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黑客共和国 第十四章

五月十八日 星期三

星期三清晨五点,费格劳拉起床后和平日不同,只出去小跑片刻便回家淋浴更衣,穿上黑色牛仔裤、白色上衣和轻便的灰色亚麻夹克。她煮了咖啡倒进保温瓶,又做了三明治。最后还穿上肩背式枪套,并从枪柜取出轻便手枪。六点刚过,就开着她那辆白色萨博九五到威灵比的维坦吉路。

莫天森的公寓位于郊区一栋三层楼房的顶楼。前一天,她已经搜集到有关他的一切公开资料。他未婚,却不代表没有与人同居;在警察记录中毫无污点,没有大笔财富,生活似乎也不放荡,而且极少请病假。

唯一启人疑窦的是他有不下十六把枪械的执照,包括三把猎枪和各式手枪。当然了,只要有执照就不犯法,但对于任何拥有如此大规模武器的人,费格劳拉总是深怀疑虑。

车牌以KAB开头的那辆沃尔沃停放的停车场,距离费格劳拉停车处约三十米。她把黑咖啡倒进纸杯,开始吃起用棍子面包做的莴苣干酪三明治。接着她剥了一粒柳橙,把每一瓣的汁都吸得干干净净。

上午巡房时间,莎兰德很不舒服,头痛得厉害。她讨了一颗泰诺止痛药,而且马上就拿到了。

一小时后,头痛得更厉害。她按铃叫护士再给她一颗泰诺,却还是没效。到了午餐时间,她实在痛得受不了,护士只好找来安德林医师。医生很快地检查过后,给她开了一颗强效止痛药。

莎兰德将药丸藏在舌下,等所有人出去之后才吐出来。

下午两点,她吐了一次,三点左右又吐一次。

四点,就在安德林医师正要回家时,约纳森来了。他们简短商量了一下。

“她觉得不舒服,而且头很痛。我给她开了Dexofen。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阵子情况那么好,可能是有点感冒……”

“有没有发烧?”约纳森问。

“没有,一小时前体温三十七度二。”

“今天晚上我会多留意她。”

“接下来我要休三个星期的假。”安德林说:“得由你或史凡特森代为照顾她,不过史凡特森对她的情况不太了解……”

“你休假期间,我会负责当她的主治大夫。”

“那就好。万一发生紧急状况需要协助,随时打给我。”

他们来到莎兰德病床前看了一下,她把被子拉高盖住半张脸,看起来可怜兮兮。约纳森用手摸摸她的额头,觉得有点湿。

“我想我们得作个快速检查。”

他向安德林道谢后,安德林随即离开。

五点,约纳森发现莎兰德病历记录的体温升高到三十七度八。当天晚上他去看了她三次,体温都保持在三十七度八,这样当然太高,但还不至于衍生出大问题。八点,他吩咐作脑部X光检查。

X光片出来后,他十分仔细地研究,没有看到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却发现紧邻子弹孔有一个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的较黑区块。于是他以谨慎的措词,在病历上写下含糊笼统的评语:“放射线检查无法得出确切结论,但白天里病人的情况持续恶化。不能排除微量出血的可能性,只是X光片上看不出来。未来几天必须让病人卧床休养并密切留意病情。”

星期三早上六点半进报社后,爱莉卡收到二十三封电子邮件。

其中一封寄自。内容很短,只有两个字。

婊子

她抬起食指准备删除信息,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她回到公司内部信箱,打开两天前收到的那则信息。寄件人是[email protected]。如此看来……这两封电邮都有“婊子”的字眼,寄件人也都假冒媒体。她建立了一个名为“媒体笨蛋”的新文件夹,将两则信息储存进去。接着便开始忙上午的备忘录。

这天早上,莫天森七点四十分出门,上了他的沃尔沃之后朝市区开去,后来却转向穿越斯多拉·埃辛根岛和葛连达尔进入索德马尔姆岛。他沿着霍恩斯路行驶,经布兰契尔卡路来到贝尔曼路,随后在塔瓦斯街的“主教的手臂”酒吧左转,车子就停在转角处。

就在费格劳拉到达“主教的手臂”酒吧时,有一辆面包车开走,刚好在贝尔曼路的转角处空出一个停车格。她居高临下,一览无遗,而且刚好可以看见莫天森那辆沃尔沃的后车窗。在她正前方的建筑是贝尔曼路一号,就位于朝普里斯巷下降的陡坡上。她面对着建筑侧面,看不到正门,但只要有人走出来,都能瞧见。她非常确信这个地址就是莫天森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那里是布隆维斯特的公寓大门。

费格劳拉看得出来,要想监视贝尔曼路一号周围地区简直难如登天。在上贝尔曼路、靠近玛利亚公共电梯与洛林斯卡之家的步行区和天桥,是唯一能直接监看大楼入口的地点。那里根本没有地方停车,而监视者站在天桥上就好像燕子栖息在乡间的老旧电话线一样明显。费格劳拉停车的贝尔曼路与塔瓦斯街交叉口,基本上是她唯一能坐在车内综观全局的地方,可说是异常幸运。不过这里也不是十分理想,因为警觉一点的人就会看见她在车内。只不过她不想下车到处走动,她太容易引人注目。作为一名秘密调查员,她的外表相当不利。

布隆维斯特在九点十分出现了。费格劳拉记下时间。她看见他仰头望向上贝尔曼路的天桥,接着起步上坡正对着她而来。

她打开手提包,翻开放在副驾驶座的斯德哥尔摩地图,然后翻开笔记本,拿出夹克口袋里的笔,又掏出手机假装在打电话,并尽量低下头,让拿手机的手遮住一部分的脸。

她看到布隆维斯特往下瞥了塔瓦斯街一眼。他知道有人在监视他,想必也看到了莫天森的沃尔沃,却没有多看一眼仍继续往前走。举止镇定冷静。换作别人应该会一把扯开车门,把驾驶员痛打一顿。

紧接着他经过费格劳拉的车。她正忙着一边找地图一边打电话,但仍可以感觉到布隆维斯特经过时看着她。对周遭一切抱持怀疑。她从副驾驶座侧的后视镜看见他继续往下朝霍恩斯路走去。她在电视上看过他几次,这是第一次见到本人。他穿着蓝色牛仔裤、T恤和灰色夹克,背着肩背包,走路时步伐缓慢悠哉。是个好看的男人。

莫天森从“主教的手臂”酒吧的角落转出来,看着布隆维斯特离开。他肩背着一个大运动袋,刚用手机打完电话。费格劳拉以为他会尾随猎物,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从她车子正前方穿越马路后,下坡走向布隆维斯特的公寓大楼。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蓝色工作裤的男人从她车旁经过,追上莫天森。喂,你从哪冒出来的?

他们停在布隆维斯特公寓大楼门外。莫天森按了密码,两人随即进入楼梯井。他们在查看公寓。业余狂欢夜吗?他到底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这时费格劳拉抬起眼睛看看后视镜,又见到布隆维斯特时吓了一跳。他站在她后面大约十米处——近得足以越过陡坡顶望向贝尔曼路一号——正在注意莫天森与同伴的一举一动。她注视着他的脸,他没有看她,但却看见莫天森走进他家大楼的正门。片刻过后,他转身继续朝霍恩斯路漫步而去。

费格劳拉静坐不动半分钟。他知道自己被监视,他留意着周遭所有的动静。但为什么没有反应?一个正常人会有所反应,而且会反应非常强烈……他肯定有什么盘算。

布隆维斯特挂上电话,目光停留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上。他刚刚从监理处得知,他在贝尔曼路坡顶看见一个金发女子坐在里面的那辆车,车主名叫莫妮卡·费格劳拉,生于一九六九年,住在国王岛的朋通涅街。既然车内坐的是女人,布隆维斯特认为那就是费格劳拉本人。

她当时在打电话,还看着翻开在副驾驶座上的地图,其实没道理觉得她和“札拉千科俱乐部”有任何关联,但布隆维斯特记下了上班日所有脱离常轨的事情,尤其是发生在他住处一带的事。

他把罗塔叫进来。

“这个女人是谁?找出她的护照相片、工作地点,和其他所有找得到的信息。”

赛尔伯简直惊呆了。他把那张纸给推开,上面写了爱莉卡要在预算委员会周会上提出的九个要点。弗洛丁也显得愁眉苦脸。至于董事长博舍则一如往常面无表情。

“这不可能。”赛尔伯带着礼貌性的微笑说道。

“为什么?”爱莉卡问。

“董事会绝对不会接受。这根本毫无道理。”

“需要再从头说一遍吗?”爱莉卡说:“我是被雇用来让《瑞典摩根邮报》能重新赚钱的。要做到这点,就得让我有施力点不是吗?”

“当然是,可是……”

“我不可能坐在玻璃笼里,挥挥魔法棒、念念咒语就变出日报的内容来。”

“你不太了解我们财务困难的情况。”

“也许吧,但我了解怎么编报纸。事实上,过去十五年来,《瑞典摩根邮报》的员工已经减少一百一十八人,其中有一半是美编人员,被新科技所取代了……可是同一时期,负责文字的记者也减少了四十八人。”

“那些是必要的缩编。如果不裁员,报社早就关门大吉了。至少莫兰德了解缩减的必要。”

“我们等着瞧什么是必要、什么是不必要。这三年来,少了十九个记者的职位。此外,目前报社里有九个职位空缺,一部分由特约记者替补。体育版的人手严重不足,本来应该有九名员工,但空出的两个位子,一年多了始终没补上。”

“这是为了省钱,就这么简单。”

“文化版有三个未补的缺,商业版有一个,法律新闻版甚至已经名存实亡……那里的主编每篇报道都得向社会新闻版借记者,诸如此类。《瑞典摩根邮报》也至少已经八年没有正经地报道过公务员与政府机关的相关新闻,一直以来都仰赖自由撰稿人和TT通讯社的题材。你们也都知道,TT通讯社几年前就撤掉公务新闻部,换句话说,瑞典已经完全没有监督公务员与政府机关的新闻编辑部了。”

“现在报业的处境很脆弱……”

“事实是《瑞典摩根邮报》要么马上关门,要么董事会就应该想办法采取强硬措施。现在我们每天需要的稿量更多,员工却减少了,他们交出的稿子很糟糕、很肤浅,也不可靠。就是因为这样,《瑞典摩根邮报》的读者才会减少。”

“你不明白情况……”

“别再说我不明白情况,我受够了。我又不是只为了赚一点交通费来这里打工的!”

“可是你的提议太疯狂了。”

“怎么说?”

“你提议说报社不应该赚钱。”

“听着,赛尔伯,今年你将付给报社的二十三名股东巨额股利,另外还有那些荒谬到极点的额外分红,光是董事会上九个人就几乎要花掉一千万克朗。你还因为实施裁员,给了自己四十万克朗的奖金。当然,比起斯堪的亚公司某些主管掠取的巨额分红,这还算小巫见大巫,但在我眼里,你连一分钱的奖金都不配拿。分红奖金应该付给那些壮大报社的人,而你的裁员政策根本是在削弱报社,让我们在困境中愈陷愈深。”

“这样说太不公平了。我提出的措施全都经过董事会批准。”

“董事当然会批准你的做法,因为你保证每年会有股利。这一点非停止不可,而且是马上。”

“这么说你是非常认真地建议董事会取消股利与分红。你想股东怎么会同意呢?”

“我是建议今年编列零利润的营运预算,那将会节省将近两千一百万克朗,也能借此增加报社人力、强化财务状况。我还提议主管减薪。我每个月领八万八千克朗,对于连体育新闻版一个职缺都补不上的报社来说,这实在太荒唐。”

“所以你想减自己的薪水?你是在倡导某种薪资共产主义吗?”

“少跟我扯这些。你如果加上年度奖金,每个月可领十一万两千克朗。那才是疯狂。如果报社营运稳定,赚进大把钞票,你想发多少奖金都随便你。但现在可不是让你提高自己奖金的时候。我建议所有主管都减薪一半。”

“你不明白的是股东之所以买我们的股票是因为想赚钱,那叫资本主义。如果你打算让他们赔钱,他们就再也不会想当股东。”

“我不是要他们赔钱,不过最后结果有可能是这样。所有权也涵盖了责任。你自己刚刚也说了,重点在于资本主义。《瑞典摩根邮报》的所有人想牟利,但赚钱或赔钱得由市场决定。依照你的理论,你只想把资本主义套用在报社的员工身上,而你和股东们却能豁免。”

赛尔伯翻了个白眼,叹了一口气。他向博舍投以求救的眼光,董事长却正专注地研究爱莉卡那九点计划。

费格劳拉等了四十九分钟,莫天森和穿着工作裤的同伴才走出贝尔曼路一号。他们上坡朝她走来时,她稳稳举起尼康三百毫米远摄镜头拍了两张照片。随后将相机放到驾驶座下方的空间,正要再假装查看地图时,不经意地往玛利亚电梯方向瞄,登时瞪大双眼。上贝尔曼路尽头,就在玛利亚电梯门口旁边,站着一个深色头发的女子,拿着数码相机在拍莫天森和他的同伴。怎么搞的?今天贝尔曼路这边是在开什么间谍大会吗?

他们两人在坡顶分手,一句话也没说。莫天森回到停在塔瓦斯街的车上,启动后驶离路边,消失在视线之外。

费格劳拉从后视镜还能看到穿蓝色工作裤的男子背影。这时她也看到拿相机的女子不再拍照,而是朝她的方向走来,经过洛林斯卡之家。

先追谁?她已经知道莫天森的身份与意图,而穿蓝色工作裤的男子和拿相机的女子都是不明实体。但假如下车,很可能会被那名女子瞧见。

她静坐不动,从后视镜看见蓝色工作裤男子转进布兰契尔卡路。女子来到她面前的路口,却没有继续跟踪穿工作裤的男子,而是转一百八十度下坡走向贝尔曼路一号。费格劳拉估计她约莫三十五六岁,留着深色短发,穿着深色牛仔裤和黑色夹克。等她稍微走远后,费格劳拉推开车门奔向布兰契尔卡路,却见不到蓝色工作裤。下一秒钟便有一辆丰田面包车从路边驶离。费格劳拉看见那男子的侧脸,随即记下车号。但即使记错号码还是能追踪到他,面包车侧面有“拉斯·佛松锁行”的广告,还有电话号码。

不需要去追面包车。她慢慢地走回坡顶,刚好看见那个女人进入布隆维斯特公寓大楼的大门。

她回到车上,写下车号和拉斯·佛松的电话号码。这天上午,布隆维斯特住处附近有不少神秘活动。她抬头看着贝尔曼路一号的楼顶,她知道布隆维斯特住在顶楼,但根据市政府建管处的平面图,公寓位于大楼另一侧,有老虎窗可以眺望旧城区与骑士湾水域。在高级古老文化区中一个独特的地点。她心想不知他是不是一个爱炫耀的暴发户。

十分钟后,拿相机的女子又走出大楼,但并未上坡往回走向塔瓦斯街,而是继续下坡到了普里斯巷右转。嗯。如果她车停在普里斯巷,就是费格劳拉运气不佳,但如果她步行,那条死巷只有一个出口,就是从葡斯特巷往斯鲁森方向走到布兰契尔卡路。

费格劳拉决定把车留下,走到布兰契尔卡路左转向斯鲁森。快来到葡斯特巷时,那名女子出现了,正朝着她而来。中了!她跟着女子经过索德马尔姆广场的希尔顿,又经过斯鲁森的市立博物馆。女子的脚步快速果断,未曾东张西望。费格劳拉跟在她身后约三十米处。当她走进斯鲁森地铁站,费格劳拉连忙加紧脚步,但见她并未通过收票口而是走向书报摊,也随即停了下来。

她看着女子在书报摊前排队,身高约一百七十厘米,身材相当不错,脚上穿着运动鞋。见她双脚稳稳地站立在书报摊窗口旁,费格劳拉忽然觉得她是名女警。她买了一罐Catch Dry无烟烟草后,又回到索德马尔姆广场,然后右转越过卡塔莉娜路。

费格劳拉尾随在后,几乎可以确定女子没有看见她。女子转过麦当劳的转角,费格劳拉匆匆赶上去,但当她到达转角,女子已经消失无踪。费格劳拉猛然定住,惊愕不已。该死。她缓缓走过一栋栋建筑的大门,眼角瞥见有一块铜牌上写着“米尔顿安保”。

费格劳拉走回到贝尔曼路。

她开车来到《千禧年》杂志社所在的约特路,在附近的街道转了半小时,没看见莫天森的车。午餐时间,她回到国王岛总局,在健身房里待了两小时,一面举重一面思索。

“碰上问题了。”柯特兹说。

正在看关于札拉千科一案的书稿的玛琳和布隆维斯特都抬起头来。这时是下午一点半。

“坐吧。”玛琳说。

“和维塔瓦拉有关,就是那家在越南制造价值一千七百克朗的马桶的公司。”

“有什么问题?”布隆维斯特问道。

“维塔瓦拉是斯维亚建筑独资开设的子公司。”

“原来如此,那是一家非常大的公司。”

“没错,董事长博舍是个专业董事,也是《瑞典摩根邮报》的董事长,拥有百分之十的股份。”

布隆维斯特目光锋利地射向柯特兹。“你确定吗?”

“确定,爱莉卡的老板是个该死的骗子,专门剥削越南童工。”

“真糟糕!”玛琳说。

下午两点,副主编弗德列森来到爱莉卡的玻璃笼前敲门时,似乎心情不佳。

“有什么事?”

“这事有点尴尬,不过编辑室有人接到你的电子邮件。”

“我寄的?上面写什么?”

他将打印出来的几封邮件递给她,那是寄给伊娃·卡尔森,文化版一名二十六岁的特约记者,寄件人是

心爱的伊娃:

我想爱抚你,亲吻你的胸脯。我激情难耐,无法自制。求你回报我的感情。我们见个面好吗?爱莉卡

还有接下来几天的两封邮件:

最最亲爱的伊娃:

求求你不要拒绝我,我已欲火焚身。我想要拥抱赤裸的你,我想要拥有你。我会让你非常快活,你永远不会后悔。我要吻遍你的每寸肌肤,你美妙的胸脯,和你可爱的洞穴。爱莉卡

伊娃:

你为什么不回信呢?别怕我。别把我推开。你已不是纯真女孩,这一切你都懂。我想和你发生关系,我会给你丰厚的报酬。只要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你曾要求延长工作期限,我有权力延长甚至让你成为全职。今晚九点到车库我的车旁见面吧。你的爱莉卡

“好。”爱莉卡说:“所以说她在怀疑这是不是我写的,是吗?”

“也不是这样……我是说……天哪。”

“弗德列森,请跟我说。”

“收到第一封信,她虽然很吃惊,却有点半信半疑。后来她发觉这不太像你的作风,而且……”

“而且什么?”

“她觉得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部分原因很可能是她对你印象深刻,也很喜欢你……我是说喜欢你这个老板。所以她才来问我的意见。”

“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有人冒用你的邮箱地址,明显是在骚扰她,也可能是在骚扰你们两人。我说我会跟你谈谈。”

“谢谢。麻烦你叫她十分钟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

这段时间爱莉卡写了自己的电子邮件。

我接获报告说有一名报社员工收到几封看似我寄出的电子邮件,内容包含粗俗的性暗示。我自己也收到过类似邮件,寄件人自称是《瑞典摩根邮报》的“centraled”。但该邮箱地址并不存在。

我问过IT部经理,他告诉我要假造寄件人地址非常容易。我不知道是怎么做的,总之可以通过网络上某些网站办到。我不得不断定有个变态正在做这种事。

我想知道有没有其他同事收到奇怪的信件。若有的话,请他们立刻告知弗德列森。如果这些卑劣的恶作剧继续下去,我们就得考虑报警了。

总编辑爱莉卡·贝叶

她打印出内容后,将信件送出给公司所有员工。这时,伊娃敲了门。

“你好,请坐。”爱莉卡说:“弗德列森说你收到我寄的信。”

“其实我并不认为是你寄的。”

“三十秒前我的确寄了一封信给你。那是我亲自写的,并发送给公司所有的人。”

她将打印出来的信交给伊娃。

“好,我明白了。”伊娃说。

“做这种丑陋事情的人把你当成目标,我感到很遗憾。”

“你不必为某人的白痴行为道歉。”

“我只是想确定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认为我和这些信件有关。”

“我从来就不相信是你寄的。”

“谢谢。”爱莉卡浅浅一笑说道。

费格劳拉花了整个下午搜集资料。第一先调拉斯·佛松的护照相片,然后查看前科记录,马上就有收获。

佛松四十七岁,外号法伦,十七岁展开犯罪生涯开始偷车。七八十年代期间曾两度被捕,因强行入侵、偷盗与收受赃物遭到起诉。第一次只是轻判入监服刑,第二次判了三年。当时他在罪犯圈内被视为“前途无量”,并因涉及其他三起偷盗案遭到侦讯,其中一起发生在维斯特洛斯一家百货公司,是相当复杂、媒体也广为报道的保险柜抢劫案。一九八四年出狱后,他金盆洗手——或至少没再干过什么坏事而再次被捕、被判刑。不过他重新学习开锁技术(还真巧),一九八七年自己成立了锁钥公司,地点在斯德哥尔摩的诺杜尔。

确认那个拍摄莫天森与法伦的女子身份,比她预期的还要简单。她直接打电话到米尔顿安保,说自己想找前一阵子接洽过的女职员,但一时忘了她的名字。她仔细描述了女子的长相。总机说听起来像是苏珊·林德,便替她转接。苏珊接了电话后,费格劳拉连忙道歉说自己打错电话了。

户政数据中,斯德哥尔摩郡共有十八个苏珊·林德,其中有三人在三十五岁左右。一个住在北泰利耶,一个在斯德哥尔摩,一个在纳卡。她调阅她们的护照相片,立刻认出她从贝尔曼路一路跟踪的女子是住在纳卡的苏珊·林德。

她将一天下来的工作整理记录后,便去见艾柯林特。

布隆维斯特合上柯特兹的调查报告活页夹,厌恶地推到一旁。克里斯特也放下这篇已经读了四遍的文章。柯特兹坐在玛琳办公室的沙发上,满脸内疚。

“喝咖啡。”玛琳说着起身离去,回来时端了四个马克杯和一壶咖啡。

“这是个很棒的烂故事。”布隆维斯特说:“一流的调查,完备的考据,完美的编剧,讲述一个坏人利用体制——而且合法地——诈骗瑞典的房客,可是又那么贪婪、那么愚蠢地外包给越南这家公司。”

“写得也很好。”克里斯特说:“我们刊登后第二天,博舍就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人物。电视台也会有所反应,他马上就和斯堪的亚那些主管成了一丘之貉。《千禧年》的大独家。干得好,柯特兹。”

“只是这事牵扯到爱莉卡,实在扫兴。”布隆维斯特说。

“这有什么好困扰的?”玛琳说:“又不是爱莉卡做的坏事。我们有权检视任何一个董事长,即使她的上司也一样。”

“真是难以取舍。”布隆维斯特说。

“爱莉卡并没有完全离开这里。”克里斯特说:“她拥有《千禧年》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是我们的董事之一。事实上,直到下一次董事会,也就是要等到八月份,重新选任海莉之前,她也还是董事长。另外爱莉卡在《瑞典摩根邮报》工作,而且也担任董事,现在我们却要揭发她的董事长。”

众人一片抑郁的沉默。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柯特兹问道:“抽掉吗?”

布隆维斯特直视着柯特兹。“不,柯特兹,这篇我们不会抽掉。这不是《千禧年》的作风。不过需要多奔走一下。我们不能把这个当成新闻丢到爱莉卡桌上。”

克里斯特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我们真的把爱莉卡逼到窘境了。她不得不作出选择,看是卖掉《千禧年》的股份、退出董事会……或者更惨的是她可能被《瑞典摩根邮报》炒鱿鱼。不管怎么样,她都会面临可怕的利益冲突。老实说,柯特兹……我赞成麦可说的,报道应该要刊,但可能得延后一个月。”

“因为我们也面临情义的冲突。”布隆维斯特说。

“要不要我打电话给她?”

“不用了,克里斯特。”布隆维斯特说:“我来打给她安排碰面。就今晚好了。”

费格劳拉简单叙述了布隆维斯特位于贝尔曼路的住处附近忽然出现的热闹场景。艾柯林特听了以后,觉得椅子下方的地板似乎微微晃动起来。

“国安局职员和一名改行当锁匠的保险柜劫匪一起进入布隆维斯特的公寓大楼?”

“没错。”

“你想他们在楼梯井做什么?”

“不知道。不过他们在里面待了四十九分钟,我猜法伦打开了门,这段时间莫天森在布隆维斯特的公寓里。”

“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不可能是装窃听器,因为那大概只需要一分钟。莫天森肯定翻看了布隆维斯特的文件或是任何他放在家里的东西。”

“但布隆维斯特已经有所警觉……他们从他家偷走了毕约克的报告。”

“就是呀。他知道自己被监视,而且他也在监视这些监视他的人。他有打算。”

“什么打算?”

“我是说他有计划。他正在搜集信息,想揭发莫天森。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那么这个叫苏珊的女人呢?”

“苏珊·林德,以前当过警察。”

“警察?”

“她警察学校毕业,在索德马尔姆犯罪小组待了六年后,忽然辞职。档案中完全没有提到原因。失业几个月后,被米尔顿安保雇用。”

“阿曼斯基。”艾柯林特若有所思地说:“她进入大楼多久?”

“九分钟。”

“做什么?”

“我猜她在记录他们的行动,因为她在街上拍摄莫天森和法伦。也就是说米尔顿安保和布隆维斯特合作,事先已经在他的住处或楼梯井架设监视录像机。她很可能是进去拿带子。”

艾柯林特叹了口气。札拉千科的事开始变得极度复杂。

“谢谢你。你回去吧,我得想一想。”

费格劳拉去了圣艾瑞克广场的健身房。

布隆维斯特用另一只手机拨打爱莉卡在《瑞典摩根邮报》的电话。接到他的电话时,她正和编辑们讨论该用什么角度处理一篇关于国际恐怖主义的文章。

“喔,嗨,是你呀……等一下。”

爱莉卡用手按住听筒。

“我想这样就可以了。”她说着又给他们最后一道指令。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她才说:“哈啰,麦可。抱歉一直没跟你联络,这里实在让我忙不过来,有一大堆事情要学。莎兰德的事怎么样了?”

“很好。不过我打给你不是为了那个。我得见你一面,今天晚上。”

“但愿可以,不过我得待到八点。真是累坏了,我天刚亮就来了。有什么事?”

“见面再说,但不是好事。”

“我八点半到你家去。”

“不,不能在我家。说来话长,总之目前我家不适合。我们到‘萨米尔之锅’去喝杯啤酒吧。”

“我开车了。”

“那就喝杯淡啤酒。”

爱莉卡走进萨米尔之锅时略显烦恼。她内心有些愧疚,因为自从走进《瑞典摩根邮报》那天起,她一次也没跟布隆维斯特联络过。

布隆维斯特坐在角落朝她挥手,她在门口停下脚步,一时间觉得他很陌生。那边那个人是谁?天哪,我好累。接着他起身亲她的脸颊,她这才惊觉到自己竟然已经几个星期没想到他,也惊觉到自己有多想念他。仿佛在《瑞典摩根邮报》这段时间是一场梦,她也许会在《千禧年》的沙发上惊醒过来。感觉好不真实。

“嗨,麦可。”

“嗨,总编。吃过了吗?”

“现在是八点半。我可没有你那种讨厌的饮食习惯。”

萨米尔拿着菜单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饿了,便点了一杯啤酒和一小盘炸花枝和希腊马铃薯。布隆维斯特则点了粉蒸鸡和啤酒。

“你好吗?”她问道。

“这是个有趣的时代,我也忙翻了。”

“莎兰德怎么样?”

“她就是让生活有趣的部分原因。”

“麦可,我不会偷你的故事。”

“我不是逃避你的问题,只是现在一切都有点混乱。我很想全部都告诉你,但那得花掉大半个晚上。总编辑当得如何?”

“那里和《千禧年》可不一样。我一回到家就像被吹熄的蜡烛一样倒头就睡,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预算表格。我很想你。我们不能回你那儿去睡觉吗?我没有精力做爱,但我很想缩在你身旁睡一觉。”

“对不起,小莉,现在我那里不是适当的地方。”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嘛,有几个间谍在那里装了窃听器,应该会听到我说的每句话。我装了摄影机录下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我想最好不要让你裸体的影像出现在国家档案中。”

“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不过这不是我今晚见你的主因。”

“有什么事?告诉我。”

“那我就直说了。我们发现一则对你们董事长不利的消息,是有关他在越南利用童工并剥削政治犯。我们面临了利益冲突。”

爱莉卡放下叉子,定定地看着他,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开玩笑。

“事情是这样的。”他解释道:“博舍是一家名叫斯维亚的建筑公司董事长兼大股东,而这家公司又独资开设了一家子公司名叫维塔瓦拉。他们找越南的一家工厂制造马桶,这家工厂曾被联合国指责使用童工。”

“你再跟我重说一遍。”

布隆维斯特将柯特兹搜集的资料详细地说给她听。他打开电脑包,拿出所有相关信息的复印件。爱莉卡慢慢地将文章读完,最后抬起头来正好与布隆维斯特四目交接。她感觉到一股不理性的恐惧夹杂着怀疑。

“我不懂,为什么我前脚才踏出《千禧年》,你们后脚就跟着去查《瑞典摩根邮报》董事会成员的背景?”

“不是这样的,小莉。”他向她解释这篇报道的发展经过。

“你们知道这个多久了?”

“今天,今天下午才知道。事情发展至此,我感到非常难受。”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们非刊登不可,不能只因为和你的老板有关就破例。可是我们谁都不想伤害你。”他双手一摊。“这个情形让大家都难过得不得了,尤其是柯特兹。”

“我还是《千禧年》董事会的一员,我是共同所有人……外人会以为……”

“我非常清楚外人会怎么看。这下你在《瑞典摩根邮报》麻烦可大了。”

爱莉卡顿时感到疲惫不堪。她咬咬牙,克制住冲动,没有开口要求布隆维斯特将消息压下。

“真该死。”她咒道:“你心里毫无怀疑……”

布隆维斯特摇摇头。“我花了整个下午看过柯特兹的证据资料。博舍只能任我们宰割。”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做,什么时候?”

“如果我们在两个月前发掘这则消息,你会怎么做?”

爱莉卡目不转睛地凝视眼前这个过去二十年来的友人兼情夫,过了一会儿垂下双眼。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这一切都是不幸的巧合,无一是针对你个人,我实在非常、非常遗憾。所以我才坚持要立刻见你,我们得决定该怎么做。”

“我们?”

“你听好了……这则报道原本预定在六月号刊登,我把它延迟了,最早也会等到八月,但如果你需要多一点时间,也还可以再延。”

“我了解了。”她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

“我建议暂时先不要作任何决定,把资料带回家去看,好好想一想。在我们达成策略共识前,什么都不要做。还有时间。”

“策略共识?”

“要么你得在我们刊登前辞去《千禧年》的董事职位,否则就得向《瑞典摩根邮报》辞职。你不能鱼与熊掌兼得。”

她点点头。“我和《千禧年》的关系太密切,不管有没有辞职,谁也不会相信我没有插手。”

“还有一个选择。你可以把报道带到《瑞典摩根邮报》和博舍对质,要求他辞职。我很确定柯特兹会同意。不过在所有人都同意之前,什么都不要做。”

“结果我一开始就把挖我的人给轰走了。”

“对不起。”

“他不是个坏人。”

“我相信你。但他是个贪心的人。”

爱莉卡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小莉,我……”

她打断他的话头。“我只是累坏了。谢谢你的警告,我再跟你联络。”

她没有亲吻他便离去,留下他付账单。

爱莉卡停车的地方离餐厅约两百米,走到一半,她忽然心悸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靠在墙边,只觉得想吐。

她站了好久,呼吸着五月的清新凉风。自从五月一日起,她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至今将近三星期了。三年后她会有什么感觉?莫兰德猝死在编辑室时就是这种感觉吗?

十分钟后她回到萨米尔之锅,朝着正要走出大门的布隆维斯特奔去。他吃惊地定在原地。

“爱莉卡……”

“麦可,什么话都不要说。我们已经是那么久的朋友,没有任何事能破坏得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的情形就跟两年前你躲到赫德史塔的时候一模一样,只不过角色对调罢了。我觉得压力好大,好不快乐。”

他伸出手臂搂着她。她泪水已在眼眶打转。

“在《瑞典摩根邮报》三个星期已经让我精疲力竭。”她说。

“算了吧,爱莉卡·贝叶可没这么容易被打倒。”

“你的住所不安全,我又累到没法开车回家,我会开到一半睡着,然后撞车死掉。我决定了,我要走到斯堪的皇冠饭店订一个房间。跟我来吧。”

“那里现在叫希尔顿。”

“半斤八两。”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布隆维斯特一手揽着她的肩膀,爱莉卡觑他一眼,发现他也和自己一样疲倦。

他们直接走到柜台要了一间双人房,用爱莉卡的信用卡付款。进房间之后,两人脱衣、冲澡、上床。爱莉卡的肌肉痛得像是刚跑完斯德哥尔摩的年度马拉松竞赛。他们温存拥抱了一下,很快便都睡着了。

他们俩都没注意到大厅里那个看着他们步入电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