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活纸人
一个人嘴里嚷着要去死的时候,很可能是真的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是在他真的跨入了死亡的世界之后,他会发现,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阿发的老婆,是决计不想死的,这种撒泼的手段,在中国广大的各个角落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可最终选择死亡的恐怕是凤毛麟角了,只是这一次,查文斌小小地成全了她。
查文斌并不是一个强大到可以肆意剥夺一个人生命的主宰者。即使可以,他也只会救人、度人,决计不会杀人。所以,阿发家人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人的魂魄在丢了之后,命硬的可以撑上两个月,饶是普通人,熬上个三五天也问题不大。丢完魂,对人最大的伤害不过是身体,待魂归位,魄才能正常地运转。查文斌懂中医,开几副方子调理几日,问题便不大了。所以这种借魂的事情只能是让阿发最亲的人来代替了,换作旁人,恐也不会答应。
这是介于死亡和睡眠之间的假死,若是仔细去分辨,阿发的婆娘还是有细微的呼吸的,她的各个脏器也在正常地运转,只是刚好能够维持一个生命体征的基本活动。说白了,就是一植物人。
此刻,那婆娘的魂已然存与查文斌的辟邪铃中。不要怀疑他有这样的能力,现如今一本《如意册》研究过后,说不上自己能够直达地府,但他真想在无形之中取人性命不过是小菜一碟。
自古,杀人最多的往往不是那些驰骋沙场的将军;自古,真能做到让人绝后的往往也不是那一道满门抄斩的圣旨。强如诸葛亮、刘伯温这样的风水大师,哪一个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关羽、张飞、徐达、常遇春要多,而且是多很多。只需在你家门前放上一块石头,或许这户人家在一周之内就会全部死于非命。
道,若是被邪人用去,便是一把真正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只是现如今,能够拿起这把刀的人寥寥无几。查文斌便是其中之一,可是他是好人。
查文斌淡淡地说道:“抬进去,人没事,只是想要救她男人,就得她亲自帮忙。”不再理会那些惊愕的人,他的时间现在非常宝贵,立刻钻进了那辆车里。随着超子一脚油门悍然踩下,普桑“轰”的一声,留下的只是一个华丽的尾灯。
“爷爷,我看见婶婶在那车里。”说话的是阿发大哥的小孙女,今年不过四岁,她看见她的婶婶,也就是阿发的婆娘坐在那车的后面,冲着自己莞尔一笑。
“小孩子,别乱说话!”正不知所措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弟媳,阿发的大哥有些茫然。
“我真的看到了……”小女孩似乎不死心,其实她只是想对大人证明她没有说谎!
“啪!”一个栗暴敲在了小女孩的头上,孩子瞬间大哭了起来。
其实她真的没有说谎,在五岁以内的小孩,大约有三分之一都可以看到成年人所看不见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有时候一些婴儿会好端端地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那是因为他们看见了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那个纸人,似乎比刚从店里买来的时候,要重了几分。超子的脸上虽有这么一丝狐疑,可他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扛着这么一个玩意儿走路,不仅很别扭,而且十分晦气。正寻思着要不要回去找文斌哥敲诈点什么东西,比如他屋里那几块成色不错的玉石,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手里拿着罗盘的查文斌,一整晚都没有睡,这座平静了不少年头的村庄,注定是要开始不平静了。
只有一天的时间,去寻找一个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人,难度可想而知。
第二天一早,按照查文斌的吩咐,几个有杀生经验的人,都到了,这几人里有几个都是老相识,当年将军庙一战,便有他们在场。
还有一群特地嘱咐让阿爸找来的猎人。那会儿,我们村里还有土铳。山里人,家里都喜欢备着一杆猎枪,阿爸自己也有一杆。这些都是平日里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常在农闲的时节去大山里猎野猪,对于那片人迹罕至的老林子,他们是村里最熟悉的。
稍作寒暄,查文斌便说道:“时间比较赶了,可能路上要辛苦一点各位,谁能带路到那天找到阿发的地方?”
那个地方,当地人也是极少去的,路难走,又远,林子还密。有个别采药或是打猎去过的人,称那地方为龙吟崖。据说,得此名,是因为有人在雷雨季节上山,曾经听到那崖下穿来了龙吟之声,也不知真假,本来农村里很多东西都是以讹传讹得来的。
好在这几日,天气还算是不错,山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走,不过要想扛着纸人前进,却有一点麻烦。
纸糊的东西,很是脆弱,林子里是没有路可言的,免不了得挂擦,可这玩意儿,查文斌交代了千万不能弄坏,所以得几个壮劳力手持柴刀在前面开路,这样一来,行程自然是慢了下来。
按照原来的估计,就这么钻林子,约莫四小时能到达的,结果用了整整十小时,查文斌一行终于到了那传说中地龙吟崖!
此时距离太阳下山,最多还有一个半小时。
查文斌赶紧站在那一眼看不到底的崖边,手持罗盘,脚踩星步,不时地观看着远处和近处山势的变化、脚下河流的走向,还有天空中云彩浮动的方位。
那口棺材既然如此华丽,想必葬的地方也是个风水宝地。中国的风水学具体是从哪一朝哪一代开始有的,查文斌也说不准,但至少从有神话传说起,便有了这一门学问。所以,他现在便是按照古人的思想,要找到那棺木的出土之地,这也算是逆向思维的一种,只不过这门学术,现在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用来盗墓了。如此下场,恐怕那些王公贵族倒是后悔挑了个龙穴,这就像是头顶开着灯泡告诉别人,我是个有钱的主,来拿吧,倒不如学人成吉思汗万马踏平,至少在那地下他睡得踏实。
俗话说:“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是龙穴有那么好寻,那些帝王也不会用一生的心血去给自己挑一个葬身之地了。
查文斌这个出自茅山一脉的掌门,对于风水的把握并不算是强项,要想在这片荒山之中寻到那个棺木的所在地,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够确定大概位置依然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不过,他自然也会有他的办法。
那山崖,有恐高症的人最好别过去看,免得一下子心里承受不住,便一个倒栽葱地下去了,查文斌此刻便站在那儿问道:“有没有人下过这山崖?”
“没有!”众人纷纷摇头道,他们也的确没有听说过谁去过那儿,即使是最有采药本事的人,也决计不会冒这个风险的。因为它如同刀削一般的光滑,没有任何让人可以落脚的地方。
“超子,如果让你们部队里的人来,有没有把握?”查文斌饶有兴趣问,好像对这悬崖特别在意。
超子探了一眼,对于高度和角度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近乎是垂直的角度,深度在一百到一百二十米之间。
“如果有登山索,也不过是小菜一碟。”超子如实说道。
“如果没有那玩意儿呢?”查文斌反问道。
超子两手一摊,笑道:“那除非是壁虎了,这种花岗岩,几乎没有着力点,空手是不可能下去的。”
“哦,”查文斌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你都没办法,那个腿脚不利索的阿发却在下面,还真的挺奇怪的。”
一听阿发在下面,人群里立刻炸开了锅,纷纷探头探脑朝着下面望去,透过那一层薄薄的山雾,人们只看见下面似乎是植被和岩石。
“阿发在哪儿呢?”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查文斌向来废话不愿意说太多,依旧淡淡地说道:“我只说他在下面,至于在哪儿,我也不清楚。”
将军庙里待过的那几个杀猪匠,是知晓查文斌的本事的,可那几个猎户听了这话,不免心里有些嘀咕了,你这道士,怕是在吹牛吧,是不是实在找不到了,就故意弄了个人不能到的地方糊弄一下我们,好回去交差。
就在各怀心思的时候,查文斌却说道:“弄点柴火来,我要做点儿事。”
这山里,到处是干柴,一个小火堆,很快便生好了。查文斌正从八卦袋里掏出一根东西来,那东西,超子怎么见着有些眼熟,很快他就在心里骂了:有你这么糟蹋文物的吗?
查文斌手中拿着一根柴火模样的木棍,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是从哪儿弄来的一根破木片,可超子一眼便瞧出那木棍的材质绝非凡物,那是上等的金丝楠木!
这家伙,竟然从那棺材板上抠了这么一块下来,这下那块木头算是不完整了。要知道,那时候的金丝楠木已经可以当作黄金卖了,更别说那块蕴含着历史和文化的东西,单单是那面漆画,要是弄到古玩市场上就是一个天价!
可在查文斌的眼中,这不过是他需要的一件道具罢了。
人这一生,活着的时候,与床相伴的时间是最长的。所以,家里可以什么都不置办,唯独别少了一张好床。人死之后,埋到那地下就是与黑暗和泥土为伴,也许是几个世纪都需要睡在那口棺材里,所以这玩意儿,才是陪伴人最长久的物件。
任何一件东西,跟人待久了,都会沾上气味。比如衣服,比如床单,只需要嗅一嗅,便知道这件衣服上的气味是属于哪个人的。这是活人,可死人也是一样。
活人有活人的气息,死人自然也有死人的味道。这棺材板上,自然少不了那几千年来日夜相伴留下的气息。查文斌自然没有那么高超的嗅觉,他也不需要那个嗅觉,他自然有道士的法子来应对。
古时候要害一个人,只需要拿到他平时所用之物,即使相隔千里,也便可以让那人恶疾连连,最终一命呜呼,这种才是真正的杀人于无形。
邪术,也是出自那奥妙的自然法则。与道家无比正义的道术相比,其原理大半也是相同的。古老羌族的巫术经过数千年的演变,被不同人吸收其蕴含着天地变化之道,也造就了各类在常人眼中不可思议的法门。
只是,有的时候,邪术也是能拿来做点正道事情的。
查文斌拿着那根木棍,在超子那一副暴殄天物的眼神中,果断伸进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
不需要祭台,也不需要香纸,人总是会记得家的方向,哪怕是死后千年留下的那一丝气息,依旧不会忘记。家,是所有人最终的归属,帝王也不会例外!
“最好都别出声。”查文斌如是说道,接着待那木棍完全烧起之时,他猛地一口气吹灭了那前段的火苗,霎时,滚滚的浓烟就从那木棍的前段冒了出来。
大家都盯着这个传说中本事很强的道士,却见他举着那木棍盘坐在悬崖边,眼睛看着远方。这悬崖边,历来便是风大的地方,山风一阵接着一阵,吹着那地上的火苗肆意地舞动,也吹着那烟一团揉作一团在空中慢慢散去。
沉下心思,查文斌不再去瞧那悬崖,也不再去瞧那木棍,待他左边的眉毛轻轻往上一挑之时,口中念道:“混元一气踵息渊渊,魂魄一聚归去茫茫;乾坤一抖倒转常常,真人一枚送汝趟趟!”
随即,右手持一纸符,扬天一撒,未见明火就已自燃,慢慢飘向那无尽的深渊山谷之中。
接着,山风就如同收紧了口袋一般,瞬间停了下来,就连一向林子最多的鸟叫声都不知道为何同时作罢,一股无边的怨咒之气在天地间慢慢地向下压了下来。
怪异的事情也开始发生了,原本还有一小时才会下山的太阳似乎提早落山了,四周的天象开始变得有些黑暗,其实是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了一些厚重的云彩遮住了那原本已经是夕阳的光芒。
那个世界永远是跟白天无缘的,黑夜才是它们的最爱。
由金丝楠木燃烧出的烟,带着一股极为特殊的味道,不是香,也不是臭,是古朴,是那种岁月穿梭留下来告诉世人的传说。
查文斌睁开眼,仍由那些烟雾在自己跟前徘徊,它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只是在那儿越发堆积得更多,不飘也不散了。
远古的巫术从查文斌的口中缓缓念起,那不知名的文字和叫人听不懂的节奏,使得那烟雾格外兴奋,不停地在他跟前肆意地翻滚着。
家才是你该去的地方,虽然,这个家是你的坟墓!
霍然,这烟雾像是找到了方向,猛地向下一沉,竟然向那谷底飘去。没有一点风,这是一个超乎自然常理的现象,烟雾竟然向下走了。看着的人,纷纷啧啧称奇,这查道士果真不同一般人。
有个杀猪匠,是亲临过将军庙的,一脸崇拜地说道:“就是他养的那条黑狗,都是哮天犬转世,他本就是个神仙。”
让查文斌有些奇怪的是,那烟雾似乎没有下到崖底,到了半中央,约莫也就五十米高的地方,在那儿不停地徘徊着,竟而就开始消失不见了。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原来是个悬棺墓!
这是在江南一带罕见的悬棺墓,这种墓葬形式,常见于西南少数民族。一则,那边多石灰岩地质结构,属于喀斯特地貌,岩石容易被侵蚀成盛放棺木的洞穴;二则,中原人更加讲究入土为安,更加不会把棺木暴露在空气之中。这可是大大出乎了查文斌的意料,本来他以为在这山谷下方是不是有一个大型的墓葬。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超子,超子见过这类东西,于是,几个人马上就开始布置现场,要想看个究竟,还得下到那墓室,找到那真主。
花岗岩的质地,不是一般的坚硬,无奈登山索只能拴在那些大树上,超子边搭绳子边问道:“你们说,那个阿发瘸子也能在那洞里不?”
“怎么下去,他又没长翅膀!”一个杀猪匠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超子,这还用问吗?这样的自然条件,他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人如何下得去。
查文斌心里也没底,按照常理,阿发在那悬棺墓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虽然这上山的第一目的是找到人,接着是除去那对作恶的主,但是线索好像到了这儿都断了,只得先去瞧瞧那对人了。
超子自然是第一个下去的人,其实除了他们四个,其余的人全都被留在了上面。这种往下滑五十米,再去找一个墓室的事情,危险性有多大,是人都明白。阿发说起来是村里人,可谁也不想为此搭上性命。查文斌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便招呼其他人在上面负责看绳索。
因为这崖壁几乎是垂直的,所以从上面往下看,是瞧不见那洞口的。
当超子滑落到大概位置的时候,眼前一亮,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还真就出现了,大小跟一扇门差不了多少,门口零星地长着杂草和乱石。超子抓住绳索,那么来回一荡,身子就这样进去了。
在确定了安全之后,其余三人也陆续下到这半山腰里,挤在一块约莫一平方米的平台上,那滋味不是一般的“好受”。
查文斌朝里头看了看,黑魆魆的,刚想把脑袋探进去,里面突然传来一阵“扑哧”的轰鸣声,超子马上大喊一声:“小心,都蹲下!”然后立即按住查文斌的头往下一蹲,里面瞬间冲出一群乌黑的东西来,原来是群蝙蝠。
瞧这四人的狼狈样,要不是超子机灵,被这些东西一冲,人很容易站不稳便跌到这山谷里了。
“看样子,是个宝地。”查文斌如此说道,“悬棺墓也叫地仙之宅,古时候的人认为神仙都是住在云雾之中的,是腾空的,这地方正符合此意。加之里面有蝙蝠,蝙蝠自古就被看作吉祥的象征,蝠同福音,看样子我们是得进去好好瞧瞧了。”
说着几人打开手电,大山抱着那纸人,有些别扭,走在最后。查文斌刚想踏脚,后面的卓雄摸着下巴说道:“等等,这里面有人已经来过了。”
查文斌不明白他是何意,卓雄举起射灯,照着那地上厚厚一层蝙蝠粪,一串人的鞋印清晰可见。
这是一个让他们感觉到有点恐惧的画面:“脚尖是朝外面的,这家伙似乎是从里面走出来的!”
看那脚步,明显只有一个人,并且这个人已经被确定是阿发。
瘸子走路,一脚轻,一脚重,所以两个脚印就会呈现出一个深一个浅。
超子看了一眼外面的悬崖,这高度,这刀切面一般的平面直角,就是被誉为军中之魂的“军刀”特种部队成员也绝对无法徒手爬上来。
“有点不对劲,你们仔细看,这脚印还是有点问题的。”
“什么问题?”查文斌问道。
卓雄蹲下来仔细看了那脚印,用手指着脚尖的部位说道:“这脚印,脚后跟的深度明显要高于脚尖,正常的人走路,脚尖作为最后离地的部分,是会高于脚后跟的。所以……”
“所以,这个阿发,是倒着走进去的!”超子被他这么一说,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接下来另外一个发现马上证实了这个猜测。阿发是右脚瘸的,但是这地上的印记,又分明是右边要深于左边。试想一个腿瘸的人,是怎么能够在这个黑暗陌生的复杂环境里倒着往里走呢?正常人,是绝对做不到的,因为人的后脑勺是不可能长着眼睛的。
查文斌说道:“中了邪的人,其实是不需要眼睛的,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控制,那个人就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也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大脑是空白的。大多数中邪的人醒来后,你去问他,他都会想不起那一段记忆。我倒是有点奇怪,他是怎么爬上来的。”
“先别管了,我们先进去捉鬼?”在超子的眼里,这类孤魂野鬼不过是查文斌的一道开胃点心,昨天让他给跑了,纯属侥幸罢了。
那脚底是厚厚的蝙蝠粪,踩上一脚,那个滑和黏糊,让人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也不知这些畜生占了这个洞有几千年,脚下踩的粪便用超子的话说,那可都是文物了。
如果按照一般的墓室设计,这儿便是墓道。很显然,这个悬棺墓和普通的悬棺不是一码事,普通的悬棺一般棺材就近挂在洞穴外头,进深一般不会超过两三米,即不让棺材淋到雨便可以了。一则,开凿山体是一项大工程,在没有炸药的古代,要想从花岗岩上掏出这么一个洞来几乎是天方夜谭。
大自然的巧妙就在于,最不容易被流水侵蚀的花岗岩内部居然有一个中空,这个中空恰好被人利用了起来,看起来这里就是一处天然的墓道。
以一座大山做墓,这气势,可不是普通人能搞得出来的。
往里面顺着脚印走了不到十来米,脚下忽地传来一阵“嘎嘣、嘎嘣”的声音。
查文斌的步子随即停了下来,超子刚想问点什么,却听查文斌说:“刀子借我用一下。”
用匕首轻轻挑开脚下的蝙蝠粪便,一根长长尖尖的东西露了出来,混合那些黑魆魆的已经发酵的粪便,已经看不出这东西是什么颜色,但是大体的形状是依稀可以分辨的。
“看样子有点像人的肋骨,死了有不少时间了。”查文斌说道。
这分明是一具人的遗骸,腐烂在这蝙蝠粪便里已经不知有多少岁月,刚才那么一脚踩下去,恰好踏的是他的肋骨。
超子皱着眉头说道:“怎么会有人的骨头,这山洞里别说还闹出过人命来。”
“不是人命,是我们错了,甬道里见到这东西,并不算太奇怪。”查文斌第一次开始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自己想的那般简单了。
“错啥了?”
查文斌看着这山间的洞穴,若有所思地对超子说道:“这不是一个悬棺墓,你应该知道武则天的那个墓吧?”
“乾陵?”
查文斌点点头,乾陵是这世上唯一一座两朝皇帝的合葬墓,但怎么和这儿扯起来了。
“都是开山为墓,将整座大山当作了自己的墓室,既做得巧妙,又坚不可摧。能用金丝楠木做棺,底漆描龙的主,能是一般悬棺墓?我早就该想到了,站在这山巅,远处看来,就像是一条青龙盘卧在此处。听人说过,这儿有一个龙潭,求雨是百般灵验的。以前我曾经带着老王看过这一带的山势,不明白为何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竟然会有《如意册》的记载。现在看来,这个村子,在很久之前的确辉煌过,更或者说,曾经有道家高人来此寻访过。蛋子和尚,尚且能扎根在这儿,就一定有吸引他的东西。修道之人,最为讲究的便是一方有灵气的山水,也就是所谓的洞府。道家七十二洞天,哪个不处在名山大川里,哪些不都有这样那样的传说。这儿,想必也没那么简单。”
找了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台,查文斌用那种黄表纸细细铺了一层,超子以为这是给自己坐的,不料却被查文斌给骂了一顿。
“大山,把那纸人平放上去。”
那纸人在几盏射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惨白,要不是查文斌,按照他们哥仨心里的实际想法,早就给丢到山崖里去了。
摸出一个小花碗来,放在那纸人旁边,再捻一根灯芯,点燃之后,说道:“你们把灯都给我灭了。”
瞬间,这山洞里,就只剩下了那一盏如黄豆般大小的火焰还在跳动。
查文斌再把辟邪铃也放在那纸上,用一根穿着铜钱的红线系在那铃铛之上,另外一头则系在那纸人的左手之上。
借尸还魂并不是一个成语,而是一件真实的事情,至少在查文斌的经历中,他就遇到过,这个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讲。只不过,查文斌现在露的这一手,叫借纸还魂更加合适。
查文斌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都往后退:“都靠后一点,别出声,看着就行。”
本来阿发那婆娘的魂就被锁在那辟邪铃之内,有这东西护着,只要时间不拖得太久,倒也无妨。
纸人自然是不会动的,即使上面真有魂魄附了上去,它依旧是个纸人。在民间有一句常用的口头禅叫:这不过是骗鬼的把戏罢了。
没错,这就是拿来骗鬼的。
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瓶里装的是“初泪”,这东西要想收一瓶子,绝对是一件难事。
“初泪”是什么?当孩子从产妇的肚子里出来之后,第一声大哭,流下的那一滴眼泪。据说,这滴泪是因为对前世的不舍,它是在没有被这一世任何东西影响下产生的。如果说无根水是干净的水,那这“初泪”当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水。
这东西,一般道士都是拜托接生婆去收集,若是你家大人告诉你出生的时候有个道士送过自己一道符,那多半就是他收集完“初泪”之后,送给你的礼物。
滴一滴到那辟邪铃之上,口念咒语:“一点前世泪,三魂来归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七星剑挑了一张符咒,剑起符燃,绕着那铃铛上方徘徊三圈,再放平剑身,人慢慢往后退,那泪珠也开始从铃铛上开滚落到那红线之上。
泪珠开始顺着查文斌手中七星剑的慢慢移动,穿过中间那枚铜钱,铜钱的寓意乃是天圆地方,同样可以理解为阴阳两地。过了中间这个地方,也就是出了阴司,那一头连着的便是人间。
待那泪珠碰到纸人的时候,符咒也燃烧殆尽,跳动的长眠灯随即熄灭。
此时,那些在家中看着阿发婆娘的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山上什么时候能传来消息。原本这女人只是双眼闭着,像是熟睡了,守着她的是几个侄女。
这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哪里懂那么多,瞧着婶婶不过就是睡着了罢了,有个丫头想去替她梳理一下头发,手指还未触摸那发梢,突然那婆娘的双眼一瞪,睁得真有乒乓球那般大小,然后嘴角开始不停地抖动,挣扎了没几下,牙关咬得死死的,便没了动静。这可把那几个在家里守着她的侄女吓得哇哇大叫,冲出房门直哭喊道:“吓死人啦,婶婶死不瞑目啦!”
村里有个赤脚医生,没读过专门的医学,但自己开了个小诊所,村里有个头痛脑热的都去寻他。
那医生过来一瞧,一没呼吸,二没心跳,瞳孔都开始放大了,当场宣布这婆娘已经归西了。随着阿发几个侄女的一声大号,他儿子的头敲在那地面的水泥上就跟击鼓似的。
外面的人顿时乱作了一团,这会儿谁都不在,能做主的只有家中的长辈,也就是阿发的大哥。他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这婆娘是被那道士不知怎么弄了一下就昏迷了,接着便死了。但是查文斌的名号那时候在当地已经是个半神仙了,他哪里又敢多嘴,跟几个兄弟姐妹一合计,见阿发那婆娘已然断气,还是按照村里的规矩办吧。
三枚炮仗依次升空,很快,全村的男女老少就拥向了那个学校,按说这人死了是得摆在自己家里的,可是这几天谁都知道那屋子不干净,也没人敢去,所以商量了一下,还是就地摆在这旧学校,地方大,又宽敞。
人死之后放炮仗,这是一种很早便流传下来的习俗。一来是为了通知村里的其他人,这户人家有人过世了,得过来瞧瞧。农村的白喜事,通常是需要全村人帮忙的。即使是和主人家平日里有再大的仇恨,这会儿也得放下架子。男人们,会负责体力活,比如搭灵台、布置帐篷。自家的桌椅板凳这会儿也都会自发地搬运过来。女人们,会从自家菜园子里带些蔬菜瓜果,因为过世的那户人家当晚就得有很多人吃饭了,来不及准备的,只好大家凑一下。
农村人讲究一个互相帮衬、团结,死者为大,再重要的事情都得放下。因为人死后多半会在家里停放三天,供亲人吊唁,所以这吃饭一般都会选择在院子里,这就需要用那种比较厚实的帆布纸搭起一个可以容纳六张大桌子的帐篷。
各路准备报信的人也都领到了各自需要通知的地址,准备去远方通知阿发家的亲戚过来奔丧。还有几个上过山的,在阿爸的带领下,准备去喊查文斌回来,毕竟这人都死了。
在山上的人,也自然是听见那炮仗的响声了,再看方向,大致位置是在那一带,心里都在嘀咕是哪家人过世了。按照常理,这会儿他们是要下山去的,可是查文斌他们又在下面,闹得是两头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文斌哥,看样子,村里有人过世了。”超子听见那爆竹声,对查文斌说道。
查文斌指着那纸人说道:“就是她。”
“她?那纸人?”超子有些不解,他一直不明白查文斌为什么要扛着这么一货进来。
查文斌淡淡地说道:“阿发的婆娘死了,不过不是真死,现在那婆娘的魂魄就在这纸人上,我得用她做个诱饵。如果把她本人弄上来,我只有七分的把握把她带回去;但如果是这个纸人,我就有十分的把握。嘘,别吵,你们退后一点。”
在确定了这是一对男女的冤魂在作怪之后,查文斌就决定索性给他们配成一对。活人,有很多不可控制的因素,但是纸人就要听话多了。冤魂只有对活物才有觉察能力,确切地说,是对具有魂魄的东西才能看得到,过去茅山术里面的一种隐身术,便是关闭自己的七窍,不让自己露出一丝活着的气息,以躲避那些脏东西的感知。
拿出三张符纸给了他们,自己则索性蹲在那纸人的跟前,说道:“最好捂住自己的鼻子,别出气,符纸没有烧起之前,你们别动就是了。”
纸人虽也能被附体,但能持续的时间却是不长的,因为纸人没有魄。魄是决定人生理运行的基础,没有魄,魂会以为这是一具已经死去的尸体而最终离开。即使是查文斌用了道法,所支撑的时间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其实他的心里,也没有多少底,一则这洞真的分不清有多深,二则这事他心里总觉得是有些蹊跷的。
地上被插着五面小旗子,每种旗子各一颜色,象征着五行之力。自从蕲封山见到那千古大阵之后,查文斌对于天地五行的运用似乎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五行本就是构成整个世界的所有要素,里面蕴含的能量他也只能窥得其中一角。
纸人虽然无法说话,也无法行动,但此刻它的身上确有一个女人的魂。对于脏东西而言,要找一个替死鬼,不用管她是否能动,不能动的更好,下手也方便点。很多人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就死去了,其实就是这般被小鬼给勾了魂。
查文斌时刻盯着手中的罗盘,当指针开始轻微晃动了一下之后,他知道,正主终于要来了。
前面说过,鬼魂这东西,是人死之后的执念所化,其实是没有实体形态的。一些具备特殊条件的人能够看得见,这种人,被称为拥有阴阳眼。借助一些道具,也是可以看见的,比如查文斌常用的牛泪,还有一种便是在自己火焰极低的时候,那时候人的气场虚,最是容易见鬼。
模糊的一团人影开始飘飘然地从里面向外靠近,罗盘的指针抖得越发厉害了。原本地面上的五面小旗子是耷拉着的,此刻都像是有大风吹过那般,全部飘了起来,并且那旗面也跟随着罗盘的指针慢慢调整所对的方位。
“轰”的一声,当那纸人身前的一盏油灯开始重新燃起的时候,连超子他们都看见了这一幕。
那个花了十块钱从镇上殡葬店里买来的纸人,现在竟然“活”了。
他们看到的,是那个用白纸加彩绘制成的,略显粗糙和邪恶的纸人,在原地坐了起来。因为是纸糊的,所以因为弯曲的关系,后背的纸张都已经完全撕裂了。那种纸张的破裂的“吱吱”声,像是爪子挠在心口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查文斌的嘴角,轻轻翘起,让你跑了一次,就不会让你再跑第二次。只见他手中提着一根在黑暗中几乎无法察觉的黑线,只有绣花针粗细,仔细看来,原来是那木匠用的墨斗。
传说这墨斗乃是鲁班发明的,具有克制冤魂的能力。对于道士而言,这玩意儿就像是小说中记载的捆仙索,虽不能伤了冤魂的性命,却能困住它动弹不得。
那纸人再起一点,从腰部就要完全断裂了。见时机已到,查文斌手腕一抖,那团墨斗线往回一收,死死捆住了那纸人。
接下来,一个更让超子记住的场景发生了。那纸人的嘴巴,原本是用红色颜料涂上去的,这会儿竟然上下分裂开来,活像是一个人的嘴巴张开了,并且可以清晰地听到从那纸人的嘴中传来了一丝愤怒的吼叫。
平日里人们常说的鬼哭狼嚎大约就是这种声音,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没有声带的人,从腹腔里发出的那种声嘶力竭的呻吟,很有穿透力,直撞入人心。
查文斌一手提线,另外一手持剑,迅速砍断了那根系在纸人手上的红线。那枚原本穿在红线上的铜钱迅速落地,却被他巧妙地用剑一挑,向上弹起,再落的时候,身上背着的八卦袋已经拉开了豁口,不偏不倚地落入袋中。
这铜钱是决计不能落地的。金钱落地,人头不保。若是没接住,那阿发的婆娘就是真的要归西了。
迅速绕着那纸人转圈,一层又一层的墨斗线把那纸人缠得跟个粽子似的。虽然看起来有些狼狈,但是这些线全部是按照特定的路子缠的,懂门道的人,便会知道,这线已经缠住了纸人的七窍。待所有的线全部缠完,查文斌抛出手中的墨斗大喊一声:“超子,接好!”
带着一条黑色的抛物线,超子立刻反应过来,就地一个打滚,身上沾了不知道多少蝙蝠粪便,这才牢牢拿在手中,嘴里骂道:“就晓得坑我!”
超子一拿那墨斗,却发现,手中的墨斗盒此刻抖动得非常厉害,再瞧,原来是那根出去的黑线一直在不停地闪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