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死亡区域”的记录 第二章 尾声

我们都尽力而为吧,一切已经够好了……就算不够好,它也必须是这样的。

没有失去什么,莎拉。没有什么能失去。

1

又是10月。

莎拉其实很长时间一直在逃避这次行程,但现在不能再拖了。她觉得不能再拖了。她把两个孩子都交给了阿卜拉纳普太太(他们现在有保姆了,那辆红色小平托也已经换掉了,现在是两辆新车,瓦尔特的工资一年有将近3万美元了),独自一人穿过晚秋的骄阳来到博纳尔镇。

她把车停到一条很窄的乡村小路边,下了车,走向另一边的小公墓。一根石柱上钉着一块很小的旧金属片,上面写着“桦树公墓”。公墓被一圈高低不一的石头墙围绕着,地上很干净。5个月前阵亡将士纪念日插上的几个小旗还在,已然褪色了。不久它们就会被积雪掩埋。

她慢慢走着,不慌不忙,微风吹起她的深绿色裙摆,轻轻摇摆着。这一处是鲍登家族各代人的墓地;这一处是马斯腾家族的墓地;这儿,聚拢在一块宏伟的大理石墓碑周围的,是可以追溯到1750年的皮尔斯伯里家族的墓地。

在后墙边上,她发现了一块相对较新的墓碑,上面很简单地写着“约翰·史密斯”。莎拉跪在墓碑旁边,迟疑了一下,把手放到它上面。她的指尖从它光洁的表面缓缓滑过。

2

亲爱的莎拉:

我刚给我父亲写完一封很重要的信,花了近一个半小时才写完。我没有力气再赘述了,因此我建议你一收到这封信,就立刻给他打电话。现在就去打,莎拉,打完电话再继续看……

现在,十有八九你已经知道了。我只想告诉你,最近我常常想起咱们在埃斯蒂游园会约会的情景。如果要我猜哪两件事儿给你留下最深的印象,我会说我赌幸运大轮盘时的运气(还记得那个不停地说“我特想看这家伙输”的男孩儿吗?),还有就是我戴上吓你的那个面具。那本来只是大大的玩笑,但你很生气,我们的约会差点儿就完了。如果真的完了,也许我现在不会在这里,那个出租车司机也可能还活着。不过也有可能,未来根本不会有什么重大改变,一星期、一个月或一年之后,我还是会遭遇同样的厄运。

唉,我们曾有过机会,但最后来了个“00”,我们还是输了。但我想告诉你,我很想念你。对我而言,我心里真的只有你,没有别人,那个夜晚是我们最美好的一个晚上……

3

“你好,约翰。”她低声道。风轻轻地吹过骄阳炙烤的树林,一片红叶飘过明媚湛蓝的天空,悄悄落在她的头发上。“我来了,我终于来了。”

大声说话本来是不好的,对一个坟墓中的死者大声说话是疯子的做派,放在过去她会这么说。但现在她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那种强烈的程度让她喉咙发痛,两只手猛地拍击着。也许对他说话没什么错,毕竟9年了,现在这一切要终结了。以后她要关心的是瓦尔特和孩子们,她将坐在丈夫讲台的后面微笑;无穷无尽的微笑,如果她丈夫的政治生涯真像他预期的那样青云直上的话,星期日增刊中应该偶尔会有一篇以此为背景的报道。从今往后她的白发会逐年增加,因为胸部下垂而再也不能不穿乳罩就出门,她会更注意妆容;从今往后要定期参加班戈女青年会的塑形课,去购物,送丹尼上小学一年级,送贾尼斯去幼儿园;从今往后就是一个个新年晚会和一顶顶可笑的帽子,与此同时她的生活将卷入科幻般的20世纪80年代,她也将步入无法预知的阶段——中年。

她此生再不会去游园会了。

滚烫的眼泪缓缓流淌出来:“哦,约翰,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对吗?结局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低下头,喉咙剧烈地抽搐,但没有用。她还是呜咽起来,明亮的阳光变成五颜六色的折光。风,本来如此温暖,有如印度的夏季,而此刻吹在她潮湿的脸上,却好像2月的冷风一样刺骨。

“不公平啊!”她冲着寂静的鲍登、马斯腾、皮尔斯伯里的墓地哭喊。那群静静躺在那里的听众用死寂向她证明着人生苦短、逝者如斯,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能更有意义的了。“噢,上帝,不公平啊!”

那一刻,有一只手抚摸她的脖颈。

4

……那个夜晚是我们最美好的一个晚上,但是我有时还是很难相信,曾有那样的一个1970年,那样的学校大动荡,那时尼克松还是总统,那时没有口袋计算器,没有家用录音机,没有布鲁斯·斯普林斯汀,也没有朋克摇滚乐队。而也有时候,那个年代又仿佛近在眼前,我能一伸手就摸到它,仿佛我只要能抱住你,抚着你的脸蛋或摸着你的脖颈,我就能带你一起走,进入另一种未来,没有伤痛、没有黑暗、没有痛苦抉择的未来。

好了,我们都尽力而为吧,一切已经够好了……就算不够好,它也必须是这样的。我亲爱的莎拉,我只希望你会像我想念你那样想念我。祝一切顺利,全心爱你。

约翰

1979年1月23日

5

她喘着气,挺直背脊,眼睛睁大瞪圆:“约翰……?”

手消失了。

不管它是手还是什么,它都消失了。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当然什么也没有。但她能看到他站在那里,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那么惬意,不怎么英俊却很愉快的脸上狡黠地笑着,瘦高,安适,靠着一块墓碑,或者一根石柱,又或者是一棵树叶变红的树,带着秋天将要熄灭的火焰。没什么,莎拉,你还在吸罪恶的可卡因吗?

没有其他人,只有约翰;就在这儿的某处,也许他无处不在。

我们都尽力而为吧,一切已经够好了……就算不够好,它也必须是这样的。没有失去什么,莎拉。没有什么能失去。

“还是以前的约翰。”她喃喃道,走出公墓,穿过小路。她站定,回头望去。10月的暖风猛烈地吹,好像满世界都是大片大片的光与影。树木神秘地窸窣作响。

莎拉钻进汽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