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蟋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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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下午下班以后,罗西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夹裹着走进了热茶餐馆。她买了杯茶水和一些点心,在靠窗口的餐桌旁坐下,目送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从窗外走过,仔细地品味着红茶和小甜饼的滋味儿。这会儿街上大多数是刚下班的办公室雇员,都在急匆匆地回家。自从离开白石旅馆以后,热茶餐馆已经不在罗西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但她连想都没有想就来了。她怀念和波尔在这里呷着热茶度过的那许多美好时光,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发现一个可以代替这里的好去处,自然便回到了热茶餐馆这个她所熟悉和信任的地方。
罗西两点钟左右录完了《章鱼》,正在桌子底下找皮包准备离开时,麦克风里传来了罗达的声音:“罗西,在另一部小说开始之前,你需要休息一下吗?”她曾经多么渴望,并且相信她能继续录制另外三本贝尔·拉辛的作品,现在终于得到了。她心里涌上了一阵无法形容的激动和快乐。
紧接着便开始了惊惊恐怖小说《谋杀未来》前两章的录制工作。大约在四点钟休息时,罗达约她一起去女浴室。
“我实在忍不住想吸一支烟,可是整个大楼里只有在这儿才能吸烟,而且能不被人发现,真令人费解。罗西,现代生活纯粹是垃圾。”
罗达在浴室里点燃了一支卡普里香烟。她潇洒地吸了两口,然后熟悉地把它放在水池中间的连接处。她两腿交叉坐着,将右脚搭在左脚的上面,若有所思地看着罗西。
“我很喜欢你的发型。”她说。
“谢谢。”罗西不自觉地摸了摸头发。那是昨晚一时冲动去美容店做的,五十元对她来说太贵了,但她无法克制那种强烈的欲望。
“你知道吗,拉比要跟你签一份合同。”
罗西皱皱眉,接着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拉比这个人长得有点儿像专利会员卡上的那个老头,他从1975年起就从事有声图书事业,所以他很清楚你的价值。他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好像还挺感激他?”
“我当然应该感激他。”罗西僵硬地回答。她不喜欢这种谈话方式;它使她想起在莎士比亚悲剧中,人们在朋友背后捅完刀子就立刻晕倒在地,醒来后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痛不欲生地用大段独白说明他是如何的万般无奈。
“别让感情妨碍了你的切身利益。”罗达说着,将烟灰仔细地弹进了水池,拧开凉水管把它冲了下去。“我不知道你的故事,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在录制《章鱼》时每天的酬金是一百零四元,这太离谱了,你知道吗,你的声音很像小伊利沙白·泰勒,非常难得。此外,你现在是一个人,还不太适应独身生活,处处显得既单纯又胆怯。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
罗西并不很清楚。她觉得罗达肯定以为她太稚嫩。她不想让罗达知道她的真实想法。“是的,我当然知道。”
“好啊,看在上帝的份上,可别懵我。其实我并不想从拉比那里分一杯羹,或者从你的蛋糕上切一块,我和科蒂斯只是为了给你捧场。拉比虽然也这样想,但是他和我们有区别,拉比同时也在为他自己的钱包考虑。有声图书还是一项新兴的事业,它的历史跟电影差不多,现在我们从无声到有声才刚刚走完了一半路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有一点儿明白了。”
“当拉比听你朗读《章鱼》时,他就已经在考虑玛莉·匹克福德的作品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在发疯,但这是真的。而且你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遇到他的。人们传说,莱恩·特纳是在一个杂货店里被星探发掘出来的。拉比也早在他心里创造了一个神话:他在朋友史丹纳的租赁商店里发现了寻找旧明信片的罗西。”
“他就是这样说到我的吗?”一股暖流涌入心中,顿时她对拉比产生了爱意。
“哦,其实他在什么地方遇到了你,当时你在干什么,这些都不重要。事实是你很出色,罗西,你真的很有天分,好像天生就是做这种工作的材料。不过,即使拉比发现了你,也不意味着他就能够左右你的一生。千万别对他百依百顺。”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罗西同时感到激动和慌乱,对罗达冷嘲热讽的态度产生的愤怒很快就被一阵欢乐和兴奋所淹没。她确信自己将会有一段快乐的时光,如果拉比真的和她签约的话,这种快乐将会持续得更久。罗达自然会向她发出警告,她又不住这种远离市区的小房间,在这种简陋的住宅中生活的人不具备维护人格和尊严的基本条件,例如,你把汽车停靠在车道上,收音机就会被人偷走。罗达有一个当会计的丈夫,住的是郊区别墅,开着一辆1994年的银色尼桑,她还有全球通用卡和美国通用卡。更令人羡慕的是她那张蓝十字卡和银行存款,如果因病不能工作,她还可以提取存款。罗西能够想象到,拥有这类东西的人无一例外地擅长于对别人指手画脚。
“也许他真的没有这样想过,”罗达说,“但是罗西,你就像是一座小金矿,任何一个人一旦发现了金矿,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即使拉比这样的好人也不会例外。”
这会儿,罗西注视着窗外,慢慢地呷着热茶,又回忆起下午的情形。罗达用自来水管浇灭了烟头,把它扔进烟灰缸里,又回到她身旁。“我知道以你现在的处境,最重要的是工作能够有保障。其实我从1982年开始就经常跟拉比合作了,我知道他并不坏,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双鸟在林不如一乌在手,别让到手的这只鸟飞走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不太明白。”
“就是说,只跟他签六本书的合同,不要贪多。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每天来录音公司上班,周薪一千元。”
罗西的目光在她脸上转来转去,好像肺里的空气被一只吸尘器吸光了似的,她感到底气不足。“周薪一千元?你大概疯了吧?”
“去问问科特·汉密尔顿我是不是疯了。”罗达冷静地说,“听我说,这不仅涉及到音质的问题,最重要的还是录音量。录制《章鱼》时你得到的酬金是每周一百零四元,而我合作过的每个人周薪都在二百元以上。说句实话,你的声音简直妙极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你的呼吸控制得恰到好处。你既然不唱歌,怎么能如此娴熟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呢?”
罗西眼前出现了一副噩梦般的情景:她的肾脏部位肿得像一只鼓鼓囊囊的热水袋,手捏着围裙的一角,坐在墙角里祈祷上帝。她想吐,因为肾脏好像被一根尖利的长棍戳伤了,她只能慢慢地控制住呼吸,以便使它与剧烈的心跳协调起来。她痛苦地倾听着诺曼在厨房里一边用酒吧男高音的歌喉高唱着《丹尼尔》或《玛利亚,拿走你的信》,一边为他制作着一份三明治。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告诉罗达,“遇到你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呼吸控制。多半是天生的。”
“姑娘,你要珍惜自己的天赋,决不要滥用。”罗达说,“现在咱们该回去了;否则科特会以为咱们在这里举行神秘宗教仪式呢。”
正当她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时,拉比从城里的办公室打来了电话,祝贺她完成了《章鱼》的录制,尽管没有特别提到签约的事,但是邀请她星期五中午一起吃饭,同时讨论一下“业务安排”。罗西同意了,她挂上电话,感到有些茫然。她想起了罗达对拉比·利弗茨的准确评价:他确实有点像某种会员卡上的那个小老头。
当她在科蒂斯的私人办公室里挂好话筒,回到录音棚去拿皮包时,罗达已经走了,她很可能去女浴室里再吸最后一根烟。科特正在给录音带做记号。他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她说:“罗西,你今天太出色了。”
“谢谢你。”
“罗达说,拉比要跟你签约。”
“她是这么说过,”罗西点头同意道,“我想她说得对。我得用手碰一下木头,别让好运气从我的手中溜走了。”
“你若想跟拉比做交易,首先必须知道一件事。”科特把录音盒放在货架的靠上面一层,那里已经放满了像一本本白皮书一样的磁带盒。“如果你录制《章鱼》仅仅得到了五百块钱,拉比待你就太不公平了。你等于为录音公司节省下来了七百块钱。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她当然明白了,现在她坐在热茶餐馆里,回想着近日以来一次接一次意外降临的辉煌前程。她有朋友,有自己的住处,当她结束了克里斯蒂娜·贝尔的作品之后,还有更多的工作在等着她。而且她将要签一份意味着每周有一千元进账的合同,比诺曼还挣得多。如果合同真的能够签下来的话,那就太刺激了。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
哦,还有一件事。星期六她还有一个约会……如果算上夜里那场靛蓝女孩组合的现场音乐会,那就是整整一天时间。
罗西扬起了眉毛,严肃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她真想紧紧地拥抱一下自己,又觉得不太雅观。吃完最后一口点心,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她真想知道,这么多的好事怎么会全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多希望这是真实的生活:当一个女人真正跨出了牢笼的那一刻,她向右一转弯就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步入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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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海沃弗德在离热茶餐馆半个街区远的地方。她不打算直接回家了,那个餐馆并不远,再往前走一点儿就到了。她没有穿那身白色的旅馆女招待工作套装,下班后换了一身衣眼,腿上是一条红色的休闲便裤,正在和二十多个行人同时穿过马路。今天晚上她加了个班,毫无来由地想道,罗西一定去热茶餐馆了。这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觉。
她轻快地斜睨了一眼身旁那个笨拙的家伙,几分钟前她在白石旅馆的报刊柜台旁见到过这个人。如果只看外表而不注意他的眼睛(其实那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他本来可以归人有趣的那一类男人之中。当他们走上人行道时,他迅速地向她身上扫了一眼,那双毫无表情的空虚的目光使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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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西突然想再喝一杯茶,她站起身向自助餐柜台方向走去。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波尔会来这里,因为现在早就过了下班的时间。波尔大概出于某种女人的直觉,果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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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旁那个婊子有点讨人喜欢,诺曼想,她穿着红色休闲便裤,长着小巧玲珑的屁股。他往后退了一两步,宝贝儿,让我仔细地欣赏一下。但是在他退后了一步时,却发现她已经转身走进了一家小餐馆。诺曼从餐馆的窗户往里面看了看,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他的兴致,只见一群毫无魅力的老女人正在就着甜腻腻的垃圾食品,贪婪地喝着杯中的咖啡和热茶,还有几个装腔作势的男招待,他们走路的步态酷似同性恋者。
老女人们一定喜欢他们,诺曼想。同性恋式的步态会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小费,所以他们乐得这副摸样。一个成年人还能怎样走路呢?他们不可能都是同性恋者。
他隔着玻璃向餐馆里面毫无兴致地浏览了一圈,餐桌上的顾客们多数穿着水磨蓝牛仔裤。他注意到一个比其他顾客都年轻得多的女人刚刚离开了靠窗口的座位,向茶座尽头的自助餐柜台走去。他用目光迅速地在她的臀部扫视了一遍(其实他看到任何一个四十岁以下的女人时总是首先注意这个部位,他只想判断一下她是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
罗丝的臀部过去也是那样的,他想。那是在她放弃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之前,后来她的臀部就逐渐变成了一只大簸箕。
他从窗口看到,餐馆里面那个年轻女人长着一头美丽的金发,比罗西的要漂亮得多,而且它一点也没有使他联想起罗西的头发。罗西是经常被诺曼的母亲叫做“童子军”的那种人,她很少在头发上下工夫,由于她长着一头暗淡无光的灰鼠皮色的头发,所以诺曼对她并不报任何幻想。通常她总是在脑袋后面用一根橡皮筋像扎马尾巴一样随便扎一下。如果要出去吃饭或者看电影,她最多用一根从杂货店买来的那种松紧带再系上一圈。
诺曼迅速地看了一眼热茶餐馆里的那个女人。她没有棕色的皮肤。她是一个长着苗条的臀部、金发碧眼的女郎,既没有扎马尾巴,也没有系发带,而是精心地辫了一根金黄色的发辫,让它高雅地垂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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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西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从取款机旁转过身来。这一天中最激动人心的事情,莫过于看到波尔·海沃弗德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情景甚至比听到罗达告诉她每周可以挣一千元的消息还要令她惊讶和兴奋。波尔刚看到罗西时,一点也没有认出她来。当她很快反应过来之后,她眉毛扬得高高的,眼睛睁得滚圆。她咧开了大嘴,与其说是在大笑,不如说是在大喊大叫,使那间本来就不太宽敞、走六七步就到头的餐馆显得更加拥挤。
“罗西?是你吗?哎哟,我的天!”
“是我。”罗西笑着说,她兴奋得脸都红了。她感觉到人们转过身来注视她们的目光。这时,罗西发现自己的身上又发生了一件奇迹:她已经不再介意别人的目光了。
她们坐在过去通常坐的那个靠窗口的老地方,各自端着一杯热茶,罗西甚至又让波尔为她要了一份甜点心,尽管她来这座城市以后减掉了十磅体重,而且打算尽可能保持现在的体型。
波尔不断地嘟哝着说,她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罗茵认为她实际上是在吹捧她。波尔的目光不断地从她的眼睛上移到她的头发上,似乎竭力想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你看上去年轻了五岁。”她说,“这真是太奇妙了,罗西,你简直美得足以引诱男人犯罪了!”
“我付出了五十元的代价,就该让我变成玛莉莲·梦露才对。”罗西笑着回答她说。自从她跟罗达之间的那番谈话以后,她对花钱做头发这种事情不再感到是一种奢侈了。
“你在哪里……”波尔刚要问,又停住了,“你是按照那幅油画的模样改变的发型,对吗?你的头发跟油画上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罗西觉得自己的脸一定会红起来,结果并没有,她只是点了点头。“我喜欢这种发型,所以想试试。”她犹豫了片刻,又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我居然把头发染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改变头发的颜色。”
“第一次……我绝对不相信!”
“真的。”
波尔弯下腰,好像要策划一桩阴谋似的,对她悄悄地耳语道:“那种事终于发生了,我没猜错吧?”
“你在说些什么呀?什么事终于发生了?”
“你一定遇到有趣的男人了!”
罗西张大了嘴巴,然后又闭上。等到再一次张开时,仍然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随后她发自肺腑地爆发出了一阵欢笑。她笑得流出了眼泪。波尔也跟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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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西掏出了钥匙。她不需要打开春藤大街897号临街的大门,那道门在每天晚上八点钟以前都开着。她找出了一把开信箱的钥匙,信箱正面的胶条上写着:罗·麦克兰登女士。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的人她属于这个地方。是的,她已经成为这里的一员。信箱里除了一张广告以外什么也没有。走上二楼后,她又找出一把钥匙,用它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这把钥匙归她所有,除了她以外,楼房监督员那里还有一把。她是从市区整整步行了三英里回到家的,简直累坏了。今天她兴奋得有些坐立不安,同时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考虑问题,另外她还想把那些做了一半的美梦继续做下去,所以没有乘车。两块甜饼早已在路上消化得一干二净,过度的兴奋并没有降低食欲,反而使她饥肠辘辘。她回忆着一生中是否有过这样的快乐,结论是否定的。发自内心的快乐遍布着全身,双脚虽然很累,身心却感到无比的轻松。她走了这么多路,肾脏竟一次也没有疼过!
罗西走进房间以后(这次她没有忘记锁上大门),又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波尔知道了她的所谓“有趣的男人”,她强迫罗西承认了一部分——毕竟她已经决定星期六晚上带比尔去参加靛蓝女孩音乐会,那时姐妹之家的姑娘们都能见到他;但是当她辩解说她改变头发的颜色和发型绝不是为了他的缘故(实际上她说的是真话)时,却看见波尔对她戏谑地翻着白眼,不停地眨着眼取笑她,这令她很恼火……不过她也尝到了某种甜蜜的滋味。
她打开窗户,让公园里喧闹的声音随着春末夏初湿润的微风一起吹进来。她走近小餐桌,比尔星期一晚上送给她的鲜花放在餐桌底下一只纸箱旁边,花朵已经枯萎,但是她不愿扔掉它们。至少等到星期六再说。昨天晚上她梦见了他,梦见自己骑在摩托车上,坐在他的身后。他开得越来越快,突然她好像说出了一个可怕而又奇妙的词,那是一个有魔力的词,她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了,总之它毫无意义,类似于滴答或者叽嘎,但是它在梦中变成了一个动人的字眼,而且刚劲有力。有一个声音反复在她耳边嗡嗡作响:除非你确实想说那个词,否则千万别说出声来。她记得当他们沿着一条乡村公路飞速前进时,她在不断地思考着这句话。公路的左边是小山,右边是碧蓝色的湖水,湖水的表面泛着金色的阳光。前方的小山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她知道在山的尽头有一座神殿的废墟。除非你打算用你的整个肉体和灵魂做保证,否则你千万别说出来。
她说出了那个词;它就像一股强大的电流一样从她的嘴里迸发出来。比尔的哈雷车刹那间离开了公路,前轮虽然还在旋转,但是已经离开路面有六英尺高了,她看见他们两人的影子已经移到了脚下。比尔转动了一下扶手,他们突然升起来了,一直飞向高高的蓝天,从浓密树丛覆盖着的路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在这时,她从梦中醒过来了,被子在床上揉成了一团。她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隐藏在体内的某种热量使她的身体继续颤抖着,虽然肉眼看不见,它却像日食发生时的太阳光那样依然十分强烈。
她怀疑即使试遍所有有魔力的词他们也不一定能够飞起来,但是她想她会有办法让那些花朵多保留一段时间的,也可能秘诀就在那本书的其中一页上。
书是她在伊莱恩梦幻做头发时买的,书名虽简单,但很文雅:(自我改变发型十款)。“这些款式很不错。”伊莱恩告诉她说,“当然以我的观点来看,做头发永远都应该找专业理发师,但是假如你的时间或者费用情况使你不能保证一周一次,你又不想拨打800寻求那种劣质的上门服务,免得照完镜子就想自杀的话,这本书提供了一个能够保住面子的折中办法。看在基督份上,请你答应我,如果有人邀请你去乡村俱乐部跳舞,一定要先来找我。”
罗西坐下,翻到第三款,古典式发辫……设计师解释说,它也叫做法国辫。她翻看着由一位模特示范编结这种发辫全过程的黑白照片。看完最后一页,她便开始松开自己的发辫,一边拆一边熟悉着每个环节。松开比辫起来要容易得多。她付出了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和一大堆诅咒的话,才辫成了多少有些像头一天晚上从伊莱恩梦幻走出来时的模样。无论如何这本书是物超所值的。波尔在热茶餐馆里由于诧异而令她难为情的尖叫声也应该视为她付出的代价。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想起了比尔·史丹纳(她从来不觉得离他太远),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她的发辫,以及她染成金色的头发;还有,他是否确实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变化,哪怕其中任何一种也好。她还想知道如果他没有注意到,她会不会不高兴地叹一口气,皱皱眉头。她当然会这样做。他会不会不仅注意到了这些变化,而且产生像波尔一样强烈的反应(例如,发出一声尖叫)?甚至像在爱情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她一边在皮包里找梳子,一边继续开始做她那小小的白日梦:星期六早晨,比尔在她的发辫下面系上了一根天鹅绒发带,其实似乎不用解释他为什么随身携带一根天鹅绒发带,因为这只不过是厨房餐桌上的一个小小的白日梦。这时她的思想被厨房远处传来的一个微弱的声音扰乱了:唧——唧——唧。
一只蟋蟀。这声音并不是从布莱茵特公园里传来的,它是从更近的地方传来的。
唧——唧。唧——唧。她用目光在洗涤他下面搜索着,发现有一样东西在跳动。她站起身,打开碗柜,从里面拿出了一只调制杯。她轻轻走过房间,在起居室停下来,拿起椅子上的那张广告,然后跪在那只虫旁边,它正往她打算放电视机的南边墙角方向跳。假如在搬家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的话,她就会买一台。从今天起,找一间更大一些的房间似乎不再是个白日梦了。
那是只蟋蟀,它是怎么跳到二楼来的?这好像是个秘密,但它的确是只蟋蟀。现在她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快睡着时蟋蟀的叫声还是这样清楚。它肯定是藏在比尔的裤脚翻边里,被他的脚步带进房间来的。除了鲜花,他还给她带来了另外一样小礼物。
晚上你听到的是不止一只蟋蟀的声音。心灵深处那个已经久违的很特别的声音——理智的声音突然又开始说话了。它的声音显得有些陌生和沙哑。你听到了整个野外的蟋蟀声,也许是整个公园里的蟋蟀声。
走开,她惬意地想着,手里举着那只调制杯,将小小的蟋蟀驱赶到了墙角,在它刚跳起来的一瞬间,用广告纸准确地将它接住,并立即倒进了杯子里面。一只蟋蟀的声音在我心里变成了许多蟋蟀的大合唱,就是这么回事。别忘记,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我已经在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了。罗西举着装有欢蹦乱跳的蟋蟀的调制杯,用那张广告盖住杯口,使它不能跳出来。她捧着杯子走到窗口,揭开广告纸,将调制杯举到了空中,昆虫可以从比这儿高得多的地方跳下去而不至于摔伤,她记得在一部关于大自然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
“加油,可爱的小东西。”她说,“做个勇敢的小男孩,接着跳吧,看到马路对面的公园了吗?有那么高的草丛,多得喝不完的露水,还有许多雌蟋蟀——”
她突然停住了。这只小蟋蟀不是藏在比尔的裤脚翻边里进来的,因为他星期一晚上带她出去吃饭时穿的是一条牛仔裤。她开始回忆当时的情形,大量的信息随即便清晰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牛津衬衫和莱威牛仔裤,没有翻边的裤脚。她还记得他的穿着看上去令她赏心悦目,她有些放心了,穿这身衣服的人是不会带她去一些充满幻想的地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的。
蓝色牛仔裤,没有翻边的裤脚。
那么这个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蟋蟀不是藏在比尔的裤脚里,它一定是藏在别的什么人的裤脚里,上楼以后跳了出来——多谢免费带我一程,伙计。然后再跳进她的房间。这使她联想到令人不快的不速之客。
好像要表示同意似的,蟋蟀突然跳出了调制杯,向夜空纵身一跳。
“祝你旅途愉快,真诚地欢迎你回来做客。”罗西说。
当她把杯子拿回来时,一阵风吹了进来,手里的广告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地上。当她弯下腰准备拣起广告时,她伸出的那只手在离它还有一英寸远的地方僵住了。她看到了另外两只蟋蟀。两只都是死的。它们躺在水槽附近,一只面朝下趴着,另一只仰面朝天,腿伸得长长的。
一只蟋蟀她可以理解和接受,但为什么是三只,而且是在二楼的房间里?准确地说,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这时罗西看到在离死蟋蟀不远处,两个洗涤槽之间的缝隙中有东西。她跪下来,用手从缝隙中掏出后举到眼前。
是三叶草的花朵。一朵小小的粉红色三叶草花。她看了看那个夹缝,又看了看两只死蟋蟀,然后让自己的目光慢慢转移到奶油色的墙壁上……接着转移到挂在窗口旁的那幅油画上面。最后她的目光投向站在小山顶上的罗丝·麦德(即玫瑰红,一个很不错的名字),和在她身后啮咬青草的小马驹身上。
罗西感到她的心脏像一面被蒙住的鼓,发出了沉闷而强烈的跳动声。她在油画旁弯下腰,在层层叠印的阴影中仔细地观察着,油画的表面隐约可见那只小马驹的鼻子。接着她又对笔划进行了更加细致的观察,小马驹的鼻子下面是一片夹杂着草绿色和橄榄绿色的青草,看起来层次分明,显然是画家自上而下一气呵成的,绿色草地的表面影影绰绰闪烁着粉红色的斑点。那是三叶草花。
罗西看了看手掌心里那朵粉红色的小花,把手伸向油画做了一番比较。颜色完全一致。她突然将手举到嘴边,毫不犹豫地对着油画吹了一口气。她多么希望看到这只粉红色的花朵能够穿透油画表面,进入那位无名画家在六十或者七十年以前,甚至一百年以前创作的那个世界之中。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粉红色的小花碰在油画表面的玻璃上(拉比在遇到她的那天曾经说过,通常很少有人用玻璃镜框覆盖油画),它弹了一下,像一只薄纸捏成的纸球般轻轻飘落在地上。也许那幅画是有魔力的,但是覆盖着油画的那层玻璃肯定不具有魔力。
那么蟋蟀是怎样跳出油画的呢?你真的以为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吗?蟋蟀和三叶草花从油画里面捧出来了吗?
上帝,帮帮我,她想到。她有个想法,如果有人和她一起走出这所房间,这个想象就会变得十分可笑,或者完全暗淡下去,但是现在一切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样:蟋蟀真的从身穿玫瑰红短裙的金发女郎脚下的草丛中跳了出来,它们从罗丝·麦德的世界来到了罗西·麦克兰登的世界。
它们是怎么出来的呢?难道是从玻璃镜框上渗透出来的吗?
不,当然不是。这样想太愚蠢了,可是——
她用颤抖的手将油画从墙钩上取下来,将它底朝上放在厨房的柜台上面。油画背面硬纸板上的几个碳笔字比原来更加模糊了;如果她最初没有看见罗丝·麦德几个字,现在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她带着犹豫和恐慌的心情’(她可能一直处于恐慌的心情之下,只是在这之前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摸了摸纸板,里面随即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那声音实在太响亮了。她又用手在靠近镜框边缘处摸了摸,她摸到了一样——其实是一些东西……
她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嗓子干疼,好像喉咙里面燃起了大火。她拉开柜台抽屉,用这只不像是她自己的手从里面取出了一把水果刀,将刀刃小心地对准棕色的纸板。
别这样做!理智尖叫了起来。罗西,你不知道那里面会有些什么东西!
她举起刀尖,水平地对准了纸板,想了想,又把它放下了。她举起油画,看了看靠近镜框边缘的地方,她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她看到沿着镜框的边缘之处有一个四分之一英寸宽的裂缝,这并没有使她惊讶。她把油画又放回到柜台上,右手抓住油画,又一次用左手——她那只聪明的手——拿起了水果刀,将刀刃对准了纸板。
别这样,罗西。理智这次没有尖叫,它在呻吟着。请不要这样做,让它好好地待在那儿吧。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建议。假如她听从了它的第一个建议,她现在还在跟诺曼共同生活,或者毋宁说,共同走向死亡。
她用刀尖划了下去,一直划到明显有些鼓起来的地方。六七只蟋蟀跌跌撞撞地滚落在柜台上面,四只是死的,一只在无奈地挣扎着,第六只欢蹦乱跳,一下就跳到了柜台上,又一下跳进了水池中。紧接着又掉出来几朵粉红色的三叶草花,和一些碎草屑……还有半片枯褐色的树叶。罗西拣起了最后一样东西,好奇地看着它。这是一片橡树叶。她几乎可以肯定。
罗西毫不理会理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继续割着那张硬纸板。当她拉开纸板时,更多携带着乡土气息的物质掉了出来:一些蚂蚁(大多数已经死了,还有三四只仍然在蠕动),一只饱满的蜜蜂尸体,几朵雏菊花瓣,是那种一边唱着他爱我吗,他不爱我吗,一边从花丛的最中间采摘下来的那种花朵……还有几根透明的白色毛发。她把它们举到阳光下,右手仍然紧紧地抓住油画。她感到背后传过来一阵颤栗,好像有一只巨大的兽蹄顺着她的脊梁骨爬了上来。如果放在兽医的显微镜下面观察一下,她知道会看到些什么:这些毛发是马背上的。或者更准确点说,这是一只毛发蓬松的小马驹身上掉下来的。一只刚才还在另一个世界中啮咬着青草的小马驹。
我一定是疯了,她冷静地想。这并不是理智发出的声音,而是她自己的声音,它代表了她最核心的思想和她自己的看法。它并没有歇斯底里,也并非愚昧无知,它的话既合理又冷静,还包含着些许好奇心。
她并不相信自己真的疯了,她割开了做底衬用的硬纸板,结果从油画和硬纸板之间掉出来一大堆青草、毛发和活生生的昆虫。这难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几年前她在报纸上看过一篇故事,一位妇女在一幅家族肖像的背面发现了股票证;和她相比,发现几只昆虫就显得太一般了。
但是它们仍然活着,三叶草仍旧那样芬芳,青草也还是那样翠绿,罗西,这些事又该怎么解释?虽然树叶已经枯萎,但你是知道的——
她想那是被风吹落以后变枯萎的。画面上是盛夏,但是你甚至能在那片草丛中发现有五月的树叶。
所以我再重复一遍:我一定是疯了。那些材料就在这里,青草。昆虫,还有毛发,它们掉落在厨房的柜台表面,撒得到处都是。
这是一堆材料。
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材料。
还有别的,一件她不愿正视的事情。这幅油画对她说过话。虽然不是大声说,但是自从买了它以后,它就一直在对她说话。油画的背面写着她的姓名,只是改头换面,拼写不同罢了,昨天,她花了远远超过自己支付能力的一大笔钱做了一个发型,使她看上去就像油画上的那个女人。
突然她果断地把刀刃插进镜框后面的纸板,沿着镜框的边沿由下而上地划动起来。如果她感觉到有阻力,她一定会停下来——因为她只有这一把水果刀,她不希望折断刀刃——但是紧紧捏着镜框的那只手已经支撑不住了。她拉开上面的纸板,用空着的那只手扶住玻璃,使它不至于掉下来,然后取下玻璃放在一边。又有一只蟋蟀啪嗒一声掉在了柜台上。她取出油画,把它拿在手里,去掉镜框和纸板以后,油画大约长三十英寸,高十八英寸。罗西用手指在早已凝固的颜料上面轻轻地触摸着,她能感觉到细微的层次差别,还能看到艺术家用画笔精心创作的痕迹。那是一种有趣而不安的、但是并非超自然的感觉;她的手指并没有穿透画布的表面,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中。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昨天已经买来了电话机,接好了插头,并把它调整到了最大音量。它突然爆发出的那种尖锐刺耳的颤音吓得罗西大叫了一声,她跳了起来,僵硬的手指差点戳破了画布。
她把画布放在厨房柜台上,冲出去接电话,希望能听到比尔的声音。果真如此的话,她会邀请他来这里看看她的油画,以及油画里捧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那些材料。
“你好。”
“你好,是罗西吗?”不是比尔,是位女士的声音。“我是安娜·史蒂文森。”
“哦,是安娜!你好,你怎么样?”
水池中不断地发出唧——唧的声音。
“我近来不太好,”安娜说,“实际上是非常不好。发生了一件极其不愉快的事情。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也许它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诚心诚意地希望如此,但是仍然存在着这种可能性。”
罗西坐了下来,这时她所感觉到的那种害怕一点也不同于在油画背面的硬纸板里发现了蟋蟀的感觉。“怎么啦,安娜?发生什么事了?”
在安娜对她讲述的过程中,罗西心中的恐惧在逐步升级。安娜说完后,问罗西是否需要暂时回到姐妹之家,来这里过夜。
“我不知道,”罗西麻木地说,“我需要想一想。我……安娜,现在我必须打一个电话。我会给你回电话的。”
她没有等安娜回答就挂上了电话,拨通411,问了电话号码后,又拨。
“自由之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你好,请找史丹纳先生。”
“我就是史丹纳。”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听上去很滑稽。罗西有些迷惑,她忽然想起他和父亲共同经营这家商店。
“比尔,”她说。她的嗓子又干又疼,就像里面着起了大火。“我找的是比尔……他在这里吗?”
“小姐,请稍等。”当电话放下时传来一阵沉闷的金属滑动声,从远处传来:“比利!有位女士找你!”
罗西闭上了眼睛。她听见水池中传来似乎非常遥远的蟋蟀声:唧——唧。
漫长而无法忍受的等待。一滴眼泪从她左边的眼睫毛上滴落下来,滚到了脸颊上,接着右边也滚落了一滴。一支古老的乡村歌曲飘进她了的心中:“比赛开始了,我们仍旧为你骄傲……痛苦留在了心中……”她擦掉了眼泪。她这一生里擦掉过许许多多的眼泪。假如印度人关于肉体能够再生的说法是正确的话,她再也不愿意回忆起这一生是怎样度过的。
终于有人拿起了电话。“喂,你好?”她似乎是在梦中听到了这个声音。
“你好,比尔。”这绝对不是一种正常的声音,也不仅仅是一般的耳语,它更像是一种略带沙哑的耳语。
“我听不见。”比尔说,“夫人,请你大声一点好吗?”
她不想大声说话。现在她只想突然挂掉电话,但是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假如安娜的分析是对的,就意味着罗西正在被一个家伙一步步紧逼着,那个家伙迟早会发现比尔,那时他将遇到麻烦,而且是非常严重的麻烦。她清理了一下嗓子,又试了一遍:“比尔吗?我是罗西。”
“罗西!”他高兴地喊了一声,“嗨,你好吗?”
他的声音真挚自然,毫不装腔作势。这使事情更加糟糕。她感到好像有一把尖刀在她的内脏中上下搅动。“星期六我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她很快地说着,眼泪不断地从眼睫毛下面渗出来,吧嗒吧嗒掉落得越来越快了,‘我绝对不能跟你出去,那天我一定是疯了,以为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你当然能!罗西,看在基督份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听上去惊慌失措,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他一点儿都没有生气,但那声音里透着真正的恐慌。惊慌失措会使事情更加糟糕。她无法容忍。
“别给我打电话,也别来找我。”她告诉他。突然,她好像清楚地看见了诺曼,他站在大雨瓢泼的大楼对面,大衣领子立了起来,路灯模模糊糊照亮了他的下半个脸,有点儿像理查德·莱辛小说中那个凶狠野蛮的恶棍。
“罗西,我不明白——”
“我知道,实际上这样更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断断续续地继续说着,“离我远一些,比尔。”
她迅速挂上了电话,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让自己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音。她用手背把放在膝盖上的电话机推开,机座掉在了地上,话筒发出了嗡嗡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星期一晚上催她进入梦乡的蟋蟀的合唱声。她突然无法忍受,感到那声音如果再持续三十秒钟,自己的脑袋就会立即裂成两半。她走到墙根,蹲在地上,一把揪下了电话插头。
她想站起来,两条腿却直打哆嗦,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了。她干脆坐在地板上,手捂着脸,让眼泪在脸上自由自在地流淌着。她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安娜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并不能最后确定,甚至请罗西也不要就此断定她的怀疑。但是罗西却完全可以肯定,这件事正是诺曼干的。诺曼就在这里,他已经失去了健全的心智。诺曼杀害了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维克,而且正在四处寻找她。
7
他透过餐馆的橱窗玻璃往里面看时,只需再过四秒钟就能遇上他妻子的目光,但是被他错过了。在离开热茶餐馆五个街区远的地方,诺曼转身走进一家叫做“五元店”的打折商店,商店的广告牌上写着:“本店所有商品一律不超过五元!”广告语印在一幅做工拙劣的亚伯拉罕·林肯的肖像画下面,林肯长满大胡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对于诺曼来说,这幅肖像画酷似一个曾经被他逮捕的勒死妻子和四个孩子的家伙。准确地说,这个商店离自由之城租赁抵押店只有几步之遥。他买了一副遮阳镜和一只棒球帽,打算今天伪装一下自己的外表。
作为一名有十年经验的老牌侦探,诺曼坚信伪装这种玩意儿只有在侦探电影、夏洛克·福尔摩斯探案故事以及万圣节狂欢这三种情况下才派得上用场;在白天尤其不起作用,化装就是化装,伪装就是伪装,一眼就能被人识破。他最新结识的朋友彼得·斯洛维克最终向他承认说,他把他那位流浪街头的妻子罗西送进了新时代的妓院——一个叫做姐妹之家的地方。这里的姑娘们对鬼鬼祟祟地围着这座城堡晃悠的捕食者特别敏感,对于这些女孩儿来说,妄想狂不仅仅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它已经完全变成了一门艺术。
棒球帽和墨镜使他实现了这一目的——他为这个黄昏所计划的一切,用他当侦探后第一个搭档戈登·萨特维特的话来说,就是“玩儿一个小游戏”。戈登也喜欢强制他的年轻助手,每当需要伪装之前都告诉他们说,现在来做一种叫做“旧胶鞋”(意为老侦探)的游戏。戈登臃肿不堪,身上发出臭味,不停地嚼烟叶,是个长了一口大黄牙的酒囊饭袋,诺曼从第一眼看见他时就鄙视他。戈登当过二十六年警察,九年侦探,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过感觉。而诺曼找到了。他讨厌跟这种人谈话,但有时必须跟他谈,甚至在黑暗中进行侦察时还要与他配合。他工作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多年来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它使他顺利地完成各种案子,并使他得到提拔,这些案子把他变成了一个媒体争相报道的“有出息的家伙”。就像对所有有组织犯罪的调查那样,在那次调查中,调查人员一直追踪的主要线索慢慢消失了,而这件缉毒案与其他案子的区别就在于,诺曼是这件案子的负责人,这也是从事警察生涯以来第一宗由他负责的案子。在找不到线索的情况下,他毫不犹豫地做了所有警察都不可能或者不愿意做的事情:他选择了直觉,把他的前程全部托付给了这种感觉,一切都按照直觉的启发去做,毫不畏惧地勇往直前。
对于诺曼来说,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小游戏”,只有多声部合唱。当你感到困惑时,去找跟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一切地方,把你的内心全部打开,甚至不要放弃任何似乎没有价值的琐碎想法,以及大量不成熟的假设,在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就好像坐在一只慢慢划动着的船舱里面放长线钓大鱼,不停地重复着扔出去、收回来的过程,等待着鱼儿上钩。有时什么收获也没有。有时你只能钓到一根树枝或一只旧胶靴,或者连饿极了的烷熊都不肯吃的某种鱼。
但是,有时你也能钓到很好吃的鱼。
他戴上棒球帽和墨镜,拐上了哈里森大街,直奔杜汉大街而去。徒步旅行三英里去寻找姐妹之家不是件难事,诺曼可以用这段时间来清理一下自己的头脑。当他到达251号的门口时,脑子里面应该像一张白色印相纸,随时准备记录任何一个外来的影像,让它们跟自己的预想吻合起来。
花了不少钱买来的那张地图就放在他的后裤兜里,他始终没有拿出来使用过。来到这座城市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已经把地形、方位清清楚楚地印在了心里,甚至比罗西还要清楚,这种能力不是经过训练得到的,它是一种天赋。
昨天早上一觉醒来,他就感到手、肩膀和腹股沟都疼痛难忍,下巴疼得张不开嘴,醒来后的第一个哈欠使他经受了极度的痛苦。他极其震惊地意识到,他对彼得·斯洛维克——那个城市犹太男孩的所作所为可能是个错误。错误到底有多严重,现在还很难说清,因为在斯洛维克的房子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构成了他的污点,当他站在白石旅馆报刊柜前时,他觉得不应该有关于那件事的报道。自从十几岁起,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已经不言而喻地成为他生活中严格遵守的信条。
他在报刊柜买了一份报纸,在乘电梯回房间去的路上浏览了一遍。没有任何关于彼得·斯洛维克的消息,但是诺曼感到令他宽慰的消息并不多。号手的尸体不一定这么快就被发现,并在一大早出版的报纸上刊登出有关消息,他很有可能仍然躺在诺曼藏匿的那个地方。由于尸体已经相当模糊,他在离开之前曾经对它进行了一番修饰,然后才塞进了地下室的热水器后面。但是像号手这种终日从事公益性活动并有着许多磁铁般靠得住的朋友的人,不会长期不露面而不为人发现。有人会担心,还有人会去他那个小而舒适的耗子洞里寻找他,最终将会在热水器后面有令人不快的发现。
今天早晨的报纸在都市新闻第一版上刊登着昨天早晨所没有的新闻,一行赫然醒目的标题写着:城市社会工作者在家中惨遭杀害。按照文章所述,旅行救援处只不过是号手的一项业余活动……而且他的生活并不困难。按照报纸上的说法,他有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他凌晨三点钟在长途汽车站送那些离家出走的妻子们去那所叫做“姐妹之家”的妓院。对于诺曼来说仅仅证明了一件事——这个人如果不是工资太低,那就一定是位性机能失调者,无论如何,他是个典型的空想社会改良主义狂人,整肾忙于拯救世界,以至于没有时间为自己换件裤头。旅行救援处,救世军,拨打求助电话,波斯尼亚解救中心,俄罗斯救助协会,还有两三个“妇女事业会”。报纸上没有详细列出最后这几个机构的名称,但是诺曼已经知道了其中的一个,那就是姐妹之家,也就是那个女同性恋者的乐园。星期六号手有一个纪念性服务活动,报纸称它为“纪念大会”。可敬可畏可悲的耶稣呵!
他还从报纸上获悉,斯洛维克的死亡可能与他服务过的某一个机构……其实和任何机构都没有关系。警察将会检查他的私生活(他们总是想象,像号手这样有一个活动出租房屋的人应该有自己的私生活),而且他们也不会忽略目前越来越多见的“无动机谋杀”的可能性,也可能这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精神变态者,找一个房间进来,只是为了找些东西磨磨他那发痒的牙齿。
以上这些消息没有任何一条透露关于姐妹之家的婊子们。对于这一点,诺曼如同对自己的名字一样知道得一清二楚。由于工作关系,他对于临时住处和避难所有着丰富的经验。住在姐妹之家里的女人们表现出极端的小心。小心?见鬼去吧。现在智力障碍这个词已经有了新的标准。
诺曼昨天在图书馆里泡了一整天,他找到了许多与姐妹之家有关的东西。最有意思的是,安娜·史蒂文森在1973年以前曾经是号手的夫人,跟他离婚后,又恢复了婚前的姓名。假如你不熟悉女同性恋者婚配礼仪的话,这看起来纯粹像是杂乱无章的巧合。他们成双成对地出入,但是很少能够同甘共苦,共驾一辆车,这种婚姻一般不能持续太久,因为一个总是往左,另一个总是往右。他们不知道一个简单的真理:被一个共同的政治理想促成的婚姻往往是不能正常运转的。
号手的前妻并没有把姐妹之家的地址选在破旧不堪的女子避难所附近,那里贴着这样的警句:“女人说给女人听。”一年前的《星期日增刊》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说,史蒂文森女士已经打消了那种“男性不仅实行性别歧视,而且愚昧透顶”的想法,在这个题目下还引用了一位名叫格特·肯肖的女人的话。“男人们并不是我们的敌人,除非他们证明自己是。”她说,“但是假如他们仇视我们,我们必将仇视他们。”报纸上登了一幅她的照片,是个又黑又胖的老杂种,她使诺曼隐隐约约想起了芝加哥橄榄球队的黑人球星——“冰箱”威廉·派里。“你总想打败我,宝贝儿,我会拿你当蹦床跳的。”他经常这样喃喃自语。
那家伙虽然有趣,却和这事无关。这个城市里有一些男人和女人专门负责介绍并安排人们到这个地方来,它大约由其中一个女同性恋者,而不是某个委员会管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她们现在的处境和那个隐蔽的对手完全一样,彼得·斯洛维克之死使双方都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她们不像警察那样擅长于推测,除非有事实能够证明她们是错的,她们会坚持认为斯洛维克谋杀案和她们有关系,特别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八个月或六个月里他所介绍过的那个人。罗西的姓名已经从纷乱的头绪中显露了出来。
真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自己。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要这样做?要知道用别的办法也可以找到你所要找的东西。因为你毫无疑问是个警察。为什么要使他们害怕?那篇文章中提到的那个黑胖子,格特什么的,很可能正站在那该死的会客室窗口,用望远镜观察着每一个走过这里的人。
答案就在这里。但是在他马上就要接近它的时候又偏离了它,由干线索太模糊以至于总是看不清楚。他杀害小号手和勒死穿浅褐色紧身短裤的红发妓女都是出自一个同样的原因——有某样东西从他的内心爬了出来,迫使他非这样做不可。那样东西现在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他不愿想它。最好别想。这样更安全些。
这时候,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野猫宫殿就在面前,251号正对着他。
诺曼迈着悠闲的步伐,从容不迫地穿过马路,走到杜汉大街双号那边,他知道任何监视者都不会惧怕一个远远地走在马路对面的家伙。他忍不住想象到,那个监视者一定是报纸上登出了照片、长得像只黑桶的家伙,左手提着一只实用的大工作包,右手举着一只高分辨率的野外望远镜。他稍稍放慢了脚步,提醒自己方万不可大意,她们的红色警报已经亮了。
这是一座用白色线条装饰的建筑,不完全属于维多利亚式风格,它讲述了世纪之交一位富有寡妇的故事。这座建筑从正面看好像很窄,但是诺曼正是在跟它差不多的那种住宅里长大的,他几乎可以肯定,它横跨了整个街区,和后边的大街相连。
由于到处都是这些该死的婊子们,诺曼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一些,不要改变这种从容悠闲的步伐,不要在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把它吞下去,而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到处都有他妈的婊子。
的确如此。到处都是婊子。
他感到怒火开始在脉搏中燃烧,随后心中出现了他所熟悉的、所有那些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形象的总代表:那张信用卡。她胆大包天竟敢偷走的那张绿色信用卡。它的形象总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摇晃着,它代表了他生活中所有的恐惧和强制性,代表了他的全部仇恨。有时,当他躺在床上想睡觉时,母亲那张苍白无力的、狡黠的面孔,或者父亲的声音便进入了梦境:“过来,诺米。我有事要告诉你,最好我们两人靠近点谈一谈。”这就意味着一顿毒打。假如你的运气好,遇到他喝醉了,他的手就会伸进你的裤裆中。
这些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惟一重要的是街对面那座建筑,他必须把握住这惟一的机会,每分每秒都不能浪费。
他已经来到了那座建筑的大门口。它有一个美丽的草坪,很窄,而且很深。沿着门廊两边修建的两块漂亮的花圃中,一朵朵春天的花蕾正在含苞欲放。每一块花床中各有一个爬满了长春藤的金属柱,顶部有一个黑色塑料圆筒,圆筒周围的长春藤经过了定型修剪。诺曼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两台摄像机,可以从不同角度拍出大街两个方向的影像。如果室内现在有人在监视,她只能看到一个头戴棒球帽、鼻子上面架着一副墨镜的小老头,弯腰勾背地在两个显示器之间走来走去,像黑白照片一样清晰,他那六英尺三英寸的个头在粗心大意的监视者看来要矮得多。
大门的顶端还有一台摄像机,门上没有钥匙孔,因为复制一把钥匙极其容易,如果手头有现成的工具,撬锁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不对,他发现了一个密码锁,他猜测后院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摄像机。
当诺曼走过房门时,他冒着被监视者怀疑的危险最后又扫视了一眼庭院。庭院的菜园中,有两个穿短裤的野猫正在往地面上插一根长长的细棍,他猜想是番茄架。其中一个有着橄榄色的皮肤,脑袋后面扎着又长又黑的马尾辫,精力十分旺盛,大约有二十五岁左右;另一个更年轻一些,可能还不到二十岁。她的头发染成了两种颜色,左耳贴了一块邦迪,身穿一件无袖荧光衬衫,左边二头肌上还刺着纹身。诺曼看不清那个纹身是什么内容,但是根据他多年来当警察的经验,很可能是某个摇滚组合的名称,或者罂粟花的图案。
诺曼想象自己突然不顾摄像机的存在,冲过大街,抓住那个打扮成摇滚歌星模样的小野猫;看到自己的大手在那细细的脖颈周围抚摩,直到停在她的下巴底下。“罗丝·丹尼尔斯,”他向旁边那个精力充沛并扎着和罗丝一样的马尾辫的人说,“把这只母猫给我立刻带走,否则我会像拧小鸡一样拧断她的脖子。”
这才叫过瘾。不过几乎可以肯定,罗西已经离开了这里。他在图书馆的调查结果证明,自从1973年利奥和杰西卡·史蒂文森建立了姐妹之家以后,约有三千多名妇女利用过这个机构提供的服务。她们住在这里的平均时间是四个星期,然后很快就转移到其他机构中,变成一只繁殖后代的种马或者传播疾病的蚊蝇。离开这里时,代替毕业证书的是每人一只硬梆梆的人造阴茎。
不过,罗丝肯定早已走了,她的女同性恋伙伴为她找到了一份卑贱的工作,还为她找了一个过夜的地方。街对面那座建筑里的婊子们一定知道她在哪里,那个史蒂文森的文件夹里肯定会有她的住址,花园里的那个婊子可能还在那只野猫的窝里喝过红茶,煮过童子军式的晚餐,其他人则听去过的人仔细描述她们在一起时的情形。女人天生就是这样。你只有杀了她,才能让她彻底住口。
花园里那个梳着摇滚歌星发型的年轻人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向他招了招手,着实吓了他一大跳。他感到糟透了,因为她好像在嘲笑他,而且那两个人都像是在嘲笑他,她们排成一队站在女子同性恋城堡的窗口,嘲笑这个能使半打大富商破产,却不能制止自己老婆偷走那只该死的信用卡的侦探诺曼·丹尼尔斯。
他的手攥成了一只拳头。
控制自己!诺曼·丹尼尔斯的理智尖声尖气地告诫他。她可能是对所有的过路人,甚至有可能是在对一条迷路的小狗挥手!她可能就是这种人!
是的。不错,结论必然如此。诺曼举起一只手,劈向空中,算是一个简单的回答。他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结果又一次引发了嘴角肌肉的剧烈疼痛。随着那个热辣辣的野猫转过身继续做她的工作,诺曼的笑容迅速消退,他匆匆离开,心脏咚咚乱跳。
诺曼努力把思维集中在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上:怎样才能从她们中间孤立出其中一个婊子来,最好是那个领头的;他就不会碰巧找来一个什么忙也帮不了的蠢货。怎么才能跟她谈一谈?但是眼下他用理性解决问题的能力似乎正在消失。他举起手,抚摩着下巴上的关节。他以前也这样伤害过自己,但从来没有如此严重过,他究竟对号手做了些什么?报纸上并没有说,但是下巴和牙齿的剧痛都向他暗示,那一定是非同寻常的。
他们要是抓住我麻烦可就大了,他对自己说。他们把我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拍了照片,他们还有我的唾液标本……还有……我可能还留下了其他体液。这些日子他们一定做过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实验,把所有找得到的东西都拿来做了实验,我甚至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变成了嫌疑犯。
一点不假,不过他们抓不住他。他在白石旅馆登记的名字是阿尔文·多德,来自纽哈文,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可以出具一张带照片的驾驶执照,它足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假如这里的警察打电话向家乡的警察询问他的去向,他们会说诺曼由于有功而受到表彰,现正在离中西部一千英里以外的犹他地区国家公园野营度假。他们甚至告诉这里的警察别做蠢事,诺曼·丹尼尔斯是一个心地善良而且有着辉煌前途的家伙。他们当然也不会泄露温迪·亚洛的故事……但愿如此。
不会的,或许他们发现不了。不过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问题在于,他并不顾及晚一些又会怎样,他现在只能顾眼前了。怎么找到罗丝,和她严肃地谈一次话。送她一份礼物,就是那张信用卡。它再也不会出现在垃圾筒里了,也不会出现在男同性恋者的钱夹里了。她必须向他保证不再丢失或者扔掉它。他要让她放在一个最保险的地方。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信用卡上,近来一直如此。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好像那片小小的塑料卡片变成了神秘的绿色河流,他的一部分思想汇入了这条主流之中。现在所有的思想都已经流动起来,在汇入绿色主流以后就融为一体,难分彼此。那个难以回答的重要问题又出现了:她大胆到竟敢拿走它的地步,到底这是为了什么?她完全可以离开他,即使他不能理解她的出走,他也能够理解她把这个阴谋藏在她那颗卑鄙而丑恶的心里那么久,是因为她害怕他不原谅她或者杀死她。但是这不能解释她为什么胆敢偷走他的信用卡,拿走属于他的东西,像一个小孩偷偷爬上豆茎,偷走了熟睡巨人的金豆子……
诺曼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他把左手食指放在嘴里使劲地咬着。的确很疼,而且疼得厉害。可是这一次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他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两根食指上各有一层厚厚的骨痴,他一感到紧张就咬食指,这是他儿时留下的一个很老的习惯。开始他还在轻轻地咬着手指,随着继续思考,浅绿色信用卡在他心里逐渐加深着颜色,直到最后变成了在暮色中看到的那种接近冷杉树的黑色,已经一点也没有最初的石灰色了。这时手指上的骨痴已经开始支撑不住尖利的牙齿,手上和嘴里流满了鲜血。他的牙齿咬进了伤口中间,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疼痛的感觉,在皮与肉之间挤压着,品尝着鲜血的滋味,它又威又浓,味道跟号手的鲜血差不多,当他咬破皮下软组织时——
“妈妈,那个人为什么使劲咬自己的指头呀?”
“别担心,咱们走吧。”
这一段对话使他清醒。他好像突然从短暂而深沉的梦中醒来,那双呆滞的眼睛看见,有个女人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从他身旁匆忙走开,她飞快地拉着那孩子,简直要跑起来。当那女人回头时,诺曼从她的目光中看到的是恐惧。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食指,它的两边各有一个很深的、仍然在流血的月牙痕迹。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想狠狠地咬一顿,去去那些霉气,把它们咬下来再咽进肚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咬了,也不是第一次吞咽了。
这是一条狗屎大街。他从后裤兜中掏出手绢,包在流血的食指上。他惊奇地发现天已经黑下来了;有几座建筑里面的灯已经亮了。他走了有多远?现在究竟在哪里?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交叉路口的牌子上有几个大字:德伯大街。在他右边是一家很小的家庭零售店,门口挂了一只车圈,橱窗里的一块广告牌上写着:微波鲜肉卷。诺曼的胃开始咕咕作响。他意识到,自从离开大陆快运之后,他第一次感到了饥饿。在长途汽车站的快餐厅里吃那一顿冷食纯粹是由于罗丝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几只新鲜的微波肉卷正是他现在想要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惟一想要的东西……就像他母亲做的一样。她是个肥胖的饭桶,总是爱不停地大声嚷嚷。但是毫无疑问她会做饭。她曾经对自己烧的一手好菜感到非常得意。
肉卷最好是新鲜的,诺曼边走边想。商店里有一位老人在柜台后面走来走去。你的肉卷最好是新鲜的,老爹,否则你就祈求上帝保佑吧。
他用手寻找大门拉手时,玻璃上的一张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广告是用黄色的纸印成的,虽然他无从知道这一张恰巧是罗西亲手贴上的,也没有来得及看见姐妹之家几个字,但他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刺激着他。
他弯下腰读了起来。他的眼睛突然变小,注意力高度集中,心脏加快了跳动。
晴朗的天空下
到美丽的艾丁格码头
来和我们一起玩儿
谨此祝贺
姐妹之家九周年
消夏野餐音乐会
6月4日,星期六
*购物摊点*工艺制作*好运游戏*
*手工制作技巧大赛*儿童联谊会*
特别节目!!!
靛蓝女孩组合,晚八时,现场表演
为单身父母提供儿童托管服务
“热烈欢迎个人或全家前往助兴!”
所有收入归姐妹之家
它提醒您
对一位妇女实施暴力
就是对全体妇女的犯罪
四号,星期六。就是这个星期六。他那四处游荡的罗丝会来吗?她当然会了,而且她会和所有新结交的女同性恋朋友们一起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们是一群臭味相投的家伙。
诺曼用咬破的那根食指顺着广告最后一行往上数,停在了倒数第五行。手绢外面已经渗出了血泡。
“热烈欢迎个人或全家前往助兴!”
它就是这么说的,诺曼认为到了自己着手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