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奥秘

在珠子里的,是一条小小的梭形鱼,头白嘴红,背部还泛着青色纹理,鱼身两侧有长长的胸鳍一直延伸到尾部——如果有老渔民看到,一下就能叫出名字,这是飞贼鱼,也叫飞鱼。每到夜里,海上就会看到这种鱼成群结队地跃出海面,横冲直撞。

这种鱼名字里带个“飞”字,其实并不会飞,只是利用宽鳍在海面上滑翔,一次能滑出去三四丈远。

腾格斯不认识这条鱼,只觉得它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操船的样子,模样又小气,露出失望神色。可海藏珠却不管这个,“哗”的一声,飞鱼的幻影投射在穹顶,然后拍动鱼鳍,朝着腾格斯尖叫着扑过来。

鱼骨游入头骨,随着漩涡转了几圈。诵经声停下来以后,鱼骨开始朝着底部缓缓沉去。建文在外面一看走势,心里咯噔一声,鱼骨要沉底的那一片范围,并没有什么大蚌的身影。

龟僧的回答模棱两可:“一切皆听缘法。”

腾格斯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任凭那珠子扑过来。一道耀眼白光闪过,众人看到,腾格斯的后背多了两道飞鱼的宽鳍。鱼鳍上端与他的肩胛骨相融合,下面沿着腰身两侧延伸。

就在这时,一枚小小如蚊蝇一般的闪亮珠子在水中冉冉升起。龟僧们齐声诵经,把它从海水里捞出来,抛到建文手里。建文双手捧住,圆睁双眼,才能勉强确认这珠子确实是在手上——因为它实在太小了。

相比起贪狼的愉悦心情,建文可谓是情绪跌落到了谷底。他心乱如麻,胡乱把衣袍披起来,失望得几乎站立不住。腾格斯见他神情恍惚,抓了抓小辫子,劝道:“搬沙子也好嘛,搬沙子也挺好。”他好心伸手要去搀扶。不料建文肩膀微微一歪,把前胸贴在了腾格斯的腰间。

贪狼在远处大笑道:“如此最简单不过。铜雀你想知道答案的话,我可代劳帮你剖开。”他抬起手臂,那化为鲨齿的手指发出光芒,随时可以捅进建文胸口,把鲜血淋漓的心脏挖出来。

建文并不能治愈那些伤口,他的能力是把这些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代那些人承受这些苦痛。所以他刚才会叫得那么惨,因为能力发动之后,等于是替腾格斯挡了独眼泰戈那一刀。

见到建文不明就里,腾格斯赶紧一转身,略带得意地露出自己脊背上的鱼鳍:“你看,俺背上长了鱼鳍,你是不是背上也长了沙子?”

这时七里伸出手来,按在他的肩膀,沉声道:“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你要三思。”

铜雀、建文、七里这几个人,表情十分尴尬,站在一旁的贪狼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在穹顶上隆隆作响。

以那鱼鳍的宽度,若长在普通人身上,最多也就是一对翅膀……可问题是,腾格斯体形十分硕大,那两扇鱼鳍跟他一比,完全不成比例,简直就是巨象身上多了一对燕子的翅膀,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众人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簇微弱的光芒,从烛藻深处徐徐亮起,几片微小的碎片悄然漂浮起来。众人这才看清楚,原来绿玉鱼骨并未错失,它确实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罗睺蚌——实在是因为这蚌跟它的同类相比,个头太小了,甚至比鱼骨本身还小,又深藏在烛藻深处,难以分辨。

建文自然明白这一点,可他苦笑着摇摇头,指了一下旁边的龟僧。既然是赌珠,便必须承担这样的风险。现在就算他想退出反悔,巨龟寺的和尚也绝不会允许。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宝贵能力:治愈。

一想到铜雀处心积虑,却只换来这么一个鸡肋能力,贪狼就忍不住要大声嘲弄一番。腾格斯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扭动身躯,发现在陆地上是没办法实验自己的新能力的,得等回到海面才行。

巨龟寺的龟僧们却站成一个弧形,把他们的退路切断。铜雀面色不悦道:“巨龟寺从来只看缘法,不干涉赌珠之事。你们今日是要破戒吗?”

他这么一说,建文为之哑然。心脏深藏于胸腔之内,不剖开是看不出变化的,这岂不是说,自己活着是永远搞不清发生什么事了?他转念又一想,虽说没获得什么令人称慕的能力,若是能逐出逼近心脏的“孤克煞气”让自己多活二三十年,倒也不算白白跑这一趟。

龟僧们面色如常,见怪不怪,一切皆为缘法。他们请腾格斯离开,然后对最后一位发出邀请,让建文丢出鱼骨去。

贪狼那边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在听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就连铜雀,也面带诧异,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七里忧伤地摇了摇头,建文这次可真是太亏了。

罗睺蚌很大,又会发出微光,绝不可能看漏。建文仔细看了很久,连每一丛烛藻的底部都盯过了,却一个都没看到。他心急如焚,转头去问龟僧:“如果鱼骨沉底没碰到任何大蚌,怎么办?再扔一次吗?”

“破军?七杀?”

铜雀还未回答,七里和腾格斯已经觉察到场面要糟糕,纷纷警惕地端起姿势,随时准备出手。

建文苦笑着重新站起身来。他没想到,最后鱼骨点到的,居然只是这么一枚小小的蚌。算了,小就小吧,总比没有强。

建文苦笑着把衣袍都脱下来,露出身体,可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却全无变化的迹象。按道理来说,每一枚海藏珠,视融合部位不同,都会让身体一部分产生异化。比如七里的长发化为珊瑚,腾格斯的脊背生鳍,贪狼的手指会化为鲨牙等,可是建文融合了珠子之后,却一点变异都不显。融合珠子的胸口部位,肌肤依然平整如旧,全无瑕疵。

更悲惨的是,根据哈罗德的推测,建文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恢复能力。刚才他把自己手指的割伤转移到建文手指上,伤口愈合并没显著增快,涂了药粉以后才能止住血。换句话来说,建文把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以后,只能如普通人一样慢慢养伤……

飞鱼是个好能力,可是得看给谁用。腾格斯这种壮汉,不可能被宽鳍托起,这枚海藏珠给他,无异于给乌龟装上车轮——乌龟爬得本来就慢,就算有车轮又能快到哪里去?

七里歪了歪头,有些困惑。她重新看向建文,建文仍旧瘫倒在地,脸色煞白地指了指自己胸口。哈罗德这时怯怯地举起手:“能否让在下近前一看?”七里狐疑地瞪了他一眼,这个西洋人能懂什么?铜雀缓缓一点头,说让他看看吧。

“什么?”贪狼蚕眉一挑,巨龟寺深在海沟之下,能来的都不是善与之辈。更何况龟僧们竟然全无觉察,这说明来的人更不得了。

铜雀清了清嗓子,打了个圆场:“各位大德,缘法随定,不可勉强。我们还有别的事情,今日就先告辞了。日后有幸,一定回来还愿。”然后他用眼神示意哈罗德和七里,赶紧把建文搀开。

他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在刚才的赌斗里,泰戈虽然失去一枚鱼骨,可对方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泰戈下次还有机会,而建文这辈子都别想染指第二枚海藏珠了,只能窝囊地伴随着一粒破沙子,慢慢变成一尊沙像。

这时铜雀却开口道:“你们快看。”

而此时建文想反悔也不成了。那一枚米粒般大小的海藏珠开始散发出不太夺目的毫末微光,在半空中投出一道弱弱的幻影。众目睽睽之下,幻影里显现的,正是那粒平凡至极的小沙子。

贪狼又一次发出大笑,心里痛快了不少。这一出,比亲手杀了他们还解恨。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等一会儿回到海面,把这些家伙抓去喂虎贲之前,一定得现场表演娱乐一下。

每个人一辈子只能拥有一枚海藏珠,不能更换,也不能放弃。如果这一枚小珠子的能力很垃圾的话,建文付出的代价就全无意义了。

建文此时战战兢兢,心理压力非常之大。他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会如何,是和毛利一样碰到一个防御为主的能力?还是和腾格斯一样,弄来一个尴尬的鸡肋能力?

铜雀皱着眉头,沉思片刻遂开口道:“我听说有一种异化,不是从外至内,而是从内至外。那海藏珠既然是透胸而入,说不定异化是从心脏开始。”

如今鱼骨都用完了,在这里留着也没什么意义,还是早点儿离开的好。

这可真是一个大玩笑。大海用最罕见、最珍贵的方式,形成了一枚最普通的珍珠。说实话,这还不如打开一个空空如也的罗睺蚌呢,至少还有下一次获得能力的机会。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一粒小小的沙子,到底能带给建文什么能力?这将决定他接下来的人生走向。

哈罗德抬手一看,自己指肚上的伤痕已经不见了,而建文手指上的同样位置,多了一小道血痕。

无论是腾格斯胸口的刀伤还是哈罗德手指上的划伤,都可以通过与建文接触的方式,得到治疗——不,更准确地说,是得到转移。

面对这个变化,站在远处的贪狼也大为惊奇。他没想到,这个“牺牲”的能力,连巨龟寺的和尚都动心了。他捏了捏下巴,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才能从中获得最大的好处。他本来打算让两个副手先回摩迦罗号上,等到建文一离寺,就发动攻击抢人。现在龟僧横插一脚,局势就复杂多了。

龟僧们也注意到了这个小珠子的神奇功用,他们齐步向前,为首的僧人恭敬道:“昔日佛祖割肉饲鹰,舍身饲虎,为拯救众生不惜损伤法体,真传为之大彰。施主明此缘法,慈悲为怀,故能得此神通,深得佛法之精微奥义,成就无上功果。”说完这一大套东西,为首龟僧取来一套袍靴,“施主与我佛缘分深厚,不妨剃度入寺修行。”

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珠子,抬到眼前,拼命往里头看,心想这么小的玩意儿,里面能有什么?他看了半天,只看到珠子晶莹剔透,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哈罗德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自制的放大镜,给他扔过来。

这种舍己为人的悲悯能力,在贪狼眼里,只是一个有用的战场辅助能力,在和尚们眼中,几乎就是佛法精神的具象化。难怪连巨龟寺的这些和尚都忍不住开口发出邀请,这太对他们胃口了。

建文握紧双手,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前方。只见那鱼骨终于沉沉落在水底,全程没有碰到任何大蚌。建文发出一声失落至极的低吼,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不已。前面两位好歹是得到了海藏珠,可他连蚌边都没摸到,没缘分也不至于没到这个地步吧!

全场的主角建文,此时尴尬着一张脸,一动不动。那沙子的幻影朝他扑来,一道白光闪过,小珠子直接融入了他的胸口,一闪即不见,从外表来看并无任何异状。

这血痕一看就是被带有锯齿的匕首所划,边缘还不断地冒着血,难怪建文会疼得如此凄惨。

七里发出一声震骇的惊叫:“是幕府将军!”

所有人都为之惊诧不已。他们其中有人多次参加赌珠,见过最惊艳的能力,见过最鸡肋的能力,也见过空空如也、一无所获的倒霉蛋。可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怜而卑微的收获。

建文接过放大镜,仔细审视了良久,这才勉强看到,在珠子的正中间,悬浮着一个小小物体,形状接近金丹的模样,颜色略黑褐,和沙砾差不多——不,它根本就是一粒沙子!

七里和铜雀同情地看向建文,他们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两人心中都浮现出一个疑问,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能力?那海藏珠里含的明明是一粒沙子,可沙子何曾会有转移伤痛的力量了?

“不入!绝对不入!”建文脸色铁青地拒绝了,疼得龇牙咧嘴。

突如其来的轰鸣从地下传来,整个龟壳都为之震动不已,似乎在巨龟寺的底部发生了一次巨大的爆炸。无论龟骨、烛藻还是站在上面的那些人,都随之摇摆不定。他们惊慌地环顾四周,能看到强烈的硫黄气息涌入龟壳之内,海水咕嘟咕嘟地翻腾起来,还隐有火焰撩起,把外面的一丛丛烛藻烧成一片灰炭。

“你对他做了什么?”七里瞪着腾格斯。腾格斯一脸无辜,连连摆手说:“俺什么都没干。”七里见他两手空空,确实没有武器,又问道:“那你发动能力了?”

就算是如来佛祖,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碰不要紧,建文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连龟壳顶上的水波都颤抖起来。七里目光一闪,如同闪电一般冲了过去,飞快地把他和腾格斯分开。建文躺倒在地,额头上冷汗直冒,脸色煞白,双腿兀自抖动着,仿佛遭受了很大的磨难。

可这伤口平白无故是从哪里来的?

为首的龟僧不温不火地双手合十:“这位施主的能力与佛法甚有渊源,在我巨龟寺修行,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建文瘫坐在地上,一听这话,登时无名火上心头。自己得多少世不修德,才能撞见这种倒霉能力,这些和尚居然还让自己削发出家?实在是太过分了。若是这珠子还不能克制“孤克煞气”,自己可真是倒霉绝顶了!

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建文却茫然地摇摇头,他并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也没有什么声音在脑海里提示。他试着伸出手去,用力朝前一挥,什么都没发生;他又试着狠狠跺了一下脚,除了震起一片海尘之外,也毫无变化。建文手舞足蹈,几乎把自己会的武术套路都演了一遍,仍旧没对周围造成任何影响。

哈罗德又走到腾格斯跟前,盯着他的宽大胸膛。之前腾格斯和独眼泰戈发生冲突时,被后者用匕首划了胸口一刀,这才导致鱼骨易手。而现在,他胸口的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居然消失不见了!古铜色的皮肤光滑平整,全无痕迹。

与其说这是治愈能力,倒不如说是代人受过的牺牲能力。

在旁边观察的七里和铜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眼神却透着困惑和古怪。他们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哈罗德又低头观察了一阵建文手指上的伤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止血的药粉,给他敷上,看了看伤口变化,终于抬起头来。

得了铜雀首肯,哈罗德走上前来,嘴里念叨着:“凡事需有对照,此乃观察之不二法门。”他搓着手,从腾格斯看到建文,又从建文看回腾格斯,来回观察了好几圈,突然眼神一亮。他俯身到建文身前,伸手“刺啦”一声,把他的上衣袍子扯开。随着建文又发出一声惨呼,哈罗德发现建文的胸口居然多了一道血痕。

很快又有一次炽热的岩浆自下而上猛烈喷发,引发了寺内的剧烈震动,不少小骨头被生生震断、震碎,纷纷从穹顶跌落。这时第三波汹涌的岩浆冲破地表,在海中像一条赤龙跃起,竟将上面的龟壳烧出了层层裂隙。整个龟壳之内,如同下了一阵火雨。

他暗自盘算,要不要出手把这小子夺过来,有他在,不啻一枚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贪狼摆摆手指,毛利和一脸倒霉模样的泰戈心领神会,悄然先行离开,回去布置。

“为什么我会是这个能力!”建文大叫起来,一不小心又牵动伤口,立刻冷气倒吸。如果是治疗也就算了,居然还要转移到自己身上,简直就是冤星临头。

“轰隆!”

大海之上,高手就那么有数的几个,贪狼在心中飞快地过了一遍,正在猜想到底是谁会来,突然一声巨响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