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问罪

1420年意大利那不勒斯

海战结束了,阿坚多罗失败了。但是在那场死神的盛宴中,金发的神父很清楚地看到他心目中曾经的纤弱少年成为了令人畏惧的统帅。帕尼诺和从前不一样了,可在指挥室的两个人拥抱的那一刻让亚里桑德罗感觉,他们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

忘了他吧,忘了那个人!他对自己说:你不能犯罪,亚里桑德罗!对自己亲如兄弟的人绝对不能有肮脏的感情和欲望。帕尼诺承受过那些污秽的罪行,他不会再忍受你对他的邪念。服从上帝的律法吧,亚里桑德罗,你怎么能违背天上的父?你发过誓要纯洁地侍奉他,你要用你的行为来赞美他!他所鄙视的罪孽,他所诅咒的恶德,怎么能出现在你的身上?

他把十字架戴回脖子上,然后闭上眼睛,右手挥动鞭子抽打在自己的背上。

亚里桑德罗脱下粗糙的长袍,把单薄的上身赤裸在灯光下。青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瘀痕,特别是双臂上指甲留下的掐伤,已经凝结成了黑色的血口。

脖子粗短的青年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他:“您怎么了,神父,脸色真难看。”

亚里桑德罗愣在原地,勉强点了点头:“啊……好的……谢谢你。”

那个人轻轻一笑,揭开了头巾:“我不认为我们的关系疏远到了那样的程度,陛下。”

“阿坚多罗让我们先走,他会留下来处理完最后一些问题。”栗色头发的男人笑了笑,“别担心,神父,他很快就回到米兰跟我汇合,那个时候您也可以过来。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希望您能收拾一下,咱们尽快动身。”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房间里黑洞洞的,蜡烛燃烧完之后残留下淡淡的焦臭,与瓶子里的花香混合后,让人感觉更燥热。

“你到现在还是不会用乞求的口气说话啊,”阿尔方索在黑暗中弯起了嘴角,另一只手则探进了身下人的衣服里,细细地抚摸着一条条凸起或凹陷的疤痕。细致的皮肤仿佛紧缩了一下,然后微微地颤抖。

就这样吧,暂时离开他!亚里桑德罗想,当他们再见面的时候,自己一定能把帕尼诺当成单纯的朋友……

“神父,您在吗?”佛朗西斯科在外面叫到。

“不过正是如此我才更担心!”他重重地在那里按了一下,“一个人如果对近在眼前的权势和地位都缺乏野心,而他又不是一个平庸的人,那么他的想法就让人怀疑了:要么他在等待更大的目标,要么……他就是藏着诡秘的祸心!而你,阿坚多罗,你的身体告诉我你经历了恐怖的过去,你也能够承受非同一般的羞辱,区区那不勒斯的陆军统帅绝对不是你想要的!你不会这样臣服于我!”

“上帝啊……”神父把头放在《圣经》上,喃喃地祈求,“请救救我吧,救救我……我迷路了,我需要您……请不要抛弃我,即便是我犯下了罪,请不要抛弃我……”

“不,陛下。虽然那是一段可怕的记忆,但是我一直都牢牢地记在心底,我不介意现在告诉您。从哪儿开始说呢……噢,对了,您知道波伦亚的裴波利家族吗?”

皮鞭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声音,汗水浸湿了神父美丽的金发,当挥动鞭子的手都酸痛了以后,他停下来,几乎瘫在地上。他整个背部都痛得麻木了,好像有人在上边点着了火,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可是亚里桑德罗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悲哀地发现,当自己停下动作以后,帕尼诺的面孔依旧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

“你说得太可怕了,阿坚多罗。可是,据我所知那不勒斯的军队很快就撤退了,你如果幸存下来了,应该继承裴波利家族的所有财产,而不是出来的当雇佣兵。”

“我非常荣幸,陛下……能让您看得上眼可不容易……”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扔掉了厚重的外套,用膝盖和手支撑着柔软的身体朝床上的男人爬了过去,他的声音中仿佛含着迷药一般,低沉而沙哑。阿尔方索的手指清晰地感觉到了匕首柄上的花纹,但并没有想把它架到这个青年的脖子上。

“您不知道吧?”雇佣兵首领轻轻地仰起头,“陛下,我当时只有13岁,却每天都得陪男人睡觉……那位圣洁的院长,他总是一边向我挥动鞭子,一边干我——”

神父颤抖着拿起了一根短短的马鞭,这是他请一个士兵给他的,听说这玩意儿抽在身上会很痛。

“他……也会去吗?”

阿尔方索虽然没有叫出来,手却还是抖了一下。

“为什么要您来说?您可以通过别人啊……乌尔塞斯侯爵怎么样?他应该是最可靠的人选!”

“装傻太不明智了,陛下,您知道我的意思:我的失利不都是因为您吗?您的舰队劫走了属于我的战果。”

“晚安。”

雇佣兵的势力就这样被西班牙人顶替了,幸好也没有发生大的动乱,所以乔安娜二世对此非常满意。她觉得自己立的这个继承人还是比较符合自己的心意,他的武力足够强大,可以对抗法国人,而且很干练,能帮助她控制局势;如果说有什么不满,或许就是这个男人太过于聪明,他善于利用局势。最好的例子就是:阿坚多罗在海战失利的时候,黑发国王明明已经调来了自己的舰队,但还是在她确立了他继承人的身份以后才正式出兵。这让女王心底隐约有些担心,害怕这个男人将来会更加难以控制。

阿尔方索笑了:“你猜得太离谱了,我亲爱的阿坚多罗。我有必要毁掉你这样重要的盟友吗?”

“您也没有那样的资格!”阿坚多罗尖刻地嘲笑到,“陛下,如果您不想让我惹出更大的麻烦,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是的,请稍等。”亚里桑德罗擦擦脸上的汗水,努力做出最正常的表情,然后打开了门。

黑发的国王坐起身来,流动的空气擦过赤裸的皮肤,让他浑身的肌肉都在警觉地收缩——房间里有不速之客,而且正在看着他。

“你的过去是个谜,我亲爱的的阿坚多罗,这不能不让我怀疑。你对亚里桑德罗神父的态度就像在小心翼翼地保护东方瓷器,所以我猜想你们的交情也许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是在佛罗伦萨他的家里,还是在安科那的鲁瓦托斯修道院?或许我去问问他,就能够知道你身上的旧伤是从哪儿来的。”

秋天来临了,炎热的夏季完全成为了过去,再没有酷热来折磨亚平宁半岛的居民。而那不勒斯的局势也慢慢地稳定了下来。

“说说看你的解释!”

“陛下,我从六年前开始就是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了。”

“看起来虽然只有一次,可是您对我的身体相当满意啊,陛下。”

“我尊贵的陛下啊,”阿坚多罗用死人般平静的口气说道,“真是遗憾……看来我确实从一开始就低估了您,我真幼稚,居然把狮子当成了猫。您想知道我的过去,对吗?”

亚里桑德罗尴尬地笑笑:“哦,大概是晕船的后遗症,我今天一点儿东西也没吃。”

阿尔方索的手并没有离开匕首,却把身子缓缓地靠在了枕头上。“噢,不,阿坚多罗,”他懒洋洋地说道,“我很高兴你半夜爬上我的床,任何男人都会为此会欣喜若狂的!”

先是佛朗西斯科率领一部分军队开赴米兰,但是这并没引起她的注意,因为作为儿子和属下去帮助自己的父亲无可指责,而且她简单的脑子也从未注意过雇佣兵的行动。但是在几天前,阿坚多罗竟然无声无息地也把一个个小队调离驻地,扬长而去,那不勒斯的军队立刻解体了,防守顿时变成了空壳。

“Peramoremdei!Intelligisne,amice?”阿坚多罗微笑道,“我把他们送到主的身边去,这是最好的报答!”

阿尔方索深刻的脸部轮廓却在这个时候悄悄地变得柔和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像猫一样灵巧地从来的地方翻了出去。

“您得爱护好身体,或许这个时候回佛罗伦萨疗养一下也好。”

“很惊讶吧,陛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或许除了上帝和一个干尸般的主教,你是第三个知道这秘密的人了。我的家在1414年就被拉斯迪拉斯的军队毁掉了,他们强暴了我的母亲,割断了她的喉咙;他们把我的父亲和哥哥杀死,弄断了我的手臂;他们抢走所有值钱的东西,放火烧掉我们的房子。如果不是我晕过去以后被忠心的乳母救走,或许您永远都不会见到我了。”

黑发的国王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捉住了青年的手:“告诉我,修道院的那场大火是不是你放的?”

过了很久,敲门声打断了修士的祷告。他回过神,把皮鞭塞到床下,然后穿好长袍。当粗羊毛布料摩擦到背后的伤口时,他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直到1420年底,在刚刚渡过了圣诞节的佛罗伦萨,那个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却突然出现在了阿尔比齐家族的私人礼拜堂里,而这个时候,阿拉贡的阿尔方索抵达科西嘉岛的巴斯提亚。他的舰队正节节取胜,把法国人往他们的老家赶。他在那里让舰队稍作休整,并且迎接新年的到来。但是他却不知道,当他和部下共享甜酒、煎干酪、烤兔肉、酒腌鸽肉和胡椒汁羊肉的时候,阿坚多罗却在另一个清冷的地方告诉了亚里桑德罗自己的一个决定。

阿坚多罗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几乎要剜出这个男人的肉:“你竟然真的背叛我!陛下,你太可恶了!我说过我不想跟你争这个王国,你还是不相信吧?告诉我,陛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回佛罗伦萨,这意味着他将跟阿坚多罗分开一段时间。当然了,在那不勒斯失势后,留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对于雇佣兵们来说,只有给军饷的地方才是好地方。

亚里桑德罗拿出床下的鞭子,看着上面的血丝——离开帕尼诺吗?或许这是上帝的安排,他听见了他的祈祷。在修士发现自己无法忘记那头红铜色的长发时,慈悲的主给了他一次离开的机会,或许这会让他清醒,那些如同蔓藤一样滋长的东西在离开可以催生的土壤以后,也会逐渐枯萎……

阿尔方索觉得脖子上有些刺痛,却仍旧没动。

国王费力地在脑子里想了想:“有印象,他们曾经显赫过——但是据说几年前就已经没人了。”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松开了国王的手臂,指尖爬上了他宽阔的额头:“您在出汗。怎么了?感到恶心?”

阿坚多罗冷笑起来:“征服!陛下,这是征服!你以为我是你胯下的马?”

亚里桑德罗跪在自己的屋子里,紧紧关闭着门窗,他手腕上缠着十字架,对着放在面前的《圣经》,不停地忏悔着自己的罪孽。

就在红发青年愤慨质问的间隙,阿尔方索猛地一个翻身压住他,强健有力的双腿牢牢地夹住了他的下半身,锋利的匕首飞快地贴上他的脖子上。冰凉的金属立刻制止了雇佣兵首领的挣扎,他扼在国王喉咙上的双手松开了,缓缓放在床上。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在房间里显得非常清晰。

那个在争夺中失败的雇佣兵首领把自己的队伍带到了米兰,然后就神秘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和他的妻子去了哪里。佛朗西斯科·斯福查成了这支雇佣兵队伍的新首领,他和他的父亲亚科波·斯福查开始全力为米兰公爵菲利普·马利亚·威斯康蒂效力,渐渐又在那个城邦成为了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并且渗透到了宫廷中……

黑发的国王把匕首插回皮鞘中,塞到枕头底下:“我亲爱的阿坚多罗,你知道我的父亲吗?卡斯蒂利亚胡安二世的儿子,伟大的费迪南德,从他开始西西里和阿拉贡成为了一个王国。是他教会了我作为国王怎样从土地上获取最大的快乐,他也告诉了我,怎样去拥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对手,这跟征服土地比起来,会更加有趣。”

“哦,是这样。”佛朗西斯科解释道,“那不勒斯这边我们可能呆不下去了,得去米兰。阿坚多罗告诉我,可以先把您送回家。”

当风吹开窗户的那一刹那,阿尔方索突然惊醒了。

神父的手上还残留着那头红铜色长发的触感,每当他回味这感觉,一种异样的冲动就会布满他的全身。这让亚里桑德罗感到更加惊恐,他费尽心机要摆脱这些,却好像没有效果,只有当他为阿坚多罗的未来担心时,那冲动才会减弱一些,但神父发现,这还是让他的思维围绕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他必须用更加有效的方法来驱除心底的邪念,而光靠向上帝祈祷是不够的。

“晚安,神父,好好休息。”

这幽灵带着诡异的微笑在国王的床脚上坐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陛下?您不认识我了?还是说……您发现我还跟从前一样精神,所以觉得有些失望?”

红发青年的手指已经停在了男人的脖子上,他咯咯地笑起来:“撒谎!陛下,我很清楚法国人的脑子有多蠢,他们怎么可能看穿我的计划?况且我还牺牲了那么多士兵……没有人会把戏演得比我更好了!他们不上当,而您又出现得这么巧,傻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宝贝儿?”

“你认为即使我去告诉法国人这计策,他们也会相信?”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嘲笑道:“陛下,您在害怕?”

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金发的青年用左手紧紧抓住地上的长袍,咬着牙。皮鞭一下又一下地在他背上制造出红色的伤痕,也一次次把他心底熟悉的脸打碎。亚里桑德罗看着那些碎片以飞快的速度重新聚合起来,而自己又像疯子一样把它再击碎。

“什么?”金发的青年微微诧异地皱了皱眉头,“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愿意告诉我。”

“我最信任的就是我的战马!”国王把手从这个男人的衣服里拿了出来,抓住他漂亮的长发,“你应该坦率地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的,绝对不会吝惜!你要试着先信任我,就像信任你那位金发的教士。”

阿尔方索叹了口气:“好多的伤,阿坚多罗……我可以想见你为了取得今天的地位付出了多少努力。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不想得到那不勒斯!”

阿尔方索的脑子里闪过那个金发神父模糊的影子,他几乎可以肯定阿坚多罗没有把真相告诉亚里桑德罗,因为那个善良到无垢的人不能接触到这么肮脏的现实。他的存在让阿坚多罗可以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光明的东西,因此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才更珍惜他。

室内寂静了很久,阿尔方索终于笑了起来,宽阔的胸膛贴着红发青年的身体传来了震动。“哦,这个啊……”他故意顿了一下,“事实上,那位可敬的侯爵养了一只非常聪明能干的隼呢!”

雇佣兵首领有些惊讶地哼了一声,黑发男人把大手停在了他心脏的位置上。

“我们才是同一种人,阿坚多罗。”黑发的国王轻柔地抚摸着手臂上深深的伤口,“成为我的吧,否则呆在那个人身边做罪恶的事,只会让你越来越自卑,越来越憎恶自己……”

“陛下……”修长的手指像蛇一样抚摸着国王的皮肤,慢慢地移动着,“告诉我……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您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陛下。”阿坚多罗用指甲在他皮肤上恶意地划开了一条条血痕,“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法国人会那么快就得知了这个计划,他们不是还在海上吗?而那不勒斯都封港了,怎么给他们传递这个消息呢?”

他身下的人倒抽了一口气:“您已经暗地里查过我了,对吗?”

“看来我无法说服你了,对吗?”

“我得说,那是我尝过的最甜的苹果。”

“您背叛了我们的约定,陛下!您——一定是您——把我的计划透露给了法国人,对不对?然后趁着我打好的基础,调集您的舰队,逼王座上的娼妇立您为继承人!那不勒斯终于落到了您的手里,我该怎么祝贺您呢,陛下?”。

“阿坚多罗,公平一点;你的诱敌计划失败了,所以我才必须挽救那不勒斯。”

阿尔方索愣了一秒,随即辨认出了那美丽的红铜色头颅,一张白皙的面孔在黑色的空间中浮现出来,像个幽灵。

阿坚多罗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不会再对您的话当真了,陛下……我现在无法反抗,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为什么要那样做!”

黑发的国王的胸口突然堵住了,随即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然后有温热的东西流过皮肤——红发青年把他抓伤了!阿尔方索胃部难受起来,却没有甩开这个男人。

在杀死那二十七个神父的时候,你放过了第二十八个,因为他是唯一善待你的人吗?

即使是在黑暗中,阿尔方索似乎也可以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泛出了血一样的鲜红,那眼神让他觉得后背发凉。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看起来你的目标比我想象的还要疯狂,阿坚多罗……你要报复那不勒斯,甚至是……”国王把最后一个词咽了下去。

“对,所有的人都认为那个家族全死光了!”阿坚多罗笑起来,“不过,我的本名就叫做费迪南德·裴波利,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

“那年你应该才15岁……”

对于阿坚多罗的突然离去,还有一个人更加暴跳如雷,那就是财政大臣乌尔塞斯侯爵。

他的“侄女”在战前偷偷地和贴身使女一起去了阿坚多罗的营地,还一起上了战场,这让他担心得要死。虽然有人提前告诉他,贝娜里斯已经和那个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结婚了,但他始终不愿意相信。没想到当她回来以后,居然亲口确认了。侯爵大人在气愤之余,绝望地发现这件事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而且他更担心的是,如果阿坚多罗发现是他给法国人传递情报,会进行怎样的报复。即使有阿尔方索承诺的保护,可是这个小胡子的贵族知道阿坚多罗有多疯狂,所以他也没有过分地要求“侄女”回到他的城堡,只是拒绝给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