了。
“他作为临死之人,所言不虚。”艾琳说,“您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现在快点走吧!不过先去找墨玟,去安慰她,否则我就难以原谅你在这里造成的一切破坏。因为我的生活固然不幸,你却用暴行给我带来了死亡。那些入侵者将会报复所有今晚在此之人。胡林之子啊,你做事真是鲁莽,就好像你只不过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孩子。”
“而你,印多之女艾琳,心真是软弱,就像我还叫你姑妈的时候,一条凶狠的狗也能吓坏你。”图林说,“你天生更适合一个温和的世界。但是,跟我走吧!我会带你去找墨玟。”
“雪积在大地上,积在我头上的却更深。”她答道,“我随你在野外,会死得跟落在这些残忍的东来者手里一样快。你所做的事,已无法弥补。走吧!留下来只会更加不可收拾,并且让墨玟无谓地失去你。走吧,我求你!”
于是,图林对她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了布洛达的大厅。所有尚有力气的反叛者都跟着他,他们朝山里逃去,因为他们当中有些人非常了解野外地形。他们庆幸大雪在身后落下,掩盖了行踪。尽管不久后马嘶声起,很多人带着狗展开追击,但他们向南逃入了山岭。然后他们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他们逃离的那片土地上,燃起了一片红光。
“他们烧了大厅。”图林说,“那是要干什么?”
“他们?不,大人,我猜是她。”有个名叫阿斯巩的人说,“很多勇武的男人都小看了耐心与静默。她在我们当中做了很多好事,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她的心并不软弱,可耐心也终究会耗尽。”
如今一些能耐受寒冬的最强韧的人,留在了图林身边,领他通过陌生的路径来到了山中的一处避难所,一个亡命徒与逃亡者知道的洞穴,那里藏有一些存粮。他们在那里等到雪停,然后他们给了他食物,带他来到一处几乎不用的隘口,它向南通往尚未下雪的西瑞安河谷。在下山的路上,他们分别了。
“现在再会了,多尔罗明的领主。”阿斯巩说,“但别忘了我们。如今我们将是被通缉的人了,那些狼族会因为你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凶残。因此,走吧,而且不要回来,直到你带着大军来拯救我们。再会了!”
图林进入布瑞希尔
图林朝山下的西瑞安河走去,心中左右为难。因为在他看来,过去他只有两个悲苦的选择,现在却有了三个,他受压迫的族人呼唤他,他却只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苦难。惟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毋庸置疑,墨玟和涅诺尔早已去了多瑞亚斯,全靠纳国斯隆德的黑剑的勇武,她们才能沿途平安。他心中自忖:“就算我真能早些回来,我还能把她们安置到什么更好的地方?要是连美丽安的环带也被攻破,一切也就结束了。不错,其实这样的状况更好,因为我无论生活在哪里,都会由于愤怒与鲁莽行为而投下阴影。就让美丽安保护她们吧!而我会让她们远离阴影,安宁生活一段时日。”
如今图林开始寻找芬杜伊拉丝,却已经太迟。他如野兽般狂野又机警地在埃瑞德威斯林山脉檐下的森林中巡游,在所有向北通往西瑞安隘口的路上堵截。太迟了。因为一切痕迹都已被雨雪冲刷殆尽。然而,图林沿着泰格林河而下时,遇到了一群布瑞希尔森林来的哈烈丝一族的人。如今他们因为战争而人口减少,成了很小的一支民族,大多数隐居在森林深处阿蒙欧贝尔山上一处以围栏护住的地方。那个地方被取名为“埃斐尔布兰迪尔”,因为韩迪尔已被杀害,其子布兰迪尔做了他们的族长。布兰迪尔并非战士,他在童年因为背运而断了一条腿,成了瘸子。此外,他脾气温和,爱木材甚于爱金属,最爱的学问乃是大地上生长的万物的知识。
但有些林中居民仍然在边境上追猎奥克。因此,图林来到那里时,听到了打斗的声音。他循声赶去,小心翼翼地穿过树林,看见有一小群人类被奥克包围着。他们背对着林中空地里一小片零散生长的树木,绝望地自卫。但奥克数量极多,这些人类若无援助,就没有逃脱的希望。因此,图林在他们看不见的林下灌丛里弄出巨大的踏步与碰撞声,然后就像带领着很多人那样高声喊道:“哈!我们可找到他们了!全体跟我上!冲出去,杀啊!”
听见这话,很多奥克大惊回头,图林就在这时纵身而出,挥手好似在对后面的人示意,并且手持古尔桑,剑锋闪烁如火焰。奥克太熟悉那把剑了,还不等他冲进他们当中,就有很多四散奔逃。于是林中居民奔去与他会合,双方合力追杀敌人,把敌人赶进了河里,几乎没有逃到对岸的。
最后,他们在岸边停下,林中居民的首领多拉斯说:“大人,您追猎可真迅捷,但您的人跟上得可真慢。”
“哪里,”图林说,“我们是全体行动如同一人,不会分开的。”
布瑞希尔的人类闻言大笑,说:“可不是,这样的一人抵得上很多人。我们对您十分感激。不过,您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过是做自己的活计罢了,就是杀奥克。”图林说,“我住在有活干的地方。我是林中野人。”
“那就来跟我们一起住吧。”他们说,“因为我们住在树林里,并且我们需要这样的手艺人。你会受到欢迎的!”
图林闻言,诧异地看着他们,说:“难道还有人会容忍我给他们的家门带来不幸吗?但是,朋友,我仍身负一项重任:找到纳国斯隆德的欧洛德瑞斯之女芬杜伊拉丝,或至少打探她的消息。唉!自从她被俘离开纳国斯隆德,已经过了很多个星期,但我还是必须去找她。”
他们听了,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多拉斯说:“不必再找了。因为有一支奥克军队从纳国斯隆德来,朝泰格林渡口去,我们早就收到了警示——他们行进极慢,因为带着大批俘虏。当时我们想在战争中略尽绵薄之力,召集了仅有的全部弓箭手伏击了奥克,盼望能救下一些俘虏。但是,唉!那些邪恶的奥克一受到攻击,就先杀了俘虏中的女性。欧洛德瑞斯的女儿被他们用一根长矛钉在树上。”
图林僵住了,仿佛受到了致命一击。“这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因为她临死前对我说过话。”多拉斯说,“她看着我们,仿佛在寻找一个她期盼的人,她说:‘墨米吉尔。告诉墨米吉尔,芬杜伊拉丝在这里。’她再也没开口。但因为她的遗言,我们把她葬在她死去的地方。她躺在泰格林河边的一个坟丘下。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带我去那里。”图林说。他们领他来到泰格林渡口边的一座小土墩。在那里,他倒了下去,陷入昏迷,结果他们以为他死了。但多拉斯低头望着倒地的他,然后转向手下的人,说:“太迟了!这是凄惨的意外。但是,看啊:这躺着的就是墨米吉尔本人,纳国斯隆德的伟大统帅。我们本该看到他的剑就认出他的,奥克就认出来了。”因为南方黑剑的威名已广为流传,甚至传入了树林的深处。
因此,他们怀着敬意抬起他,将他带去了埃斐尔布兰迪尔。布兰迪尔出来迎接他们,见到他们抬着担架,觉得惊异。接着,他拉开覆盖的布单,看见了胡林之子图林的脸,一股黑暗阴影降临到他心头。
“噢,残忍的哈烈丝族人啊!”他喊道,“你们为什么妨碍这个人死去?你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却把我们族人最终的祸患带到这里来了。”
但林中居民说:“不,他是纳国斯隆德的墨米吉尔,一位强大的杀奥克好手,如果他活下来,会对我们大有帮助。即便不是这样,难道我们就该把一个伤心过度的人像块腐肉般丢在路边?”
“你们的确不该。”布兰迪尔说,“命运注定不会那样。”他把图林带回自己家里,细心照料他。
但等图林终于从昏迷中苏醒,已经快要又是春天了。他睁开眼睛,看见阳光照在新嫩的绿芽上。于是,哈多家族的勇气也在他心中苏醒了,他起身,暗想:“我的一切作为与过去的日子,都黑暗又充满了邪恶。但新的一天来临了。我会安然留在这里,抛弃名字与亲族,如此,我就能把我的阴影抛在背后,或至少不再让它笼罩在我爱的人们身上。”
因此,他取了一个新名,自称图伦拔,在高等精灵语里意思是“命运的主宰”。他在林中居民当中住了下来,受到他们的爱戴。他要求他们忘掉他过去的名字,把他当作出生在布瑞希尔的人。然而他虽改了名字,却无法彻底改变脾气,也无法彻底忘却与魔苟斯的爪牙的宿仇。他会和少数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出去猎杀奥克,不过布兰迪尔为此很不高兴,因为他更希望靠静默与隐密来保全族人。
“墨米吉尔已经不在了,”他说,“但仍要当心,以免图伦拔的英勇给布瑞希尔招来同样的报复!”
因此,图伦拔收起黑剑,不再用它作战,宁可改用弓箭与长矛。但他无法容忍奥克使用泰格林渡口,或走近芬杜伊拉丝长眠的坟丘。它被取名为豪兹-恩-埃列丝,“精灵少女之坟”。奥克很快就吸取教训,害怕那个地方,避之惟恐不及。而多拉斯对图伦拔说:“你已经抛弃了名字,但你仍是黑剑。传闻不是说,他其实是哈多家族的族长——多尔罗明的胡林之子?”
图伦拔答道:“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但是,你既然是我的朋友,我恳求你,不要公开宣扬这事。”
墨玟与涅诺尔到纳国斯隆德的旅程
待到严酷寒冬退去,有关纳国斯隆德的新消息传到了多瑞亚斯,因为一些精灵从溃败与劫掠中幸存下来,在荒野中熬过了寒冬,最终前来寻求辛葛的庇护,边界守卫将他们带去见王。他们有人说,所有的敌人都已退回北方;其他人却说,格劳龙还盘踞在费拉贡德的厅堂里;有人说,墨米吉尔被杀害了;其他人却说,他被恶龙施了魔咒,变成了一尊石像,还留在那里。但众人异口同声说,纳国斯隆德国破之前,很多子民都知道:黑剑不是别人,正是多尔罗明的胡林之子图林。
墨玟与涅诺尔闻言,深感恐惧悲伤。墨玟说:“这样的疑团正是魔苟斯的成就!我们难道不该去了解真相,确知我们必须忍受的最坏状况?”
辛葛本人也极想进一步了解纳国斯隆德的命运,并已在心中考虑派出一些人谨慎地前往该地,但他认为图林确实已经被杀或无法营救了,而他极其不愿见到墨玟明确得知此事的时刻。因此,他对她说:“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此事危险,须从长计议。这样的疑团也许真是魔苟斯的成就,为的是诱使我们鲁莽行动。”
但墨玟忧心如焚,喊道:“陛下,鲁莽行动!如果我的儿子藏在树林中挨饿,如果他绑缚加身、苟延残喘,如果他的尸体无人埋葬,那么我就会鲁莽行动。我会刻不容缓地去找他。”
“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那必定不是胡林之子所愿。”辛葛说,“他会认为你安置在这里,身处美丽安的保护之下,好过你在其他任何尚存之地。为了胡林与图林的缘故,我不会让你在黑暗危险的当下外出游荡。”
“您过去没约束图林去涉险,却要约束我不去找他。”墨玟喊道,“身处美丽安的保护之下!是啊,做个环带中的囚犯。我踌躇了很久才进入环带,现在我后悔了。”
“不,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你此言不确,”辛葛说,“须知:环带是敞开的。你自由来此,你也当自由居留——或离去。”
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美丽安开口说:“墨玟,莫离此地。你所言有一句为真:这个疑团来自魔苟斯。如果你走,你便是如他所愿而走。”
“魔苟斯的恐怖不会阻止我听从亲人的召唤。”墨玟答道,“但是陛下,如果您为我担心,就请借给我一些您的子民。”
“我不能命令你。”辛葛说,“但我有权命令我的子民。我会按照我自己的意见派遣他们。”
于是,墨玟不再多说,而是哭了。她从王的面前离开了。辛葛心情沉重,因为他觉得墨玟的情绪如同中邪,他问美丽安是否会施展她的力量阻止墨玟。
“要抵御邪恶入侵,我有很多可做。”她答道,“但要阻止想要离开之人出去,我无可施为。那是你的责任。如果要让她留在此地,你必须强行扣留她。然而如此一来,你或许会把她逼疯。”
墨玟去找涅诺尔,说:“别了,胡林的女儿。我要去找我的儿子,或是有关他的确切消息,因为这里没有人会做任何事,只会拖延直到太迟。在这里等我,直到我侥幸归来。”
涅诺尔闻言,既怕又忧,想要阻止她,但墨玟什么也不答,就回自己房间去了。隔天早晨,她便骑马离去。
辛葛已经下令,谁也不得拦阻她,或摆出拦截她的姿态。但她一离开,他便召集一队最坚毅、最有本领的边境守卫,任命玛布隆领队。
“现在迅速跟上去,”他说,“不过别让她察觉你们。但等她进入野外,若有危险来临,那就现身;如果她不愿回来,那就尽力保护她。但我还要你们当中一些人尽可能远行,尽量探听一切。”
因此,辛葛派出的人数比起初计划的要多,其中包括十名骑手和备用的马匹。他们跟在墨玟之后,她往南穿过瑞吉安森林,一路来到微光沼泽上方西瑞安河的岸边。她在那里停了下来,因为西瑞安河宽阔湍急,她不知道如何过河。因此,卫队这时不能不现身了。墨玟问:“辛葛要阻止我吗?还是他迟一步给我派来了他先前拒绝的帮助?”
“两者皆有。”玛布隆答道,“你难道不回去?”
“不!”她说。
“那我就必须帮助你了,”玛布隆说,“虽然这违反我的本意。西瑞安河在此既宽又深,无论人还是动物,要游过去都很危险。”
“那么,精灵一族通常从哪里过河,就照样带我过去吧。”墨玟说,“否则我就试着游过去。”
因此,玛布隆带她来到了微光沼泽。那里的溪流与苇丛中隐藏着渡口,东岸有人把守,因为信使会走这条路,在辛葛和他在纳国斯隆德的亲人之间往来。此时他们等到星夜渐逝,才在黎明前趁着白雾过了河。就在一轮红日从蓝色山脉背后升起之际,一阵强劲的晨风吹来,驱散了雾气,卫士们登上西岸,离开了美丽安的环带。他们是多瑞亚斯的高大精灵,身穿灰衣,铠甲外罩着斗篷。墨玟从渡口望着他们无声地走过,然后忽然叫了一声,指向一行人中最后一个走过的。
“他是哪里来的?”她说,“你的队伍来找我时,是三乘十共三十个人,上岸的却是三十一个!”
其他人闻言转身,只见阳光照在一头金发上:因为那是涅诺尔,风吹落了她的兜帽。于是真相大白,她尾随着卫队,在众人过河前趁着黑暗混入了队伍。众人都很吃惊,尤以墨玟为甚。“回去,快回去!我命令你回去!”她喊道。
“既然胡林的妻子可以听从亲人的呼唤,不顾一切劝告动身,那么胡林的女儿也可以照做。”涅诺尔说,“你为我取名‘哀悼’,然而我不会独自为父亲、哥哥和母亲哀悼。但这些人当中我只认识你,我最爱的也是你。无论何事,只要你不怕,我就不怕。”
的确,她的神情和举止都看不出恐惧。她显得高大强壮,因为哈多家族的人都有高大的身量,从而穿着精灵服饰的她跟卫士们不相上下,只比他们当中最高大的瘦小。
“那你要怎么做?”墨玟问。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涅诺尔说,“实际上,我带来了这样一个选择。要么带我回去,让我安全地置身美丽安的保护中,因为拒听她的劝告是不明智的。否则就要心中有数,你若去冒险,我也会同行。”因为涅诺尔前来,其实主要是希望母亲能出于对她的担忧与爱而回去。墨玟也确实进退两难了。
“拒听劝告是一回事,拒听母亲的命令又是另一回事。”她说,“现在给我回去!”
“不。”涅诺尔说,“我早就不是孩子了。我有自己的意愿与看法,不过迄今为止都还不曾与你的相悖。我要跟你走。最好是回多瑞亚斯,出于对统治此地者的尊敬,但若不回去,那么就向西走。其实,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人必须去,那也更该是正当年轻力壮的我。”
于是,墨玟在涅诺尔的灰眸中看见了胡林的坚定。她动摇了,但她无法战胜自己的骄傲,也不愿显得像个年老昏聩之人,(听了顺耳之言)就这样被女儿带回去。
“我会按照原先的计划继续走。”她说,“你也来吧,但这不是我的本意。”
“就这样吧。”涅诺尔说。
玛布隆见状,对同伴说:“千真万确,胡林的亲族给旁人带来不幸,不是因为无勇,而是因为无谋!图林正是这样,然而他的祖先并非如此。但现在他们全都中邪一般,这我毫不乐见。王所交付的这个任务,比猎杀巨狼还令我害怕。该怎么办才好?”
但墨玟已经上岸,正在走近,她听到了他最后几句话。“就照王的吩咐去办。”她说,“搜寻有关纳国斯隆德,还有图林的消息。我们都是为了那个目的走到一起来的。”
“然而那条路漫长又危险。”玛布隆说,“如果你们继续前行,你们都要骑马,走在骑手中间,一步也不要离开他们。”
就这样,他们在天色大亮时出发,缓慢又警惕地穿过长着芦苇与低矮柳树的田野,来到覆盖了纳国斯隆德门前大半南方平原的灰林。他们一整天都朝正西方前进,眼见惟有荒凉,耳中不闻声息。因为四野一片死寂,玛布隆感到有股恐惧正笼罩着大地。多年前贝伦所走的就是同一条路,彼时林中到处都有猎手隐蔽着监视;但如今纳洛格之民全都不在了,而奥克似乎尚未游荡到南方这么远的地方。那天夜里,他们在灰林中宿营,未生营火,也未照明。
接下来两天,他们继续前进,在离开西瑞安河后的第三天傍晚,他们穿过了平原,渐渐走近了纳洛格河的东岸。这时,一种强烈的不安袭上玛布隆心头,以至于他恳求墨玟别再前进。但她大笑起来,说:“你怕是很快就能欣然摆脱我们了,但你还得再忍耐我们一阵。我们现在已经太近,不可能因为害怕而回头了。”
于是玛布隆喊道:“你们两个都中了邪,并且鲁莽。要搜集消息,你们帮不上忙,只会碍手碍脚。现在听我说!我奉命不得用武力阻拦你们,但我还奉命尽力保护你们。当此情境,我只能二者选一。我会保护你们。明天我会带你们去附近的‘侦察丘’阿蒙埃希尔。你们当留在那里接受保护,不再前进,与此同时我在这里指挥。”
阿蒙埃希尔是一座大如山岗的土丘,是很久以前费拉贡德兴师动众,在自家大门前的平原上堆起来的,位于纳洛格河以东一里格远处。它除了山顶之外都被林木覆盖,山顶则四面视野开阔,既可看见通往纳国斯隆德大桥的路,也可看见周围的土地。他们在上午过半后来到这座山脚下,从东面爬了上去。然后,玛布隆向河对岸棕褐荒芜的法洛斯高地眺望,凭借精灵的视力看见了陡峭西岸上纳国斯隆德的层层阶地,敞开的费拉贡德之门就像山壁上的一个小黑洞。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敌人的踪影,也没有发现任何恶龙的迹象——除了纳国斯隆德沦陷之日恶龙在大门周围烧出的焦痕。苍淡的日光下,万籁俱寂。
因此,玛布隆依照先前所言,命令十位骑手在山顶保护墨玟和涅诺尔,在他回来之前不得轻举妄动,除非有巨大的危险发生。倘若危险来临,骑手们当将墨玟和涅诺尔护在中央,全速逃离,朝东奔向多瑞亚斯,并派一人当先赶去报信求援。
然后玛布隆带着另外二十位同伴悄悄爬下山丘,进入西边树木稀少的田野。他们分散开来,各自寻路,大胆但无声无息地朝纳洛格河岸前进。玛布隆自己取道正中通往大桥的路,因而来到桥在河这面的一端,发现桥已彻底坍塌。由于遥远北方的降雨,河流在深深的裂谷中汹涌奔流,塌落的石块间水沫飞溅,轰隆作响。
但格劳龙就趴在从毁坏的费拉贡德之门通往内部的巨大通道暗处,早已发现了侦察者。没有多少别的中洲生物能看清他们,但他那凶恶双眼的目光比大鹰更锐利,并且胜过精灵的遥远视力。事实上,他还知道有些人留了下来,等在阿蒙埃希尔的光秃山顶上。
因此,正当玛布隆在岩石间悄然爬行,寻找踏着大桥塌落的石块涉过湍急河流的路径时,格劳龙突然冲了出来,喷出一大团火焰,往下爬进了河里。顿时,一大团水蒸气伴着巨大的嘶嘶声升起,玛布隆与他潜伏在附近的同伴们被遮蔽视线的蒸汽与难闻的臭气吞没了;大多数人都竭力估计着方向逃往侦察丘,但玛布隆在格劳龙过纳洛格河时避到一旁,躲在一块岩石下,留了下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有一项任务要完成。现在他知道了,格劳龙确实住在纳国斯隆德,但他还奉命尽可能打探出有关胡林之子的真相。因此,心志坚毅的他决意,等格劳龙一走,就过河去探查费拉贡德的厅堂。因为他以为,已经做了一切保护墨玟与涅诺尔的安排——他们会看到格劳龙来了,就在此刻,骑手们应该正朝着多瑞亚斯飞奔而去。
因此,格劳龙与玛布隆擦身而过,迷雾中只见一个庞大的形体。他走得很快,因为他这条大虫强大但又柔韧。然后,玛布隆在他背后冒着巨大的危险涉过了纳洛格河。但在阿蒙埃希尔上观望的众人看见恶龙出动,大吃一惊。他们不容分说,立刻要求墨玟和涅诺尔上马,准备按照命令朝东奔逃。但是,就在他们冲下山丘、进入平原时,一阵恶风将大团蒸汽吹向他们,带来了那股没有马匹能够忍受的臭气。于是,被大雾遮蔽了视线,又被恶龙的臭气吓得发疯的马匹很快就变得无法驾驭,四处横冲乱闯。卫士们被驱散了,有的撞上树受了重伤,还有的徒然互相找寻。马匹的嘶鸣与骑手的叫喊传入了格劳龙耳中,他大为满意。
有一位精灵骑手在迷雾中奋力控制马匹时,看见墨玟夫人从旁经过,就像一个灰色的幽灵骑在疯马上,她喊着“涅诺尔”,消失在迷雾中,他们再也没有见到她。
但在盲目的恐怖袭向骑手们的时候,涅诺尔的马疯狂乱跑,被绊倒了,她被甩了出去。她跌在草地上,摔得很轻,没有受伤,但当她爬起来时,只剩了孤单一人:她在雾中不辨方向,既没有马也不见同伴。她并未惊慌失措,而是开始思考。在她看来,朝纷乱的喊声走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四面八方都有喊声,但越来越弱。如此看来,她觉得再去寻找山丘更好。毫无疑问,玛布隆即便只是为了确定同伴没人留在山上,离开之前也会到那里去。
因此她估摸着行走,依靠脚下逐渐升高的地势,找到了其实近在咫尺的山丘。她沿着东边上山的小道慢慢爬了上去。随着她一路往上爬,雾气也越来越稀薄,直到她终于爬上了阳光照亮的光秃山顶。然后,她举步向前,朝西望去。在那里,就在她眼前,是格劳龙巨大的头颅,他恰在那时从另一侧悄悄爬了上来。不等她发觉,她的双眼已经望进了他眼中,那双眼睛极其可怕,其中充满了主人魔苟斯的凶恶之灵。
涅诺尔意志坚强,彼时奋力对抗格劳龙。但他施展力量对付她,他问:“你来这里找什么?”
她不能不回答,说道:“我只想找曾经在此住过一段时间的图林。但他可能死了。”
“我不知道。”格劳龙说,“他被留在这里保护女人和弱者,但我来时,他抛弃他们逃跑了。看起来,他自吹自擂,却是个懦夫。你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人?”
“你说谎。”涅诺尔说,“胡林的子女决不是懦夫。我们不怕你。”
格劳龙闻言大笑,因为胡林之女的身份就此暴露在他的恶意之下。“那么你们就是蠢货,你和你哥哥都是。”他说,“而你的夸口也将变成空话。因为我是格劳龙!”
接着,他强迫她望进自己的双眼,她的意志昏溃了。她觉得,太阳变得黯淡,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灰暗,渐渐地,一股巨大的黑暗笼罩了她,黑暗中是空虚一片。她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记不得了。
玛布隆忍着黑暗与恶臭,竭尽全力探查了纳国斯隆德的厅堂许久,但他没有在那里找到活物——满地骸骨中不见动静,也没有人回答他的呼喊。最后,他为那地的恐怖所迫,也担心格劳龙归来,回到了大门口。太阳正在西沉,后方法洛斯高地的黑暗阴影笼罩了层层阶地和下方的湍急河流。但在远处的阿蒙埃希尔山脚下,他辨出了貌似恶龙的邪恶身影。仓促恐惧至斯,他渡过纳洛格河的归途变得更艰难、更危险。几乎就在他抵达东岸,爬到一旁河岸下的时候,格劳龙到了近前。但格劳龙这时动作小心迟缓,因为体内的火焰几乎尽数燃尽——他释放了巨大的力量,想在黑暗中休息睡眠。因此,他蠕动着过了河,像条灰白的巨蛇那样潜行到门口,肚皮在地上拖出一道黏液。
然而在进门之前,他转身回头东望,发出了魔苟斯的笑声,微弱却恐怖,仿佛从遥远的黑暗深处传出的恶毒回音。接着有这样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说:“大有能力的玛布隆!你像只野鼠般躺在河岸下,办砸了辛葛的差事。还不快回山顶,看看你所负责的人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格劳龙进了巢穴,太阳落下,灰暗寒冷的傍晚笼罩了大地。而玛布隆匆忙赶回了阿蒙埃希尔。他爬上山顶时,群星刚刚从东方出现。他看见一个黑影背对星空僵立,如同一尊石像。涅诺尔就这么站着,听不见他的话,也不回答他。但当他最后拉起她的手,她稍微动了动,并且容许他领着她走开。只要他拉着她,她就跟着,但他若是松手,她就站着不动。
玛布隆见状,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与困惑。他既无援助也无同伴,别无选择,只能这样领着涅诺尔踏上向东的长路。就这样,他们像梦游的人一样下了山,走进夜影笼罩的平原。当晨光再临,涅诺尔被绊倒在地,躺着一动不动。玛布隆坐在她身旁,满心绝望。
“我害怕这项任务,不是没来由的。”他说,“因为这看来将是我的最后一次任务。我将和这个不幸的人类孩子一同死在荒野里,我在多瑞亚斯将会名声扫地——如果任何有关我们下场的消息真能传回去。其他的人无疑全被杀了,惟独她被饶过,却不是出于仁慈。”
他们被三个同伴找到时,便是这样一副光景。那三位在格劳龙袭来时从纳洛格河逃走,游荡了很久,等迷雾消散,又回到了山丘上,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便开始寻找回家的路。于是玛布隆重新燃起了希望。如今他们一起朝东北方前进,因为南方没有回到多瑞亚斯的路,自从纳国斯隆德沦亡之后,渡口守卫也接获禁令,除了那些从多瑞亚斯里出来的,不准任何人过河。
他们行程缓慢,就像领着一个疲惫的孩子。然而他们离纳国斯隆德越远,离多瑞亚斯越近,活力也一点点回到了涅诺尔身上。她会顺从地让人牵着走上几个钟头,但她大睁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双耳听不到任何话语,双唇也吐不出任何词句。
多日之后,他们终于来到泰格林河略偏南的地方,接近了多瑞亚斯的西面边界,因为西瑞安河对岸有一小块辛葛的领地,他们打算穿过该地的防线,从而抵达埃斯加尔都因河汇流处那座有人守卫的桥。他们在那里停了一阵,让涅诺尔躺在一张青草卧榻上,她至此才终于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于是,精灵们也休息了,并且因为过于疲倦而丧失了警惕。就这样,他们意外遭到了一伙奥克猎手的袭击,这类队伍如今常在那一带出没,斗胆尽量接近多瑞亚斯的防线。在骚乱当中,涅诺尔突然从草榻上跳了起来,就像一个被夜间的警报惊醒的人。她尖叫一声,迅速冲进了森林里。于是,奥克转去追她,精灵则紧追在后。但涅诺尔身上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这时跑得比他们都快,像鹿一样在林间飞奔,头发在疾奔带起的风中飞扬。玛布隆与同伴们其实很快就追上了奥克,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然后继续急追。但那时涅诺尔已经幽灵般不见了踪影。他们搜寻多日,却既未发现她的身影,也找不到她的足迹。
就这样,玛布隆终于回到了多瑞亚斯,因悲伤与羞愧而弯了腰。“陛下,请为你的猎手选一位新首领吧,”他对王说,“因为我有辱使命。”
但美丽安说:“并非如此,玛布隆。你已尽力而为,王的臣属再无旁人能取得如此成就。但不幸的是,你对抗的那股力量对你而言过于强大——事实上,对当今中洲的全部居民而言,都过于强大了。”
“我派你去搜获消息,你已经做到了。”辛葛说,“那些与你搜获的消息关系最密切的人,如今无缘得知,并非你的过失。胡林所有的亲人落得如此结局,实在令人悲伤,但那不能归咎于你。”
因为如今不单涅诺尔神志不清地奔进了荒野,连墨玟也失踪了。无论当时还是后来,都再也没有任何有关她命运的确切消息传到多瑞亚斯或多尔罗明。尽管如此,玛布隆却不肯放弃,他带着一小队同伴出发进入荒野,远游达三年之久,从埃瑞德威斯林山脉直到西瑞安河口,寻找失踪者的踪迹或消息。
涅诺尔在布瑞希尔
再说涅诺尔。她听见背后传来追击的呼喊,继续奔入了树林。她扯掉了自己的衣服,边跑边将衣物丢弃,终至赤身裸体。她奔跑了整整一天,如同一只被追得魂飞魄散的野兽,不敢停下,也不敢缓口气。但到了傍晚,她的疯狂突然过去了。她像惊住了一样僵立片刻,然后,一阵极度疲倦的眩晕袭来,她就像受了一击,倒进了一丛深深的羊齿蕨。她躺在老蕨丛与春天新发的蕨芽中睡着了,不顾一切。
早晨,她醒了过来,在阳光中像个新生儿般喜悦。她觉得眼中的万物都新颖又陌生,她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因为她背后只有一片空虚的黑暗,从中她想不起过去所知的任何事物,想不起任何词语的余音。她只记得一片恐怖的阴影,因此她很机警,不断寻找藏身之处。若有任何声响或阴影吓到她,她会像松鼠或狐狸那样,迅速爬到树上或闪入灌木丛中。之后,她会从枝叶间向外窥视很久,才再次行进。
就这样,她沿着起初奔跑的路向前走,来到了泰格林河,缓解了口渴,但她没有找到食物,也不知该如何找,因而饥寒交迫。由于河对岸的树林显得更茂密黑暗(确实如此,那是布瑞希尔森林的边缘),她最后过了河,来到一座绿色的小丘上,在那里扑倒。因为她筋疲力尽,并且觉得那股背后的黑暗又追赶上来,太阳也变得昏暗了。
但那其实是一场从南方袭来的黑暗风暴,载着闪电和豪雨而来。她躺在那里,被雷声吓得缩成一团,暴雨抽打着她赤裸的身躯。
就在那时,碰巧一些突袭奥克后归来的布瑞希尔林中居民路过那里,他们正匆匆经过泰格林渡口,要到附近的躲避所去。一道巨大的闪电划过,好似一团白色的火焰照亮了豪兹-恩-埃列丝。顿时,带领这些人的图伦拔惊得退了一步,捂住双眼颤抖起来,因为他觉得看见了一个被杀少女的鬼魂躺在芬杜伊拉丝的坟上。
但有一个人跑到坟丘上,对他喊道:“大人,快来!这里躺着一个年轻姑娘,她还活着!”图伦拔过去抱起她,水从她湿透的头发上滴落,但她双目紧闭,颤抖着,不再挣扎。然后图伦拔讶异于她如此裸身躺着,遂用自己的斗篷裹住她,将她抱到林中的猎人小屋。他们在屋中生了火,为她裹上被单,她睁开眼睛,打量他们。目光落到图伦拔身上时,她神色一亮,向他伸出一只手,因为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在黑暗中追寻的东西,感到安慰。然而图伦拔握住她的手,微笑着问:“现在,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你的亲人是谁,你遭遇了怎样的不幸?”
她闻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而是开始哭泣。他们不再打扰她,直到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们能给她的食物。吃完之后,她叹了口气,再次把手放在图伦拔的手中。而他说:“你跟我们在一起很安全。今夜你可以在这里休息,明天早上我们会带你去我们在高处森林里的家。但我们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亲人是谁,这样我们或许就能找到他们,把你的消息带给他们。你不愿意告诉我们吗?”
但她还是没有回答,而是哭了起来。
“不要担心!”图伦拔说,“也许你的故事太悲伤,还无法讲述。但我要给你取个名字,就叫你妮涅尔,‘泪水姑娘’。”她听了这个名字,抬起头,摇摇头,但开口说:妮涅尔。这是她在摆脱昏沉黑暗后所说的第一个词。从此以后林中居民一直如此称呼她。
到了早晨,他们抬着妮涅尔向埃斐尔布兰迪尔走去。通往阿蒙欧贝尔的路是很陡的上坡路,直到一处必须跨越翻腾的凯勒布洛斯溪水的地方。那里已经架了一座木桥,溪水在桥下流过一道久经冲刷的岩石边缘泻落,在多级阶梯上溅起泡沫,注入下方深处的石潭,空中到处充满了雨滴般的飞沫。瀑布始处有一片宽阔的绿草地,周围长着桦树,但站在桥上向西边大约两哩开外的泰格林溪谷望去,视野十分开阔。那里空气凉爽,徒步的旅人夏天会在那里休息,喝些冰冷的水。这串瀑布被称为“雨梯”丁洛斯特,但在那天之后就改名为“颤抖之水”能激栗斯。因为图伦拔和手下的人在那里暂歇,但妮涅尔一到那个地方就开始发冷颤抖,他们既不能温暖她,也无法安慰她。因此,他们加紧赶路,但不等到达埃斐尔布兰迪尔,妮涅尔就已因发烧而神志不清了。
她卧病很久,布兰迪尔使尽浑身解数治疗她,林中居民的女眷也日夜照看她。但她只有在图伦拔守在附近时,才躺得安稳,也不会在睡梦中呻吟。所有照顾她的人都注意到,她发烧时,自始至终,虽然经常饱受煎熬,但呓语时从未说出哪怕一个精灵或人类语言的词。等她慢慢康复,能够行走,又开始进食,布瑞希尔的妇女必须像对待小孩一样,一个词一个词地教她说话。但她学得很快,并且非常快乐,就像一个人重新找到遗失的大小宝藏。等她终于学到能够与朋友们交谈的程度,她会说:“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字?因为我在我的黑暗里忘了它。”等她能够再次四处走动,她会去布兰迪尔的家,因为她最渴望学习所有活物的名字,而这类问题他很博学;他们会一起在花园和林间空地里散步。
于是,布兰迪尔渐渐爱上了她,而她在强壮起来以后,也会因他跛脚而搀扶他,并称他为兄长。然而她的心许给了图伦拔,惟有他来的时候她才会微笑,也惟有他兴高采烈地谈论时她才会大笑。
金秋季节的一个傍晚,他们坐在一起,夕阳将山坡和埃斐尔布兰迪尔的房屋映得火红,四下里一片深沉的寂静。这时,妮涅尔对他说:“我现在已经问过了万事万物的名字,只除了你。你叫什么?”
“图伦拔。”他答道。
她闻言一顿,仿佛在聆听什么回声;但她问:“那是什么意思?或者,它只是独属于你的名字?”
“它的意思是,‘黑暗阴影的主宰’。”他说,“妮涅尔,我也曾经有过我的黑暗,在那黑暗之中,我失去了宝贵的东西,但现在我认为,我已经战胜了它。”
“那你是不是也曾经奔跑着逃离它,直到你来到这片美丽的树林?”她说,“图伦拔,你是什么时候逃脱的?”
“对,我逃了很多年。”他答道,“而在你逃脱的时候,我也得以逃脱。因为你来的时候一片黑暗,妮涅尔,但从那之后便一直是光明。我觉得,我寻觅已久却总落空的,终于来到了我身边。”他披着暮色走回自己的住处时,自言自语道:“豪兹-恩-埃列丝!她来自那座绿色的坟冢。那是不是一个征兆?我该如何解读?”
金色的一年渐趋尾声,迎来一个温和的冬天,然后又是明朗的一年。布瑞希尔平安无虞,林中居民隐居度日,没有外出,也没有听到周围地区的消息。因为彼时奥克南下去了格劳龙的黑暗领地,或被派去监视多瑞亚斯的边界,他们避开泰格林渡口,过河远远向西去了。
这时,妮涅尔已经痊愈了,变得美丽又强壮,图伦拔也不再克制,而是向她求婚。妮涅尔因而很开心,但布兰迪尔得知此事,心中非常难受。他对她说:“不要草率!如果我劝你等,请别以为我不近人情。”
“你从未做过不近人情的事。”她说,“但是,睿智的兄长,你为什么这样劝我?”
“睿智的兄长?”他答道,“不如说是瘸腿的兄长,不被爱也不可爱。我说不出原因,然而这个人身上带着一种阴影,我感到害怕。”
“他身上曾经有过阴影,”妮涅尔说,“因为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但就像我一样,他已经逃脱了。而且,他难道不值得爱吗?虽然他现在安宁度日,但他过去难道不是最伟大的统帅,我们的敌人见他无不逃跑?”
“这是谁告诉你的?”布兰迪尔问。
“是多拉斯,”她说,“难道他没说真话?”
“确实是真话。”布兰迪尔说,但他很不高兴,因为那些渴望去攻打奥克的人就是以多拉斯为首。然而他仍然想找理由让妮涅尔推迟决定,因此,他说:“是真相,但不是全部真相。因为他曾是纳国斯隆德的统帅,在那之前则是来自北方,并且(据说)是多尔罗明的胡林之子,出身好战的哈多家族。”她听到那个名字,神色一暗,布兰迪尔见状,误会了她,于是继续说:“妮涅尔,你完全可以想到,这样一个人极有可能不久就回去作战,或许会远离这片土地。果真如此的话,你要如何忍受?当心啊,因为我有不祥的预感:如果图伦拔再度出战,那么成为主宰的不会是他,而将是魔影。”
“我会难以忍受,”她答道,“但结不结婚并无区别。而且,做妻子的或许能更好地约束他,挡开阴影。”话虽如此,布兰迪尔的话还是令她不安,于是她要图伦拔再等一段时间。图伦拔既困惑又沮丧,但当他从妮涅尔那里得知是布兰迪尔劝她等待,他很不高兴。
次年春天来时,他对妮涅尔说:“时光流逝。我们等过了,现在我不会再等了。最亲爱的妮涅尔,顺从你的心意行事吧,不过要知道,这是我面对的选择。我要么现在就回到荒野去作战,要么就娶你,再也不去战斗——除非有什么邪恶侵袭我们的家园,我要保护你。”
于是,她着实高兴,与他订下了婚约。他们在仲夏日那天成婚了。林中居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并且在阿蒙欧贝尔山上为他们建了一座美丽的房子,送给他们。他们幸福地生活着,但布兰迪尔忧心忡忡,心中的阴影变深了。
格劳龙来袭
如今格劳龙的力量和恶毒急速增长,他变得十分肥硕,并把奥克都召聚到麾下,以龙身称王统治,过去纳国斯隆德王国的全部领土都受他管辖。到了图伦拔在林中居民当中生活的第三年,在那年结束前,格劳龙开始进攻他们曾经一度安宁的家园。格劳龙与他的主人其实十分了解,在布瑞希尔仍然居住着一些自由人类的余部,也就是藐视北方力量的三大家族的最后残余。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因为魔苟斯的目的在于征服贝烈瑞安德全境,搜遍每一个角落,如此一来任何不受他奴役,躲藏起来的人都休想活命。因此,格劳龙是否猜出了图林藏在哪里,图林当时是否(如某些人所说)当真逃脱了追赶他的邪恶之眼,都无关紧要。因为到头来布兰迪尔的劝告必被证明是徒劳无用,而图伦拔最后也只能有两个选择:无所作为,直至被发现,像只老鼠一样被驱赶出来;或很快前去作战,暴露身份。
但当奥克袭来的消息最初传到埃斐尔布兰迪尔时,图林并未出战,而是顺从了妮涅尔的恳求。因她说:“照你过去的说法,我们的家园尚未遭到侵袭。据说奥克数量不多。多拉斯告诉我,在你来之前,这样的攻击并不少见,林中居民挡住了他们。”
然而林中居民大败,因为这些奥克属于一个凶恶的种群,凶猛又狡猾。实际上,他们并非像过去那样,经过森林边缘去执行其他任务,或小群出猎,而是抱着侵略布瑞希尔森林的目的而来。因此,多拉斯与手下的人遭受伤亡,被击退了,而奥克过了泰格林河,游荡进入树林深处。多拉斯来找图伦拔,展示自己的伤,说:“大人,您看,在虚假的和平之后,正像我预感的那样,我们危难临头的时候到了。您曾要我们把您当自己人看,而不是当成陌生人,不是吗?这难道不也是您的危险?因为要是奥克再深入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家园就无法继续隐藏下去。”
因此,图伦拔起身,再次拿起他的剑古尔桑,前去作战。林中居民得知此事,大为振奋,纷纷聚到他身边,直到他的队伍达数百人之多。然后他们在整座森林中搜猎,杀了所有潜行林中的奥克,将他们吊在泰格林渡口附近的树上。当一支新的敌军前来攻打他们,他们将其引入埋伏。林中居民的人数与黑剑归来的恐怖均出乎奥克的意料,他们溃不成军,死伤惨重。然后林中居民堆起巨大的柴垛,成堆焚烧了魔苟斯士兵的尸体。他们复仇的黑烟直上穹苍,风将烟向西吹去。但有极少数奥克逃得一命,把这些消息带回了纳国斯隆德。
格劳龙闻讯,着实大怒。不过他暂且蛰伏不动,仔细思索听到的一切。因此,当年冬天和平无事,人们说:“布瑞希尔的黑剑果然伟大,因为我们所有的敌人都被打败了。”妮涅尔感到欣慰,她为图伦拔的名声而高兴。但图林静坐沉思,心中暗想:“骰子已经掷下,如今考验将至,面对考验,我所自夸的要么成真,要么彻底失败。我不会再逃了。我要成为真正的图伦拔,我要凭借自己的意志与勇武,战胜我的厄运——或倒下。然而倒下也好,上位也好,我至少要杀了格劳龙。”
虽然如此,他还是不安,他派出胆大的人去野外远处侦察。这是因为,虽未明言,但他这时如同布瑞希尔的领主,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没有人理会布兰迪尔。
春天带着希望来到,人们在劳作时歌唱。但在那个春天,妮涅尔怀孕了,她变得苍白又憔悴,满心欢悦都受了折损。不久,那些过了泰格林河外出的人就传来了奇怪的消息,说在远处纳国斯隆德的方向,平原上的树林里有一团大火,众人惊疑那会是什么。
很快便来了更多报告:大火不断向北移动,确实是格劳龙亲自干的好事。因为他已经离开纳国斯隆德,再次有目的地出动。于是,相对愚蠢,或者说相对乐观的人说:“他的军队被消灭了,现在他总算学乖了,正要回到来处去。”其他人则说:“我们只盼他别管我们,就此离去。”但图伦拔不抱这样的希望,他知道格劳龙是来搜寻他的。因此,他虽然为了妮涅尔掩饰了想法,却一直日夜地思索应该采取什么对策。而春天渐渐过去,夏季将至。
一日,有两个人惊恐地回到了埃斐尔布兰迪尔,因为他们看见了那条大虫。“大人,”他们对图伦拔说,“事实是,他现在逼近了泰格林河,没有转向。他伏在一团大火中间,周围的树都在冒烟。他的臭气叫人几乎没法忍受。我们认为,他那一整条从纳国斯隆德而来的污秽痕迹,延伸那么多里格,形成一条不转向的直线,竟是径直冲着我们来的。我们该采取什么行动?”
“一点而已,”图伦拔说,“但那一点我已经考虑过了。你们带来的消息给了我希望,而非恐惧。因为他如果真如你们所言,是径直来的,也不会转向,那么我对勇悍之人有所建议。”人们感到不解,因为他当时没有多说,但他们从他的坚定举止中得到了信心。
须知,泰格林河是这样流的:它从埃瑞德威斯林山脉流下,如纳洛格河般湍急,但两侧的河岸起初很低,直到过了渡口,才集聚了其他溪流的水力,在布瑞希尔森林所矗立的高地脚下切出一条路来。此后,它在一道接一道的深溪谷里奔流,高大的河岸陡如石壁,但河水被禁锢在谷底,水流强劲,响声洪大。如今,一道这样的峡谷恰好挡在格劳龙的路上,绝非最深,却是最窄,就位于凯勒布洛斯溪汇流之处北边。因此,图伦拔派出三名勇士在崖边监视恶龙的动向,他则打算亲自上到能激栗斯大瀑布崖顶,在那里他能迅速得到消息,他自己也能从那里望出很远的距离。
但他离开之前,在埃斐尔布兰迪尔把林中居民召集起来,对他们说:
“布瑞希尔的人啊!致命的危险已经临头,惟有极大的胆略方能将之驱离。但此事人多势众并无助益。我们必须使用计策,继而盼望好运。假如我们像对付一支奥克大军那样,倾尽全力迎击恶龙,我们只会全体送命,留下妻子和亲人陷入无助的境地。因此,我说你们该留在这里,准备逃离。如果格劳龙来袭,那么你们必须放弃此地,向四面八方散开。如此一来,一部分人也许能逃得一命。因为他只要可能,肯定会来到我们据守的家园,并且毁掉这里和他所见的一切,但他之后不会定居在这里。他所有的财宝都在纳国斯隆德,他能在那里的深幽厅堂中安全蛰伏成长。”
人们闻言大惊,万念俱灰,因为他们信赖图伦拔,原本期望听到更乐观的说法。但他说:“不,那是最坏的情况。若是我的对策与运气都好,那种情况就不会发生。因为我不相信这条恶龙是不可征服的,尽管这些年来他的力量与恶毒都增长了。我对他有所了解。他躯壳的蛮力固然巨大,但他的力量并非来自于此,而是来自驻留在他体内的邪灵。泪雨之战那年,我和在场大多数人都还是孩子,但现在听听当时战斗过的人给我讲的故事吧。在那场大战中,矮人挡住了他,贝烈戈斯特的阿扎格哈尔给他深深一刺,以至于他逃回了安格班。而这里有一根棘刺,比阿扎格哈尔的刀更长也更锋利!”
图伦拔猛然将古尔桑抽出剑鞘,用它向上虚刺,高举过头。目睹此景的人觉得,一道火焰从图伦拔手中蹿起,升到数呎高的空中。见状,他们发出一声大喊:“布瑞希尔的黑刺!”
“布瑞希尔的黑刺,”图伦拔说,“格劳龙很可能对它满怀恐惧。要知道,这条恶龙(据说连同他的所有后裔)命中注定,无论他的角质鳞甲多么粗厚,比铁还硬,他身下都必有蛇一般的肚腹。因此,布瑞希尔的人类,现在我要想尽办法,去攻击格劳龙的肚腹。谁愿意跟我去?我需要的只是寥寥几人,要有强壮的臂膀与更加强韧的心志。”
于是,多拉斯站了出来,说:“大人,我会跟您去,因为我向来不愿等待敌人,宁愿出击。”
但旁人都没有这么快就响应,因为他们惧怕格劳龙,见过他的斥候所讲的故事也已流传开来,传播过程中又被夸大了。多拉斯见状,高声喊道:“布瑞希尔的人啊,且听我说!现在显而易见,到了我们的危急关头,布兰迪尔的意见没有用处。躲藏不是出路。你们难道谁也不想取代韩迪尔之子,好让哈烈丝家族不蒙羞受辱?”如此一来,布兰迪尔遭到了藐视,他其实就坐在与会者中的领主座位上,但无人理会。他心中怀怨,因为图伦拔并未斥责多拉斯。但有一位布兰迪尔的亲人胡梭尔起身说道:“多拉斯,你的族长因不幸的事故才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如此出言侮辱他,实为恶行。当心,以免轮到你力有余而心不足!何况,他的意见从未被采纳,如何能说没有用处?你身为他的属下,向来无视他的意见。我要对你说,现在格劳龙像从前扑向纳国斯隆德一样扑向我们,正是因为恰如布兰迪尔所担心的,我们的所作所为出卖了我们。但既然这样的灾难已经临头,韩迪尔之子,您若首肯,我愿代表哈烈丝家族前往。”
于是,图伦拔说:“三位就足够了!我会带上你们二人。但是,大人,我并未轻视您。须知,我们必须急速行进,我们的任务需要强壮的四肢体魄才能完成。我认为您当与您的族人留在一起。因为您很睿智,又是一位医者,很可能不久之后,这里就会急需智慧与医术。”这些话固然恳切,却只令布兰迪尔更加怨恨,他对胡梭尔说:“那就去吧,但我并不首肯。因为此人身上笼罩着一股阴影,它将把你带向不幸。”
如今,图伦拔急于动身,但他去跟妮涅尔道别时,她紧紧抱住他,哭得伤心异常。“别去,图伦拔,我求求你!”她说,“别去挑战你已经逃离的阴影!不,不,继续逃吧,带我跟你走,逃到远方去!”
“最亲爱的妮涅尔,”他答道,“你和我,我们不能逃得更远了。我们被困在这片土地上。而且,即便我走,抛弃那些对我们友好相待的人,我也只能把你带进无家可归的荒野,害死你和我们的孩子。我们要去任何一片魔影尚未侵袭的土地,都得走出一百里格之遥。但是妮涅尔,振作起来。我要对你说:你我谁都不会被这条恶龙所杀,也不会被任何来自北方的敌人所杀。”妮涅尔闻言不再哭泣,陷入了沉默,但他们别离时,她的吻是冰冷的。
于是,图伦拔带着多拉斯与胡梭尔火速赶往能激栗斯,他们抵达那里时,太阳正在西沉,暗影深长,最后两名斥候在那里等着他们。
“大人,您来得正是时候。”他们说,“因为恶龙逼近了,我们走时他已经抵达泰格林河边,隔着河水虎视眈眈。他总在夜里行动,因此我们预计他会在明天黎明前发动攻击。”
图伦拔朝凯勒布洛斯瀑布下方眺望,只见太阳正在下山,河边正升起浓黑的烟柱。“必须争分夺秒,”他说,“不过这些都是好消息。因为我曾担心他会四处搜寻。假如他向北去,到达渡口,结果去了低地上的古路,那么希望就破灭了。但现在,有种骄傲与恶毒的狂暴令他轻率起来。”然而他如此说着,却心生疑惑,暗自思忖:“或者,会不会如此邪恶凶暴的家伙也像奥克一样,对渡口避之惟恐不及?豪兹-恩-埃列丝!芬杜伊拉丝是否依旧挡在我与我的厄运之间?”
于是他转向同伴说:“现在,我们面临的任务是这样。我们必须再等一会儿,因为当此之际,太快与太迟一样有害。待到暮色降临,我们必须竭尽所能,秘密爬下去,到泰格林河边。但要小心!因为格劳龙的耳朵就像眼睛一样敏锐——而那双眼睛是致命的。如果我们不露行踪地到达河边,就必须继续爬下溪谷,渡过河去,如此来到他行动时必经的路上。”
“但他怎能这样行进?”多拉斯说,“他或许身体柔韧,但他是条巨大的恶龙,怎么能爬下一边峭壁,再爬上另一边?后半截身体还在往下爬,前半截却必须重新开始向上攀,他能做到吗?而他要是能做到,那我们到下面的激流里有什么用?”
“也许他做得到,”图伦拔答道,“实际上,他如果这么做,那对我们就不利了。但根据我们对他的了解与他现在所在的地点,我怀着这样的希望——他另有打算。他要去的是卡贝得-恩-阿拉斯崖边,你们传说曾有一只鹿逃离哈烈丝的猎手,跃过此处。由于他现在极其庞大,我认为他会设法纵身越过那里。我们的全部希望就在于此,我们必须依赖它。”
多拉斯听了这些话,心沉了下去;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布瑞希尔全境,而卡贝得-恩-阿拉斯着实是处险地。它的东侧是大约四十呎高、光秃一片的峭壁,只在崖顶有树生长。对侧的堤岸则坡度略缓,高度也不及,悬生的树木和灌木覆着崖面,但河水在两侧崖壁之间汹涌奔流,水中乱石密布。落脚沉稳的勇敢之人可在白天涉水而过,但在夜间尝试过河却很危险。但这是图伦拔的意见,反对无济于事。
因此,他们在傍晚时分出发,没有径直走向恶龙,而是先走了通往渡口的小路。接着,他们不等到达渡口,就沿着一条狭窄的小道转向南去,进入泰格林河上方那片微光朦胧的树林。他们一步步接近卡贝得-恩-阿拉斯,不时停下倾听,与此同时,他们闻到了燃烧的焦臭,还有一种令人恶心的臭气。但周围一片死寂,一丝风也没有。第一批星星在他们背后的东方闪烁,微弱的烟柱映衬着西方最后一线天光,笔直上升,毫不飘摇。
图伦拔走后,妮涅尔如石像般默然而立,但布兰迪尔来到她身边,说:“妮涅尔,若非必要,别为最坏的情况担忧。只是,我岂不是劝过你等待?”
“你是这么劝过。”她答道,“但现在对我来说那样又有什么好?因为不结婚爱也一样在,照样备受煎熬。”
“这我知道。”布兰迪尔说,“但婚姻不是没有代价。”
“我怀着他的孩子,已有两月。”妮涅尔说,“但我并未觉得我更难承受失去他的恐惧。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自己也不明白。”他说,“然而我还是担心。”
“你这算什么安慰啊!”她喊道,“但是,吾友布兰迪尔:已婚还是未婚,母亲还是少女,我的忧惧都不堪忍受。‘命运的主宰’已经离开这里,去远方挑战他的命运,我怎么能留在这里,等消息慢慢传来,且不知是吉是凶?也许就是今夜,他将直面恶龙,我怎么能或立或坐,或熬过可怕的时光?”
“我不知道,”他说,“但无论如何,时光必会熬过,对你来说如此,对跟随他的那两人的妻子来说也是如此。”
“她们要怎样随她们去!”她喊道,“但说到我,我要去。我夫君生死一线,我不能相隔长路等待。我要去迎接消息!”
布兰迪尔听了她的话,忧惧更深,他喊道:“只要我能阻止,你就不能那么做。因为那样的话你会危及全部计划。倘若祸事来临,相隔的长路可以提供逃跑的时间。”
“倘若祸事来临,我不希望逃跑。”她说,“现在你的智慧都是枉然,你无法阻止我。”她来到仍聚在埃斐尔的露天空地中的人群前,喊道:“布瑞希尔的人啊!我不会等在这里。倘若我的夫君失败,那么全部希望都会落空。你们的土地和树林会被彻底烧毁,你们的房屋会尽数化为灰烬,并且没有人,没有人能够逃脱。因此,为什么要在这里耽延?现在我要去迎接消息,以及命运送来的一切。这么想的人,全都跟我来!”
于是,很多人都愿意跟她走,多拉斯与胡梭尔两人的妻子是因为她们所爱之人跟图伦拔走了,其他人则是因为同情妮涅尔,想要帮助她。还有更多人却是被有关恶龙的传说本身引诱,他们出于大胆或愚蠢(对邪恶毫无了解),想目睹不可思议的光荣功绩。这是因为,黑剑在他们心目中是如此伟大,以至于几乎人人相信就连格劳龙也征服不了他。因此,他们一大群人很快就匆忙出发了,懵懂地走向险境。他们几乎一路未歇,终于就在夜幕降临时疲惫地来到能激栗斯,当时图伦拔刚刚离开。但夜晚是位冷酷的谏士,此时很多人为自己的鲁莽而惊诧。他们从留在那里的斥候们口中得知格劳龙已经来到了多近的地方,还听说了图伦拔孤注一掷的目标,因而心情冷静下来,不敢再前进。有些人焦虑地望向卡贝得-恩-阿拉斯,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瀑布的冰冷声响,什么也听不见。妮涅尔独自坐着,一阵强烈的战栗攫住了她。
妮涅尔带人离去后,布兰迪尔对留下的人说:“且看,我是如何遭到了藐视,我的意见全都被不屑一顾!既然图伦拔已经夺走了我的全部权威,就让他名副其实地当你们的族长吧!我在此宣告放弃族长之权与我的族人。不管为了建议还是医疗,谁也别再来找我!”然后他折断了权杖。他暗想:“现在,我除了对妮涅尔的爱,已是一无所有。因此,无论她去哪里,我都必须前去,无论这是睿智还是愚蠢。当此黑暗时刻,什么也预知不到,但我若在附近,即便是我,也很有可能为她挡住一些邪恶。”
于是,他一反常态地佩上短剑,然后拿起拐杖,尽可能迅速地出了埃斐尔的大门,沿着通往布瑞希尔西面边境的长路,一瘸一拐地追赶那些人去了。
格劳龙之死
终于,就在夜幕完全笼罩大地时,图伦拔与两位同伴来到了卡贝得-恩-阿拉斯,他们为河水的巨响而庆幸,因为它虽意味着底下的危险,却也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多拉斯随即领他们稍朝南走,然后顺着一道裂隙往下爬到了崖底。但在那里,多拉斯心生怯意,因为河中有很多礁岩与巨石,激流在岩石周围奔过,仿佛磨着牙齿。“这是条必死之路。”多拉斯说。
“是死是活,这是惟一的路。”图伦拔说,“拖延不会使它显得更有希望。因此,跟我走!”他率先出发了,凭借技巧和勇敢,或是靠着命运,他过了河。在深浓的黑暗中,他回头去看谁跟了上来。有个黑影站在他身边。“多拉斯吗?”他问。
“不,是我。”胡梭尔说,“多拉斯不敢过河。纵是好战之人,也仍惧怕很多事物。我猜,他坐在岸上发抖。他对我的亲人口出狂言,愿他为此抱愧蒙羞。”
图伦拔与胡梭尔休息了片刻,但他们二人过河时都浑身湿透,夜间寒冷很快令他们颤抖。他们开始顺着溪流向北寻找一条通往格劳龙歇息处的路。裂谷在那里变得更黑更窄,他们摸索前进,能看见头顶有一星闪光,就像一团闷烧的火,并且听到了大虫在警惕的睡眠中发出的鼾声。接着他们探出一条往上爬的路,以接近崖边,因为他们的全部希望都在于袭击敌人护身鳞甲的下方。但此刻那股臭气熏得他们头晕眼花,他们攀登时脚下打滑,紧抱住树干作呕,难受得忘了一切恐惧,只怕落入泰格林河的利齿。
因此,图伦拔对胡梭尔说:“我们在白白耗尽越来越弱的体力。因为我们若是不能确定恶龙会从哪里经过,攀爬就是白忙一场。”
胡梭尔说:“但等我们知道,就没时间寻找一条往上爬出裂谷的路了。”
“的确。”图伦拔说,“但若一切都依赖运气,我们就必须相信运气。”因此,他们停下等待,从黑暗的溪谷里,他们望着一颗白星在遥远的高处悄然横越那一窄条暗淡的天空。接着,图伦拔慢慢地沉入一个梦境,梦中有片漆黑的潮水在吸吮、噬咬他的四肢,而他把全部意志都集中在紧抓不放上。
突然间一声巨响,裂谷两壁震动,回声不断。图伦拔惊醒过来,对胡梭尔说:“他动了!我们的时机到了。用力深刺,因为现在二人必须抵上三人之力!”
伴着这声巨响,格劳龙开始攻击布瑞希尔。一切都大致符合图伦拔的期望。因为此时恶龙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爬到悬崖边,没有绕开,而是准备用巨大的前腿一跃越过裂谷,再把庞大的躯体拉过去。恐怖随他而来,因为他开始时并未从正上方通过,而是略偏向北,底下两个监视者能看见星光映衬下他头颅的庞大阴影。他张着巨颚,有七条带火的舌头。接着,他吐出一团火,结果整条溪谷都被红光照亮,黑影在岩石间飞舞;但他面前的树木纷纷枯萎冒烟,石头崩塌,落入河里。于是,他猛扑向前,用强有力的爪子扣紧对面的悬崖,开始把自己抬过河去。
图伦拔与胡梭尔并没有正挡在格劳龙所经之路上,因而避过了火焰,但此刻需要勇敢和敏捷,因为他们仍得在他过去之前发动袭击,否则他们的全部希望都将落空。因此,图伦拔不顾危险,沿着水边攀登,要到恶龙下方去。但炎热和臭气是如此致命,以至于他落脚不稳,倘若不是胡梭尔坚定地紧随在后,抓住他的胳膊稳住他,他就已经摔下去了。
“好样的!”图伦拔说,“真庆幸选了你做助手!”但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块大石从上方急坠而下,砸在胡梭尔头上,他跌进了水中,哈烈丝家族这位堪称英勇的人就这样逝去了。图伦拔见状喊道:“唉!走在我的阴影中真是不祥!为什么我要寻求帮助?命运的主宰啊,现在你是独自一人了,而你本该知道必会如此。现在,独自去取胜吧!”
于是,他凝聚起全部意志,连同对恶龙及其主人的全部憎恨,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和肉体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在悬崖上攀爬,从一块岩石到另一块岩石,从一条树根到另一条树根,直到最后抓住一棵长在谷口边缘之下一点点的小树,它的树冠被烧焦了,但树根仍然紧抓着土壤。他刚在树杈上稳住身子,恶龙躯体的中段就到了他上方。格劳龙还未来得及抬起沉重的肚皮,它晃坠着几乎压到他头上。恶龙的肚腹苍白多褶,全覆着一层湿冷的灰色黏液,上面沾着各种各样不断滴落的秽物,散发着死亡的腐臭。于是,图伦拔抽出贝烈格的黑剑,用尽臂力,饱含憎恨向上刺去,长长的致命锋刃贪婪地咬进恶龙肚腹,直至没柄。
格劳龙感到致命的剧痛,尖声厉吼,整片树林都为之震动,等在能激栗斯观望的人大骇。图伦拔就像遭到重击一般,头晕目眩,滑了下去,他的剑脱了手,卡在恶龙的肚腹中。剧烈痉挛的格劳龙蜷起整个颤抖的躯体,举身扑过了溪谷。他在对岸翻滚,极度痛苦地厉吼,全身抽搐、卷曲,直到毁坏了周围一大片地方,最后躺在一团烟雾和一片废墟当中,不动了。
图伦拔紧抓着那棵树的树根,晕头转向,几乎就要支持不住。但他与自己斗争,逼迫自己坚持,半滑半爬地下到了河边,再次鼓起勇气,冒险渡河。这次他手脚并用地爬行,紧扣不放,被水沫遮了视线,直到最后他过了河,疲惫地沿着他们当初下来的那条裂隙爬了上去。就这样,他终于来到了濒死的恶龙躺卧的地方,毫不留情地看着遭了殃的敌手,心中欣喜。
此刻格劳龙躺在那里,大张着嘴,但他的火焰已经耗尽,邪恶的双眼也闭上了。他全身伸展开来,侧翻在地,古尔桑的剑柄立在肚腹外。图伦拔见状,心情大为振奋。尽管恶龙仍在呼吸,但他想取回自己的剑。如果说他过去是珍视它,那么现在这剑对他而言就胜过了纳国斯隆德的全部珍宝。事实证明,铸造此剑时所赋之言不虚:无论伟大渺小,一旦被它刺中,皆不能活。
因此,他走到仇敌身旁,一脚踏住对手的肚腹,握住古尔桑的剑柄,使力要将它拔出来。与此同时,他模仿着格劳龙在纳国斯隆德说过的话,大声嘲弄道:“你好啊,魔苟斯的大虫!又幸会了!现在去死吧,让黑暗吞噬汝!胡林之子图林就这样报了仇啦。”他说完,扭动宝剑拔出,未料一股黑血随之喷出,溅到了他的手上,这股毒液灼伤了他的血肉,令他痛苦得大叫。格劳龙闻声一动,睁开了歹毒的眼睛,投向图伦拔的目光恶毒至极,竟令他感觉如同中了一箭。受此一击,又因手上的剧痛,他眼前一黑陷入昏厥,如死人般在恶龙旁边躺倒,剑压在身下。
此刻,格劳龙的厉吼传到能激栗斯的人们耳中,他们满心恐惧。观望的人远远望见恶龙剧痛之下造成的巨大破坏与烈火,相信他正在践踏、杀死攻击他的人。这时,他们确实希望相隔的长路能更长了,但他们不敢离开众人聚集的高处,因为他们记得图伦拔的话——如果格劳龙获胜,那么他会先去埃斐尔布兰迪尔。因此,他们怀着恐惧,观察他任何移动的迹象,却又没人胆子够大,下去到战斗发生之处探明情况。妮涅尔坐着不动,只是战栗,无法止住四肢的颤抖,因为她一听见格劳龙的声音,便觉得整颗心都僵死了,黑暗再次悄悄爬上了全身。
布兰迪尔找到她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他走得又慢又累,终于来到了凯勒布洛斯溪上的桥。他独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完了整段长路,从他家算起至少有五里格。他为妮涅尔担忧,因而坚持下来,而此时他得知的消息不比他原本忧惧的更糟。“恶龙过了河,”人们告诉他,“黑剑肯定死了,跟他走的两个人也是。”于是,布兰迪尔站到妮涅尔身边,猜想她的悲惨痛苦,心中对她充满怜悯。尽管如此,他还是想:“黑剑死了,但妮涅尔还活着。”他打了个寒战,因为能激栗斯的水边突然显得很冷,他把自己的斗篷披到妮涅尔身上。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没有开口。
时间流逝,布兰迪尔仍然默默立在她身旁,凝视着黑夜,倾听着,但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能激栗斯瀑布的声响,也什么都听不见。他想:“现在格劳龙肯定走了,已经进了布瑞希尔。”但他不再怜悯自己的族人,那群轻视他的意见,藐视于他的蠢货。“让恶龙去阿蒙欧贝尔吧,那样就会有时间逃脱,带妮涅尔走。”至于要去哪里,他几乎不知道,因为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布瑞希尔。
末了,他俯身碰了碰妮涅尔的胳膊,对她说:“妮涅尔,时间不等人!来吧!我们该走了。你若愿意信我,我会引领你。”
于是她默默起身,牵住了他的手。他们过了桥,沿着通往泰格林河渡口的路走去。他们像影子般在黑暗中移动,但看见的人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在乎。他们在寂静的树林中走出一小段路后,月亮从阿蒙欧贝尔背后升了起来,森林里的一片片空地都洒满了灰暗的光。这时,妮涅尔停下来问布兰迪尔:“这是该走的路吗?”
他答道:“哪条是该走的路?我们在布瑞希尔的所有希望都破灭了。我们无路可走,只能避开恶龙,趁还有时间远远逃离他。”
妮涅尔惊异地看着他,说:“你难道不是提出要带我去找他?还是你要骗我?黑剑是我的至爱,我的丈夫。我要走也只会去找他。你以为我还会去哪里?现在你要做什么随你,但我必须赶路了。”
布兰迪尔大惊,呆立了片刻,而她就在那时快步离开了他。他在她背后呼喊,大声叫道:“等等,妮涅尔!别自己去!你不知道你会找到什么。我会跟你一起去!”但她并不理他,此时走得就像她先前冷却的血如今在烧灼她。虽然他竭力追赶,但她还是很快就出了他的视野。他见状诅咒自己的命运和软弱,但他不肯回头。
皎洁的月亮此时升上了高天,接近满月。妮涅尔下了高地,朝河边附近的地方走去,她觉得自己记得这里,而且惧怕它。因为她来到了泰格林渡口,豪兹-恩-埃列丝就矗立在那里,在她前方,月光中一片苍白,一团黑影横投在上,一股巨大的恐怖从那座坟丘中散发出来。
她尖叫一声,掉头奔离,沿河向南飞逃,边跑边抛下了斗篷,就像在抛弃紧附在身上的黑暗。斗篷下她穿了一身白衣,从树木间掠过时,她的身影在月光中闪耀。因此,山坡上的布兰迪尔从上面看见了她,掉转方向想尽力截住她。幸运的是,他找到了那条图伦拔先前走的狭窄小道——它从常走的路里岔出去,陡峭地下山,向南通往河边——终于又到了她身后不远处。他喊她,她却不理,或没有听见。很快她又一次领先。就这样,他们接近了卡贝得-恩-阿拉斯附近的树林,格劳龙痛苦挣扎的地方。
此时,无云遮蔽的月亮正在南方巡行,光辉清冷。妮涅尔来到格劳龙造成的废墟边缘,看见他的躯体躺在那里,肚腹在月亮的光辉中泛着灰败,但在他旁边躺着一个人。她顿时忘了恐惧,直奔到闷烧的废墟当中,最终到了图伦拔身边。他侧卧在地,剑压在身下,但他的脸在白光中像死人一样毫无血色。她见状扑倒在他身边哭泣,亲吻了他。她觉得他还在微弱地呼吸,但她以为那只不过是虚幻的希望在骗她,因为他浑身冰冷,一动不动,也不回应她。她轻抚他,发现他的手就像被烧焦了一样发黑,她以泪水清洗它,并撕下一条衣襟包扎。但她碰他时他仍然不动,她再次亲吻他,大声喊道:“图伦拔,图伦拔,醒醒!听,是我啊!醒来!是妮涅尔啊。恶龙死了,死了,只有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但他没有回应。
布兰迪尔听到了她的呼喊,因为他已经来到废墟边缘,但就在他举步朝妮涅尔走去时,他停下了,僵立着。因为格劳龙听到妮涅尔的呼喊,最后一次动了,全身都是一阵战栗。他歹毒的双眼睁开了一条缝,月光在其中闪烁。他喘着气说:
“你好啊,胡林之女涅诺尔。了结之前,我们又见面了。我为汝高兴,汝终于寻获兄长了。现在,汝当识他:黑暗中的刺客,对敌人狡诈,对朋友不义,对亲人又是个诅咒,他就是胡林之子图林!而他所有作为中最可怕的一件,汝将在自身之内体会。”
涅诺尔闻言,震惊地呆坐,但格劳龙已经死了。他这一死,他恶毒的蒙蔽自她身上消去,一天接着一天,她所有的记忆都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她也没有忘记自从躺在豪兹-恩-埃列丝上之后,她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她全身都因恐惧和极度的痛苦而颤抖起来。而听见这一切的布兰迪尔如遭重击,瘫靠在一棵树上。
然后涅诺尔突然站了起来,月光下她苍白得就像鬼魂。她低头看着图林,喊道:“永别了,我重复深爱的人!A Túrin Turambar turún'ambartanen——命运的主宰却为命运所主宰了!死乃为欢,生方为苦!”接着,她被悲伤与惊骇打垮了,心智混乱,疯狂地从那地逃走。布兰迪尔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喊道:“等等!妮涅尔,等等!”
她暂停了片刻,大睁双眼,回头望去。“等等?”她喊道,“等等?你总是这么建议。我要是听从就好了!但现在太迟了。现在我不会再在中洲等待了。”她在他前方继续飞奔而去。
转瞬之间,她就来到了卡贝得-恩-阿拉斯崖边。她站在那里,望着喧嚣的流水喊道:“河水啊,河水!现在带走胡林的女儿妮涅尔·涅诺尔吧。哀悼,墨玟的女儿‘哀悼’!带我走,把我送到大海去!”语毕,她纵身跳下了悬崖。白影一闪,被漆黑的裂隙吞噬,一声呼喊消失在河水的咆哮中。
泰格林河的水继续奔流,但卡贝得-恩-阿拉斯不复存在。从此以后,人们称它为卡贝得·耐拉马斯,因为再没有鹿会从那里跃过,所有活物都避之惟恐不及,也无人肯在那里的崖上走动。韩迪尔之子布兰迪尔是最后一个向下望进它的黑暗的人,他怀着惊恐转身离开,因为他心生怯意,尽管此时厌了生命,但却无法当场就遂了心愿去寻死。然后他转而想起了图林·图伦拔,他喊道:“我是该恨你,还是该同情你?但你死了。你夺走了我曾有的或我本来会有的一切,我不欠你任何情。但我的族人欠你一笔债。他们应该从我这里得到消息才是。”
因此,他打了个寒战,避开恶龙躺着的地方,开始一瘸一拐地走回能激栗斯。他再次攀上那条陡峭的小道时,碰上了一个人,那人从树林中窥视,看见他就缩了回去,但他借着渐沉月亮的微光,认出了那张脸。
“哈,多拉斯!”他喊道,“你有什么消息?你怎么活着逃出来了?我的亲人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多拉斯阴沉地答道。
“那就奇怪了。”布兰迪尔说。
“你非要知道的话,黑剑要我们摸黑趟过泰格林河的急流。”多拉斯说,“我做不到,这奇怪吗?我斧头使得比一些人强,但我脚下可没山羊的本事。”
“就是说,他们没带你就继续去攻击恶龙了?”布兰迪尔说,“但他过来之后呢?你起码也该留在近处,能看见出了什么事。”
但多拉斯不答,只是眼含恨意,盯着布兰迪尔。布兰迪尔见状恍然大悟,意识到这个人撇下了同伴,羞耻得失魂落魄,于是躲在了树林中。“多拉斯,你真可耻!”他说,“我们的不幸都是你招来的。你怂恿黑剑,惹得恶龙进攻我们,置我于受人藐视的境地,害胡梭尔送命,然后你自己却逃进树林,偷偷躲起来!”他说到这里,另一个念头浮上了脑海,他大怒道:“你为什么不去报信?你起码可以这么赎罪。假如你这么做了,妮涅尔夫人就不必亲自去找他们。她根本就不必见到恶龙。她本来可以活下来。多拉斯,我恨你!”
“省省你的恨吧!”多拉斯说,“它就像你所有的意见一样软弱无力。要不是我,奥克早就把你像个稻草人一样挂在你自己的园子里了。你才是个偷偷躲起来的货色!”他说完,恼羞成怒地挥起大拳头向布兰迪尔打去,然后就这么送了命,死时眼里的惊愕还未消退。因为布兰迪尔拔出了剑,给了他致命的一击。接着布兰迪尔发着抖站了一刻,血令他恶心。他扔下剑,转身佝偻着,倚靠拐杖继续走自己的路。
布兰迪尔来到能激栗斯时,苍白的月亮已落,黑夜正在逝去,东方正现出晨光。仍然畏缩在桥边的人见他走来,仿佛曙光中的一个灰影,有人惊讶地对他喊道:“你去了哪里?你见到她了吗?要知道,妮涅尔夫人走了。”
“对,她走了。”布兰迪尔说,“走了,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我是来给你们报信的。布瑞希尔的族人啊,现在请听,再说说是否有过我带来的这样的故事!恶龙死了,图伦拔也在他身旁死了。这些全都是好消息——对,两者的确都是好的。”
众人闻言,窃窃私语,对他说的话感到惊疑,有些人说他疯了。但布兰迪尔喊道:“听我说完!妮涅尔也死了,你们钟爱的美丽的妮涅尔,我最深爱的人。她从‘鹿跃’边缘跳了下去,泰格林河的利齿吞噬了她。她走了,不愿见到白日的光明。因为她逃离之前,得知了这件事:他们二人乃是兄妹,都是胡林的孩子。人们称他墨米吉尔,他则自称图伦拔,隐藏他的过去——胡林之子图林。而我们叫她妮涅尔,不了解她的过去——她是涅诺尔,胡林之女。他们把黑暗厄运的阴影带到了布瑞希尔。在这里,他们的厄运降临了,这片土地永无摆脱悲伤之日。别再叫它‘布瑞希尔’或‘哈烈丝民之地’,叫它萨赫·尼亚·希因·胡林,‘胡林子女的坟墓’!”
众人听了,虽然还不明白如此邪恶是怎么发生的,但都站在那里哭泣。有人说:“心爱的妮涅尔葬身在泰格林河里,最英勇的人类图伦拔也理应有葬身之处。我们的恩人不该被丢在那里曝尸旷野。让我们去找他。”
图林之死
就在妮涅尔奔逃而去时,图林动了。他觉得透过自己的深浓黑暗,听见她在远远呼唤他。但格劳龙死后,他也摆脱了黑暗的昏晕,他的呼吸重新转深,叹了口气,极度疲惫地陷入了沉睡。但黎明前寒冷入骨,他在梦中翻过身,古尔桑的剑柄戳着他身侧,他猛然醒了过来。夜晚正在逝去,空气中弥漫着早晨的气息。他跳了起来,记起了自己的胜利,还有手上灼人的毒血。他抬手查看,吃了一惊,因为手上包着一条白布,还是湿的,手也不觉得疼。他自忖:“为什么有人这样照顾我,却又把我丢在这里,躺在残骸和恶龙臭气中间受冻?出了什么奇怪的事?”
于是,他大声呼喊,却不闻回应。他周围的一切都焦黑阴沉,还弥漫着死亡的臭气。他弯下腰,拾起他的剑,它仍完好,剑刃的光芒并未黯淡。“格劳龙的毒液着实污秽,”他说,“但是古尔桑,你比我坚强!你能饮下任何鲜血。胜利属于你。不过,来吧!我必须去求援。我的身体疲惫不堪,连骨子里都在发冷。”
于是,他背转身去,丢下格劳龙任其腐烂,但他离开那地时,每一步都似乎更沉重。他想:“也许,我会在能激栗斯找到哪个还在等我的斥候。但我真希望尽快回到自己家里,体会妮涅尔的温柔双手与布兰迪尔的高超医术!”就这样,他拄着古尔桑疲惫地行走,披着清晨的黯淡天光,终于来到了能激栗斯。就在人们要出发去寻找他的尸体时,他站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见此情景,吓得纷纷后退,以为这是他不肯安息的鬼魂,妇女们哭喊起来,蒙住了眼睛。但他说:“不,别哭,应该高兴才是!瞧,我不是活着吗?我难道不是已经杀了你们害怕的恶龙?”
于是,他们转向布兰迪尔,喊道:“蠢货,你的故事是假的,说什么他躺在那里死了。你疯了,我们难道不就是这么说的?”但布兰迪尔吓呆了,他瞪着图林,眼含恐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而图林对他说:“这么说,是你在那里,包扎了我的手?我感谢你。不过你要是分不出昏迷和死亡,你的医术可变差了。”接着他转向众人,“别这样对他说话,你们才全是蠢货。你们当中谁能做得更好?至少,你们坐着哭喊的时候,他有胆量下山前往战场!
“但是韩迪尔之子,现在来吧!我还想知道更多。你,还有所有这些人,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把你们留在埃斐尔了吗?既然我能为了你们的缘故拿性命冒险,你们难道不该在我走后听我的话?妮涅尔又在哪里?我希望你们至少没把她带到这里来,而是把她留在我家里,在我安排的地方,还有勇敢的男人保护。”
没有人回答他。他见状喊道:“快说,妮涅尔在哪里?因为我想先见她,我要把昨夜的事迹第一个告诉她。”
但他们别过脸不看他,最后布兰迪尔说:“妮涅尔不在这里。”
“那也好。”他说,“那么我就要回家去了。有没有马给我骑?或者有担架更好。我累得快昏过去了。”
“不,不!”布兰迪尔极为痛苦地说,“你家里空无一人。妮涅尔不在那里。她死了。”
但有个女人——多拉斯的妻子,她不喜欢布兰迪尔——尖声喊道:“大人,别听他的!他疯了。他来时大喊着,说你死了,还说那是好消息。可是你还活着。那他有关妮涅尔的说法怎么会是真的?他说她死了,甚至更糟。”
图林闻言,大步走向布兰迪尔,喊道:“这么说,我的死是好消息?不错,你一直都嫉妒我娶了她,这我是知道的。现在你说,她死了,并且更糟?瘸鬼,你怀着嫉恨,搞出了什么谎言?你既然用不了别的武器,就打算用污蔑的言辞来杀掉我们对吗?”
布兰迪尔闻言,心中的同情被愤怒驱走了,他喊道:“疯了?不,疯的是你,命运黑暗的黑剑!还有所有这些糊涂虫。我没说谎!妮涅尔死了,死了,死了!去泰格林河中找她吧!”
图林僵住了,遍体生寒。“你怎么知道?”他轻声说,“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因为我眼看着她跳下去。”布兰迪尔答道,“但那是你促成的。她是要逃离你,胡林之子图林,她跳下了卡贝得-恩-阿拉斯,如此就再也不会见到你。妮涅尔!妮涅尔?不,她是胡林之女涅诺尔。”
图林当即揪住他摇晃,因为他从这些话里听见了厄运追逼而来的足音,然而恐惧和愤怒之下,他心中不肯相信这些话,就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垂死挣扎时要伤害附近的一切。
“没错,我是胡林之子图林。”他喊道,“很久以前你就猜过。但我妹妹涅诺尔,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住在隐匿王国中,安然无恙。你自己无耻地臆造了这种谎言,逼我妻子发疯,现在又来逼我。你这瘸腿的魔鬼——你是不是要纠缠到我们两个都死了为止?”
但布兰迪尔挣开了他。“别碰我!”他说,“别再胡言乱语。是那位你称为妻子的人找到了你,照顾了你,你却没有回应她的呼唤。但有人替你回答了——恶龙格劳龙,我相信就是他蛊惑你们两个直到毁灭。他在死前是这么说的:‘胡林之女涅诺尔,汝之兄长在此:对敌人狡诈,对朋友不义,对亲人又是个诅咒,他就是胡林之子图林。’”布兰迪尔说到这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状若疯狂的大笑。“据说,人之将死,其言必实。”他咯咯地笑道,“看来,就连一条恶龙也是如此!胡林之子图林,对亲人是个诅咒,对所有收留他的人都是!”
图林闻言握住古尔桑,目露凶光。“瘸鬼,那你又该被说成什么?”他缓缓地道,“是谁在我背后偷偷告诉她我的真名?是谁把她带去面对恶龙的恶意?是谁袖手旁观,任她去死?是谁来到这里,迫不及待地公布这件可怖之事?是谁现在对我幸灾乐祸?人之将死其言必实吗?那现在就快点说吧。”
布兰迪尔从图林的神色中看出自己死到临头了。虽然他除了拐杖没有任何武器,但他站定不动,没有畏缩。他说:“发生的一切说来话长,我却厌烦了你。只是,胡林之子,你诋毁了我。格劳龙诋毁过你吗?如果你杀我,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明白他所言不虚。然而我不怕死,因为死后我就能去找我爱的妮涅尔,或许我能在大海的彼岸再次找到她。”
“找妮涅尔!”图林吼道,“不,你会找到格劳龙,跟他一起孕育谎言。你会和那条大虫,你的灵魂伴侣,一同一睡不起,一同在黑暗中腐烂!”语毕,他举起古尔桑砍向布兰迪尔,杀害了他。但众人遮住眼睛不看这一幕,他转身离开能激栗斯时,他们吓得纷纷逃开。
然后图林像疯子一样奔过野外的树林,时而咒骂中洲和所有人类的生命,时而呼唤妮涅尔。但待到悲伤所致的疯狂终于褪去,他坐了一会儿,反思自己的全部作为,他听到自己在喊:“她住在隐匿王国里,安然无恙!”他想,虽然现在他的一生都已经毁了,但他还是必须去那里,因为格劳龙的全部谎言一直在引他步入歧途。因此,他起身去了泰格林渡口,经过豪兹-恩-埃列丝时,他喊道:“噢,芬杜伊拉丝啊,我居然把恶龙的说法放在心上,为此我已经付出了惨痛代价!现在给我送来忠告吧!”
但就在他高喊时,他看见十二名装备精良的猎手过了渡口,他们是精灵。待到他们走近,他认出了其中一位,因为那是辛葛的猎手之首玛布隆。玛布隆向他打招呼,喊道:“图林!终于见到你了!我在找你,真高兴见到你活着,虽然你这些年过得相当沉重。”
“沉重!”图林说,“不错,沉重得就像魔苟斯的脚。但你要是见到我活着还高兴,那你就是中洲最后一个这么想的人。你为什么高兴?”
“因为你在我们当中受到敬重,”玛布隆答道,“尽管你曾逃脱诸多危难,到头来我还是为你担忧。我监视到格劳龙出动,以为他已经达成邪恶的目的,正要回到主人身边去。但他转向了布瑞希尔,同时我从当地的流浪者口中得知,纳国斯隆德的黑剑又在那里出现了,奥克视那里的边境与死地无异,避之惟恐不及。我因而满心恐惧,说:‘唉!格劳龙去了手下的奥克不敢去的地方,去搜寻图林了。’因此,我尽快赶到了这里,为的是警告你,帮助你。”
“很快,但还不够快。”图林说,“格劳龙死了。”
精灵们听了,惊奇地看着他,说:“你杀了大虫!精灵和人类将会永远称颂你的名号!”
“我不在乎。”图林说,“因为我的心也被杀死了。不过,既然你们来自多瑞亚斯,告诉我,我的家人怎么样了。因为我在多尔罗明得知,她们已经逃去了隐匿王国。”
精灵们都不回答,但最后玛布隆开口说:“她们确实逃来了隐匿王国,就在恶龙袭来之前那年。但现在她们不在那里了,唉!”图林闻言,心像是停止了跳动,听见了厄运那即将追他到死的足音。“说下去!”他喊道,“快说!”
“她们外出到荒野中找你。”玛布隆说,“罔顾所有人的忠告,但得知你就是黑剑之后,她们就要去纳国斯隆德。随后格劳龙出动,驱散了她们的所有卫士。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见过墨玟,但涅诺尔中了一种沉默魔咒,像只野鹿般向北逃进了树林,失踪了。”然后令精灵们惊疑的是,图林尖厉地放声大笑起来。“那可不是个笑话吗?”他喊道,“噢,美丽的涅诺尔啊!就是说,她从多瑞亚斯跑到恶龙面前,又从恶龙面前跑到我这里。命运是何等甜蜜仁慈!她肤如棕色的莓果,头发乌黑,娇小纤瘦有如精灵小孩,谁也不会认错她!”
玛布隆闻言大为惊讶,说:“但这有些不对。你妹妹并非那样。她个子很高,眼睛是蓝的,头发是纯金的,长得恰如她父亲胡林的女性翻版。你不可能见过她!”
“不可能,不可能吗,玛布隆?”图林吼道,“但为什么不可能!你看,我是瞎的!你不知道吗?瞎的,瞎的,自童年起就在魔苟斯的黑暗迷雾中摸索!所以,离开我吧!走,快走!回多瑞亚斯去,但愿冬天使它衰萎!诅咒明霓国斯!我还诅咒你此行的任务!事情就缺这一环。如今黑夜降临了!”
他说完就一阵风般奔离,让他们满心惊疑与恐惧。但玛布隆说:“有什么奇怪又可怕的事发生了,我们还不了解。我们跟上他,尽可能帮助他,因为他现在状若疯狂,失去了理智。”
但飞奔的图林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去了卡贝得-恩-阿拉斯,站定不动。他耳听流水咆哮,眼见无论远近,树木全都枯萎了,干枯的叶子纷纷飘落,一片凄凉,仿佛冬天竟在初夏时节来临。
“卡贝得-恩-阿拉斯,卡贝得·耐拉马斯!”他喊道,“我不会玷污你那冲走了妮涅尔的河水。因为我的全部作为都属不祥,最后一件是最坏的。”
然后,他拔出剑,说:“你好啊,古尔桑,死亡之铁,现在独剩你还在!但除了驾驭汝之手,汝认何人为主,抱持何等忠诚?无人之血令汝畏缩!汝会不会杀死图林·图伦拔?汝会不会给我一个痛快了断?”
剑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答曰:“会,我会欣然饮下汝之血,如此我或可忘却主人贝烈格的血,以及被冤杀的布兰迪尔的血。我会给汝一个痛快了断。”
于是,图林将剑柄立在地上,和身扑向古尔桑的剑尖,黑剑取了他的性命。
但玛布隆来了,看见了倒地死去的格劳龙的丑恶尸体。他望着图林,想起了自己在泪雨之战中见过的胡林,想起了胡林的亲人遭遇的可怕厄运,不禁心中悲痛。正当精灵们站在那里时,从能激栗斯下来看恶龙的众人来了。他们看见图林·图伦拔的生命走到了何种尽头,都哭起来。而当精灵们终于得知图林为何对他们说了那番话,都震惊了。玛布隆苦涩地说:“我也卷入了胡林子女的命运,因此,我以言语害死了一个我爱的人。”
他们抬起图林,发现他的剑已成碎片。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此而逝。
众人合力,不辞辛劳地集起木柴,高高堆起,点燃一把大火烧毁了恶龙的尸体,直到他只剩黑灰,骨头被捣为尘埃。燃起大火之处从此草木不生,永远贫瘠。他们将图林葬在他倒下的地方,为他筑了一座高高的坟丘,并以古尔桑剑的碎片陪葬。待到一切尘埃落定,精灵与人类的吟游诗人作了挽歌,述说图伦拔的英勇与妮涅尔的美丽,一块灰色的大石碑被挪来立在坟丘上。精灵在上面用多瑞亚斯的如尼文刻着:
图林·图伦拔,格劳龙的克星
在这行字底下他们又写了:
涅诺尔·妮涅尔
但她不在那里,也始终无人知道,冰冷的泰格林河水将她带去了何方。
贝烈瑞安德最长的歌谣——“胡林子女的故事”,就此结束。
一篇存在着若干不同版本的介绍短文中提到,虽然《纳恩·伊·希因·胡林》(Narn i Hîn Húrin)是以精灵语写成,并且运用了大量(尤其是多瑞亚斯的)精灵学识,但它是人类诗人狄哈维尔的作品。狄哈维尔在埃雅仁迪尔的时期生活在西瑞安海港,在那里,他从多尔罗明、纳国斯隆德、刚多林以及多瑞亚斯的遗民和难民(有人类,也有精灵)当中,收集了他所能收集到的全部有关哈多家族的消息。这篇短文有一个版本提到,狄哈维尔本人出身哈多家族。他毕生只写了这一首贝烈瑞安德最长的歌谣,但它备受埃尔达褒扬,因为狄哈维尔用的是他十分擅长的灰精灵语。他采用了一种名为“明拉玛德·森特/埃斯滕特”的精灵语诗歌模式,古时专用于“纳恩”这种体裁(指以诗歌的形式来讲述的故事,但不歌唱,而是朗诵)。狄哈维尔在费艾诺众子突袭西瑞安海港时遇害。
图伦拔提到他希望格劳龙不要转向、径直而来时,他的意思是:倘若恶龙沿泰格林河而上到达渡口,那么他不必跨过峡谷就能进入布瑞希尔,而他在峡谷那里才易受攻击。见图林在能激栗斯对人说的话,第169页。
泰格林渡口 Crossings of Teiglin
通往纳国斯隆德 To Nargothrond
泰格林溪谷 Ravines of Teiglin
凯勒布洛斯河 R.Celebros
能激栗斯 Nen Girith
通往阿蒙欧贝尔 To Amon Ob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