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幸运大轮盘 第一章 游乐场

“一切都在转盘里,试试你的手气,小小一个硬币就能转起幸运大轮盘啊。”

1

关于那个晚上,后来莎拉记得两件事儿,一是约翰在幸运大轮盘上一连串的好运气,二就是那个面具。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几年后,当她能鼓起勇气仔细回想那个恐怖的夜晚时,她所能想起的只有那个面具了。

约翰住在克利夫斯·米尔斯镇的一栋公寓楼里。莎拉7点45分赶到那里,把车停在拐角处,按门铃进了门。今晚开她的车,因为约翰的车正在汉普登镇的蒂贝茨修理厂里修理,是轮轴卡塞那类问题。有点儿贵,约翰在电话里告诉她,然后笑笑,是约翰·史密斯特有的笑声。如果那是她的车的话,她会难过得哭呢——她的钱包啊。

莎拉穿过公寓楼走廊往楼梯走去,经过公告牌。平时,这个公告牌上面满满当当地贴着卡片式广告,有摩托车、音响、打字服务,还有要搭乘汽车去堪萨斯州或者加利福尼亚州的广告,以及准备去佛罗里达州,同时想与被搭乘者轮流开车并分担汽油费的广告。但今晚,公告牌上只有一张大布告,上面是一个紧握的拳头,背景为鲜红色,让人联想到火焰。布告上写着两个字:“罢课!”此时是1970年10月底。

约翰在二楼有一套朝向阳面的房子,他称之为“顶层公寓”,你可以像雷蒙·纳瓦罗那样穿着小礼服站在那里,端着球形大酒杯喝一大口里普尔葡萄酒,然后从上往下看克利夫斯·米尔斯镇广阔、脉动的中心区:戏剧散场后急匆匆的人群、忙乱的出租车、霓虹灯。这座一览无余的城中有近7000套公寓,这是其中一套。

事实上,克利夫斯·米尔斯镇主要就是一条大街、十字路口一处红绿灯(下午6点以后转为闪光警戒灯)、二十几家商店,再就是一家莫卡辛鞋(moccasin)制造厂。和缅因大学所在的奥罗诺市周边大部分镇子一样,它的真正产业是学生消费品——啤酒、葡萄酒、汽油、摇滚乐、快餐、麻醉品、食品杂货、租房、电影等。电影院的名字叫“阴凉”,在开学期间,那里放映艺术电影和20世纪40年代的怀旧电影。夏季时,就放映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演的意式西部片。

莎拉和约翰都毕业一年了,都在克利夫斯·米尔斯中学教书,他们这里还没有三四个镇合成一个区,还有其他几所中学。大学全体教职员工包括大学生们都把克利夫斯当作他们的城郊住宅区,因为这里的税收优惠到令人羡慕的地步。镇上还有一所很棒的带有全新的媒体配楼的中学。镇民们也许要抱怨大学里人们尖刻的言论,抱怨他们为了结束战争而进行的游行,抱怨他们干涉镇里的政治事务,但他们绝不会拒绝那些税金,那些钱每年都出自文雅谦和的教师的家庭,或出自那些被学生们称为“温柔乡”、而被其他人称为“脏胡同”的公寓大楼里的住户。

莎拉敲敲门,里面传来约翰的声音,有一种古怪的被蒙起来的感觉:“门开着,莎拉!”

她皱皱眉,推开门。除了半个街区以外闪光警戒灯的黄光忽明忽暗地映照过来之外,约翰的房子里一片黑。家具全是一团团的黑影。

“约翰……?”

她不知道是保险丝断了还是怎么回事儿,于是试探着朝前走了一步,就在这时,一张脸现出在她眼前,漂浮在黑暗中,是一张从噩梦里走出来的脸,发出幽灵般腐烂的绿光。一只眼睛大睁,似乎正以一种受了伤的恐惧瞪着她,另一只紧闭的眼睛阴险地斜视着。脸的左半部,也就是眼睛睁着的那半面,似乎还算正常。但右半部就是一只怪物的脸,塌陷而又野蛮,厚厚的嘴唇向后拉开,露出杂乱无章且同样寒光闪闪的牙齿。

莎拉闷声一喊,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这时,灯一下子全亮了,约翰的公寓重现,黑暗的地狱边缘不见了,墙上的尼克松在推销二手车,地上是约翰母亲织的小地毯,葡萄酒瓶上放着蜡烛。那张脸不再放光了,她看到那不过是廉价商店在万圣节前夕卖的面具。约翰的蓝眼睛正透过睁开的眼洞闪闪发亮地望着她。

他摘下面具,亲切地站在那儿对她微笑,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褐色的毛衣。

“万圣节快乐,莎拉。”他说。

她的心还在“嗵嗵”猛跳。他真的把她吓到了。“真有意思。”她说着转身就走。她不喜欢被人这样吓唬。

他在门口揪住她:“哎……对不起。”

“你确实应该这么说。”她冷淡地看着他,或者说是尽量冷淡地看着。她的不快实际上已经消弭于无形了。她无法对约翰一直发脾气,就是这样。无论她爱不爱约翰(这个问题她一直尽力想搞清楚),都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对他不满,或者心怀怨恨。她甚至怀疑是否有人怨恨过约翰。这样想挺无聊的,她不禁笑起来。

“好啦,这不是挺好嘛,老兄。我还以为你要走呢。”

“我不是老兄。”

他的眼睛盯着她:“我注意到了。”

她穿着一件肥大的皮大衣,是仿浣熊皮或者类似的那种俗气的大衣,他单纯的好色本性惹得她又一次笑起来。“这事儿你没法儿表达。”

“哈,可以,我可以表达。”他说着一把抱住她亲吻。开头她还不回吻,但后来还是吻回去了。

“对不起吓到你了。”他友好地用自己的鼻子碰碰她的鼻子,松开她,拿起那个面具,说,“我还以为你看到这个面具会高兴呢。我打算星期五戴着它到主教室。”

“呃,约翰,那可是违反纪律的。”

“我会想法儿糊弄过去的。”他咧嘴一笑。而且见鬼的是,他真的会糊弄过去。

她每天到学校都戴着副女学究式的大眼镜,头发向后梳成一个髻,特别朴素,看起来有点儿滑稽。其他姑娘穿的裙子,长度刚好到内裤边下面,而她的裙子则是差不多到膝盖那里。(“我的腿比她们任何一个都好看。”莎拉也愤愤不平地想过。)她坚持按字母表来排座位,按照概率来说,这样做至少可以把那些捣蛋鬼互相隔开。她还坚决地把不守规矩的学生送到副校长那里,她的理由是,副校长作为一个主管人,一年要多拿500美元,而她没有这个待遇。但她一直都和那个高一的老师有冲突,主要是纪律方面。更令人烦躁的是,她开始感觉到有一个形成团体的、大家心照不宣的评审委员会——可能是一种学校意识——存在着,这个委员会对每一位新教师进行审议,而且委员会的关于她的意见是:她不是很合格。

约翰,从表面上看似乎处处都不是一个好老师应该有的样子。从一个班到另一个班,他总是迷迷糊糊地悠闲漫步,在打铃的间隙停下来跟人闲聊,还常常因此迟到。他让孩子们想坐哪里就坐哪里,因此每天同样的座位上却从不是同一个人(班上的坏孩子们总会被吸引到教室后面)。莎拉直到3月份才能记住他们的姓名,而约翰似乎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

他个子很高,人又懒散,孩子们都称他为“弗兰肯斯坦”。而约翰似乎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还很开心。迄今为止,他的班级大部分都是安静、守规矩的,只有少数学生逃课(莎拉上课一直都有学生逃课),而那个评审委员会,好像对他的反映就很好。他是那种再过10年就会获赠一本学校年鉴的教师,而她就不是。她有时候挺想不通这点,又懊恼不已。

“走前想喝瓶啤酒吗?来杯红酒?随便来点儿什么?”

“不用了,我只希望你穿得讲究点儿。”她说着抓住他的胳膊,决定不再生气了,“我一直以来都最少吃三个热狗。尤其是这种一年中最后一个乡村游园会的时候。”他们要去埃斯蒂,在克利夫斯·米尔斯镇以北20英里的地方,这个镇引人注意的是它在举行“新英格兰地区一年中最后一场乡村游园会”,不过说不准是不是最后一次。游园会在星期五晚上即万圣节前夕结束。

“星期五才发工资呢。我还是不错的,我有8美元。”

“噢……天哪,”莎拉翻翻眼睛,“我一直都觉得我要是洁身自好的话,总有一天我会碰到一个有钱‘干爹’的。”

他笑着摇摇头说:“我们男妓可是能赚大钱的,宝贝儿。我拿个外套就走。”

她从后面热辣辣地看着他,一个声音近期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在她脑海里,洗澡时、看书时、给班级进行考前准备时或是独自做饭时,总会出现。此刻又出现了,就像电视上一则30秒的公益广告:“他是个不错的人,很好相处,风趣,不会让你难受。但这就是爱吗?我是说,仅此而已吗?即便是学骑自行车还肯定会摔下来几次,擦破膝盖呢。就把它称作进入人生新阶段的一个仪式吧。不用想得太多。”

“我要去一下洗手间。”他高声说。

“呃。”她笑笑。约翰是那种总要宣布自己想上厕所这种事儿的人——天知道为什么。

她走到窗边,看外面的缅因街。孩子们正把车开进停车场,隔壁是“奥马克”,本地一个吃比萨喝啤酒的地方。她突然很想退回去和他们一起,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把烦心事抛到脑后(或者还放到前面等着),大学里是安全的。那是个理想中的地方,在那里,每个人包括老师都可能是彼得·潘那伙人中的一员,永远也长不大。而且总会由一个尼克松或者阿格纽来扮演胡克船长。

9月份他们上班的时候互相认识的,不过在他们一起上培训课程时她就见过他。她之前爱上的是一个“德尔塔·陶·德尔塔联谊会”会员,名叫丹,那个人跟约翰一点儿都不一样。丹帅得几近完美,尖刻多变的机智总是让她有点儿不舒服,酗酒,感情热烈,有时候他喝了酒还会变得好斗。她记得有一天晚上,在班戈的一家酒吧里就发生过那样的事儿。邻座的一个人开玩笑地表示他不同意丹对UMO足球队的一些说法,丹就问他“是不是想脑袋朝后回家”。那人道了歉,但丹不要道歉,他想打一架。他开始辱骂另一个男人的女伴。莎拉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别骂了,丹甩开她的手瞪着她,浅灰色的眼睛里射出古怪又执拗的光芒,让她把所有要说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最终,丹和那另一个男人到外面打了起来。那个人三十七八岁,大腹便便的,丹一直把他打得尖叫起来。莎拉以前还从没听过一个男人尖叫,她永远也不想再听见那样的叫声了。他们不得不赶紧离开那里,因为酒吧侍者看见后报了警。那天晚上她想独自回家(“噢?你确定吗?”她在心里生气地问自己),但回学校有12英里路,公交车在6点钟就停运了,便车她又不敢搭。

回去的路上丹不说话。他脸上擦伤了一处,只有一处。当他们回到她的宿舍哈特大厅的时候,她表示再也不想见他了,他说:“随便你吧,宝贝儿。”他的无所谓让她心寒,但后来他又给她打电话,她也就又跟他一起出来了。她心里为此而恨过自己。

情况一直持续到她最后一个学年的秋季学期。他让她既爱又怕。他是她第一个真正爱的人,即便到现在,距离1970年万圣节前夕只剩两天,他也还是她唯一一个真正爱过的人。她和约翰还没有上过床。

丹还是很不错的。尽管他在自私地利用她,但还是很不错。他从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因此她只能到校医务室里支支吾吾地说自己痛经,然后拿些避孕药。在性爱上,一直都是丹占上风的。她和他性高潮的时候不是很多,不过他过分粗鲁的做法也会让她有几次,在他们分开之前的几个星期,她才开始感受到一个成熟女人对高质量性爱的渴望,这种强烈的性欲又很令她困惑地混杂着一些其他感受:既讨厌丹又讨厌她自己,感觉这样一种被羞辱和被支配的性爱不应该被称为“高质量性爱”,还有懊恼她自己不能中止一段似乎并不满意的关系。

这段感情很快就结束了,就在今年年初。他因不及格而退学了。“你要去哪里?”她坐在他室友的床上怯生生问他,他正在把东西扔到两个皮箱里。她想问他一些其他的、更加私人的问题。你会住在这附近吗?你会找份工作吗?上夜校吗?你的计划里有我吗?最后这个问题是最重要的问题,但她没能问出口。因为任何回答她都没做好准备。她问了他这个看不出倾向性的问题,他的回答让她很震惊。

“越南吧,我想。”

“什么?”

他伸出手到一个书架上,草草翻了几张纸,扔给她一封信,是从班戈市征兵中心寄来的:一张体检通知单。

“你不能不去吗?”

“不能吧。我也不知道。”他点起一支烟,“我从没想过不去。”

她瞪着他看,满是惊愕。

“这种生活我过腻了。读大学,找工作,然后找个老婆。我猜你一直都想当个太太吧。别以为我没考虑过这事儿。没结果的。你知道不会有结果,我也知道。我们不合适,莎拉。”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所有问题都已经有答案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他的室友她倒是见过几次。1月到6月间,丹给他的室友寄过三封信。他当了兵,被下发到南方某地进行新兵训练。那是他室友听到的最后消息,也是莎拉·布莱克内尔听到的最后消息。

最初她想,她不会有事儿的。她没去听那些难过感伤的歌曲,就是人们总在午夜后汽车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些歌,没有失恋后那些陈词滥调或者大哭狂饮,没有因失恋而心灰意懒随便找个男人,也没有沉醉在酒吧里。那个春天大部分夜晚她都是在她的宿舍里静静地看书。分手是一种解脱,不是让人头痛的事儿。

上个月一次新生交友舞会上,她认识了约翰,他们两个都是看管教师,纯粹是碰巧。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才意识到她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是多么令人沮丧。那是一种你身处其中却看不透的东西,它几乎成为你自身的一部分了。就好像在西部一个市镇上,两头驴被拴在一根横杆上。其中一头是镇里的驴,它的背上除了一副鞍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另一头是一个采矿者的驴,它的背上背着重重的背包、宿营和做饭用具,还有4个50磅的装着矿石的麻袋。它的脊背在重压下弯曲成六角手风琴那样的形状。镇里的驴说:“你担着一副不一般的担子啊。”结果采矿者的驴说:“什么担子?”

事后回想,让她害怕的就是那种空虚,她患了5个月的呼吸节律异常。她在维齐镇上的弗拉格街租了一套小公寓,如果算上夏天,8个月来,她除了教课和看平装本小说以外什么也没干。她起床,吃早饭,上课,或是去参加她排定的工作面试,然然后回家,吃饭,睡午觉(有时候午觉长达4个小时),再吃饭,看书看到11点半左右,然后看电视看到困,上床睡觉。她不记得那段时期曾“思考”过什么。生活就是固定的程序。有时候她会有一些模糊的性渴望,那些女作家有时称之为“未获得满足的渴望”,她的对策就是冲个冷水澡。一段时间后,冷水澡渐渐变得让人厌烦,但也给了她某种苦涩的欠缺的满足感。

那期间,她会时不时地为自己在这整件事儿上如何成长为大人而自豪。她甚至都几乎没有想过丹——丹是谁,哈哈。后来她意识到,8个月里她没想过任何事情、任何一个人。那8个月里整个国家都经历了一阵战栗,而她却几乎没注意到。示威游行、戴着头盔和防毒面具的军警、媒体越来越猛烈地抨击阿格纽副总统、肯特州枪击事件、黑人和激进团体拥到街头上的那个暴力的夏天,这些事情可能就在电视节目的午夜场里播出过。而莎拉的注意力则完全在另一方面:她如何惊人地从与丹的恋情中恢复过来,如何有效地调整,如何欣慰地发现一切顺利。用那头驴的话说就是:什么担子?

再后来她就开始在克利夫斯·米尔斯中学教书,这对她自身来说是一次大变动,做了16年学生后跨到课桌的另一边了。那次交友舞会上她认识了约翰·史密斯(他可笑地起了个伟人约翰·史密斯的名字,这个人可靠吗?)。看到他注视她的样子,她完全建立了自信,那不是好色的眼光,而是对她穿一件浅灰色针织衫的风格所表现出的一种正当的、健康的欣赏。

他请她去看电影,“阴凉”电影院里正放映《公民凯恩》,她答应了。他们玩儿得很高兴,她还暗自想到没有烟花可放。她很欣赏他临别时的吻,心想:他肯定不是电影演员埃罗尔·弗林那样的好色纵欲者。他绝妙的俏皮话一直把她逗得发笑,她想,他真正成熟以后应该会成为喜剧演员汉尼·杨曼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以后,她坐在卧室里,看着贝蒂·戴维斯在晚场电影节目里演一个专横的职业女性,有一些想法涌上心头,她吃着苹果一下怔住了,震惊于自己的不诚实。

一个几乎一直在沉寂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就像在耳边响起:“你的意思是,他肯定不是像丹那样的人,是吗?”

“是的!”她确信,现在不仅仅是震惊了,“我一点儿都不想念丹了。那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那个声音说:“裹尿布才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丹不久前才离开。”

她突然意识到她正深更半夜独自坐在一所公寓里,吃着一个苹果,看电视上一部自己丝毫不感兴趣的电影,而做这一切是因为这些比思考要简单。当你不得不思考的问题都是你自身和你失去的爱情时,思考就真的相当无聊了。

的确很震惊。

她失声恸哭了。

约翰第二次约她,她出去了,第三次约她,她也去了,她事实上也在变。她不能说她又有了个约会对象,因为本身就不是那样。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姑娘,跟丹的感情结束后,约她出去的邀请很多,但她接受的仅有的几次约会是和丹的室友去德恩(Den)吃汉堡,现在她明白了(当时她后悔的情绪冲淡了些许厌烦),她只答应那几个乏味至极的约会,是为了向那个可怜的家伙打听丹的情况。就像那头驴说的:什么担子?

她大学时代的女友们毕业后大多消失在远方了。贝蒂·哈克曼跟着“和平队”去了非洲,令她那班戈市富有而又老派的父母很伤心,莎拉有时候很想知道,对贝蒂那雪白得不可能晒黑的皮肤,淡褐色的头发,以及她那冷漠的、女生联谊会风格的漂亮容貌,乌干达人会怎么看呢?蒂妮·斯塔布斯到休斯敦读研究生去了。雷切尔·尤尔根斯嫁给了她那位白马王子,现在正在马萨诸塞州西部某个穷乡僻壤怀孕呢。

莎拉有点儿惊讶地承认,约翰·史密斯是她在很长时期内所交的第一个新朋友,而她在高中时可是班里的“时尚小姐”呢。她还接受过克利夫斯另外两个老师的约会,这只是为了把一些事儿看清楚而已。一个是吉恩·塞得凯,新的数学老师,但他很明显是个老惹人烦的家伙。另一个叫乔治·朗兹,直接就想和她上床,她给了他一记耳光,第二天他们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他居然还有脸朝她挤眉弄眼。

但约翰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相处起来很容易。而且在性方面也很吸引她——只是,具体有多强烈她还没法儿直接说出来,起码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说。上个星期五之后,他们在沃特维尔举行10月份教师大会,有了点儿空闲,他邀请她回他的公寓吃自己做的意面。在煮酱汁的时候,他飞快地冲到街角去买葡萄酒,然后带回来两瓶苹果汽酒。跟他大声说要上卫生间一样,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他的风格。

饭后他们看电视,然后抱着亲吻。这时他的两个做大学讲师的朋友过来,拿着一份关于学术自由的教员意见书让他看,想听听他的看法。如果不是这件事儿,天知道他俩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他看那份意见书的时候,明显没有他平时的高兴劲儿。她看出来了,有些欣慰地窃喜,同时她的性欲望,就是那种“未获得满足的渴望”,也没有再让她感觉厌烦,那晚她没有用淋浴来消除渴望。

她从窗户边转过头,走到沙发边,沙发上放着约翰的那个面具。

“万圣节快乐。”她喃喃地说,笑了一下。

“什么?”约翰在那边大声问。

“我说你要是不快点儿来,我就自己走了。”

“哦,马上。”

“好!”

她的手指划过那个“杰基尔与海德”面具,左半边是和善的杰基尔,右半边是凶恶且不像人类的海德。感恩节的时候我们会在哪儿?她不知道。圣诞节呢?

这想法让她全身从上到下闪过一丝奇怪又兴奋的颤抖。

她是喜欢他的。他很普通,但也很可爱。

她又低头看那个面具,恐怖的海德的半边脸就好像块状的肿瘤一样,从正常的杰基尔的脸上长出来。它上面涂了荧光粉,能在黑暗中发光。

什么是普通?没有东西是普通的,也没有谁是普通的。真的没有。如果他那么普通,那他怎么能想要戴着这样的面具进主教室,而且还有信心保持课堂秩序?孩子们怎么能一边叫他“弗兰肯斯坦”,一边还尊重并喜欢他?什么是普通?

约翰出来了,穿过把卧室、卫生间与客厅隔开的珠帘。

要是他今晚想让我跟他上床,我想我会同意的吧。

这个念头很亲切,就像回家一样。

“你咧着嘴笑什么呢?”

“没笑什么。”她说,把面具扔回沙发上。

“不,真的,有什么好事儿吗?”

“约翰,”她一只手搭在他胸前,踮起脚轻轻亲了他一下,“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说的。好了,走吧。”

2

他们在大楼前厅的楼梯处停下来,约翰在扣他的牛仔夹克扣子,她又一次看那个海报,上面写着“罢课”,一个握紧的拳头,背景火红色。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今年又会有一次罢课。”

“因为战争吗?”

“战争只是这次罢课的部分原因。越南、后备军官训练队的争吵,还有肯特州,这些都让更多的学生激动。我都怀疑大学里有没有过书呆子这么少的时候。”

“什么意思,书呆子?”

“孩子们为了及格而学习,不关心社会,除非是他们出去时社会给他们提供一年1万美元的工作。书呆子就是除了他的毕业证以外,对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关心的学生。那个时代过去了。现在的学生大部分都是觉醒的。以后会有很大的变化。”

“对你来说这很重要吗?尽管你已经毕业了?”

他挺直身子:“女士,我是一名校友。史密斯,1970届。倒满酒杯,敬亲爱的老缅因州。”

她笑了:“别胡扯了,走吧。我想在今晚他们打烊之前坐一次旋转椅。”

“好。”他说,挽起她的胳膊,“我这就去开你停在街角的车。”

“还有8美元呢。这个晚上一定精彩极了。”

这晚多云,但没下雨,对10月底的天气来说,算是温和的了。头顶上,月亮正努力穿过云团。约翰静静地揽住她,她也向他靠紧了些。

“知道吗,莎拉,我非常非常想你。”他的语气大致是随便的,但并不是真的随便。她的心停了一下,随后又加快跳起来。

“真的吗?”

“我猜那个叫丹的人伤害了你,是吧?”

“我不记得他对我做的事儿了。”她实事求是地说,黄色的闪光警戒灯现在已到了他们后面的街区,光亮把他们前面的影子照得忽明忽暗。

约翰似乎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最后说:“我不会对你那样的。”

“你不会,我知道。不过约翰……需要点儿时间。”

“嗯,时间。我想我们都有时间。”

她后来想起这句话,有着无法言喻的苦痛,醒着的情况下难受,睡梦中还要更难受。

他们走到街角,约翰为她打开乘客一侧的门,然后绕过去坐到方向盘后:“你冷吗?”

“不冷,一个美好的夜晚,正适合出去。”她说。

“没错。”他赞同道,把车从路边开出来。她的思绪又回到那个荒谬的面具上。杰基尔这半边脸,约翰的蓝眼睛从大睁的眼洞后露出来,那是小说《化身博士》里那位医生吃惊的眼洞——嗨,那是我昨晚发明的鸡尾酒,我想他们没法儿在酒吧里拿到它,但这半边还算正常,因为你可以看到一点儿里面的约翰。而海德那半边脸,可把她吓坏了。那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它可以是任何人的眼睛,任何人都有可能。比如说丹。

埃斯蒂露天游园会里,游乐场的灯泡在暗夜中闪烁,摩天轮长长的辐条状霓虹灯起起落落,站在那里,她已经忘掉那个面具了。她和她的男伴在一起呢,他们要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场。

3

他们手挽手走进游乐场,都没有说话,莎拉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她少女时代的乡村游园会。她在南帕里斯长大,那是缅因州西部一个纸上城镇,有个大游园会是在弗赖堡。约翰从小在博纳尔镇,去的游园会也许是在托普瑟姆吧。但这些游园会都没什么区别,真的,而且这些年来也都没有太大变化。你把车停到泥地的停车场里,门口付两美元,走进游乐场就能闻到热狗、炸辣椒和洋葱、熏火腿、棉花糖、锯末以及新鲜的马粪等气味。你听到沉重的铁链传动的“隆隆”声,那是一种叫“疯狂老鼠”的小型过山车发出来的。你听到射击场上0.22英寸短弹的“砰砰”声,喇叭挂在大帐篷上,传出赌博游戏开奖人尖细刺耳的喊声,大帐篷里摆放着从当地太平间里拉来的长桌子和折叠椅。摇滚乐较劲般地跟汽笛风琴比谁吼得更响。你听到那些拉客者一成不变的叫喊:“25美分投两次,赢个毛绒小狗给你的孩子啊!嘿,嘿,在这儿啊,投吧,总有一次会赢!”游园会依然是原样。它把你又变成了个小孩子,心甘情愿且心急火燎地去上当。

“嘿!”她说着拖住他,“旋转椅!旋转椅!”

“当然啦。”他安慰地说。他递给售票处一个女人1美元的钞票,那女人给了他两张红色的票和两个10美分的硬币,从她正在看的《电影故事》上抬起头扫他一眼。

“‘当然啦’是什么意思?干吗要用那种语调跟我说‘当然啦’?”

他耸耸肩。一脸的无辜。

“不是指你说的话,约翰·史密斯,是指你说话的语气。”

旋转椅停下来了,乘客们下来,鱼贯而出,大部分都是青少年,穿着麦尔登呢做的CPO衬衫和敞开的风雪大衣。约翰领着她走上木头斜道,把票交给旋转椅的司机,那人看上去就像个全宇宙最无聊的有感知的生物一般。

“没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有工作人员把他们安排到一个小圆贝壳形座椅里,“吧嗒”一声锁上安全栓。“这些小车是在小环轨上的,是吧?”他问。

“对。”

“这些小环轨又是嵌在一个一圈圈转着的大圆盘上的,是吧?”

“对。”

“好,当转椅全速运行时,我们坐的这个小车在它小小的环轨周围快速移动,有时候会达到7个g,仅比从肯尼迪角起飞的宇航员们少5个g。我知道一个孩子……”约翰一本正经地朝她斜过身子。

“哦,你又要胡说八道了。”莎拉不自在地说。

“那孩子5岁的时候在门前台阶上摔了一跤,在他脊椎骨的最上方留下了一个特别细的小裂缝。10年以后,他死在了托普瑟姆游园会的游乐旋转车上……嗯……”他耸耸肩,悲悯地拍拍她的手,“不过你也许不会有事儿的,莎拉。”

“哦……我要下去……”

旋转椅带着他们飞转起来,把游园会和游乐场甩成一团上下起伏的模糊人脸和灯光,她惊声尖叫、大笑,一拳拳地擂他。

她朝他大喊:“小裂缝!我们下去后我要打你个小裂缝,你这个大骗子!”

“你现在感觉脖子上有什么裂开了吗?”他惬意地问。

“啊,你个骗子!”

他们回环旋转,越来越快,在他们“咔嗒咔嗒”地转第10次还是第15次时,他低下头亲她,小车子在轨道上呼啸着转动,把他们的嘴唇压在一起,温热、兴奋、紧贴。转车逐渐慢下来,他们的车子勉力在轨道四周发出“咔咔”的响声,最后摇摇晃晃地停下来。

他们走出来,莎拉捏住他的脖子,低声说:“小裂缝,你这个傻瓜!”

一个穿蓝色宽松长裤和便士乐福鞋的胖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约翰用大拇指向后面的莎拉指了指,说:“女士,这姑娘在骚扰我,你要是见到警察跟他说一下好吗?”

“你们年轻人总是自作聪明。”那个胖女人鄙视地说。她摇摆着朝赌博游戏的帐篷走去,腋下的包夹得更紧了。莎拉不禁笑起来。

“你真是不可救药。”

“我的下场会很惨的,我妈妈就经常这样说。”约翰承认道。

他们肩并肩沿着游乐场走,等着那种眼前和脚下天旋地转的感觉消失。

“你妈妈是不是个特别虔诚的教徒?”莎拉问。

“她是那种你能想象到的最虔诚的浸礼会教徒,”约翰承认道,“不过还好,不是太过分。我在家的时候,她忍不住会给我一些宗教小册子,但我不理她。爸爸和我对此都还能过得去。我过去常常想跟她理论,我想问她:如果该隐的爸妈是地球上第一代人类,那么该隐在挪得之地和谁一起生活呢?但又觉得这样有点儿刻薄,就没问。两年前,我以为尤金·麦卡锡能拯救这个世界,至少浸礼会教徒没让耶稣去竞选总统。”

“你父亲不信教吗?”

约翰笑了笑,说:“这个我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是浸礼会教徒。”想了一下,他又说:“爸爸是个木匠。”好像是解释问题似的。她笑笑。

“如果我们的母亲知道你正在和一个堕落的天主教徒谈朋友,她会怎么想?”

约翰立即说:“会让我把你带到家里,然后她就可以塞给你几份宗教宣传手册了。”

她停下脚步,仍旧牵着他的手,眼睛紧紧盯着他,问:“你想带我去你家吗?”

约翰那令人愉快的长脸变严肃了,说:“嗯,我愿带你去见他们……嗯,反过来也一样。”

“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他轻轻地问。突然她的喉咙发紧,头在抽痛,感觉想哭,于是她紧紧掐住他的手。

“啊,约翰,我真的喜欢你。”

“我更喜欢你。”他认真地说。

“带我去坐摩天轮吧。”她突然笑着要求。不要再谈这类话题了,等她有机会考虑清楚话题会引向何处时再说吧。“我想到高处去,那里我们能看到所有东西。”

“到了顶点我能亲你吗?”

“可以亲两次,如果你够快的话。”

他跟着她走到了售票处,交了1美元。付钱时他说:“我在念高中的时候,认识一个在游园会里工作的孩子,据他说组装这些娱乐设施的家伙们大部分都是醉鬼,他们漏掉了各种……”

“见鬼去吧,”她毫不在意地说,“没人能长生不老。”

“但每个人都想,你也知道吧?”他边说边跟着她进入一个晃悠的吊舱。

事实上,在顶点他亲了她好几次,10月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游乐场在下面铺展开来,像黑暗中一个闪光的钟面。

4

坐完摩天轮后,他们又去玩儿了旋转木马,虽然他很诚挚地告诉她感觉自己玩儿那个很蠢。他的腿太长了,跨在那些石膏马上简直可以双脚着地。她故意使坏地告诉他,她在中学时认识一个姑娘,心脏不好,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儿,她还和她的男朋友一起玩儿旋转木马……

“有朝一日你会难过的。建立在谎言基础之上的关系是不牢靠的,莎拉。”他充满诚意地说。

她回了他个字正腔圆的“呸”。

旋转木马完后又是迷宫镜屋,一个很不错的迷宫镜屋,让她想到了布拉德伯里所写《魔法当家》里面的游乐场,她基本一边走一边迷路。她看到约翰在镜屋的另一边,笨拙地转来转去,还朝她招手。有几十个约翰,几十个莎拉。他们相互绕行,以非几何角度来回晃动,然后又突然消失。她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转,用鼻子碰碰光洁的镜面,情不自禁地笑,一定程度上也是紧张造成的幽闭恐惧症的反应。一面镜子把她照成个托尔金笔下的矮人,另一面又把她照得极其瘦高难看,小腿有近1英里长。

他们终于逃了出来,他买了两个煎热狗和一纸杯油汪汪的法式炸薯条。炸薯条这东西一旦你超过15岁,就很难再吃出之前的那种味道了。

他们经过一处色情场所。三个女孩儿站在门外,裙子和胸罩上的装饰片光闪闪的,正和着杰瑞·李·刘易斯的一首旧曲子摇摆,拉皮条的用麦克风大喊着让客人们来。杰瑞·李·刘易斯的钢琴曲在锯末满地的拱廊左右飘荡,声音刺耳地唱道:“来吧宝贝儿,宝贝儿勇敢面对……我们没有骗你……一切都在摇晃……”

“花花公子俱乐部啊。”约翰惊叹道,又笑着说,“以前在哈里森海滩也有这么个地方。那个拉皮条的信誓旦旦地说,女孩子们就算把两只手绑在背后,都能一下子把你的眼镜从鼻子上拿下来。”

“嗯,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染上性病的方法。”莎拉说。约翰哈哈大笑。

他们身后,杰瑞·李·刘易斯的钢琴乐曲就像一辆疯狂老旧、永不报废的改装车一样,从沉寂的50年代里吵嚷出来,像在预示什么,皮条客的喇叭喊声渐行渐远,变得空洞。“来吧,老兄,过来吧,别不好意思,姑娘们就很好意思,一点儿不害羞!你懂的……不来看花花公子俱乐部表演,你受的教育就不完整啊……”

“你不想回去完成你的教育吗?”她问。

他笑着说:“不久前我已经完成那门学科的基础课了。我想我可以等段时间再拿我的博士学位。”

她看了一眼手表:“啊,时候不早了,约翰。明天还有课。”

“对。但好歹今天也是星期五啊。”

她哀叹一声,想起她的第5节自习课和第7节“新小说”课,这两节课上人都特别吵闹。

他们穿过人群往回走,往游乐场的热闹地方走去。人流在逐渐减少。旋转椅已经打烊了。“疯狂老鼠”旁,两个工人嘴角叼着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正往上盖帆布。“投圈圈游戏”的那个老板也在关灯。

“你星期六有事儿吗?”他问道,突然间显得没自信了似的,“我知道这么问有点儿仓促,但是……”

“我有事儿。”她说。

“哦。”

他垂头丧气的“哦”声让她听了不忍心,就此逗弄他可就太刻薄了:“我打算和你在一起。”

“啊,是吗?……哦。嘿,那好啊。”他冲着她笑,她也对他笑笑。她大脑里那个声音突然又冒出来了,有时候这个声音就像是有人对她说话那般真实。

“莎拉,你又感觉好了。感觉到幸福了。这不是挺好的吗?”那个声音说。

“嗯。”她说。她踮起脚迅速亲了他一下,然后在自己的勇气消失之前赶紧说:“在维齐镇那儿有时候是特别孤独寂寞的,你知道。也许我可以……差不多……跟你过夜吧。”

他看着她的眼神显得热情亲切,另外还有推测的意思,让她内心很兴奋:“你想那样吗,莎拉?”

她点点头:“想。”

“太好了。”他说,胳膊搂住她。

“真的吗?”莎拉带有一丝害羞地问。

“我还害怕你改变主意呢。”

“不会改,约翰。”

他把她搂得更紧:“那今天晚上我可幸运喽。”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幸运大轮盘前面,莎拉后来回想起来,那是游乐场那边方圆30码的范围内唯一一处还在开张的摊位。老板站在柜台后,刚刚清理完一遍里面的灰尘,把那些夜晚游戏期间可能从游戏板上掉下去的硬币都捡起来。也许这是他收摊儿之前最后一次例行工作吧,她想。老板后面就是那个外围边缘装着一圈小灯泡的大辐条轮。他一定是听到约翰说的话了,因为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说他的推销套话,眼睛还在他摊位的泥地上搜寻闪烁的银光呢。

“嘿——嘿——嘿,感觉幸运你就来转幸运大轮盘吧,先生,美分变美元。一切都在转盘里,试试你的手气,小小一个硬币就能转起幸运大轮盘啊。”

约翰循声望去。

“约翰?”

“这人说得对,我觉得我挺幸运。你要是介意……”他向下看着她。

“没事儿。时间不要太长就行。”

他又带着那种直率的推测意味看了她一眼,她突然有点儿身子发软,不知道和他在床上是怎么样的。她的肚子里稍有些不适,让她突然袭来的性渴望中夹杂着一丝想吐的感觉。

“不会长。”他看着那个摊贩说。身后的游乐场上人已经很少,头顶上的阴霾散开了,变得寒冷起来,三人呼吸间呵出团团白气。

“试试手气,年轻人?”

“好。”

到了游园会的时候他就把现金都换到前面口袋来了,现在他把剩下的钱都拿出来,还有1美元85美分。

游戏板是一块黄色长方条塑料板,上面标着数字,方框内画上输赢比率。它看起来有点儿像一种轮盘赌的面板,但约翰马上就看出来,如果玩儿过拉斯维加斯轮盘赌的话,再玩儿这个,它的输赢比率会让人觉得很没意思。玩儿数字组合,输赢的比率只有2比1,有两个庄家号,“0”和“00”。他跟那摊贩说这样赢了也很没意思,但那人只是耸了耸肩。

“你想玩儿拉斯维加斯的,那就去拉斯维加斯呗。我能说啥呢?”

但今晚约翰兴致颇高。那个面具搞得气氛一开始并不好,但此后却变得越来越愉快了。事实上,这是他这几年来能记得起的运气最好的一个晚上了,也可能是他长这么大以来运气最好的一个晚上。他看看莎拉。她面色红润,两眼亮晶晶的。“你什么意见,莎拉?”

她摇摇头,说:“我对这一窍不通。你呢?”

“赌一个数字。要么赌红黑,要么赌单双数,要么赌一列10个数字。赔率都不同,至少它们可能是不同的。”他看着摊贩,摊贩也漠然地看着他。

“押黑的吧,这颜色看着振奋一点儿。”她说。

“黑。”他说着把一个10美分硬币推到黑框内。

摊贩瞪着他宽大的游戏板上那一个硬币,叹了口气,说:“好大的玩家呀。”然后朝轮盘转回身。

约翰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摸了摸额头,突然说:“等等。”然后把一个25美分硬币推到标着“11—20”数字的框内。

“定了?”

“定了。”约翰说。

摊贩转了一下轮盘,轮盘灯圈内部随之旋转起来,红黑两色融为一体。约翰心不在焉地擦擦额头。轮盘开始慢了,他们能听到那根木制小钟舌发出类似于节拍器的“嘀嗒嘀嗒”声,它滑过区分数字的刻度线,到了8、9,好像要停到10上,然而随着最后一次“嘀嗒”声,它滑进11的狭槽停了下来。

“女士输,先生赢了。”摊贩说。

“你赢了,约翰?”

“好像是吧。”约翰说。那名摊贩把两个25美分硬币放到他原来的那个硬币旁边。莎拉小声尖叫了一下,几乎没留意到摊贩收走了那10美分硬币。

“跟你说了嘛,我的幸运之夜。”约翰说。

“两次才是幸运,一次只是侥幸。来啊来啊。”那摊贩喊道。

“再来一次,约翰。”她说。

“行啊。还是这样押。”

“听天由命?”

“对。”

摊贩再次旋动轮盘。莎拉悄声问约翰:“听说这些游乐场轮盘不是都会搞鬼的吗?”

“过去是。现在国家在查他们,他们就只靠那过分的输赢比率来赢钱了。”

轮盘到了最后一圈“嘀嗒”声。指针划过10,进入约翰所押的范围内,还在缓缓走动。

“加油,加油!”莎拉喊道。两个正往外走的少年停下脚步观看。

木头钟舌现在已经移动得非常非常慢,划过16,然后17,最后在18处停下来。

“先生又赢了。”摊贩再次把6个25美分的硬币推到约翰那堆钱边。

“你发财了!”莎拉得意大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好运气啊,小伙子。”摊贩也热切地承认道,“谁也不会在走运的时候不玩儿了啊。来啊来啊。”

“要不要再玩儿?”约翰问她。

“干吗不玩儿?”

“对,再玩儿吧,老兄。”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说,他的夹克衫上缀着一枚印有吉米·亨德里克斯头像的徽章,“那家伙今晚赢了我4美元呢。我想看他输。”

“你也来吧。”约翰跟莎拉说,他从自己的9个25美分硬币中拿出一个给她。莎拉犹豫了一阵后,把钱放到21上。游戏板上写着,单个数字押注如果命中的话,输赢比率是10比1。

“你要押中间区是吧,小伙子?”

约翰低头看堆在游戏板上的8个硬币,又开始摸额头,好像有点儿头痛似的。突然,他把硬币从面板上撮起来,叮当作响地捧在手中。

“不押了,给这位女士转吧。我这次看着。”

她看他,不解:“怎么了?”

他耸耸肩:“只是一种直觉。”

摊贩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上帝赐予我力量来对付这些笨蛋吧,随后再次将他的转盘开转。转盘转啊转,慢下来,最后停到“00”上。“庄家赢,庄家赢。”摊贩连声说着,把莎拉的钱拨拉到他的围裙里。

“约翰,这公平吗?”莎拉问,她心疼了。

“‘0’和‘00’就是庄家赢。”他说。

“你不押真是太聪明了。”

“我也觉得是。”

“你们想让我继续转轮盘,还是去喝杯咖啡?”摊贩问。

“继续转。”约翰说,他把硬币分成两堆,每堆4个,放到第3区。

灯下的轮盘迅速转动,莎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旋转,问约翰:“像这样一个地方一晚上能赚多少?”

又有4个成年人加入年轻人围观的行列,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建筑工人体格的男人说:“不管在哪里,500到700美元总是有的。”

那摊贩又翻了个白眼,说:“嗬,老兄,但愿你说得对吧。”

像建筑工人的那个男人说:“哈,可别跟我哭穷。我20年前就干过这把戏。一晚上500到700美元,一个星期天2000美元妥妥的。而且那还是不搞鬼地玩儿。”

约翰眼睛一直盯着轮盘,此刻轮盘转得很慢了,能看清楚上面一闪而过的数字。过了0和00,又过了第1区,慢慢走,过了第2区,还在慢慢走。

“太快了,老兄。”一个少年说。

“不着急。”约翰说,声音古怪。莎拉看了他一眼,他那张友善的大脸有种奇怪的不自然,蓝眼睛颜色比平时要黑,显得遥远、恍惚。

指针停到了30,不再移动。

约翰和莎拉背后的一小群人齐发一声欢呼,连摊贩也不得不佩服地连声说:“好运气,好运气。”像建筑工人的男人在约翰背后大力拍了一巴掌,拍得他还晃了一下。摊贩手伸进柜台下的罗伊谭牌(Roi-Tan)雪茄匣子里,拿出4美元放到约翰的8个硬币旁。

“行了吗?”莎拉问。

“再玩儿一次。如果我赢了,这伙计就替我们付了游园会钱和汽油钱了。输了,我们大概也就是损失50美分。”

“来啊来啊。”摊贩高喊。他现在兴奋起来了,声音恢复了节奏:“想押哪儿就押哪儿!来吧各位,旁观没意思。一圈一圈转,停哪儿谁也不知道!”

像建筑工人的男人和两个少年走到约翰和莎拉旁边。商量了一会儿后,那两个少年共同拿出50美分零钱,放到中间区。那个工人似的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史蒂夫·伯恩哈特,他在标着“双”的方框内放下1美元。

“你呢,老兄?还在原位?”摊贩问约翰。

“对。”约翰答道。

“哦,伙计,那可有点儿冒险啊。”其中一个少年说道。

“大概吧。”约翰说,莎拉朝他笑了笑。

伯恩哈特打量了约翰一眼,然后突然把他那份钱换到了第3区。跟约翰说他有点儿冒险的少年“唉”了一声说道:“管他呢。”然后也把他和他朋友的50美分换到第3区。

“所有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了。你们就这样了?”摊贩问他们。

几个人都没说话,表示默许。两个杂工也慢慢走过来观看,其中一个带着个女友,逐渐黑下来的拱廊内,幸运大轮盘场地前此刻也聚集起一小群人了。摊贩对着轮盘用力一转,12双眼睛盯着它转动。轮盘这里的光亮尽管很强,但总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鬼祟凶险,莎拉又看了一眼约翰,他的脸显得异常陌生。她又想到了那个面具,杰基尔和海德,单数和双数。她的肚子里翻腾了一下,让她觉得身子有点儿发虚。轮盘慢下来了,开始出现“嘀嗒”声。两个少年叫嚷着催促轮盘向前走。

“再来点儿,宝贝儿,再来点儿,宝贝儿。”史蒂夫·伯恩哈特用哄小孩儿的口气说。

轮盘“嘀嗒嘀嗒”,指针进入第3区,在24上停下来。人群中又爆发出一声欢呼。

“约翰,你赢了,你赢了。”莎拉叫喊道。

摊贩不高兴地吹了声口哨,给他们付钱。那两个少年1美元,伯恩哈特1美元,约翰12美元。现在前面的游戏板上有他的18美元了。

“幸运,太幸运了,来啊来啊。再来一次,伙计?这轮盘今晚是你朋友啊。”

约翰看着莎拉。

“你定吧,约翰。”但她突然感到心神不安。

“再玩儿吧,老兄。我特想看这家伙输。”戴徽章的少年鼓动他。

“行吧,最后一次。”约翰说。

“想押哪儿就押哪儿啊。”

众人都看约翰,约翰想了一会儿,手擦着额头。他平时快乐的脸现在平静、严肃、沉着。他盯着灯光笼罩下的轮盘,手指不住地摩挲着右眼上方光滑的皮肤。

最后他说:“还是原位吧。”

人群中发出狐疑的低语。

“老兄,真的冒险了。”

“他运气挺好。”伯恩哈特说,但声音含混。他回头看了眼他的老婆,他的老婆耸耸肩,一副根本不懂的样子。伯恩哈特最后说:“不管怎样我跟定你了。”

戴徽章的少年看看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耸了下肩,点点头。他转头对摊贩说:“好吧,我们也放原位。”

轮盘转动开来。莎拉听到他们身后一个杂工跟另一个打赌5美元,说不会再转到第3区。她的胃里又翻滚了一下,所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停,而是不断翻滚,她意识到自己闹肚子了。冷汗从她脸上冒出来。

轮盘在第1区开始慢下来,两个少年中的一个不高兴地拍拍手,但没有马上离开。轮盘“嘀嗒嘀嗒”地走过11、12、13。摊贩终于眉开眼笑了。“嘀嗒嘀嗒嘀嗒”,14、15、16。

“还在走。”伯恩哈特说,声音里含着惊奇。摊贩瞪着他的轮盘,好像恨不得伸出手去一把拽住它似的。轮盘“嘀嗒嘀嗒”走过20、21,在一个狭槽停下来,那是22。

人群再一次欢呼胜利,这时已经差不多有20个人了。看起来好像所有离开游园会的人都聚集到这儿了。莎拉隐约听到输了钱的那个杂工一边掏钱一边嘟囔着“狗屎运”什么的。她的脑袋轰然作响,双腿突然觉得晃得厉害,肌肉颤抖,站都站不稳了。她迅速眨了几下眼睛,但只让她感到一阵疼痛带来的眩晕恶心。世界看起来以某种歪斜的角度向上倾斜,好像他们从旋转椅上慢慢回到地面上来似的。

吃了不干净的热狗了,她郁闷地想。这就是你来乡村游园会上碰运气的代价,莎拉。

“来啊,来啊。”摊贩声音有些沉闷地喊了两嗓子,给他们付钱。两个少年2美元,史蒂夫·伯恩哈特4美元,约翰则是一沓——3张10美元,1张5美元,1张1美元。摊贩虽然不是很高兴,但他很乐观。如果这个长着一头漂亮金发的瘦高男人再押一次第3区,那么他几乎可以肯定会把之前输掉的全捞回来。只要钱还在游戏面板上放着,它们就不是这个瘦男人的。要是这人走了呢?嗯,那他拿上今天大轮盘赚的1000美元走就行了,晚上这点儿损失他还是能负担得起的。有人在索尔·德拉莫尔的大轮盘上赢钱了,这种话会传播开来的,到明天这里的赌注就会超过以往。有人赢钱这是好广告啊。

“想押哪儿就押哪儿啊。”摊贩有节奏地喊叫。又有几个人走到游戏板前,下了些10美分和25美分的硬币。但摊贩的眼睛只盯着最会玩儿钱的人。“你呢,小伙子?想赢吗?”

约翰低头征求莎拉的意见:“你说……嘿,你没事儿吧?你的脸怎么惨白惨白的?!”

“肚子不舒服。”她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想是热狗的问题吧。我们能走了吗?”

“能,当然。”他从面板上收起那沓皱巴巴的钞票,不经意地又看了一眼轮盘。他眼睛里那种对她的热情关切消减了,双眼似乎再一次黑下去,现出冷静审视的目光。他看那轮盘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小男孩儿在看他自己的蚂蚁群一样。她暗想。

“稍等一下。”他说。

“好的。”莎拉回应。但她此刻感到的不仅仅是肚子难受,还感觉特别晕,晕得要昏倒在地。小肚子传来让她害怕的“咕噜噜”的声响。天哪,拜托了,千万不要拉肚子。

她想:不把钱都输回去他是不会罢休的。

但随后她又莫名其妙地确信:他不会输。

“你怎么做,伙计?赌还是不赌,参加不参加?”摊贩问他。

“要玩儿就玩儿,不玩儿拉倒。”一个杂工说,然后发出一串神经质的笑声。莎拉的头直发晕。

约翰突然把手里的纸币连同硬币全部放到游戏板一角。

“你要干啥?”摊贩问,他真的震惊了。

“全部押19。”约翰说。

莎拉想要呻吟一声,但又咽了回去。

人群窃窃私语。

“悠着点儿。”史蒂夫·伯恩哈特在约翰耳边说。约翰没理他,无动于衷地盯着大轮盘。他的眼睛看上去接近于紫色了。

突然一阵“叮当”声,起初莎拉还以为是自己耳鸣了,然后她才看到,那些人把他们放到游戏板上的钱纷纷拿回去,只留下了约翰一个人的。

她想喊:不要!别这样,不要一个人,这不公平……

她勉强把话咽了回去。她怕她一开口就会吐出来,肚子现在太难受了。约翰那堆赢来的钱孤零零地躺在裸露的灯泡下,54美元,而且,押单个数字的输赢率是10比1。

摊贩舔舔嘴唇,说:“先生,国家规定不允许我接受超过2美元的单个数字下注。”

伯恩哈特嚷道:“得了吧,国家还规定不允许你接受超过10美元的数字组合下注呢,你刚刚还让这伙计下注18美元了。干什么,怕了?”

“没有,只是……”

“快点儿吧,不管怎样。我女朋友病着呢。”约翰生硬地说。

摊贩打量了一下众人。众人也在用不友好的眼光回看他。真是糟糕。他们不明白,这家伙完全就是在扔钱,而他,正在试图制止呢。算了,别扭捏了。无论他怎么做,人们都不会喜欢。那就让这家伙输个底朝天吧,他也正好打烊。

“好吧,”他说,“只要你们这里面没有检查人员……”他转头面向轮盘:“一圈一圈转,停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他转动轮盘,数字连在一起,一片模糊。那一刻似乎凝固了,除了轮盘的“呼呼”声、吹动帆布的夜风声以及莎拉自己脑袋中由于肚子难受引发的“轰轰”声以外,再无其他声音。她内心里好想让约翰抱住她,但他只是安静地站着,两手搭在游戏板上,眼睛盯着似乎决意要永远转下去的轮盘。

终于,轮盘慢到她能看清楚上面数字的地步了,她看到了19,黑色底面上亮红色的1和9。上下,上下。轮盘平滑的“呼呼”声开始变成平稳的“嘀嗒嘀嗒”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

数字慢慢地、从容地走过指针。

“天哪,不管怎么说,越来越近了!”一个杂工喊道,声音中透着惊讶。

约翰冷静地站着,看着轮盘,她看到他的眼睛几乎都变成墨色的了。(也有可能是她肚子难受带来的错觉,蠕动的、揪心的一波一波东西正在她肚子里翻滚。)她想到了那个“杰基尔与海德”面具,突然间无缘无故地害怕起他来。

嘀嗒嘀嗒嘀嗒。

轮盘“咔嗒”着转进第2区,转过15、16,“咔嗒”转到17,一瞬的勉强之后,又过了18。伴随着最后一声“嘀嗒”,指针落到19的狭槽里!众人皆屏住呼吸。轮盘缓慢转动,把指针推向19和20之间的小刻度线上。在那1/4秒的瞬间内,好似指针无法被定在19上,最后的一点儿速度让它走向20。可就在这时,轮盘反弹了一下,力量用尽,不再移动。

那一刻,人群寂静无声。没有一丝声音。

随后,少年之一,声音轻而敬畏地说:“哎,老兄,你刚赢了540美元。”

史蒂夫·伯恩哈特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从没有。”

到此时,人群才欢呼起来。约翰的后背不断受到拍打。人们擦过莎拉朝约翰而去,他们被分开的那一刻,她有些糟糕的、赤裸裸的恐慌感。疲软无力的她被撞来撞去,肚子里滚胀如雷。十几个轮盘的残影在她眼前黑漆漆地飞旋。

片刻之后,约翰又和她在一起了,她带着一丝欣喜地看到,这回是真正的约翰,而不是那个看着轮盘最终结果、镇静得像个人体模型的人。他表情不知所措,很担心她的样子。

“对不起宝贝儿。”他说。她喜欢他这样。

“我没事儿。”她回答,但她也不知道她有事儿还是没事儿。

摊贩清清嗓子,说:“打烊了,打烊了。”

人群发出一片无奈、不满的吵嚷声。

摊贩看着约翰,说:“年轻人,我只能给你一张支票了。我摊位里没有放那么多现金。”

“没问题,怎么都行,只要快点儿。这姑娘真的病了。”

“当然了,他会给你一张根本无法兑付的支票,然后他自己跑到佛罗里达去过冬。”史蒂夫·伯恩哈特说。

摊贩说:“亲爱的,我向你保证……”

“嘁,跟你妈去保证吧,也许她相信你。”伯恩哈特说着突然手伸过游戏板,在柜台下摸索起来。

摊贩大叫:“嘿!抢劫啊!”

人们都对他的叫喊无动于衷。

“快点儿吧。”莎拉喃喃自语道。她的脑袋直发晕。

约翰赶紧说:“现金不现金没关系。请别管我们了。这姑娘病了。”

“噢,老兄啊。”夹克衫上缀着徽章的少年说,但他和他的同伴不情愿地退到了一边。

“不要,约翰,拿上你的钱。”尽管莎拉现在只是在靠意志的力量压制呕吐,但她还是这样说。500美元相当于约翰三个星期的工资呢。

“给钱,你这个卑鄙的吹牛的家伙!”伯恩哈特发飙了。他把那个罗伊谭雪茄烟匣子从柜台下拿上来,看都没看里面一眼就直接扔到一边,又在下面摸索起来。这回他提出一个带锁的铁箱子来,上面漆着工业用绿漆。他“砰”的一声把箱子放到游戏面板上,说:“这里面要是没有540美元,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的衬衫吃了!”他在约翰肩头重重拍了一巴掌,“稍等,小兄弟。马上就要领工资了,领不到我就不叫史蒂夫·伯恩哈特!”

“真的,先生,我没那么多……”

“给钱!”史蒂夫·伯恩哈特身子伸过去,“否则我保证你关门大吉!我说话算话。”

摊贩叹了口气,在衬衣里摸索。他拿出一把拴在细链子上的钥匙。众人都松了口气。莎拉再也坚持不住了。她的胃鼓胀起来,然后突然间像死了般安静。所有东西都要上来了,所有东西,以特快列车的速度。她跌跌撞撞地从约翰身边跑开,冲出人群。

“宝贝儿,你没事吧?”一个女声问她,她胡乱摇摇头。

“莎拉?莎拉!”

你躲不开那个面具。她脑子里含糊混乱地想。在她匆匆跑过旋转木马时,那个发光的面具似乎就在她眼前游乐场的黑暗里晃悠。她的肩膀撞到一根路灯杆上,打了个趔趄,她扶住它,吐起来。就好像有一个恶心油滑的拳头在一路追着她,抽动蹂躏她的胃似的。她尽情呕吐起来。

像棉花糖的气味。她觉得,一声呻吟后,她连续吐起来。眼前金星乱冒。最后一次吐上来的已经仅仅是些黏液和空气了。

“啊呀……”她无力地喊道,靠在路灯杆上,撑住身体。身后,约翰在喊她的名字,但她没力气回应,也不想回应。她的肚子稍稍平静了些,她想从黑暗中站起来,庆贺自己还活着,庆贺自己挺过了这个游园会之夜。

“莎拉?莎拉!”

她吐了两口唾沫,让嘴里干净了些。

“这儿呢,约翰。”

他绕过安装着石膏马的旋转木马过来。她看到他一只手里紧抓着一厚捆钞票,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没事儿吧?”

“不好,不过好点儿了。我刚吐了。”

“哎呀,老天。我们回去吧。”他轻轻挽起她的手臂。

“你拿上你的钱了啊。”

他低头看了眼那捆钞票,把它胡乱塞进裤子口袋。“嗯,一部分,也有可能全部吧,我也不知道。那个壮汉点过了。”

莎拉从包里掏出一方手帕,开始擦嘴。想喝水,特别想喝,她想。

“你要小心点儿,一大笔钱呢。”她说。

“不用辛苦得来的钱常带来厄运。”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妈说的。她有很多忠告。她很反对赌钱。”

“彻底的浸礼会教徒。”莎拉说,身子在一抽一抽地发抖。

“没事儿吧?”他问,尽显关切。

“身上发冷。等我们上了车我得开足暖气,然后……啊,我又要吐了。”

她转过身发出痛苦的一声,干呕出一些唾沫,身体摇摇晃晃。他扶住她,轻柔但稳固:“你能回车上吗?”

“可以。现在好了。”不过她的头在痛,嘴里味道难闻,后背和腹部的肌肉感觉都从关节处跳了出来,好像拉伤了,而且都在痛。

他们一起沿着游乐场慢慢走,在锯末中拖着脚步走,关闭了的帐篷舒舒服服地躺在夜色中。他们身后,一道黑影滑行上来,约翰迅速向周围扫了一眼,大概才明白过来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了。

是那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大约15岁的样子。他腼腆地朝他们笑笑,对莎拉说:“希望你感觉好些了。就是热狗的问题,肯定是。你很容易买到坏了的。”

“唉,别说热狗了。”莎拉说。

“需要帮忙扶她到车上吗?”他问约翰。

“不用,谢谢。我们自己可以。”

“好的。我也得走了。”不过他又停留了一下,脸上腼腆的微笑漾开来,咧嘴笑着说,“我爱看那家伙输。”

说完他扎入茫茫的夜色中。

黑暗的停车场里,莎拉那辆白色的小旅行车是留下的唯一一辆车;它蹲踞在钠光灯下,就像一只遭遗弃的、被人忘记的小狗。约翰为莎拉打开乘客一边的门,莎拉小心地蜷起身子钻进去。他轻轻滑到方向盘后,启动了车子。

“暖气要过几分钟才有。”他说。

“没事儿。我现在很热。”

他看看她,发现她脸上有汗冒出来,说:“要不我们去东缅因医疗中心看急诊吧,如果是沙门氏菌感染的话,是很严重的。”

“不用,我没事儿。我只想回家睡觉。明早我要早早起床,给学校打电话请病假,然后再接着睡。”

“不用麻烦起那么早。我到时候会替你打电话的,莎拉。”

她感激地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

他们朝着主街返回。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到你那边了,真的。”莎拉说。

“这不怪你。”

“就是。我恨死那个坏热狗了。真不幸。”

“我爱你,莎拉。”约翰说。这句话就这么说出来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飞驰的汽车里,这句话回响在两人之间,等着接下来的反应。

莎拉说了她所能说的话:“谢谢你,约翰。”

汽车继续向前行驶,车内一片沉默,一团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