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鲁利亚的小修女 六

杰娜夜里出现

四个修女挡路

十字架狗现身

浪漫的鼠尾草


这是罗兰生命中最长的一天,他打着盹,但一直没有熟睡。草药正发挥作用,他开始相信在杰娜的帮助下,有可能从这里逃出去。他还惦记着枪——也许杰娜也能帮他。

他靠回忆过去打发时光——回忆吉里德,回忆老朋友,回忆起他在怀德大陆游乐场里猜中的谜语,最后却被别人拿走了奖品,不过他还有机会。他还想起他的父母,想起阿贝尔·凡内一辈子拖着残废的腿行善,想起埃德雷德·琼纳斯一辈子拖着残废的腿作恶,直到被罗兰干掉。

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苏珊。

如果你爱我,那么就爱吧,她这么说,他这么做。

他就是这么做的。

他靠这样来消磨时光,每过大约一个小时,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根草药咬一点吃下去。此时当药性渗入体内时他的肌肉不会抖得那么厉害。草药的药性不再和汤里的药性冲突得那么厉害。罗兰想草药胜利了。

阳光在病房的白色丝绸天花板上移动,最后,似乎总在床边徘徊的夜幕开始升起。长长的病房西墙涂上了红色和橙红的落日余晖。

这天晚上是塔姆拉给罗兰送晚餐,是汤和夹肉面包。她还放了一只沙漠百合在他手上。她放的时候还冲他笑。她的双颊点缀着红润的颜色。她们所有的人今天都化了装,像吸满血快涨开的水蛭一样。

“来自你的仰慕者,吉米,”她说,“她对你真好!百合意味着‘别忘记承诺’。她对你承诺了什么?吉米,约翰的哥哥?”

“她会再见到我,我们还会聊天。”

塔姆拉笑得前俯后仰,她前额的铃铛丁丁地响。她幸灾乐祸地拍着巴掌,“真是个甜蜜的爱情故事,真是啊。”她笑着注视着罗兰,“不幸的是这样的诺言永远不会实现,你再也见不到她了,英俊的人。”她接过碗,直起腰说,“大姐已经决定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丑陋的链牌拿掉?”

“我不认为它丑。”

“你弟弟的都拿掉了,看!”她指着地上。罗兰看见那金链牌落在远处的走道上——还在拉尔法扔的地方。

塔姆拉仍旧笑着看他。

“他认为他生病的部分原因就是这个,就把它扔了。如果你聪明也应这么做。”

罗兰重申:“我不想。”

“好吧。”她无精打采地说着走开了,只剩罗兰独自在这个在渐渐变暗的夜色中,还有发着白光的空床。

不管多想睡,罗兰一直撑着,直到夕阳染红的病房西墙变成暗灰色。他咬了一点草药吃下去,感到浑身是劲,不是颤抖,心跳也平缓下来。他看着昨晚被扯掉的金牌还在那儿,默默地向约翰·诺曼承诺:他将把这两块链牌送还给诺曼的亲人,如果冥冥之中能安排他在途中遇见他们的话。

这一天他第一次彻底放松了,打着盹。当罗兰醒来时天已全黑了。那些虫子正在异常激烈地叫着。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根草药正要咬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大姐说得对,你一直藏着秘密。”

罗兰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他环顾四周发现科奎娜站在那里。她在他打盹时潜入,躲在他右边的床下偷窥。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问,“是——”

“我给他的。”

科奎娜迅速转身,杰娜正向他们走来。她没有穿修女的服装,但头上仍围着头巾,戴着铃铛,头巾的褶边搭在她穿的方格衬衫的肩膀上,下身穿的是牛仔裤和一双旧的沙漠靴,手上拿着一包东西。太暗了,罗兰看不清是什么,但他想——“你,”科奎娜带着无比的痛恨说,“我告诉大姐你就——”

“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如果罗兰计划从吊索上逃跑,那就太欠考虑了,但他欠考虑时总能做到最好。此时他的双臂已摆脱吊索,左腿也是,可右脚踝被缠住了,他肩膀落在床上,但右脚吊在空中。

科奎娜转身面对他,像猫似的发出咝咝声。她的双唇向后咧,露出尖利的牙齿,张牙舞爪地向罗兰冲过来,那指甲又尖又黑。

罗兰从衣服里勾出链牌,向她推去。她往后退缩了但仍发出咝咝声。裙子一摆,她转向杰娜,“我要杀了你,你这坏事的婊子。”

她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吼着。

罗兰折腾着想脱去右腿的吊索但弄不掉。吊索缠得很牢,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绑上去的,像一个索套。

杰娜抬起手,他看见自己猜对了:她拿着自己的左轮手枪和枪套。

“开枪,杰娜,开枪!”

杰娜仍举着带套的枪,没有开火反而摇着头,就像那天罗兰叫她拉下头巾想看她的头发一样。那铃声急急地响起,像一支大钉子插入他的脑袋里。

黑铃,她们的精气所在。

虫子的叫声变得高而尖,像杰娜的铃声一样可怕。此刻一点也不悦耳。科奎娜双手抖着向杰娜的脖子伸去。杰娜并没退缩,甚至眼都不眨。

“不,”科奎娜喃喃地说,“你不能!”

“我已经做了。”杰娜说,罗兰看见虫子爬出来。他见过成百上千的虫子爬到那有胡须的人的腿上,而此时他看到昏暗中成千上万的虫子蜂拥而来。如果它们是人而不是虫子,可能就是中土世界血腥的历史上人数最多的部队。

那些虫子爬过走道的方式还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它们铺满整个床的架势,走道两侧的床一个个地变黑,像一盏盏长方形的灯发出模糊的光。

科奎娜尖叫起来,开始摇头,摇响她自己的铃铛。但她的铃声和黑铃的声音比起来显得单薄而毫无意义。

那些虫子仍在前进,地板和床铺一片片地变暗变黑。

杰娜越过在尖叫的科奎娜把枪扔到罗兰身边,接着用力猛拉缠在一起的吊索,罗兰的脚解脱出来了。

“快,我引来了它们,但和它们呆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此时科奎娜的尖叫声已经由恐惧转成痛苦了。虫子找到了她。

“别看了。”杰娜说着扶罗兰站起来。他这一生中头一回感觉能站起来是这么开心。“来,我们要快点,她会惊动其他人的。我把你的靴子和衣服放在从这里出去的路边,能拿的我都拿了。你怎么样,够强壮吗?”

“谢谢你!”罗兰不知道能站多久,但现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他看见杰娜飞快地拾起两根草药——在他挣脱吊索时,草药散落在床头。接着他们迅速穿过走道,离开那些虫子和科奎娜,科奎娜的哀号声慢慢地小了下去。

罗兰边走边把枪插回枪套里。

他们只经过三排床就到了房间的垂帘,这是个帐篷,不是大亭子,丝绸样的墙和天花板是水磨帆布,薄得能透过弦月的光。所有的床都不是真正的床,是两排破旧的折叠床。

他回头看见一堆东西在地板上翻腾着,那是科奎娜。看见她,罗兰突然想:糟糕!

“我忘了约翰·诺曼的链牌!”一种悔恨的哀伤——几乎是哀痛的心情,像一阵风吹过他。

杰娜的手伸到她牛仔裤的口袋里把它掏出来,链牌在月光下闪着光。“我从地板上捡起来了。”

看见那链牌在她手上,他说不出有多高兴,这说明她不像其他修女。

然而还没高兴多久,这个想法好像就要打消了。她说,“拿着,罗兰,我不能再拿着了。”当他接过来时,清楚地看到她手指上的烫痕。

他拉起她的手,亲吻每个烫痕。

“谢谢,谢谢亲爱的,被亲的感觉如此美妙,再多的伤痛都值得。现在”罗兰见她哭了。

罗兰见她把目光移开,顺着她的目光,他看见有一闪一闪的光亮顺着通往山上的碎石路过来了。山上面是修女们的住所,不是修道院,而是一个破旧的庄园,看起来有上千年的历史。三支蜡烛飘了过来,当它们靠近时,罗兰看到了三个修女,玛丽不在其中。

他拔出枪。

“呜呜是枪手。”路易丝叫道。

“可怕的人。”米歇拉说。

“他找到了他的情人和枪!”塔姆拉说。

“他的姘头!”路易丝说。

她们肆意地嘲笑罗兰和杰娜,至少不怕他的枪。

“把枪拿开。”杰娜告诉他。她看他时,他已经把枪收起来了。

其他人也同时走近他们。

“呜呜,看,她哭了!”塔姆拉。

“还脱了修女服!”米歇拉说,“也许她违背了誓言。”

“美人,为什么哭泣?”路易丝说。

“因为他吻了我烫伤的手指,我以前从没被吻过,让我很感动。”

“呜——!”

“真美妙!”

“接下来他将插入她的体内!会更美妙!”

杰娜对她们的冷嘲热讽并不生气。等她们说完后,她说:“我要随他去,站开。”

她们目瞪口呆,伪笑在震惊中消失了。

“不!”路易丝低沉地说,“你疯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不,你们根本不知道,而且,我不在乎。”杰娜说,她转过半个身子,一手已伸出破旧的帐房外。帐篷在月色下变成草绿色,顶上正画着一个红色的旧十字架。罗兰想知道这些修女带着这帐篷走过了多少村镇,这个帐篷外面看起来这么小这么普通,而在里面却又大又昏暗,她们多少年走过了多少小村镇。

此刻,虫子全挤在帐篷出口的垂帘口下,它们不再叫了,可怕地沉默着。

“让开,不然让它们上你们的身。”杰娜说。

“你不会这么干的!”米歇拉低声而恐惧地说。

“哈,我已经让它们上了科奎娜的身,现在她已经成它们的药了。”

她们惊恐地喘着气,像冷风吹过枯死的树林。杰娜做的事已远远超出了她们的想像。

“你会被诅咒的。”塔姆拉骂道。

“随你说去,让开!”

她们让开了,罗兰经过她们时,她们也后退,但她们更怕杰娜。

他们绕过庄园,月光照在碎石堆上,罗兰看见在陡坡的坡脚上有个小而黑的凹处,他猜那就是玛丽所说的思过室。“被诅咒,她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别在意那些,我们现在要担心的是玛丽,没看见她我就高兴。”

她想走得更快,但罗兰抓住她的手臂拉她转过身。他仍能听得到虫子的鸣叫,但很小声。他们正远离修女们的帐篷,也远离了伊鲁利亚。如果罗兰头脑中的方向感还在,他认为那村镇——村镇的空壳,在他身后的方向。

“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也许没有意思,别问我了罗兰,有什么好问的?我这么做已经断了后路,我不能回去了。就算能我也不回去。”她低着头,咬着嘴唇。当她抬起头时已泪流满面,“我曾和她们一起吃。很多次都不得不吃,就像你不得不喝她们那讨厌的汤一样,不管你是否知道里面有什么。”

罗兰记得约翰·诺曼说过男人必须吃女人也必须吃。他点点头。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如果有诅咒,就让它诅咒我这样的选择吧,和她们没关系,我妈妈把我送回她们身边是好意,但她错了。”

她又羞又怕地看着他,但敢和他的目光对视,“我陪你一起去天涯海角,只要我能去,或是你愿意。”

“欢迎你,加入我的旅途,有你”陪伴,旅途一定会平安。

他还没说完,一个声音从他们前面的月影斑驳处传出。这条小道从那里穿出这布满碎石的不毛之谷,在这山谷里这些小修女们施展着她们的妖魅。

“阻止如此浪漫的私奔真是一件令人感伤的事情,但我必须阻止。”

玛丽从阴影中现身。她纯白的修女服上绣着一朵玫瑰,像真的一样,其实那是裹尸布,包在这污秽的布里的是布满皱纹的干瘪的脸,脸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那眼睛像烂枣一般,嘴巴咧着在笑,四颗大门牙闪着寒光。

在玛丽松弛的前额皮肤上,铃铛丁丁作响但不是黑铃,罗兰想,它在杰娜那里。

“走开,否则我把啃螳引到你身上。”

“不,”玛丽上前一步,“你做不到。它们不会离其他姐妹很远,摇响你的铃吧,摇到铃舌掉了都没用,它们还是不会来。”

杰娜就摇头,猛烈地摇着。黑铃刺耳地响着,但没有了那种特别的、能像一根钉子插进罗兰脑袋的那种穿透力。杰娜称之为“啃螳”的虫子医生没有出现。

玛丽笑得更大声了(罗兰觉得玛丽自己也不完全清楚虫子会不会来,直到摇了铃后才知道),她走近他们,仿佛浮在地上,冲他们眨眼。她说:“别摇了。”

罗兰低头看见枪已在手上,不记得什么时候拔出来的。

“除非子弹被赋予神力或浸过某些教派的圣液——血、水或精液,否则它伤不了我,枪手。因为我比你们凡人空灵得多。”

总之,她认为罗兰想向她开枪,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的眼神在说你所有的家当就是枪,没了枪,你也就回到在帐篷里的状态,在那里我们把你捆在吊索上,等待你成为我们的美餐。

罗兰并没开枪,而是把枪插回枪套,伸手向她扑去。玛丽惊讶地尖叫起来,但叫声很短。因为罗兰钳住了她的喉咙,在叫声没完全发出之前把它扼住了。

触到她的肉,罗兰顿感恶心,她的肉似乎是活动而松软的,似乎想从他指缝中爬出来,罗兰觉得那肉像液体一样流动,有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他仍用力掐下去决定让她窒息而死。

而后一道蓝光闪现(不是在空中,他后来想起那蓝光是在脑中,当玛丽施展她的魔力时一道闪电似的光射进来)。

他的手从她的脖子上弹开,同时他昏眩的眼睛看到她灰色的肉中湿漉漉的掐痕——他双手的印痕,而后他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背部砸在碎石上,脑袋撞到一块突起的岩石上,脑中又冒出一道闪电。

“不过如此而已,英俊的人,”她瞪着黑洞洞的眼睛嘲笑他,冲他做鬼脸,“你掐不死我,我等下再慢慢收拾你,把你碎尸万段解我心头之恨。我首先要对付这失信的女孩,另外,我还要扯掉她那该死的铃。”

“有本事就过来吧!”杰娜用颤抖的声音说,继续摇着头,黑铃愤怒地响着。

玛丽的讥笑从脸上退下去了。“哼,我能,”她张大口喘着气,在月光下,她的牙在齿龈上闪着寒光像刺出红枕头的骨针。“我能,我——”

从她们头上传来一阵咆哮。咆哮之后是一串狂吠,玛丽向左转,在咆哮之物跳离岩石之前,罗兰清楚地看到玛丽脸上的震惊和迷惑。

星空下一只黑影闪现,向她扑去,腿张得很开,像某种奇怪的蝙蝠,但罗兰已经知道那黑影是什么东西。它猛地撞向那女人,她的双臂因惊恐而半举着,那东西扑到她胸部,利牙咬住了她的喉咙。

当那黑影把她扑倒时,她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那声音就像黑铃的声音一样穿过罗兰的脑袋,他喘着气挣扎着站起来。那黑影前爪抓住她头的两侧,后爪扎入裹尸布绣着玫瑰的地方。

罗兰抓住杰娜,她正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玛丽。

“快!”他吼道,“在它还没决定咬你之前,快走。”

罗兰拉着杰娜经过那只狗时,它并没注意他们。它已经把玛丽的头扯下来了。

不知何故她的肉仿佛变了样,很可能开始分解了,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罗兰不想看,也不让杰娜看。

他们半走半跑地来到山脊上,到那里后停下歇一会。在月光下他们垂着头,手牵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山下的咆哮和狂吠声渐渐变小,但仍然依稀可闻,杰娜抬起头问他:“那是什么野兽,我从你的表情上看出,你知道是什么,它怎么有能力咬她?我们所有人的法力都能制伏野兽,而且法力最大。”

“制伏不了那只。”罗兰发现自己正在想邻床的男孩。诺曼不知道那链牌为什么会让修女不敢靠近,不知是因为它是金的还是它被赋予神力。现在罗兰知道了。“那是只狗,一只普通的狗。在绿妖打昏我之前,我在镇广场上见过它。我想其他能跑的野兽都跑了,但那只没有。它一点都不怕伊鲁利亚的小修女,不知怎么地,它知道自己不怕。它胸前带着耶稣教的标记,在白毛之中有一撮十字形的黑毛,我认为那是天生的。总之它咬死了她,我知道它在四周潜伏着,我有两三次听到它的叫声。”

“为什么?”杰娜低声问,“它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那样咬她?”

这样无意义而神秘的问题被提出时,吉里德的罗兰能做出的、愿意做出的回答是:“命运的安排,走吧,在天亮前我们远远地离开这地方。”

当他们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芬芳的鼠尾草草地上时,罗兰估计他们可能最多走了不到13公里的路。可能更少,也许只有8公里。是他的步子慢下来了,或者说汤里残余的药性起了作用。显然没有药物的帮助他走不了更多路,他就向她要一根草药,她拒绝了,说草药加上突然过量的运动会造成心脏破裂。

“另外,”她说,他们背靠在那小小的隐蔽处的围沿上,“她们没有跟来。剩下的米歇拉、路易丝、塔姆拉会打包行李去其他地方,她们知道什么时候该离开,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修女能活那么长,就如我一样。我们在某一方面比较强,但在很多方面比较弱。玛丽忘记了这一点,我想是她的自负毁了她。”

她不仅把罗兰的靴子和衣服藏在山脊上,而且把他的两个较小的旅行袋也放在了那里。当她正抱歉地说没把他的便携床和大旅行袋拿来(她说,她打算拿,但太重了),罗兰用指头压住她的唇不让她说下去。他认为能逃出来已是奇迹了。此外(他没有说,但也许她应该知道),对他来讲枪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枪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他父亲那个时代是属于亚瑟·埃尔德的,那时梦想与恶龙四处横行。

“你还好吗?”他们坐下来休息时罗兰问她。弦月已西沉,可至少还要三个小时才是黎明,他们沉浸于鼠尾草的芬芳中。罗兰在这之后认定那就是浪漫的气味。他感受到那气味在他身下形成一道魔毯,这魔毯很快就把他浮起来飘入梦乡。

“我不知道,罗兰。”杰娜说。但他认为她已经知道了。她母亲曾把她带回去,现在没有人会再带她回去。她曾和其他修女一起吃人,已经入了那些修女的道了。命运是轮盘,也是一张没人能逃脱的网。

但此时他太疲惫了无法再去想这样的事反正想了也没用。

她说没有退路了。罗兰想即使他们再回山谷,也找不到什么,除了那些修女称之为思过室的小山洞。其他修女可能已收拾好那噩梦般的帐篷离开了,只有铃声和虫鸣声飘荡在夜晚的微风中。

他看着她,抬起一只手(感到很沉)轻触那缕横过她前额的卷发。

杰娜窘迫地笑了,“有人终归逃脱了,不听劝阻地逃了,像她的情人。”

她抬手要把头发塞进去,但在塞之前罗兰握着她的手指,“真美,”他说,“像夜一样黑,永远是那么美。”

他费劲地坐起来,疲惫像一只温柔的手拖住他的身体。他亲吻那缕卷发,她闭上眼睛轻叹一声。罗兰感觉到她在颤抖。她前额的皮肤很凉,那缕弯曲而任性的头发像丝一样柔滑。

“像以前那样把头巾拉下去。”他说。

她默默地拉下头巾,他注视了她片刻,杰娜也深深地看着他,她的目光从未离开罗兰的眼睛。他的手抚过她的头发,感到头发光滑而浓密(他认为像雨,像密密麻麻的雨帘),接着抱住她的肩膀,亲吻了她的脸颊。

“你愿意像男人亲女人一样亲我的唇吗?”

“好。”

他吻了她的唇,想起他悬吊在帐篷病房里时也想这么做。她用从没亲过嘴(除了梦里)的人那种笨拙而可爱的方式回亲他。罗兰想随后和她做爱,他很久没做爱了。而她是如此美丽,他亲着亲着就睡着了。

他梦见那只十字架狗,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吠着,他跟过去,想看看什么东西让它躁动不安。走了一段路来到平原的边缘上,看见黑暗塔耸立在那里,黑暗塔的石头上烟雾缭绕,一个个可怕的窗口随着旋梯往上排,塔背后是一轮暗红而的落日,那狗看见黑暗塔就停下来开始咆哮。

铃声响起,特别尖锐,像厄运来临般可怕。他知道那是黑铃,但调子却很悦耳。在铃声中,塔的黑窗里发出骇人的红光——像毒玫瑰那种红。一声尖叫在夜里响起。

梦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但尖叫声仍听得到,现在散成呻吟声。这声音是切切实实存在,就像黑暗塔,躲在终极世界的深处。

罗兰惊醒过来,回到拂晓的光明和鼠尾草温柔浪漫的香味中。在迷迷糊糊还没全醒时他已拔出两把枪站了起来。

杰娜不见了。她的靴子空空地放在旅行袋边。稍远处她的牛仔裤像退壳的蛇皮平放在地上,上面是她的衬衣。罗兰仔细一看衬衣仍塞在牛仔裤里。在衬衣和牛仔裤上面是空空的头巾,头巾边上的铃铛落在粉状的土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起先是铃声在响,搞混了他听到的声音。

没有铃声只有虫鸣声,是虫子医生。他们在鼠尾草里叫着,听起来有点像蟋蟀,但一点都不悦耳。

“杰娜?”

没人应,只有虫子在应答,因为它们的叫声突然停了下来。

“杰娜?”

还是没应答,只有风声和鼠尾草的气味。

罗兰想都不想(假装和理性的思考都不是他的强项),弯腰拾起头巾,抖了抖,黑铃在响。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随后许多黑色的虫子从四处急急忙忙地爬过来,聚集到裸露的土地上。罗兰想到从车夫的床上爬下来的那些虫子,他后退一步,站着观察。虫子也停在原地。

他想自己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回忆起他掐玛丽的肉时的触觉,他感觉到那肉在动,不像一整块肉而像很多蠕动的虫子。

同时他想起杰娜说过的一句话:我和它们一起吃,像它们这样也许永远不会死,但它们可能会变化。

那些虫子拥挤着,像一朵乌云闪现在白色的粉状土地上。

罗兰又摇了摇铃。

清脆的铃声在虫堆里泛起微波,它们开始聚在一起,摆成一个形状。它们犹豫着,好像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散开,又聚在一起。在被风吹落的淡紫色鼠尾草绒毛之间的白色沙地上,虫子最终摆成一个大而弯的弧线。

它们开始叫了,罗兰听起来好像在叫他的名字。

铃铛从他颤抖的手中掉了下来,它落到地上响了一声。大堆虫子向四周散开。他想让它们回来,再摇铃可能就会让它们聚在一起,但有什么用?最后怎么办?

别问我,罗兰,这么做,我已断了后路。

然而她还是来见他最后一次,把她的意志通过上千个变动的部分表示出来,当一个整体没有凝聚在一起时,各个部分应该没有思考的能力吧?她仍在用某种方式思索,要让各部分形成那形状,得花多大的力气啊?

它们越散越开,有些爬进草丛里,有些爬上突出的岩石,钻入石缝里,希望能躲避白天的热气。

它们消失了,消失了。

罗兰坐下来用手蒙着脸,认为自己也许会哭泣,但悲伤一晃而过。当他重新抬头时,他的眼睛像他最终要去的沙漠一样干,他仍要追寻黑袍人沃尔特的踪迹。

如果有诅咒,就让它诅咒吧,这是我的选择,不是她们的,她曾这么说过。

他对诅咒有了点了解,他知道教训远未结束,才刚开始。

她替他拿回的袋子里有烟丝。他搓了一根卷烟,盘着腿抽了起来。他一直抽到剩下一点烟蒂,看着杰娜的衣服好一会儿,想到她坚毅的目光,想起她手指上的烫痕,可她仍把它捡起来,不怕烫伤,因为她知道他要。罗兰把两条项链都挂在了脖子上。

太阳完全升起,罗兰继续西行。他最终要再找一匹马或骡子,但此时能走路已经满足了。一整天他耳朵里都萦绕着虫鸣声、铃声,像一只钟在敲着,好几次他停下来四处张望,想看到有黑影跟随着他,在地上涌动,不断追逐着美好和痛苦的记忆,但没有。罗兰在伊鲁利亚西部的荒远的丘陵中孑然而行。

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