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离别
1421年意大利那不勒斯
主教狼狈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阿坚多罗冷笑着,放开他,用优美的姿势在他面前展示着自己:“看,主教大人,我长大了,我有您失去的青春,我年轻、聪明、强壮、漂亮。而且,我还在您的安排下从修道院里学到了什么叫做‘不择手段’。现在您在我面前就是一条老狗,您不想猜一猜我将怎么报答您当年的‘恩赐’吗?”
或许这是乔治奥·达·卡贝斯主教的真实感觉,他永远都没有想到的情况发生了:他竟然又见到了当年被他送到鲁瓦托斯修道院的孩子。
虽然是从孩子变为了青年,可那俊美的轮廓还是残留的从前的痕迹,特别是灯光下浓密、美丽的红铜色头发,让主教立刻认出面前的人。他慌张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正视着自己的罪恶,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眼睛:
阿坚多罗给雷列凯托和阿托尼嘱咐完所有应该注意的事情,然后挥挥手打发他们走开了一些,转过头看着金发的神父。
“很简单,你不是要来传达教皇对新主教的任命吗?那就以你的名义请阿拉贡的阿尔方索来教堂观礼。”
老人困难地喘息着:“你疯了……我是教皇的特使,你怎么敢……”
主教比七年前更老了一些,现在的他就像一个被火烧焦的枯树干,皮肤如同风干的橘子,那两颗混浊的眼珠藏在丝一样细小的缝隙后面,闪烁着更加贪婪、诡谲的光芒。
这双眼睛里找不到曾经的温情脉脉,它们冰冷而毫无生气,就这样漠然地看着他。
于是,一个星期后的这个行动就被确定了下来……
老人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但是这一次,他是被他推开的,是帕尼诺选择了用自己的手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挖出了鸿沟,远远地把他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哦,别担心。”阿坚多罗走过去,一脚踏在主教的胸膛上,笑眯眯地说,“我想主教大人很愿意为我掩盖。”他把身体的重量朝前移过去,同时阴森森地问道:“您一定会说这是从楼梯上摔下去造成的,对不对,大人?”
他抽出长剑,慢慢地、笔直地指向了对面的人。
阿坚多罗挥动着血淋淋的长剑,为自己开辟一条死人铺出的道路,这路直通向阿尔方索。他好像已经丧失了其他的感觉,只知道在铠甲里,那个贴身的十字架跳出了衬衫,在金属和肉体那狭小的空间中碰撞出极其细微的声音。
“对。”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死去……”
“瞧,您一定得完成我嘱托,”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嘻嘻地叮嘱道,“否则下次断掉的将是您全身的骨头!”
“这里没有教皇,您侍奉的主也不存在!您难道真的认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会顾及我们这些卑微的生命?做梦去吧!现在没人会帮您!”阿坚多罗笑起来,“从现在开始您最好听我的话,否则我不会让您活着走出那不勒斯。请记住,我现在不是那个手无寸铁、软弱可欺的孩子了,我有足够的力量兑现我的话。”
“很简单的任务,写封信或者传个口信都行,盖上您的章。但是记住,我亲爱的主教大人,无论如何都得让他来,否则——”阿坚多罗移开脚蹲下来,忽然按着老人的嘴,抓住他左手手指一掰!卡贝斯主教发出一声闷叫,几乎昏过去。
一直守在门边的雷列凯托好像也被首领的动作吓到了,他犹豫地说:“大人,这样会留下伤痕的……”
亚里桑德罗动了动嘴唇,在这一瞬间他几乎想乞求帕尼诺最后的怜悯,让他留下来。如果真的可以,他甚至愿意舍弃自尊和信仰。但当他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立刻明白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雷列凯托,你怎么了?”神父微微觉得诧异,在他的印象中这个男人并不是那种吞吞吐吐的人。
可是自己不想让他们如愿!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又一次按了按胸甲下的那枚十字架——因为亚里桑德罗不在他的身边,所以即使更加危险的情况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除去了自己最后的一个弱点。
就像此刻,当他们露宿在路边,雷列凯托把干粮递给他的时候,他竟然愣着,完全没有看到面前的人。
卡贝斯主教张了张嘴想叫人,却发现自己手脚发软,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那个男人抽出长剑指着他的脖子,建议他别做傻事。
一直争执不休的大主教人选最后是由教皇亲自派遣的特使给定下来的。那是一个来自萨勒诺的年轻神父,不大出名,在政治上是中立,各个派别觉得他将来有拉拢的空间,所以反而都默默地赞同了。当然也有传言说他是教皇的“侄子”,但是好像并没有太多的人对此感兴趣——至少是装作不感兴趣。
阿坚多罗突然狠狠打了主教一个耳光,这个老人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鲜血。他瞪大了眼睛,万分恐惧地看着这个青年。
阿尔方索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阿坚多罗:他全副武装,从头到脚都是铠甲,鲜血溅满了锃亮的金属,可是脸上的笑容却艳丽得让人心惊胆战。
阿尔方索,他穿着最华贵的紫色外套,带着帽子,脖子上挂着黄金十字架,骑在马背上的身躯显得高大笔挺,整个人就如同石壁上雕刻的传说中的君主。阿坚多罗知道,确实有些人天生就该当国王,他们坚韧、顽强,渴望征服;他们没有别的偏好,唯一的目的就是用天赋的能力获得土地和权力;他们不爱一切,爱的只有荣耀,为了这个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毁灭所有阻挡他们的东西。
大胡子护卫看了看在旁边睡着的阿托尼,犹豫着问道:“神父……您……您很不愿意到罗马去吧?”
在他享受过乔安娜二世殷勤的招待回到住地后,仆人告诉他女王的雇佣兵首领来访,他甚至还以为这又是一个需要向他表示“敬意”的权臣,但是当房间的门关上以后,那个人缓缓地脱下了风帽,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雷列凯托和被惊醒的阿托尼都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阻拦就看见这个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了浓重的夜幕中。大胡子护卫狠狠地一跺脚,招呼发呆的同伴:“快!快追上神父!上帝啊,他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神父难得地笑了。
“呃……谢谢。”亚里桑德罗有些抱歉地挤出一丝微笑,但是却没有接受这个护卫的好意,“你们吃吧,我现在……没有胃口。”
阿坚多罗却明白他们还有一项顾虑:如果这次能赶走了阿尔方索,功劳最大的人将成为他们最忌惮的人。自己作为联络安茹公爵、营救出女王、对抗西班牙人等计划主要的策划和执行者,会是他们最大的权力威胁,所以更多的贵族是巴不得自己能在这次战斗中跟阿尔方索来个两败俱伤。
“谢谢,亚利克。放心上路吧,”红铜色头发的男人错开他的目光,用力拍了拍马臀,“自己当心,到了罗马记得去联系佛朗西斯科的人。”
金发的神父低下头,吻了吻这个男人的额头:“祝福你,帕尼诺……好好保护自己。”
骑兵们从隐蔽的角落中缓缓地走出来,在广场上静静地排成了方阵,不久之后,从远处的街道中传来了马蹄声和脚步声,阿坚多罗抬起头,看见了旗帜下的那个男人。
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阿坚多罗一直把手按在心脏的位置,那枚贴身的十字架已经深深地陷在了肌肉中,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就这样没有回头地奔向明天的战场……
按照阿坚多罗的安排,阿尔方索不可能忽略一个枢机主教的邀请,虽然他上岸肯定会带大量卫兵,但他也必须经过那不勒斯人控制的区域才能抵达教堂。这对于他来说是不得不做的一次冒险,而对于阿坚多罗来说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他可以安排自己的士兵埋伏在那里,同时还有其他贵族的士兵参与进来,伏击国王陛下。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露出微笑,朝身后的士兵抬起了手。
月亮高高地刮在天上,还有8个小时就会天亮,大路延伸出去仿佛看不到边,金发的神父疯了一样朝那不勒斯奔去!
“对不起,”神父说,“雷列凯托,我不大想吃东西,喝点酒就好了。”
亚里桑德罗的心脏好像突然被攥紧了,他追问道:“告诉我,有多危险?”
那双眼睛里没有当年的茫然和无神,只有讥讽、仇恨和冷冰冰的笑意。
阿坚多罗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被泪水浸湿的眼睛,很快背过身走向另一边等待的侍卫。亚里桑德罗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突然感觉这次似乎自己将和他永远分离,笼罩在全身的绝望甚至比当年离开修道院时还要强烈,好像自己又将失去他,而且再也找不回来……
几乎皮包骨头的手缓缓地抚摸过那张漂亮的脸,好象一个盲人在用触觉来铭记面孔。有些粗糙的手指滑过浓密的发丝落到光洁的额头上,然后是柔软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又沿着丰满的双唇来到了小巧的下颌,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阿坚多罗没有拒绝,非常安静地看着亚里桑德罗。
五天后动身时,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亲自把亚里桑德罗和两个护卫送出了城。
“自从我跟随大人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做这么冒险的事呢!真是奇怪……”面前的大个子继续诉唠叨着:“要我说啊,神父,您大可不必这样不开心,大人现在让您去罗马也是为您好啊……胜负未定的时候呆在那不勒斯非常危险。您是大人重要的朋友,得去安全的地方。可我是他的卫兵啊,我的工作应该是保护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太阳底下显得很陌生,就好象是他们在五年前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双方都在极力想搞清楚各自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那个时候他们彼此是陌生人,无法探究心底隐秘的想法,而现在也是同样,曾经以为贴得很近的心却一下子遥不可及。
阿坚多罗走上去开始为亚里桑德罗加固马背上绑着的行李,淡淡地安慰道:“路上小心,如果出事的话就听雷列凯托的,他会照顾你。”
现在在那不勒斯城中,各派别争夺势力范围的斗争已经半公开化了,西班牙人的势力在王宫一带基本上被阿坚多罗·斯福查肃清了,但是他们在港口附近始终集结着,这让女王很心烦。作为最繁华的交通和商业枢纽,那不勒斯海港附近是不能长期被西班牙人占据的,因此,当阿坚多罗提出“用大主教的任命仪式引诱阿尔方索上岸,然后除掉他”的计划时,女王非常赞同。
这时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到尤利乌斯跟前说了几句,这个新任的副手立刻来到阿坚多罗身边,低声报告:“大人,他们来了。”
“我看得出来,您不大痛快,路上一直闷闷不乐!”雷列凯托回答道,“怎么说我也认识您一段时间了,您以前可不这样。说真的,我也是,神父!向上帝发誓,我不愿意到那儿去!”
“真是荣幸啊,主教大人,您居然记得我,只有您还能完整叫出我的名字!”阿坚多罗笑起来,抓住老人的衣领把他拽到跟前,“您是不是很失望?我竟然没死在那个鬼地方,还大摇大摆地再次出现在了您面前!看起来您这些年过得非常好,这身法衣穿着是不是很舒服?我家族的土地让您飞黄腾达了?难道您从来没有梦到那对被您害死善良夫妻?”
用长剑刺死了最近的一个步兵,阿坚多罗朝着三码外的阿尔方索露出血淋淋的微笑:“早安,陛下,不介意陪我活动一下手脚吧?”
“这……”
亚里桑德罗骑在马上,金色的日光使他灿烂的头发显得很漂亮,近日来的憔悴似乎都被掩盖了。但是他的脸明显又瘦了,颧骨凸出来,眼睛也深陷了下去。他的皮肤苍白得发青,细长的手指骨节突出,似乎连缰绳都难以握紧的样子,最可怜的是那双美丽的蓝色眸子,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悲伤和落寞,看上去异常灰暗。
命运是一个差一点儿就闭合的圆,越往终点走就会越清晰地看到起点,那些以为已经被抛入尘埃的旧事,会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
“是你……费迪南德·裴波利……”卡贝斯主教用乌鸦一般颤抖的声音说道,“你还活着……”
阿坚多罗看到这个老人的时候很想用他的脖子来试试自己的剑是否锋利,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亚里桑德罗转头看着他:“是吗?可你还是跟我一起上路了。”
阿坚多罗对西班牙人的反应感到很满意,喃喃地说道,“陛下,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较量!”
当前方的一切慢慢地、清楚地展现出来时,最前方的黑发国王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也明白自己进了那不勒斯的包围圈,他抬抬手,身后的士兵们迅速把自己的君主保护在中心。骑兵在外围,步兵在里面,好像总数也仅仅四百多人。
现在是凌晨,气温还比较低,大多数人包在铠甲中的身体却在发热。他们从昨天傍晚开始就集结在这个地方,等待着阿拉贡的国王阿尔方索。离这个宽敞的街区交叉口五十码的地方就是可以跟圣马可广场媲美的大教堂广场,尖顶上的十字架黑魆魆地矗立着,像巨大的凶器刺向天空。
雷列凯托的脸色有些尴尬,他看了看金发的神父,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慢慢说道:“今晚一过——就是明天凌晨的时候——大人会在城里伏击阿拉贡的阿尔方索!我们现在只有不到六百人的骑兵,还要跟那些贵族对调一百人,配合他们攻打港口。这对于我们来说就不大容易取胜了,毕竟我们现在的力量很小,远远不如当初跟佛朗西斯科大人在一起的时候了。我请求大人让我参见这次战斗,可是他坚决不允许,他认为我来保护您可能会更好。”
神父点点头,调转马头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看着阿坚多罗。他笑起来,那笑容像是垂死的天鹅,在阳光中美得有些炫目。
女王觉得这是报复背叛自己的那个养子的好机会,其他的贵族也觉得可行,但是他们的目的却不一样;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时候趁机联合安茹公爵的人来进攻阿拉贡的舰队可能会取得更好的战果。阿坚多罗对这个主意嗤之以鼻:如果阿尔方索会摆出这么明显的漏洞给他们钻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呢!但是他并没有公开地反对,说实话,贵族们的失败对于均衡双方的实力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亚里桑德罗愣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熊熊燃烧的篝火:“你怎么会这么说?”
周围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声音。这个街区的居民都已经被强迫赶走,即使天亮了也不会有人出现。阿坚多罗知道阿尔方索一踏进这个地方就立刻会感到不对劲,但是没有关系,那个时候他也绝对不可能退回去的,因为还有两百名士兵已经封住了他的来路……
这个男人以异常恭顺的态度接受了阿坚多罗的安排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安静得到了近乎沉默的程度,能做的就是跪在自己的床边沉思,《圣经》在他的桌子上落满了灰尘。他就仿佛在用自己鲜活的生命缓慢地拥抱死亡,一点点把希望放逐到无底深渊去。
同时,阿坚多罗突然交给了雷列凯托一个新的任务:要他跟着亚里桑德罗一起去罗马。体格超常的大个子一时间还有些不愿意,但是阿坚多罗的决定他从来没有违背过。
天开始蒙蒙亮了,好像沉睡的血液也骚动起来。阿坚多罗看着薄薄的晨光从教堂的后面慢慢透出来,把那个十字架染成了暗红色。
有着灰熊体格的男人怕吓着他似的轻轻叫道,“神父,吃点儿东西吧。”
亚里桑德罗呆呆地看着红铜色头发的男人上了马,头也不回地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变得模糊,才在雷列凯托的催促下上路。
亚里桑德罗猛地跳起来,飞快地骑上马,双腿一夹就朝那不勒斯奔去。
他恨不得能立刻拥有一双翅膀,飞到帕尼诺的身边,他要问问那个人:他真的是希望自己离开,还是要保护他?他要知道答案。此时此刻帕尼诺是不是已经开始了血腥的战斗,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陷入苦战?他是战胜了阿尔方索,还是倒在了后者的剑下?如果是后者——亚里桑德罗咬住了下唇——千万不要是后者,否则他真的会有诅咒上帝的念头!
阿坚多罗周围的敌人像被飓风刮过的小麦一样倒下去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盯着那个黑色头发的男人,他镇定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帕尼诺!”他大声说道,“永远别忘了,我是爱你的。”
所以阿坚多罗知道在今天的这场战斗中,整个那不勒斯还有这五百个骑兵是可以信赖的。
雷列凯托皱起了眉头,讷讷地收回了手,然后在金发青年身边坐下,大口大口地把面包和熏肉塞进嘴里。他毛茸茸的络腮胡子底下好像藏着淡淡的不满,这从他那毫无掩饰的粗鲁动作中很容易就看出了。
希望还来得及,希望上帝给他一点时间回到帕尼诺身边!
“危险?”亚里桑德罗忽然抓住了一个敏感的词,“为什么这么说?”
……
一个念头从亚里桑德罗心底一晃而过,接着不祥的预感愈来愈重。
亚里桑德罗一路上都感觉不好,他吃得很少,睡得也不安稳,总觉得心头烦躁。虽然他很想把这些归咎为天气的原因,可是也明白那只是一个借口。
明亮的月光照在空旷的大路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亚里桑德罗拼命地催动胯下的马朝前跑,风吹过他的耳朵,好像是阿坡里昂在不停歌唱,更让他胸膛中的一颗心几乎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