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驱逐

1421年意大利那不勒斯

“你生了很重的病,必须回佛罗伦萨治疗。”

“不!”亚利桑德罗涨红了脸反驳道,“我爱他!我爱帕尼诺,因此我才会告诉他这些,我才会企求他的宽恕……我爱他!”

亚利桑德罗突然感到非常强烈的不安,好象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裂,他惊慌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睛飞快地湿润起来,然后两道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了。

“帕尼诺!”神父惊叫起来,伸手想擦去那两滴眼泪,却猛地被推开了。

神父的血液在体内结成了冰,连心脏的跳动都停止了。他用手缓缓地按在十字架上,然后转头看着旁边的阿尔方索,木然地说道:“现在您高兴了吧,陛下?您毁了他……”

“好!”

那只是一个契机,他以为在他们都告诉对方自己的爱以后,他或许可以坦白地面对这个男人。他希望帕尼诺能够接受自己的忏悔,他希望把自己丑陋的地方给最爱的人看看,让他知道自己和他一样都是背负着罪孽的,让他相信自己会一直在他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

阿坚多罗和阿尔方索不约而同地反问到。黑发的国王更是好象听到最滑稽的事情一样哈哈大笑。“爱?天呐!”他拍着手掌,“神父,别开玩笑了。您和斯福查大人都是男人,怎么可能相爱?上帝只把爱情放在了男女之间,男人和男人之间不过是因为欲望的驱使才会犯下行淫之罪罢了!”

“神父,斯福查大人请您过去一下。”雷列凯托告诉他。

总而言之,关于那不勒斯王国的争夺已经完全放到了台面上,越来越炎热的天气好像把这场较量渲染得更加激烈。

亚里桑德罗觉得自己难受得要命,简直是度日如年。

阿坚多罗直直地望着金发的神父,突然笑着低下头:“帕尼诺……是啊,我怎么没注意到?你在着急的时候不喜欢叫我‘费欧’,还是爱说‘帕尼诺’这个名字。在你的心里我始终还是那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孩子,对不对?我早该看出来了,你忘不了那个名字,因为你在意的只有他……至于您——”他把脸转向注视着自己的黑发国王,“陛下,对您来说我是阿坚多罗?斯福查,是一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雇佣兵首领,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对不对?”

亚里桑德罗走到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面前,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帕尼诺,你怎么了?你还在生气,对不对?你明明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才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你是要我伤心,对吗?你做到了,我现在很难过……求求你别这样,冲我发火吧!骂我懦夫,用力打我!你要怎么样都可以,别这样折磨我,好不好?”

对于发生在海边的事情,其实亚里桑德罗很清楚,自己不完全是因为国王的挑唆才对阿坚多罗说出隐瞒的事实。

海平面上,夕阳正在缓缓下沉,残留的光线把天边照得如同凝结的血,海水从远到近过渡成了黑色,只有浪花的白边儿若隐若现。

“别碰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的口气充满厌恶,“亚利克,我很脏!你早就知道了,你该离我远点儿!”

阿坚多罗把金发青年的双手拉开,他的掌心又湿又冷,像蛇一样。

与此同时,教廷也在叫嚣说那不勒斯急需一个能干的大主教,否则上帝的灵光会在这个地方减弱,一切罪恶都会滋生,魔鬼会来夺取人的理智。

阿坚多罗疲倦地看了看远处那个黑发女子,她依旧在挟持者的臂弯中昏迷着,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红铜色头发的男人把目光移到她尚无一点变化的腹部,笑着对阿尔方索说道:“我改变主意了,陛下,我很累,不愿意再跟你玩儿什么交换游戏了,您想怎么样都可以。”

“……瞧,如果你在教廷中有了一定的地位,这对我来说非常有好处……我需要你这样去做,亚利克……”

金发青年的呜咽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他用全身力气抱住面前的这个人,似乎要把自己积压了已久的歉意全部表达出来。

他呆住了。

亚里桑德罗鼓足勇气微笑:“费欧……真高兴你叫我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

亚里桑德罗感到有些诧异:“我?有什么事吗?”

金发的神父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嘴巴里又干又涩,他站起来,勉强对着那个男人笑了笑:“帕尼诺,别担心,我会乖乖按你的安排去做的!你知道我无法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海风很大,一刻不停地朝岸边扑过来,层层的海浪发出哗啦啦的声,好像是墨蓝色的丝绸包裹着瓷器,然后恶狠狠地冲向礁石,撞得粉碎。

亚里桑德罗无力地倒在床上,他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天帕尼诺的眼泪——这是他看过他仅有一次的眼泪。那个男人在他面前好像从来没有哭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可能会生气、会焦躁,甚至会愤怒,但是却绝对不会哭。那仅有的两滴眼泪似乎落在了金发青年的心里,烙出两个大洞,想想就会牵扯到全身的痛觉。

“……本来想你成为那不勒斯大主教,可是这里太复杂,你应付不了……在罗马附近找一个教区,更接近教皇……”

“去罗马吧……我已经向佛朗西斯科要求了……你会被保举,被任命成为主教……”

阿坚多罗看着这个消瘦的男人,他单薄的身体似乎连粗糙的灰色羊毛长袍都难以负担了,背部微微地佝偻着,眼睛仿佛是被水洗过的天空,蔚蓝、纯净,却空无一物。

“你……”

神父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还记得我是为什么离开修道院的吗,帕尼诺?”

“不,神父,毁掉他的不是我,而且——”黑发男人脸上并没有一丝得意的神色,“我一点也不高兴!”

“大人……要不然跟米兰再联系一下吧。”体格超常的大胡子男人有些遮遮掩掩地说道,“请恕我直言,其实您在那不勒斯所做的一切很冒险,如果这次我们真的缺少兵力就贸然对阿尔方索动武,可能结果会很糟糕。”

“不!不!是我的错,是我……”亚里桑德罗把头靠在阿坚多罗并不宽厚的胸膛上,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前襟。

阿坚多罗的脸就像海边雪白的泡沫一样,没有一点血色,他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身边的亚里桑德罗,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不带丝毫情绪:“好吧,告诉我,亚利克,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你在说什么啊?”

亚里桑德罗看着淡金色的阳光照在那个红发男人脸上,就好象大理石塑像,俊美无比却没有一点生气,有什么裂缝正从他的内部蔓延开来。

“爱?”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伸手轻轻把金发的神父拉过来,用手指擦着他流出的泪,但是泪水好像反而越来越多。“不要哭了,亚利克。”他放软了声音劝说道,“你不用自责,也不用内疚,我知道你当时什么都做不了,即使你冲进书房也无法拯救我!只要在那个修道院,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你看见同样的事情都不可能做出什么改变,懦弱是可以被原谅的。你不是还试图把我带走吗,这样已经足够了。”

在这一刻,亚利桑德罗明白了黑发国王的真正目的,他胸膛里的惊慌和焦急却渐渐地消失了。亚里桑德罗看着异常安静的朋友,忽然安静下来。

他看到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坐回了椅子,近乎飘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向他说着什么。

亚里桑德罗以为自己这个时刻立即死去可能会更加幸福,至少他不会感受到心脏被人活活挖出来的痛苦!可惜他并没有如愿,虽然身体已经僵硬了,但当那个人放开他的时候,他还是贪婪地体会着他留在自己脸上的最后一丝触感。

阿坚多罗注视着他的脸,继续用平稳的口气说道:“很抱歉这几天我没有跟你碰面,我太忙了。阿尔方索已经公开表示要用武力抢夺那不勒斯的王位,乔安娜的宫廷中还有一些人在捣乱,我得收拾他们,而且罗马也派出了特使来宣布关于那不勒斯大主教的任命,不幸的是我和女王都各自有人选。所以我想,最近你得自己打发无聊的时间,肯定会厌倦呆在这个地方,我非常抱歉,实在是委屈你了……”

“哦?”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是不是从拉文那提拔上来的教区主教卡贝斯?”

阿坚多罗笑起来:“那不就行了吗……谢谢你,雷列凯托,给我说说还有什么事。”

进入六月的时候,阿拉贡王朝的大批舰队进入了那不勒斯的海域,阿尔方索公开出现在他的旗舰上。而与此同时,“病”了很久的乔安娜二世好像也恢复了健康,在王宫里露面了。一些前些日子销声匿迹的重要人物纷纷登场,包括在去年因为海战失利而离开女王的阿坚多罗?斯福查。

“帕尼诺……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是个傻瓜,亚利克。”阿坚多罗淡淡地说道,“我居然还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能救我的人只有你。我真的这样想……”

女王经过一场大病后,似乎比从前要聪明、果敢了很多。她首先依靠斯福查从米兰带来的雇佣兵肃清了身边的西班牙人,然后又撤销了乌尔塞斯侯爵财政大臣的职务,缩减他的权力,更多偏向阿尔方索的廷臣甚至干脆被监禁或者秘密处决。

“帕尼诺,”他蓝色的眼睛里仍旧有最后的期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曾经因为胆怯错过了救你的机会,我为此一直非常痛苦,我只能向上帝和你忏悔。但是现在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下地狱……你还愿意相信我吗,帕尼诺?”

但是在有些人心中,寒冬却再次降临了……

……

“不!”亚里桑德罗从背后抱住了他,“你明明就是!不要疏远我,我已经背弃了上帝,我抛弃了他给我的所有戒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的灵魂不再属于上帝了,它只能属于你……”

安茹公爵不再像今年年初那样安分,他派出了自己的舰队再次前往这个第勒尼安海的王国,然后在外围虎视眈眈地盯住了西班牙人。虽然他们的战斗实力并不能与阿拉贡王朝的舰队抗衡,但是也足以让阿尔方索觉得麻烦。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那个总是对他微笑的青年,那个温柔拥抱他的人为什么会如此陌生?

亚利桑德罗的胸口更加难受:“对不起,对不起……帕尼诺,我想救你的,我真的非常想救你!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害怕,我没有勇气,于是我逃走了,我一直跑到马厩那里……我在雨地中望着那个窗户,看了很久!我以为我可以遵从上帝的旨意,接受他给我的任何考验,可是我没有做到!我恨我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像当时那样懦弱,我会不顾一切冲进去,我会带你离开那儿!对不起……帕尼诺……对不起……”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带上长剑,“走吧,跟我到教堂里去见见那只教廷的恶狼。”

“乔治奥·达·卡贝斯枢机主教。”

“对,那个夏天,我对大家说我是在查看马厩的时候摔倒,淋了雨才着凉的。可是……实际上我说谎了:我也负责图书馆,我首先去的是那里。我原本只想看看雨水有没有从窗户里飘进去,没想到在安特维普神父的书房外面,我无意中看到了他们……他们对你……”亚里桑德罗的声音开始发抖,他紧紧地按住了胸口:“对不起,帕尼诺……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明白了……”

阿坚多罗还是坐在椅子上,却把腿收了回来,蜷缩成一团。他把贴身的十字架拉出来,看了看,然后闭上眼睛放回去。

他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爱你……帕尼诺……不管你叫费迪南德,或者是阿坚多罗。我唯一能确信的是我爱你,这跟补偿或者怜悯无关……我爱你……”

阿尔方索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阿坚多罗,无奈地摇摇头:“神父,作为一个从来只对神学和《圣经》感兴趣的人,您懂什么是‘爱’吗?”

“亚利克!”那个男人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叫我帕尼诺吧。”

但是这一次,阿坚多罗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把他温柔地拢在怀里。红铜色头发的男人轻轻地笑了起来,胸膛的震动传递到神父身上,让他诧异地抬起头。

阿坚多罗的双眼突然变得刺红,但是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原来你早就发现了……”他喃喃地说,“你早就知道,是这样吗?”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摇了摇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我只想做费迪南德?裴波利。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他早在进修道院那天就死了。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需要费迪南德……”

可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请坐,亚利克。”他的语气很平稳,但是却让金发的神父从中感觉到了从来没有的生疏。

阿尔方索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看着矗立在风里的男人。

“不!”神父抓住了他的手,“帕尼诺,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是我对不起你……原谅我,帕尼诺!不要贬低自己……不要说这样的话,这会让我觉得难受,我爱你……”

神父的身体内部好像有什么塌陷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永远都无法追回。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绝望让他眼前发黑,他努力看清这个男人的脸,用红肿的眼睛看着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眸子。

“爱?”

“大人,”忠心的护卫躬下身体,拿出一份火漆封好的信,“安茹公爵的使者送来了这个。”

带着咸味儿的风还在一刻不停地刮着,夕阳残存的最后一点光线把三个人影子拉成长长的直线。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展开那卷纸读完,慵懒地笑笑:“看来公爵殿下的胆子也不大嘛,他害怕正面跟阿尔方索的舰队作战,要求我先在陆地上解决。”

“不……我不是……”亚利桑德罗着急地想解释什么,但是却找不到更好的说辞,他能感觉到阿坚多罗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中逐渐变得冰凉。

——需要我成为你的棋子?哦……原来是这样……

“我知道一点儿,大人。”

——不,帕尼诺,我不想见什么教皇,我只想看着你!

“我没有生气,”他站起来,似乎不愿意跟神父贴得太近,“我早就不生气……我有资格生你的气吗?”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用手指摩挲着神父苍白的皮肤,摇了摇头:“亚利克,离开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光线非常暗,阿坚多罗坐在椅子上,把腿跷在长桌边沿儿,懒洋洋地看着他。

“我现在很想试试,用红衣主教的脑袋当球,会不会赢得更痛快。”

金发青年的胡思乱想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哭了,亚利克。”阿坚多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以前我可没敢告诉你,我曾经以为你的出现是上帝要向我证明,他还是存在的,因此他把唯一的一个天使派到我身边。可是你不是……你只是一个人。”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张了张嘴,淡淡地说:“再见,我亲爱的亚利克。”

金发的神父脸上露出惊愕,他呆呆地看着红铜色头发的男人。

“不!”大胡子护卫涨红了脸叫起来,“大人,您救了我,我会誓死追随您的!”

护卫皱起了眉头:“可是,大人,现在我们的骑兵数量太少了,连一千人都不到呢。而且,那些那不勒斯的贵族虽然名义上支持女王和安茹公爵,但是真正要让他们出兵,恐怕他们还是会有所保留。”

“有什么事吗,雷列凯托?”阿坚多罗没有动,平静地问道。

“特使是谁?”

“别这样,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没有错,亚利克,你不过是再次证明,这个世界上只有恶魔,没有上帝……”

“正是他,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