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笑面虎 第四章 笑面虎

虎皮下藏的是人,但在人皮下藏的却是——野兽。

1

到了8月中旬,约翰发现除了车库那边的努·帕还留守在他的岗位上,查茨沃斯庄园里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在新学年和纺织厂繁忙的秋季开始之前,罗杰·查茨沃斯一家暂时关了庄园,去蒙特利尔度假3个星期放松一下。

罗杰把他妻子的梅赛德斯-奔驰(Mercedes-Benz)车钥匙留给了约翰,他开着这辆车回博纳尔看他父亲,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像个大人物一样。他父亲跟查尔妮·麦肯齐的交往已进入关键阶段,赫伯特再也不会因每次狡辩说他是因为“怕房子塌下来砸着她才对她感兴趣”而觉得纠结了。事实上,他已经完全绽放他求偶的羽毛,准备求婚了,约翰有点儿替他紧张。3天后,约翰回到查茨沃斯庄园,读读书,写写信,沉浸在宁静中。

他躺在游泳池中央的橡皮漂浮椅上,一边喝着七喜汽水,一边读着《纽约时报书评》,这时努·帕走到池边,脱去草鞋,把脚放进水中。“啊,太舒服了。”他冲约翰笑笑,“很安静,对吧?”

“非常安静。”约翰同意说,“公民课学得怎么样了,努·帕?”

努·帕说:“很好,星期六我们会有一次野外旅行。第一次,非常期待,很激动。全班都会‘是’旅行。”

“‘去’旅行。”约翰纠正了努·帕的语法错误,微微一笑,眼前出现了努·帕全班人沉醉在致幻剂或裸头草碱中的画面。

“你刚才说什么?”他很有礼貌地扬起眉毛。

“你们全班都会‘去’旅行。”

“对,谢谢。我们要去参加在特里姆布尔的政治演讲和集会。我们都觉得在大选之年能参加公民学习很幸运,很有教育意义。”

“是啊,真的是。你们要去看谁?”

“格雷格·斯蒂……”他停下来,又小心翼翼地重新纠正了自己的发音,“格雷格·斯蒂尔森,他独立竞选美国众议院的议席。”

“我听说过他,你们有没有在课堂上讨论过他,努?”约翰说。

“是的,我们讨论过他,他是1933年出生的,在很多行业干过。1964年他来到新罕布什尔州。我们的导师告诉我们,他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所以人们没有把他当‘投机户’。”

“‘投机政客’。”约翰纠正道。

努彬彬有礼地看着他。

“那个词应该是‘投机政客’。”

“对,谢谢。”

“你们发现斯蒂尔森有点儿古怪了吗?”

努说:“在美国,他也许古怪,在越南,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人们……”他坐那儿斟酌着,小巧的脚在池中拍着水。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约翰。

“我不知道怎么用英语描述我想说的。我们那里的人玩儿一种游戏,叫‘笑面虎’。这游戏很古老,人们很喜欢玩儿,就像你们的棒球一样。一个孩子扮成老虎的模样,你知道,他披上一张虎皮。其他孩子在他又跑又跳时去抓他。披着虎皮的孩子就大笑,同时他也号叫,也咬人,因为游戏就是那样。在我们国家,共产党执政之前,许多村子的首领会扮演‘笑面虎’的角色。我觉得这个斯蒂尔森也知道这个游戏。”

约翰看着努,内心开始不安。

努似乎一点儿也没有那种不安,他微笑着说:“所以我们会亲眼去看看。看完后我们一起野餐。我自己做两个馅儿饼。我想应该很不错。”

“听起来不错。”

“会很不错的。”努边说边站起来,“之后,我们会在班上讨论在特里姆布尔的所见所闻。也许我们会写作文。写作文容易多了,因为你可以查到准确的词、恰当的词。”

“是的,有时写作更容易。但我从没遇见一个相信这一点的中学生。”

努笑了:“查克怎么样?”

“他进步很快。”

“是的,他现在开心了,不是假装的。他是个好孩子。”他站起来,“休息一下吧。约翰。我去睡会儿。”

“好的。”

他目送努走开,他的身材瘦小、纤弱、轻快,穿着一条蓝牛仔裤和一件旧的条纹工作衬衫。

披着虎皮的孩子就大笑,同时他也号叫,也咬人,因为游戏就是那样……我觉得这个斯蒂尔森也知道这个游戏。

不安再次袭上心头。

池中的躺椅轻轻地上下浮动。太阳暖洋洋地抚摸着他的身体。他又打开那本《书评》,但书中的文章再也无法吸引他的注意。他放下书,划着小橡皮漂浮椅到了池边,上了岸。特里姆布尔离这里不到30英里。这个星期六他也许应该驾着查茨沃斯夫人的汽车去那里,亲眼看看格雷格·斯蒂尔森本人,身临其境地去感受一下他的表演。也许……也许还应该握握他的手。

不。不!

为什么不呢?要知道,在这个选举年,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把接触政客们当成他的一种爱好了。再多接触一个又有什么让人心烦的呢?

但他的确很心烦,的确。他的心跳得比平常更快更激烈,手里的杂志也拿不稳,掉入了池中。他抱怨着把它捞起来时,书都快湿透了。

不知怎么回事儿,格雷格·斯蒂尔森会让他联想到弗兰克·多德。

真是荒唐。他只不过在电视里见过斯蒂尔森一次,不应该对他有任何感觉啊。

离他远点儿。

嗯,或许应该,或许不应该。也许这星期六他该去波士顿看场电影。

但当他回到客房换衣服的时候,一种奇怪而又强烈的惊恐盘踞在了他的心上。这种感觉就像你暗地里痛恨一位老朋友那样的感觉。嗯,星期六他要去波士顿。那样应该更好。

但在后来的几个月中,约翰反复回忆那一天,却无法想起他最后究竟是为什么以及怎么就去了特里姆布尔,他本来是驶向另一个方向,计划去波士顿芬威球场看红袜队的比赛的,然后去坎布里奇,逛逛书店。如果剩下的现金还足够的话(他把查茨沃斯给他的奖金中的400美元寄给他父亲,赫伯特又把它转给东缅因医疗中心——相当于向大海里吐了口唾沫),他还准备去奥逊·威尔斯影院去看那部瑞格舞电影《不速之客》。计划很不错,天公也作美,8月19日一大早就阳光灿烂,天空晴朗,新英格兰完美夏日中的完美夏日。

他走进庄园的厨房,做了3个很大的火腿奶酪三明治当午餐,把它们放进一个老式的柳条野餐篮子中,这篮子是他在储藏室发现的,一番思想斗争后,他又加了6瓶乐堡(Tuborg)啤酒,一并放入篮中。那一刻,他感觉好极了,棒极了。什么格雷格·斯蒂尔森,什么他那帮摩托车流氓保镖,约翰想都没想。

他把篮子放进奔驰车,向东南方95号州际公路驶去。那一刻一切都还很清晰明了,之后某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爬上了他的心头。他先是想起母亲临死前的样子。他母亲的脸扭成一团,床罩上的手蜷成一个爪子,说话时的声音好像嘴里塞了一团棉花。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没有这样说过吗?

约翰把收音机调大,动听的摇滚乐从奔驰车的立体声喇叭中倾泻出来。他沉睡了4年半,但摇滚乐仍然盛行,谢天谢地。约翰跟着唱起来。

他有任务交给你。不要逃避,约翰。

收音机淹没不了他死去母亲的声音。他已故的母亲有话要说,即使在坟墓里,她也要说话。

不要像以利亚那样藏在山洞里,也不要让他派一条大鱼来吞掉你。

但他已经被一条大鱼吞过了。它不是巨大的海兽,而是昏迷。他4年半一直在躺在那条怪鱼的黑肚子中,够了。

高速公路入口到了,他陷入沉思,忘了拐弯。他迷失在过去的回忆里,那些梦魇般的回忆纠缠着他,一刻也停不下来。嗯,等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就掉头。

不要做陶工,要做陶工手上的陶泥,约翰。

“噢,行了。”他嘟囔着。他不能理这些话,需要就此打住。他母亲是个宗教狂,这么说她有些不敬,但这是事实。什么天堂在猎户座,天使驾着飞碟在天上飞,地球下面是各个王国。她其实像格雷格·斯蒂尔森一样疯狂。

噢,天啊,别想那家伙。

当你们把格雷格·斯蒂尔森选进众议院时,你们可以说:“热狗!终于有人管了!”

他开到了新罕布什尔州63号公路。向左转就通往康科德,柏林,里德斯密尔,特里姆布尔。约翰不假思索地向左拐去。他的思绪还没回到公路上。

罗杰·查茨沃斯见多识广,经验老到,他嘲笑格雷格·斯蒂尔森是今年的最大的笑点,仿佛是乔治·卡林和切维·切斯两大笑星的合体。他就是个小丑,约翰。

如果斯蒂尔森真的是他说的那样,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是吗?一个有魅力的怪人,像是一张白纸,选民可以在上面这样留言:你们这些家伙太无能了,因此我们决定选这个傻瓜干两年。斯蒂尔森可能不过如此。他只是个无害的疯子,完全没有必要把他和弗兰克·多德那种模式化、毁灭性的疯狂进行比较。但是……不知为什么……格雷格总是让他想到弗兰克。

公路在前面分叉了。左边通往柏林和里德斯密尔,右边往特里姆布尔和康科德。约翰拐向右边。

只是跟他握个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

也许没什么。不过是再多跟一个政客握握手而已。有的人收集邮票,有的人收集硬币,但约翰·史密斯收集握手和——

承认了吧!你一直在寻找那个放怪招儿的人。

这念头让他猛地一惊,方向一偏,差点儿把车开到公路外边。他扫了一眼后视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已经不像早晨起床时那样充满惬意、平静和悠闲。现在它已变成了新闻发布会上的那张脸,那是罗克堡镇公地上四肢匍匐在雪中摸来摸去的那个人的脸。肤色惨白,眼周布满了青肿的黑晕,深深的皱纹纵横交错。

不,这不是真的。

但这的确是真的。现在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无法否认。在他一生的前23年,他只跟一位政治家握过手;那是在1966年,埃德蒙·马斯基到他们学校的校政课讲话。而在最近的7个月内,他就和十几个大人物握过手了。当他跟他们每个人握手时,脑子里并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这家伙想干什么?他要告诉我什么?

他难道不正是一直在寻找政治上的弗兰克·多德吗?

是的,这是真的。

但事实是,除了卡特,他们谁也没能告诉他什么,他从卡特那里得到的感觉也不是特别惊悚。跟卡特握手没有不祥的预感,但电视上的格雷格·斯蒂尔森却让他有那种感觉。他感觉仿佛斯蒂尔森把那个“笑面虎”游戏更推进了一步,虎皮下藏的是人,但在人皮下藏的却是——

野兽。

2

反正到了最后,约翰是在特里姆布尔镇公园里吃了午餐,而不是在芬威球场。他刚过中午就赶到了这里,看到社区公告牌上的通知,说集会将在下午3点开始。

他游荡到公园,想找块空点儿的地方,好让他消磨集会开始前的漫长等待,但有些人要么已铺好了毯子,要么已准备好飞盘,要么坐下来吃午饭了。

前面,有几个人在音乐台上忙碌着。两个人正把旗子插在齐腰高的栏杆上。另一个站在梯子上,往音乐台的环形屋檐上挂彩旗。其他人在安装音响设备,正如约翰在电视上看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在报道新闻时猜的那样,这些音响价格不菲,至少400美元一对,是奥特·蓝星(Altec-Lansing)出的。音响摆放的方式很考究,为了产生环绕声。

这帮先遣助选人员(但是画面给人的感觉像是老鹰乐队或吉尔斯乐队的一帮打杂人员)干活儿仔细,有一种精益求精的感觉,他们训练有素的专业品质和斯蒂尔森这种野兽般的“婆罗洲土著”形象很不搭调。

人群的年龄跨度大约是20岁,从10多岁到30多岁。他们玩儿得很开心。小孩儿们手握已经化开的冰雪皇后或融化的小狗冰激凌蹒跚学步。女人们在一起聊着家常开怀大笑。男人们用塑料杯喝着啤酒。几条狗在四处跑来跑去,叼它们够得着的东西。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声音调试,”站在音乐台上的一个人简捷地对着两个话筒喊,“第一台声音调试,第二台声音调试……”其中一个音响发出一声尖厉刺耳的噪声,站在音乐台上的人做手势示意把它往后放一些。

这不像在布置一次政治演讲和集会场地,倒像在布置一次友好聚餐……或是一场性爱派对,约翰心想。

“第一台声音调试,第二台声音调试……声音调试,声音调试,声音调试。”

约翰看到,他们把大喇叭绑到树上。不是用钉子钉,而是用绳子绑。斯蒂尔森是一个环保主义者,有人说,市镇公园里哪怕是一草一木,斯蒂尔森的先遣助选人员也不会损坏。这给约翰的感觉是,操作活动很周密,细致入微,不像是干一锤子买卖。

两辆黄色校车开进小停车场(已经满了)的回车道左边。车门开了,男男女女从车上下来,兴奋地互相交谈着。他们和那些已在公园里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他们都穿着最好的衣服,男人穿着西服套装或运动衣,女人穿着挺括的裙子配衬衫,或是漂亮的礼服。这群人像孩子一样带着好奇和期待的表情地四处张望,约翰笑了。努参加的美国公民班到了。

他向他们走去。努正和一个穿灯芯绒套装的高个儿男人和两个女人站在一起,那两个女人都是中国人。

“你好!努。”约翰说。

“约翰!”努笑着说,“很高兴见到你,伙计!今天是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好日子,对吗?”

“是的。”约翰说。

努介绍了他的同伴。穿灯芯绒套装的是波兰人。两个女人是一对姐妹,从中国台湾来的,其中一个告诉约翰她很想跟候选人握手,还害羞地给约翰看她手袋中的签名簿。

“我很高兴来到美国,”她说,“但这样的事儿很不平常,是不是,史密斯先生?”

约翰觉得这整个事件都很不平常,他赞同那女人的说法。

美国公民班的两名教师在喊他们集合了。“再见,约翰,我必须‘是’旅行了。”努说。

“‘去’旅行。”约翰说。

“对,谢谢。”

“祝你玩儿得愉快,努。”

“噢,会的。我相信会的,”努的眼睛闪着神秘而又兴奋的光,“我相信一定会很有意思,约翰。”

他们一共大约40人,去公园南边吃午餐。约翰走回他原来的地方,吃了一个他早晨做的三明治,味同嚼蜡,仿佛他吃的是用厚糨糊粘在一起的纸团。

一种强烈的紧张感开始从他身上蔓延开来。

3

到2点30分时,公园爆满了,人们几乎是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市镇警察在一小群州警察协助下,封闭了通往特里姆布尔镇公园的街道。这简直就像一场摇滚音乐会。蓝草音乐从喇叭里倾泻而出,欢快、愉悦。大朵大朵的白云飘过明朗干净的天空。

突然,人们开始踮起脚,抻长了脖子。人群中涌动起一阵连锁反应。约翰也站起来,心想是不是斯蒂尔森提前到达了。现在他可以听到摩托车发动机的“隆隆”声,随着摩托车驶近越来越大,仿佛要响彻这夏日的午后。约翰满眼都是摩托车上反射过来的光束,片刻之后,大约10辆摩托车开进校车停着的那个停车场,没有汽车相随。约翰猜他们是打前站的助选人员。

他的不安加剧了,骑手们打扮得干净利落,衣着整洁,大都穿着干净的旧牛仔裤和白衬衫,但摩托车却多是哈雷(Harley)或英国三枪(BSA),而且装饰得几乎无法辨认,高车把,倾斜的铬合金管,整流罩全都奇形怪状。

骑手们熄了火,下了车,排成一行向音乐台走去。只有一个人回过头。他的眼睛从容地扫过人群;即使隔着这么长的距离,约翰依然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瞳仁是明亮的酒瓶绿色。他好像是在数房子。他的目光向左扫去,四五个本地警察沿着少年棒球场的钢丝网站着。他挥挥手。一个警察探过身吐了口唾沫。这一动作有一种仪式感,约翰的不安加深了。绿眼睛的人走向音乐台。

他的那种不安从心底铺开,成为其他感受的一种情感基调。约翰觉得自己被一种恐惧和欢乐交织的情感笼罩着。像做梦似的,他不知怎的走进了一幅画里,画面上蒸汽机正从砖砌的壁炉中开出来,钟面软塌塌地挂在树枝上。骑手们就像一部有关摩托车的美国大片中的临时演员,全部决定“为吉恩收拾干净”。他们干净的旧牛仔裤整整齐齐地塞在方头靴子里,约翰看到不止一个人的靴子上绑着镀铬的链子。那些铬合金链子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他们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一种好像是做给人们看的空洞呆滞的幽默表情。但在这表情下面,也许只是蔑视,蔑视这些年轻纺织工人,蔑视这些暑假从达勒姆赶来的新罕布什尔大学的学生,蔑视站在眼前向他们鼓掌的工人们。他们每个人都戴着两个政治袖章。一个上面画着一顶建筑工人的黄色安全帽,帽子上贴着一个绿色环保贴纸;另一个上面写着一句话:“斯蒂尔森会彻底打败他们。”

他们每个人的右屁股口袋里都插着一根截短了的台球杆。

约翰转向他身旁一个男人,他带着妻子和年幼的孩子站在那里。“带那些东西合法吗?”他问。

“谁他妈在乎这些呢?”那个年轻人笑着回应,“他们只是摆摆样子罢了。”他还在鼓掌。“格雷格,干倒他们!”他喊道。

由摩托骑手组成的荣誉保镖们围着音乐台站成一圈,保持稍息的站姿。

掌声逐渐平息下来,但人们谈话的声音仍然很吵。人群张着大嘴,像是尝到了可口刺激的开胃菜,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纳粹德国褐衫军,约翰心里这样想着,坐了下来。他们就是一帮褐衫军。

嗯,那又怎样呢?也许那样更好呢。美国人对这种法西斯行径容忍度极低,即使像里根那样顽固的右翼分子也不搞那一套;无论美国的新左派想发多少次飚,无论民谣女皇琼·贝兹写多少首歌进行和平示威,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8年前,芝加哥警察的法西斯行为就让休伯特·汉弗莱落选了。这些家伙如何整齐干净,约翰并不关心;如果斯蒂尔森这样一个竞选众议院的人雇用他们,那么斯蒂尔森自己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事情就算不是很怪诞,也算是很搞笑了。

但他还是觉得来这里是浪费时间。

4

快到3点时,大鼓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感觉声音还没到耳朵,脚下就先颤起来。紧接着,其他乐器逐步拥着鼓声响起来,所有人变身为军乐队,开始演奏苏萨的进行曲。小镇的选举宣传闹腾起来了,这就是这个美丽的夏日午后的主旋律。

人们又站起来,朝着音乐的方向伸着头。乐队很快出现在视野中,首先是穿着短裙的乐队指挥,蹬着带绒球的白色小羊皮靴,昂首阔步地走上台。紧接着是两个乐队队长,然后是两个满脸粉刺的男孩儿,冷酷地板着脸,举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特里姆布尔中学军乐队”,提醒人们一定要记住这个乐队。然后才是乐队的队员们,他们穿着耀眼的、上面镶着铜纽扣的白制服,光亮华丽,汗流浃背地来了。

当他们走向指定地点时,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道,热烈地鼓着掌。他们身后是一辆白色福特轿车,车顶上的人两腿叉开站着,脸晒得黢黑,歪扣着的安全帽下是一张猛犸象般咧开笑着的嘴。候选人出场了。他举起手里的小喇叭,热情地用大嗓门儿高声喊道:“大家好!”

“你好,格雷格!”人群报以同样的回应。

格雷格,我们已经跟他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约翰有点儿无来由地恨恨地想。

斯蒂尔森从车顶上跳下来,尽力显得很从容。他穿着牛仔裤和卡其布衬衫,和约翰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斯蒂尔森穿过人群向音乐台走去,跟人们握手,碰碰从前排人头上伸过来的手。人们疯狂地向他挤过去,约翰心底也涌出一种想挤过去的冲动。

我不要碰他,绝不。

但他前面的人群突然分出了一条缝,他挤进缝中,猛地发现自己已身处前排。他离特里姆布尔中学军乐队的大号手非常近,只要他伸手,就能摸到号手握着号角的指关节。

斯蒂尔森快速穿过乐队,去和另一边的人握手,约翰只能看到晃动的黄色安全帽,斯蒂尔森本人完全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松了口气。好啦。没有伤害就不算犯规。就像那个著名故事中的伪善者一样,他将从另一边走过。很好。好极了。等他走上台,约翰就可以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悄然消失在这个午后了。适可而止吧。

摩托骑手们穿过人群走到小路两侧,防止人群扑到候选人身上。台球杆虽然还插在他们屁股口袋里,但他们已经显得神情紧张、高度警惕了。约翰不知道,他们到底觉得会有什么麻烦发生,是担心一块布朗尼蛋糕砸在候选人脸上吗?也许吧,不过摩托骑手们第一次表现出了用心专注的样子。

后来,还真发生了点儿事儿,但是约翰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事儿。一只女性的手朝着那顶晃动的黄色安全帽伸了过去,也许只是为了沾点儿好运才想去触摸一下,斯蒂尔森的一名保镖即刻健步向前。随着一声惊恐的叫声,那个女人的手迅速消失。但这都是发生在乐队的另一边。

人群的喧闹声很大,感觉就像之前去过的摇滚音乐会一样。场景好像披头士的保罗·麦卡特尼和“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跟人群握手时的场面。

他们在尖叫着喊他的名字,有节奏地喊着:“格雷格……格雷格……格雷格……”

一个将其家人安置在约翰旁边的年轻人把他儿子高高举到头顶,好让孩子能看到。另一个年轻人,脸上有一大块皱起来的烧伤疤痕,挥舞着一块招牌,上面写道:“不自由,毋宁死,这就是你们眼中的格雷格!”一个极漂亮的大约18岁的姑娘挥动着一块西瓜,粉红色的西瓜汁顺着她晒黑的手臂淌下来。这里一片混乱。人群异常激动,那兴奋就像一根高压电缆,很快传遍了整个人群。

突然,格雷格·斯蒂尔森又出现了,他穿过军乐队大步回来,向约翰这边的人群走来。他没有停留,但还是抽空亲切地拍了拍大号手的肩膀。

后来,约翰反复思索,想说服自己他其实几乎没有时间或机会退到人群里面;他想让自己相信,其实是人群把他推进斯蒂尔森怀里的。他还想让自己相信,是斯蒂尔森诱导他握手的。但这些都不是真的。他是有时间的,因为一个穿着怪模怪样黄色衣服的胖女人伸手揽住斯蒂尔森的脖子,用力给了他一个热烈的吻,斯蒂尔森大笑着回应道:“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宝贝儿。”胖女人尖着嗓子大笑起来。

约翰感到一阵密实的冰冷袭来,很熟悉,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又感到出神、恍惚,觉得其他都不要紧,只想去感知。他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但那不是他的笑。他伸出手,斯蒂尔森双手握住他的手,开始上下摇动起来。

“喂,伙计,希望你会支持我们……”

斯蒂尔森突然怔住了,和当初的艾琳·玛冈、詹姆斯·布朗医生(跟那个灵乐歌手的名字一样)以及罗杰·迪索一样。他的眼睛瞪大了,然后双眼充满了——吃惊?不。斯蒂尔森眼中充满了恐惧。

那一瞬间似乎无穷无尽。当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时,客观的时间被一种别的东西、一种完全的时间片段代替了。对约翰而言,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阴沉的走廊,只是这次斯蒂尔森跟他在一起,他们分享着……分享着——

(一切。)

约翰从没遇到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从来没有。一切都在同一时刻聚集在一起呼啸着扑面而来,就像一列可怕的黑色货运列车全速穿过一条窄窄的隧道,车头上有一盏刺眼的前灯,这盏前灯知晓一切,它的光刺穿了约翰·史密斯,就像一根大头针刺穿一只臭虫一样。他无处可逃,这列夜晚飞驰的火车从他身上飞速轧过,完整的信息把他撞倒在地,碾轧他,把他轧得像一张纸一样平。

他想要尖叫,但完全使不上劲儿,嗓子发不出声来。

有一幕他永远无法忽视——

(当蓝色滤光镜渗透进来时……)

那就是格雷格·斯蒂尔森在宣誓就职时。就职仪式由一个老者主持,老者的眼睛谦卑、惊恐,是一双田鼠的眼睛,抓住这只田鼠的是一只超级老练、身上满是打斗伤痕的——

(老虎)

晒谷场的公猫。斯蒂尔森一只手按在《圣经》上,一只手高举着。这是未来几年后的事儿,因为斯蒂尔森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老人在讲话,斯蒂尔森跟着他重复。他在说……

(蓝色滤光镜在加深,在覆盖一切,一点点地,遮盖住它们,温和的蓝色滤光镜,斯蒂尔森的脸藏在蓝色后面……还有黄色……像老虎斑纹一样的黄色。)

他会取得成功。“所以请帮助他,上帝。”他的脸庄严肃穆,但抑制不住的狂喜在他的胸中跳动,在他脑中涌动。因为长着那一双胆怯的老鼠眼的人是美国最高法院院长。

(噢天哪滤光镜滤光镜蓝色滤光镜黄色斑纹……)

现在一切都开始慢慢消失在蓝色滤光镜后面,只是它并不是一个滤光镜;它是某个真切的东西。它是……

(在未来在“死亡区域”。)

未来的某个东西。他的?斯蒂尔森的?约翰不确定。

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穿过蓝色,飞到一片看不太清楚的荒凉之上。格雷格·斯蒂尔森空洞的声音穿透进来,是一种“劣质上帝”的声音,又像是死气沉沉的、演奏喜歌剧的工具发出的声音:“我会从他们中走过,就像芥麦穿过鹅!从他们中走过,就像垃圾穿过藤蔓丛!”

“那只老虎,”约翰声音沙哑地喃喃道,“老虎就藏在蓝色后面,藏在黄色后面。”

接着,所有这一切,画面、影像、话语,都在逐渐膨胀的、轻柔的呼啸中分崩离析。他似乎嗅到一种腥甜,紫铜一般的味道,像是在燃烧电线。那一刻,里面的那只眼睛似乎瞪得更大了,在拼命搜寻;那遮住一切的蓝色和黄色似乎要凝聚成某种……某种东西,从那种东西里面某个遥远、令人恐惧的地方,他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把他还给我,你这个狗杂种!”

然后一切消失了。

我们就那样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他后来问自己。他猜测也许是5秒钟。随后斯蒂尔森使劲儿抽出手,甩开手,张口结舌地瞪着约翰,由于夏日选举而晒成的深褐色的脸上血色全无。约翰可以看到他臼齿里的填充材料。

他的表情是一种厌恶的恐惧。

太好了!约翰想要喊叫。不错!把你自己吓垮吧!你整个人!毁灭吧!坍缩吧!崩溃吧!帮这世界一个忙吧!

两个摩托骑手冲了过来,截短的台球杆已经从他们裤兜里抽出来,约翰恍惚中感到了恐惧,因为他们要揍他了,用他们的台球杆敲他的脑袋,他们要把约翰·史密斯的脑袋当球打进落袋,打进昏迷的黑暗中,这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再也无法告诉任何人他所见到的了,也无法改变什么了。

那种毁灭的感觉——天哪!一切全是毁灭!

他想往后退。人们到处散开,向后退去,惊恐地(也许是兴奋地)尖叫起来。斯蒂尔森已经恢复了镇静,转向他的贴身保镖们,摇摇头,阻止了他们。

约翰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双脚失去重心,身体摇晃,低下头,像个寻欢作乐了一礼拜快要死了的醉汉一样慢慢眨着眼睛。然后那种逐渐膨胀的、轻柔的呼啸吞没了他,约翰让它把自己吞没;他盼望被它吞没。他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