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险境

1421年法国安茹地区

“大人。”他躬下身体,“我们快到了,需要让我和阿托尼先去打探一下吗?我还是担心,如果法国人要搞鬼……”

阿坚多罗·斯福查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的时候,曾经非常惊讶地长时间打量这些精致得可以说是艺术品的装饰,他好像从图画中能够感觉的神性——这一点让他有瞬间的震动,但随即而来的则是抗拒!圣母和圣子的面孔安然祥和,而他却绷紧了肌肉,握紧了拳头,在心底翻腾着痛苦。

在通往昂热的大路上,五匹骏马不紧不慢地走着,但是溅满了雪泥的四蹄说明它们已经历了长途奔波,现在只不过是到达目的地前放慢速度做一个修整而已。

魁梧大汉的脸上露出了坚毅的神情,他拍了拍胸脯:“自从您两年前把我从绞架上赎下来,我的命就是您的了,大人。”

“为什么不留在米兰,我听说佛朗西斯科也在那儿。”

阿坚多罗笑起来,突然调皮地把头靠在朋友瘦削的肩膀上:“你果然会这样说,我就知道你总会替我着想。我说,亚利克,干脆我到佛罗伦萨来谋职吧,你说怎么样?”

过了很久,神父终于站起身来。他转过头,一下子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蔚蓝色的眼睛里竟然有些慌张和狼狈,最后才流露出淡淡的喜悦。“啊,费欧。”他来到朋友的身边问道,“你怎么来了,上帝啊,我以为你在米兰。”

神父的身体因为他的碰触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高兴地说:“那样也好啊,我可以求哥哥帮你——”

金发的神父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心底却很不安,阿坚多罗的说辞并没解除他的忐忑不安。

“你太好了,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重重地搂了一下他的朋友,“她就在外面的马车上,走吧,去见见她。哦,对了,她很懂分寸,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平时也就是做作针线活。我说过她可以给她的父亲写信,告诉他我们过得很好、很幸福。”

“告诉你吧,亚利克,我要去法国,就在下个月,我要去见见可敬的安茹公爵路易。”

“嗯,等进城以后吧。”

阿坚多罗跨进房间,铁门在他身后“嘭”的一声关上了……

“殿下,”阿坚多罗抬起头,微笑道,“您很清楚现在女王已经确立了他的继承权,而放弃了您!”

“费欧,我觉得你要做可怕的事情。”

“我非常乐意。”

阿坚多罗坐到桌子的另一头,看见勒内明亮的眼睛盯自己,于是向这男孩儿行了个礼。

这个时候,年轻的勒内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还没有褪去男孩子的青涩,甚至带着一丝童声,但是语言却锋利得像个成人。“斯福查大人。”伯爵说道,“很高兴您能改变以前的态度支持我哥哥,但是您现在手里已经没有军队了,而且乔安娜女王也不信任您,我们怎么知道您会给我们多大的帮助呢?目前那不勒斯内部已经被阿尔方索安插进了自己的势力……您看,我们不需要无用的人。”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转过头:“我讨厌那种滋味,亚利克,那种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我讨厌透了!一个人一辈子尝试一次就足够了,如果真要认为上帝老在考验自己,那这个人就是疯子!我要站着走路,我的朋友,去我任何想去的地方。”

护卫裂开嘴笑了笑,又问道:“马上就要到了,您看我们是不是得准备一下。”

是的,他要走他的路,不管路上布满荆棘还是流淌着鲜红的血液。

“您如果想从我这里挑起战争,再获得地位,恐怕我要让您失望了,斯福查大人。”公爵恶毒地讥笑道,“我还不至于愚蠢到让一个居心叵测的敌人来挑唆我贸然出兵。”

男人笑了起来,朝后面那些随从看了一眼:“是啊,所以我才只带了你和最值得信任的人。”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没有拒绝,两个侍卫推开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此刻美貌的红发青年心情也很不错:一切都在按照他计划的那样朝前发展,他很快就会让阿尔方索陛下知道,他们的较量还在继续,不论是剑术还是一次海战,都不能作为最后的结论;而毁掉一个国家,还有比两股势力的撕扯更有效的方法吗?

“非常荣幸见到您,尊贵的公爵殿下,愿上帝保佑您身体健康。”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用柔软而甜美的法语问候到,并且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那现在您的原则发生了变化了?”路易怪里怪气地问到,“我由此对您的信用很怀疑。”

“可怕?”阿坚多罗笑了,“你不是说过吗:上帝赐给我们苦难,也赐给我们承受苦难的能力!我现在不过是按照上帝的意愿在做事,我在摆脱失败给我的痛苦,并且寻找另外的乐趣。”

“我只对侯爵大人的两样东西感兴趣:他美丽的‘侄女’和他那只聪明能干的隼。”

“没那个必要,雷列凯托,他们不会犯傻的。”这个用兜帽遮住了脸的男人淡淡地说道,“而且有你在我不用太担心,你是会舍命保护我的,对吗?”

阿尔比奇家族是佛罗伦萨的豪门,即便是他们的私人礼拜堂比起那不勒斯华丽、阔气的主教教堂也毫不逊色,无论是顶部的壁画还是墙上的浮雕,都显示出主人的财富和修养。

琥珀色眼睛的青年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病态的公爵殿下在弟弟的搀扶下离开了。他站起来,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不怀好意的大臣,最后朝远处的雷列凯托露出了一个宽慰的微笑。

“好了,亚利克。”琥珀色眼睛的男人站直身子,把朋友拉起来,“你总爱这样操心,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学会休养。啊,对了,如果你愿意,我倒真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路易和他的弟弟坐在椅子旁,三个巨人般的侍卫站在他们身后,直勾勾地看着俊美的红发青年。

阿坚多罗没有回答他,只是牢牢地望着那线条优美的圣母像。亚里桑德罗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看着他的侧面:“费欧,你并不甘心败给阿尔方索陛下,是吗?”

两个披着斗篷的侍卫站在外边,手里举着牛油蜡烛。其中一个低声说:“斯福查大人,公爵殿下有请,跟我们走吧。”

阿坚多罗神色如常地耸耸肩:“我已经不是雇佣兵首领了,殿下,我把大部分的军队交给了别人,所以我的目的不再是钱。我希望能给那不勒斯找到英明的统治者,这样他可以依照我的能力给我更好的地位和礼遇,而不会践踏我的忠诚……”

“啊,亚利克!”琥珀色眼睛的男人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你当真了?我是说着玩呢!”

金发的神父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又低声问道:“那你怎么办,费欧,你这样离开了难道没想过自己将来的路吗?”

神父暗暗叹了口气,在他们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依旧在不停地惩罚自己对他的思念,但是不管身上的伤痕增加多少,他一见到这个男人就明白自己根本不能放弃对他的关心和在意。他担心阿坚多罗,也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要做的事,他并不是从前那个因为美丽而受人欺辱的少年,而是一个有强健体魄和缜密思维的男人,他的地位和能力决定了他不会像从前一样可怜兮兮地接受自己微薄的帮助。

阿坚多罗没有丝毫犹豫,他从容地点了点头。

此刻阿坚多罗的眼睛里并没有看到这些,他看到的是那个跨出马车的美丽少女,只不过目光中并没有爱慕,他知道这个女孩子会按照自己暗示的那样给她的父亲寄去家信,然后他可以用这根看不见的绳子把乌尔塞斯侯爵的辔头重新拉到自己的方向来。

“不用,雷列凯托。咱们没有必要刻意地去讨好这位安茹公爵,别忘了,我们来是对他有好处的。”

“可是我在这儿。”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着说,“我来看看你,亚利克。我想你了……”

“你打算做什么,费欧。”金发的神父忧心忡忡地说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的意思让我琢磨不透?”

“可是您还是服侍了其中一个人很长时间。”

新年刚过一个月,卢瓦尔河流域的冬天还比较寒冷,远没有地中海沿岸的温暖湿润。薄薄的积雪正在融化,空气中细微的热量也消散了,呼一口气就能看见清晰的白雾缓缓飘开。

阿坚多罗依然保持着微笑:“不,殿下,我可不想说服您再去和阿尔方索的舰队作战,恕我直言,以您现在的实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那不勒斯那边却大有可为……哦,比如财政大臣乌尔塞斯侯爵,他一定愿意帮您的忙。”

男子把风帽掀开,露出了俊美的面孔,红铜色的头发仿佛在空气中点燃了一蓬火苗。他望着远处模糊的城市,嘴角浮现出微笑,脑子里却想到了一个月前离开朋友时的情形……

公爵的弟弟勒内却跟他的兄长不大一样,他很健康:虽然年纪还很小,仅仅是个少年,但是头发浓密,五官端正,身材挺拔,紧握的双手仿佛有无穷的力量,他的眼睛闪亮,燃烧着热情和冲动。

阿坚多罗露出微笑:“晚上好,公爵殿下,还有伯爵阁下。”

阿坚多罗站起来,笑嘻嘻地走到圣坛前跪了下来,交握双手仰望着怀抱耶稣的圣母,还有他们前面的十字架:“别担心,亚利克,他现在或许是很生气,可是他见到我就知道他并没完全失去那不勒斯,他会非常欢迎我的。”

“是。”护卫点点头,“那么,大人,需要我把咱们抵达的消息传回佛罗伦萨吗?”

“这话让我深感荣幸,殿下。”阿坚多罗谦恭地说,“其实我很惭愧没有更早地见到您,否则我会尽全力劝说女王改变主意的。我想她现在恐怕已经觉察到自己犯了什么错……”

“啊,是您,”路易开口了,他的声音尖利刺耳,“阿坚多罗·斯福查大人,尊贵的那不勒斯陆军统帅,我以为见到您应该是在战场上。怎么,您抛弃了女王陛下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亚利克。相信我吧,安茹公爵会对我很好的,我在他的城堡里受到的礼遇会比在乔安娜二世的宫廷中得到的还要隆重。”

“这证明上帝是眷顾您的,公爵殿下。他不让您涉险,正是为了将来把那不勒斯的王冠赐予您。”

其中一匹马上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留着毛蓬蓬的大胡子,看上去像一头强壮的黑熊,但当他跟旁边那个矮了一头的人说话时,语气却十分恭敬。

金发青年的脸色一下子很难看:“为什么,费欧?难道你忘了,你破坏了他侵吞那不勒斯的计划,他非常恨你!他会杀了你的!”

穿着灰色长袍的方济各会教士低垂着金色的头颅,交握着双手,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他的背部佝偻,好象消瘦了很多。这不好的发现令阿坚多罗皱眉,他很想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在照顾自己,他送他回家就是希望他能长胖些。

“您自信得过头了,斯福查大人。”

安茹公爵路易,他的身体就跟很多人传说的一样,是个被草药浸泡着的脆弱机器,常常因为一点点微小的零件发生问题而停止工作。与他这多病、孱弱的身体不同,公爵殿下对于权力和土地的爱好却异常地执着和狂热。当然,这在他的外表上是很难看出来的——

你在做什么——金发的青年告诉自己——帕尼诺有妻子,这正是上帝给他的幸福,也是给你的解脱!他努力微笑,却再次悲哀地感受到了他和这个男人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

“你在说什么啊?”

公爵青白色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斯福查大人,如果您对女王的忠心能早点冷却,或许那不勒斯已经是我的了。”

瘦得如同骷髅的路易磔磔地笑起来,伸直了脊背:“斯福查大人,您果然不愧是最富盛名的雇佣兵首领,胆子大得让我敬佩。您就这样毫不怀疑地跟着他们来了吗?如果踏进这个地方之后我就把您锁起来,您该怎么办呢?”

“您当然不会这样做的,公爵殿下,我猜您现在并不想伤害我。”

当阿坚多罗迈进城堡的大厅里,他就注意到了王座旁这截然不同的兄弟俩,还有周围那些目光不善的大臣和士兵。

勒内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眼睛里好象带着一丝赞赏。

“哦,我把军队交给他了。”阿坚多罗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其实他有能力当好一个首领,而这些年却都在我之下……他毕竟是义父的亲生儿子。”

“哦,殿下,我是一个雇佣兵,我选择金佛洛林的时候不能过多地挑剔它们的主人是谁。”

“斯福查大人,现在您可以坦诚地告诉我您的来意。”路易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您对那不勒斯念念不忘吧?”

“与其说是对那个国家念念不忘,倒不如说是对女王陛下的翻脸无情太失望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叹了口气,“她轻易地相信了别人而无视我的忠诚;还有阿尔方索,我不喜欢他,他太专断了,他会牢牢地抓住那不勒斯的一切权力而不愿意跟臣下分享。这两个人都不是统治那不勒斯的最好人选。”

亚里桑德罗苦笑起来。

当月亮如同蜗牛一样爬上了天空在最高处,并且缓缓向西边滑动的时候,房间里的火苗逐渐开始熄灭,阿坚多罗听到了他盼望的敲门声。

雷列凯托走在他的身边,似乎在防备那些随时可能暗算他的人,后面的护卫也呈扇形散开。他们都是跟随阿坚罗最久的雇佣兵,勇敢、强壮而且灵敏。但这几个人如果真要抵挡怀有杀意的法国人,恐怕还是不行的。红铜色头发的男人依旧处在危险的火山口。

法国的夜晚十分寒冷,即使关着门窗,也能听见外面寒风呼呼吹过的声音。

亚里桑德罗注视着朋友那神采飞扬的脸,嘴里呷着淡淡的苦味儿——他很愿意说些祝福的话,却觉得嘴巴里干涩得很。

“哦,对。”公爵尖刻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乔安娜二世又有了一个英俊、强壮而且实力过人的养子,她现在很中意那个男人,所以您失宠了,对吗?”

侍卫借着微弱的烛光带领青年首领穿过几条长长的甬道,然后从螺旋形的楼梯一直朝下走。夜晚的城堡仿佛沉睡的巨兽,而他们在这巨兽的腹腔内穿梭,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阿坚多罗能感觉到这长长的螺旋形楼梯一直深入了地下,直通到城堡最隐秘的地方,最后来到了一扇坚硬厚实的铁门面前。他有种深入了城堡主人内心的快感。

灰色石头砌成的大厅里有十几个人,但是没有人出声,阿坚多罗听见自己的鞋子磨擦着粗糙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直直地看着王座上的人,在有二十码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拿着长矛的卫兵把雷列凯托和其他人都拦住了。阿坚多罗朝护卫示意,让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微笑着一步步走到路易的跟前,半跪下来。

而远在第勒尼安海的阿尔方索陛下,恐怕还没有意识到这即将发生的变化吧。

安茹公爵那深陷的眼眶中好像焕发出了食肉兽一般的光彩,他笑起来:“哦,看来上帝的确赋予了您比其他人更多的先见之明,斯福查大人。我真高兴您不再是我的敌人了!”

这个住处非常简陋,除了几把椅子,就只有背后的大床和陈旧的橱柜。窗户被夜风吹得啪啪作响,即使添加再多的柴火也难以赶走房间中渗透的寒意,阿坚多罗把僵硬的双手伸向红彤彤的火苗,汲取着热量。他还不想睡,也睡不着,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个房间非常大,里面有几个铜铸的火盆,光线很明亮,一些粗大的铁镣被钉在墙上,虽然锈迹斑斑,却还是能看见残留的黑色血渍;几把椅子摆在另一边,靠在木桌旁,正对着半人高的笼子,阿坚多罗能肯定那笼子绝对不是用来装野兽的。一股潮湿朽烂的味道从墙角散发出来,让人感觉到刺骨的阴冷,通风孔的气流把铜盆中的火苗吹得摇摇晃晃,墙壁上那些影子仿佛都活了。

“那位侯爵大人没有在您的‘保护’之下吗?”

“不,殿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容可掬,“我能活着走进您的城堡,这就已经可以说明您知道我对于您的价值了。”

安茹公爵哼了一声,在椅子上伸了伸手:“请过来,斯福查大人,到这边来。”

阿坚多罗的脸在火光下艳丽无比,他的笑容在一瞬间让年轻的勒内皱了皱眉,随即跟着哥哥一起和这个男人碰杯,咽下了甘甜的美酒。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庄重严肃,他低声说道:“那么,殿下,我只有一个要求,请您写信给您在那不勒斯城里的那些朋友,告诉他们您不反对我接下来会做的一些事情,您不必给我金钱和武力上的支持,只要拖延阿尔方索胜利的时间就可以了。我向上帝发誓,在三个月后,我会让您看到最戏剧性的变化——装着那不勒斯王冠的天平会向您倾斜。”

“尊敬的阁下。”阿坚多罗对这个小了自己5岁的少年恭敬地低下头,“关于这一点您尽可以放心。我的确把军队交给了我亲爱的义兄佛朗西斯科,但是离开那不勒斯的时候我在那儿保留了一些最忠诚的部下,他们原本的任务是监视对公爵殿下您有好感的掌玺大臣等人,但是我告诉过他们最好是随时成为那些大臣的朋友,所以您知道,实际上他们正在保护对您有用的人,让这些人不会被阿尔方索暗中清洗掉。而且,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给我传回那不勒斯最新的情况。”

公爵灰蓝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打量着这个俊美的男人,目光像蛇一样没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