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  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11

狼与狮

博比

雷默警官

博比和卡萝尔

堕落的年代

信封


萨利晒得黑黑的从夏令营回来了,身上被蚊子叮了几万个包,脑子里装了一百万个想说的故事……只是博比不想听太多。就在这个夏天,博比、萨利和卡萝尔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做朋友了。他们三个人有时候会一起走到斯特林会馆,但是抵达目的地以后就各玩各的。卡萝尔和她的女生朋友去学手工艺、打垒球和羽毛球,博比和萨利则参加少年探险活动和打棒球。

萨利的球技已经很纯熟了,所以从狼队晋升到狮队。尽管所有男生都一起去游泳、健行,带着泳衣和装午餐的纸袋,坐在斯特林会馆老旧的厢型货车后面,但是萨利愈来愈常坐在罗尼和杜克旁边,罗尼和杜克也参加了夏令营,三个人说着相同的故事不外乎是床铺的床单太短,还有他们如何恶作剧整那些较小的孩子,博比都听烦了。听他们讲话,会以为萨利在夏令营待了五十年。

七月四日,狼队和狮队进行了一年一度的大决战。从二次大战结束后到现在的十五年间,狼队从来没赢过,但是在一九六〇年的这场比赛中,多亏了博比,至少比赛非常精彩。他差不多棒棒击出安打,虽然丢了棒球手套,还是在中外野表演了一次漂亮的飞扑防守。(博比站起来听到如雷的掌声时,有刹那间很希望妈妈也在场,但她没有出席这场年度盛会。)

狼队最后一轮进攻时,博比打击出去,当时他们落后两分,有位跑者占据二垒。博比把球往左外野方向用力一击,然后拔腿就跑,先听到萨利站在本垒板后的捕手位置大叫:“打得好,博比!”这球打得很好,只是原本狼队指望可以借机追平比数,所以博比应该跑到二垒就停住,但他却想再往前推进。十三岁以下的孩子几乎总是没办法精准地把球传到内野,但是这回萨利在夏令营的朋友杜克从左外野丢了个如子弹般快速的球给另外一个夏令营朋友罗尼。博比开始滑垒,但感觉在他碰到垒包之前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罗尼的手套已经碰到他的脚踝。

“你——出局!”裁判大叫,他早就从本垒板冲过来看清楚。狮队的亲朋好友在场边歇斯底里地大声欢呼。

博比一边瞪着裁判、一边爬起来,担任裁判的是斯特林会馆的辅导员,二十岁左右,嘴里含着哨子,鼻子上涂着白色软膏。“我明明安全上垒了!”

“博比,很抱歉!”那大孩子说,他卸下裁判的脸孔,又变回辅导员的身份,“你这球打得很好,滑垒也很出色,但是你出局了。”

“才没有!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作弊?”

“把他赶出场!”一位家长喊着,“不能这样顶撞裁判!”

“回去坐下,博比!”辅导员说。

“我安全上垒了!”博比还在嚷嚷,“明明就是安全上垒!”他指着那个建议把他赶出场的大人,“那个大胖子,你是不是收了他的钱才故意让我们输球?”

“住嘴,博比。”辅导员说。他头上戴着大学兄弟会的帽子,胸前挂着口哨,样子实在很呆!“我警告你。”

罗尼转过身去,这场争执似乎让他觉得很倒胃口。博比也很恨他。

“你只是个骗子。”博比说。他可以忍住不让眼角的泪水流出来,却无法控制颤抖的声音。

“我真是受够了!”辅导员说,“快去坐下来,冷静一下,你——”

“大骗子!你是大骗子!”

三垒附近有个女人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够了!”辅导员冷冷地说,“马上给我离开球场。”

博比慢吞吞地走到三垒和本垒中间,又转过身来,“顺便说一下,有一只鸟把大便拉在你鼻子上了,我猜你笨得没有发现,你最好赶快把它擦干净。”

他在脑子里想到这几句话时觉得很好笑,但真说出口时听起来却很蠢,没有人笑。萨利叉开双腿站在本垒板上,全身披挂着破破烂烂的捕手装备,显得高大魁梧,但表情却严肃得好像心脏病发了一样,贴满黑色胶带的面罩在手里晃来晃去。他满脸通红,显得很生气,看起来也像永远挥别狼队的大孩子。萨利参加过温维那夏令营,睡过床单太短的床,也曾通宵熬夜围着营火讲鬼故事。从今以后,萨利都是狮队队员了,博比因此而痛恨他。

“你吃错什么药了?”博比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开时,萨利问。两边的球员休息室都很安静,所有孩子都看着他,所有家长也都看着他,仿佛博比是什么讨人厌的东西一样。博比猜想自己大概真的很讨人厌吧,只是原因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你知道吗?萨利,也许你参加过夏令营,不过我可是去过“那边”呢。

“博比?”

“我没有吃错什么药,”博比头抬也不抬就说,“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快搬去马萨诸塞州了,也许那里没有那么多爱作弊的骗子。”

“喂,你听我说——”

“噢,闭嘴。”博比说,低头盯着自己的球鞋,看也不看萨利,只是一直低着头往前走。

莉莎没有什么朋友,(她有一次告诉博比:“我只是平凡的灰蛾,不是漂亮的社交花蝴蝶。”)但是她刚到家园不动产中介公司上班的时候,和一个叫迈拉的女人处得还不错。(照莉莎的说法是,她们俩互相看对眼了,步调一致,波长也相同之类的。)在那段时间,迈拉担任拜德曼的秘书,而莉莎则是整个办公室的行政助理,穿梭在不同经纪人之间,为他们安排行程、煮咖啡、打字等等。迈拉在一九五五年突然因为不明原因辞职了,于是莉莎在一九五六年升上迈拉的职位,担任拜德曼先生的秘书。

莉莎和迈拉仍然保持联络,在重要节日互寄卡片,偶尔也通通信。迈拉——她是莉莎所谓的“老姑娘”——搬去马萨诸塞州,自己开了一家不动产中介公司。一九六〇年六月,莉莎写信给迈拉,问她能不能加入他们公司,成为合伙人——当然先从初级合伙人开始做起。她有一点点资金,虽然不多,但三千五百美元也不算微不足道。

也许迈拉曾经和莉莎受过同样的磨难,也许没有,总之她同意了——甚至还寄了一束花给莉莎,莉莎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显得这么开心;也许几年来,她第一次真的感到快乐。重要的是,他们要从哈维切镇搬到麻省的丹弗斯。他们会在八月搬家,这样一来,莉莎就有充裕的时间为近来显得特别安静而忧郁的博比找到新学校入学。

此外很重要的是,博比在离开哈维切镇之前还有一点事情需要处理。

博比的年纪太轻,个子也太小,没有办法直截了当地做他必须做的事。他必须很小心,而且还得偷偷摸摸做。要偷偷摸摸的,博比倒是无所谓,他现在对于模仿周末下午场电影中的奥迪·墨菲或伦道夫·斯科特已经没有太大兴趣,此外,有的人就是需要遭到突袭,即使只是为了让他们尝尝遭受伏击的滋味都好。他选中的躲藏地点是他那次哭了之后卡萝尔带他去的矮树丛,那里很适合等候哈利,等候罗宾汉先生骑马穿过幽谷。

哈利在杂货店打工,博比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几个星期了,他和妈妈一起去那里买东西的时候曾经看到哈利。博比也看过哈利三点钟下班后走路回家,通常都和朋友一起走。里奇是最常和他一起鬼混的哥儿们;威利似乎已经脱离罗宾汉的生活,就好像萨利差不多已经走出博比的生活一样。不过无论是独自一人或有朋友陪伴,哈利回家的时候总会穿过联合公园。

博比开始在下午的时候晃到这里来。现在,只有早上才有人来这里打棒球,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还不到三点钟,三个棒球场都空无一人。迟早哈利下班回家途中总会独自一人穿过这几座空荡荡的球场,而里奇或其他酒肉朋友都不在他身边。于是,博比每天三点到四点的时候都窝在这个矮树丛中,也就是他把头靠在卡萝尔大腿上哭泣的地方。有时候他会带书来看,乔治和雷尼的故事再度让他落泪。像我们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在牧场工作的人,是全世界最寂寞的家伙。这是乔治的看法。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可以指望。雷尼以为他们两人会拥有一座农场,可以在农场养兔子,但是博比还没读完这本书,就知道乔治和雷尼根本不会有一座农场,也没办法养兔子。为什么?因为人们总是需要猎物,当他们找到像拉尔夫、小猪或像雷尼这样笨笨的大个子时,他们就变成了下等人。他们穿上黄色外套,把棍子两端磨尖,然后开始狩猎。

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家伙有时候会得到一点我们应得的回报,当博比默默等着哈利单独出现的那一天来临时,他心里想,有时候我们会得到回报。

结果,八月六日就是博比等待的大日子。哈利穿过公园,往步洛街和联合大道的交叉口走去,身上还围着打工时穿的红色围裙——真是个他妈的猎人——嘴里哼着歌,他的歌声简直可以熔化螺丝钉。博比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树枝走出去,悄悄跟在哈利后面,直到离得够近,有足够的把握时,才举起球棒。三个大男生对付一个小女孩,他们一定把你当做狮子。但是卡萝尔当然不是狮子,他也不是,萨利才是狮队的一员,但萨利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现在也不在这里。现在蹑手蹑脚跟在哈利身后的博比甚至连一只真正的狼都不算,只是土狼罢了,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哈利也不配!

他才不配呢,博比心想,然后把球棒一挥,听到了砰然重击声,就好像他在坎登湖畔挥出此生最棒的一击——远远飞到左外野的安打——同样的声音,球棒打到哈利后腰时发出的重击声听起来更加悦耳。

哈利又惊又痛地尖声大叫,趴到地上。等他翻过身来,博比立刻又朝他的大腿狠狠打下去,这回打中左膝下面。“噢!”哈利尖叫。听到哈利的尖叫声,博比感到莫大的满足,几乎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噢!好痛!好痛!”

不能让他爬起来,博比心想,于是冷酷地挑选下一个下手的位置。他的块头是我的两倍,如果我没打中,让他爬起来,他会把我痛打一顿,打得我死去活来。

哈利想要撤退,他的球鞋顶着碎石子路,手肘在地上猛划,用屁股拖着身体移动,在地上刻划出一道痕迹。博比挥舞球棒,打中哈利的肚子。哈利再也撑不住了,他瘫倒在地上,眼中闪烁着泪水,脸上冒出一粒粒大颗的紫红色青春痘,他的嘴唇——在蕾安达拯救他们的那一天看起来如此卑劣的薄唇——如今颤抖不停。“噢,不要再打了,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我给你,噢,天哪!”

他没有认出我来,博比这才明白。因为阳光刺眼,他根本不知道打他的人是谁。

但这样还不够。在温维那夏令营的一次内务检查后,辅导员说:“还不够好,孩子们!”萨利是这么告诉他的,倒不是博比真的在乎,谁在乎什么狗屁内务检查啊?

但是,他倒是很在乎这件事情,没错,他弯腰靠近哈利那张痛苦的脸孔。“你还记得我吗,罗宾汉?”他问,“记得我吧?我是马泰宝宝。”

哈利不再尖叫,他瞪着博比,终于认出他来。“等我逮……你……”

“你什么狗屎都逮不到!”博比说,当哈利想要抓住他的脚踝时,博比一脚踹在他的肋骨上。

“噢——”哈利大叫,又继续哀号。真是个讨厌鬼啊!简直像是游行队伍中的猎人小娃娃!博比心想,我可能比你还痛呢!只有笨蛋才会穿着球鞋踢人。

哈利翻过身来。当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时,博比以击出全垒打的姿态把球棒猛力一挥,结结实实地打在哈利的屁股上;声音真是美妙,就好像用掸子猛力拍打厚重的地毯一样!唯有拜德曼先生也匍匐在他面前时,感觉才会比现在还痛快。博比很清楚到时候要在哪里下手揍他。

不过就像妈妈常说的,无论如何,总是聊胜于无。

“这一下是代替葛伯宝宝打的。”博比说。哈利现在整个人又趴在地上啜泣不已,浓稠的绿色鼻涕从他的鼻孔流下来。他软弱无力地用一只手揉着麻木的屁股。

博比的双手再度握紧球棒贴满胶带的地方,他想举起球棒给哈利最后一击,不过不是打在他的胫骨或侧背上,而是打他的头。他想听听哈利的头盖骨碎裂的声音,说真的,假如没有哈利的话,这个世界不是会变得更美好吗?爱尔兰人渣!下等小——

冷静一点,博比,泰德的声音说,你要适可而止,冷静一点,控制一下自己。

“你敢再动她一根汗毛就别想活了,”博比说,“如果你敢再对付我,我就把你家烧个精光。你这混账猎人。”

他蹲下来和哈利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就站起来,环顾四周,然后离开。他沿着步洛街爬坡,才走到半路,还没碰到席格比双胞胎就开始吹口哨。

接下来几年,葛菲家不时有警察登门拜访,莉莎几乎已经习以为常。第一个上门的是雷默警官,就是那位有时候会向公园摊贩买花生请小孩吃的胖警察。雷默警官于八月六日晚上站在步洛街一四九号公寓一楼门口按门铃的时候,显得不太高兴,站在他身旁的是哈利和他妈妈,而哈利有一个星期之久只能坐在放了软垫的椅子上。哈利走上台阶时好像老人家一样,双手撑住后腰。

莉莎打开大门的时候,博比就站在她身边,哈利的妈妈指着博比大叫:“就是他,就是这孩子把哈利打得半死!逮捕他!负起你的责任!”

“怎么回事啊,乔治?”莉莎问。

起先,雷默警官没搭腔。他看看博比(一米六三,四十四公斤),又看看哈利(一米八五,八十公斤),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哈利虽蠢,但还没蠢到看不懂雷默的表情。“他偷袭我,从我背后偷袭。”

雷默弯下腰来,用他胖胖的手撑住膝盖,对博比说:“哈利说他下班回家的路上,你在公园把他狠狠打了一顿。”雷默把“下班”说成“下邦”,博比一直记得这点。“他说你先躲起来,然后趁他还没转过身就用球棒打他。你觉得呢?葛菲太太,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

博比一点也不笨,他早料到会发生这个状况。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在公园里告诉哈利,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他把博比打他的事情泄漏出去,那么博比也会以牙还牙——把哈利和朋友伤害卡萝尔的事抖出来,那件事可严重多了。麻烦的是哈利的朋友一定会否认,于是就变成要看大人会相信卡萝尔的话,还是哈利、里奇和威利的说辞。所以博比当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希望哈利饱受羞辱后(竟被一个块头只有他一半大的小孩狠狠揍一顿)会守口如瓶。结果并非如此,而且看到哈利妈妈面容憔悴、嘴唇苍白、眼神愤怒,博比就明白了。她已经把事情套出来了,应该已经从哈利的嘴里逼问出实情。

“我从来没有碰过他。”博比告诉雷默,同时坚定地直视雷默警官的眼睛。

哈利的妈妈听了目瞪口呆,甚至从小就不知说过多少谎言的哈利都显得很惊讶。

“噢,你真是不要脸!”哈利的妈妈大叫,“让我问问他,警官!等着瞧吧,我一定会逼他讲实话!”

她往前走,雷默头也不抬,眼睛仍然盯着博比,伸手把她推开。

“听好,你这小子——如果不是真的,像哈利这么壮的蠢蛋为什么要这么说,说你这只小虾米欺负他?”

“你别叫我的孩子蠢蛋!”哈利的妈妈尖声说,“他被这个懦夫打得半死还不够吗?你为什么——”

“闭嘴!”博比的妈妈说。问完雷默警官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让他回答问题。”

“他到现在还在气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所以才这么做。”博比告诉雷默,“他和几个圣盖伯利中学的男生在后面追我,哈利在雪地里滑倒了,结果全身都弄湿了。他说总有一天会逮到我,我猜他今天会这么说是为了报复我。”

“你撒谎!”哈利咆哮,“追你的人不是我,是比利!那——”

他说到一半停下来看看四周。他已经把一只脚伸进去了,他脸上微微出现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是我。”博比说。他看着雷默,声音很平静。“如果我企图揍他这样的大块头,一定早就没命了。”

“撒谎的人该下地狱!”哈利的妈妈大声咆哮。

“今天下午三点半左右,你在哪里,博比?”雷默问,“可不可以告诉我?”

“在家里。”博比说。

“葛菲太太?”

“喔,没错,”她冷静地回答,“整个下午他都和我一起待在家里。我在厨房洗地板,博比负责刷壁脚板。我们快搬家了,我希望在搬走前把房子弄干净。博比发了一点牢骚——男孩子都这样——但是他还是把工作做完了,之后他喝了一点冰茶。”

“你撒谎!”哈利的妈妈大喊,哈利显得十分错愕,“谎话连篇!”她又往前冲,双手往莉莎的脖子伸过去。雷默警官再度看也不看就把她推回去,这次动作比上次粗鲁一点。

“你愿意发誓他当时是和你在一起吗?”雷默警官问莉莎。

“我发誓。”

“博比,你从来没有碰过他?你发誓?”

“我发誓。”

“在上帝面前发誓?”

“在上帝面前发誓。”

“我会逮到你的,博比,”哈利说,“我会好好修理你的——”

雷默突然把手一挥,这个动作太突然了,如果不是哈利的妈妈一把抓住哈利,他可能已经跌下台阶,不但再度重创旧伤,还增添了新的伤口。

“闭上你的脏嘴!”雷默说。哈利的妈妈想说话,但雷默用手指着她,“你也闭嘴,玛丽·杜林,如果你想指控别人打人的话,应该先从你那该死的丈夫开始,可以找到的证人会多很多。”

哈利的妈妈目瞪口呆,又生气、又羞愧。

雷默放下指着她的那只手,仿佛手突然变重了。他(用不怎么仁慈的眼光)看看站在门廊上的哈利和他妈妈,又把目光转向站在门口的博比和莉莎。然后他退后一步,拿起警帽,搔一搔满是汗水的头,把帽子戴上,“丹麦国里发生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坏事,”他最后说,“咱们这儿有人撒谎的时候嘴快得不得了,比快跑的马还要快。”

“他——”“你——”哈利和博比同时开口,但是雷默警官完全没有兴趣听他们说话。

“闭嘴!”他怒吼一声,声音大得惊动对面马路的老先生和老太太回过头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宣布这个案子结案。但是如果你们两个还惹出什么麻烦的话,”他指着两个男孩,“或你们两个,”他指着两位妈妈,“有人就要倒大霉了。有句老话说,对聪明人只要说一句话就够了。哈利,你愿不愿意和小博比握手讲和,表现一点男子汉气概?……啊,我看不成,这个世界真悲哀。走吧,我送你们回家。”

博比和妈妈目送他们三人走下台阶,哈利一跛一跛地走,夸张地好像酒醉的水手般,走到人行道的时候,哈利的妈妈突然用手掐住他的脖子,说:“你这小混蛋,别装了!”哈利果然就好一点了,但还是走得摇摇晃晃。在博比眼中,哈利那一跛一跛的模样仿佛他的罪证,或许确实是他的罪证。最后狠狠敲在哈利屁股上的那一记,还真是大满贯全垒打。

回到屋子里,莉莎仍然像刚刚那样平静地问博比:“他是不是打伤卡萝尔的其中一个男生?”

“是。”

“在我们搬家以前,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惹他?”

“可以。”

“很好。”她说完后亲一亲他。妈妈几乎从来不亲他,当她亲他的时候,感觉真好。

在他们搬家前几天——公寓早已清空,房间里堆满纸盒,看起来很奇怪——博比在公园里追上卡萝尔。博比很多时候都是看到卡萝尔和好朋友一起走,这天却是独自一人,不过这样还不够,这不是他想要的。现在卡萝尔终于落单了,但直到她回过头来,博比看到她眼中的恐惧,才明白她一直刻意避开他。

“博比,”她说,“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猜还好吧,最近都没有碰到你。”

“你最近都没有来我家。”

“没有,”他说,“没有,我——”什么?他应该说什么?“我最近挺忙的。”他心虚地说。

“喔。”他可以忍受她对他冷淡,但受不了她试图隐藏心中的恐惧。她怕他,仿佛他是一条可能会咬她的狗。博比脑中浮现出自己趴下来用四只脚走路、汪汪叫的画面。

“我快搬家了。”

“萨利告诉我了,但是他不知道你要搬去哪里。我猜你们两个人也不像以前那么要好了。”

“是啊,”博比说,“不像以前那样。不过,喏,”他把手插进裤袋,掏出一张折叠好、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卡萝尔疑惑地看这张纸,伸手想拿,然后又把手缩回来。

“只是我的地址而已,”他说,“我们要搬去马萨诸塞州,搬去一个叫丹弗斯的小镇。”

博比把折叠好的纸片拿给她,但她还是不肯接过来,博比觉得想哭。他记起和卡萝尔一起坐在摩天轮上,升到顶端,俯视下面灯火通明的世界。他还记得卡萝尔那条如展翅般飞扬的手巾、上了色的小小脚趾甲,还有香水味。收音机传来卡农的歌声,他满脑子都是卡萝尔、卡萝尔、卡萝尔。

“我是想你也许会写信给我,”博比说,“搬到新家以后,我可能会想念这里。”

卡萝尔终于把纸片接过去,看也没看就塞进短裤口袋里。博比心想,也许她一回家,就会把它丢了,但是他不在乎,至少她把地址接过去了。当他需要转移思绪、想些别的事情时,这样已经够了……他发现即使没有下等人在附近,有时候也会需要这么做。

“萨利说你变了。”

博比没有搭腔。

“事实上,很多人都这样说。”

博比没有搭腔。

“你有没有把哈利痛打一顿?”卡萝尔问,冰冷的手抓住博比的手腕,“有没有?”

博比慢慢点点头。

卡萝尔突然用双手环住博比的脖子,然后用力亲吻他,用力得两个人牙齿相撞。他们嘴唇分开时,发出“啵”的一声。此后三年,博比不曾再亲吻过其他女孩……而且这辈子再也没有任何亲吻可以带给他同样的感觉。

“很好!”她低声恨恨地说,几乎像在怒吼,“很好!”

然后她就往步洛街跑去,她的腿——在夏天晒成了古铜色,又因为成天跑来跑去、在外面玩耍而处处疤痕的双腿——在骄阳下闪闪发亮。

“卡萝尔!”他大叫,“卡萝尔,等一等!”

她继续跑。

“卡萝尔,我爱你!”

她听了停下脚步……或许只不过是因为当时她已经跑到联合大道的路口,必须停下来看看有没有车。无论如何,她停了下来,先低着头,然后回头望。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张开。

“卡萝尔!”

“我得回家做色拉了。”她说,然后就跑走了。她跑到马路对面,也跑出他的生命,再也没回头。或许这样也好。

博比和妈妈搬到丹弗斯。博比转学到丹弗斯小学,交了几个新朋友,但却树立了更多敌人。他开始打架,没多久也开始逃学。在丹弗斯小学发下来的第一张成绩单上,里弗斯老师在评语栏写着:博比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也是个非常困惑的孩子。葛菲太太,能不能麻烦你来学校谈谈博比的情况?

莉莎去见了老师,也尽力配合,但发生了太多她难以启齿的事情:普罗维敦、宠物走失的海报,还有她怎么得到这笔钱替自己买来新事业和新人生。莉莎和老师都同意博比正在承受成长的痛苦,他很怀念以前的小镇,也想念老朋友。他终究会脱离这些麻烦事情,他太聪明了,也潜力无穷,不会一直身陷其中。

莉莎担任房地产中介之后,新事业蓬勃发展。博比在英文科目上表现出色(他在一篇拿A的报告中比较了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和戈尔丁的《蝇王》),但是其他科目就一塌糊涂。他开始抽烟。

卡萝尔确实偶尔会写信给他——吞吞吐吐、试探性地谈一些学校生活、老朋友的近况,以及周末和蕾安达一起去纽约玩的事情。在一九六一年三月寄来的信中(她总是用没有去毛边、旁边有泰迪熊图案的信纸写信给博比),卡萝尔在最后附了几句话:我想妈咪和爹地快离婚了,爹地另外交了女朋友,而妈咪整天都在哭。不过多半时候,卡萝尔都谈一些愉快的事情:她现在学会旋转了,生日礼物是一双新的溜冰鞋,虽然伊冯娜和蒂娜都不以为然,她还是觉得费比安很可爱,还去参加了一场扭扭舞会,每一支舞都跳了。

每次打开信封、抽出卡萝尔的信时,博比都想:这是最后一封信了,我再也不会听到她的消息了。即使答应了别人,小孩子通常都不会通信太久。周围不断发生太多新鲜事了,时光飞逝,时间过得太快了,她会把我忘掉。

但是他可不会帮卡萝尔忘掉自己。博比每次收到卡萝尔的信之后,就坐下来回信,他描绘给她听,莉莎以二万五千美元卖掉的那栋布鲁克林的房子是什么样子——莉莎拿到的佣金相当于她从前半年领的薪水;他也告诉她,他的英文报告拿了A+;还告诉她关于新朋友墨瑞的事,墨瑞教他下棋。但他没有告诉卡萝尔,他和墨瑞有时候会到处砸玻璃窗,他们会飞快地骑着脚踏车(博比终于存够钱买脚踏车了),经过普里茅斯街上的旧公寓房子时,会从车篮里拿石块丢玻璃窗。他也没有透露他怎么叫丹弗斯小学的副校长赫尔利先生亲他的红屁股,还有赫尔利先生如何打他耳光,说他是没有礼貌、讨人厌的小孩。他也没有坦承自己已经开始顺手牵羊,而且还喝醉过四五次(一次和墨瑞一起,另外几次则是自己一个人),或有时候他会走在铁轨上,心里纳闷如果就这样被火车撞死,是不是最快一了百了的方法——才刚闻到柴油味,火车的阴影就笼罩在脸上,然后就一片模糊。或许不见得像他想的那么快。

他写给卡萝尔的每一封信,结尾都是:


悲伤地想念着你的朋友 博比


接下来几个星期过去了,卡萝尔毫无音讯,然后她又寄了一封信来,背后贴着爱心和泰迪熊,里面放着另一张去了毛边的信纸,又谈了很多关于溜冰、耍短棒、新鞋子的事情,还有她仍搞不懂分数的计算题。每一封信都仿佛垂死的爱人又痛苦地喘了一口气。多喘了一口气。

甚至萨利也曾经写了几封信给他,但是在一九六一年初就停止写信了,不过萨利居然肯尝试写信,已经令博比既惊讶又感动了。在萨利那大大的、孩子气的笔迹和一堆拼得乱七八糟的单词中,博比可以体会到这个好心肠少年的一片心意,萨利是个喜欢打球、喜欢拉拉队员的年轻孩子,他经常被标点符号的用法搞得一头雾水,就好像他在足球场上常常迷失在竞争对手的防守阵势中一样。博比甚至觉得,他依稀可以看到一二十年后长大成人的萨利是什么模样。那个成年人等候着小萨利长大,就好像你在等候出租车来载你一样:他长大以后很可能当上汽车推销员,后来终于自己开了家店,店名当然就叫诚实萨利——诚实萨利哈维切雪佛兰车专卖店。他会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赘肉从腰带上方垂下来,办公室墙上挂着各种匾额。他还会担任青少年球队的教练,每回上场前为球员打气时,开场白都会说:“大家听着!”他每个礼拜都乖乖上教堂,节庆时一定出现在游行队伍中,同时也是市政委员会的成员,诸如此类。博比判断萨利的人生将会很美满——有农庄和兔子,而不是两端削尖的棍子。虽然对萨利而言,那根棍子仍然等着他;在东河省和老妈妈桑一起等待,那老妈妈桑从来不曾完全离开过。

警察在便利店逮住博比时,他才十四岁,手里拿着六罐啤酒(那拉甘瑟牌啤酒)和三盒香烟(当然是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啦),从便利店走出来。这警察是从《魔童村》里走出来的金发警察。

博比告诉警察,他并没有闯空门,当时便利店的后门大开,他就这么进来了。但是当警察用手电筒照着门锁时,看见门锁斜挂在老旧的木门上,有一半都被撬开了。警察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博比耸耸肩。坐进警车以后(警察让博比坐在前座,但是博比向他讨支烟屁股来抽却被他拒绝了),警察开始填写表格。他问坐在身旁这个闷闷不乐、瘦巴巴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拉尔夫,”博比说,“拉尔夫·葛菲。”但是当他们把车停在博比和妈妈住的地方时——那是个独栋房子,包括楼上、楼下,整栋都是他们的——他告诉警察刚刚说了谎话。

“我的名字其实是杰克。”他说。

“喔,是吗?”那个《魔童村》的金发警察说。

“是啊,”博比猛点头,“杰克·梅瑞度·葛菲就是我。”

卡萝尔到了一九六三年就不再寄信来了,那年刚好博比遭到退学,他也因为持有五支大麻烟,在那一年首度造访麻省少年感化院,博比和朋友都称这种大麻烟为“游戏杆”。法官判博比得接受九十天的感化教育,如果行为良好,最后三十天可以减刑。博比在里面看了很多书,有些孩子叫他“教授”,博比觉得无所谓。

他离开贝德柏感化院时,丹弗斯的少年队警官格兰德尔问博比是不是准备改过自新。博比说是,他已经得到教训,当时他说的似乎是实话。然后在一九六四年秋天,他狠狠揍了一个男孩一顿,那男孩伤势严重,必须住院治疗,而且可能终身无法完全康复。那个孩子因为不肯把吉他给博比,所以博比就狠狠揍他一顿之后拿走了吉他。警察前来逮捕博比的时候,博比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弹吉他(他弹得不太好)。他原本告诉莉莎,吉他是在当铺买的。

当格兰德尔警官带着博比上警车时,莉莎站在门口哭泣。“如果你再不悔改的话,我就不管你了!”她在博比背后大喊,“我是说真的!”

“那就别管吧!”博比说,坐进警车后座,“尽管去做呀,妈,现在就别管了,可以省一点时间。”

在路上,格兰德尔警官说,“博比,我以为你会改过自新。”

“我也是。”博比说,这一回,他在贝德柏感化院待了六个月。

他离开感化院以后,把回家的车票兑换成现金,然后搭便车回家。他走进屋里的时候,妈妈并没有出来迎接他。“你有一封信,”她的声音从阴暗的房里传出来,“就放在你桌上。”

博比一看到信封,心脏就开始猛烈跳动,撞击着他的肋骨。信封上已经不再有爱心图案和泰迪熊了——她现在长大了,不兴这一套——但是他立刻认出卡萝尔的笔迹。他把信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没有去毛边的信纸——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小的信封。博比很快读了卡萝尔的信,这也是卡萝尔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博比:

你好吗?我很好。你的老朋友寄了一封信给你,就是帮我

把手臂医好的那个人。我猜他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所以就把信寄给我了。他附了字条,请我把信寄给你,所以我就把信寄给你了。请代我向伯母问好。

卡萝尔


没有提到她学转圈圈的情况,没有说她在数学课表现如何,也没有谈到任何关于男朋友的事,但博比猜她可能交过几个男朋友。

他用颤抖而麻木的双手把密封的信拿起来,心脏跳得更厉害了。信封上只用铅笔写了两个字:博比,他立刻晓得,这是泰德的笔迹。博比觉得口干舌燥,浑然不知自己早已热泪盈眶,他把信封拆开,这个信封不会比一年级小朋友寄的情人节卡片大。

信封拆开后,飘出了博比这辈子闻过最甜美的气味,让他回想到小时候抱着妈妈时,从她身上散发的香水味、香皂味和抹在头发上那东西的气味;也让他回想起夏日的联合公园,以及哈维切图书馆书架间的气味,微弱的芳香中蕴藏着爆炸性的威力。原本含在他眼眶里的泪水满溢出来,开始沿着脸颊流下来。他的心早已习惯苍老,如今却重新感觉年轻——知道自己可以重新感觉年轻——这是多么令人震惊而迷惑啊!

里面没有信、没有纸条、没有写任何东西。博比抖一抖信封,深红色的玫瑰花瓣洒落桌面,他从来不曾看过这么深、这么暗的红色。

他想,这是心之血,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狂喜。他立刻记起,也是多年来第一次想起来,怎么样才可以让自己的思绪飘到远方,暂时释放自己的思绪。即使只是想到这件事,他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绪飘了起来。花瓣仿佛红宝石般在他满是疤痕的桌面上闪闪发光,仿佛从这个世界的内心深处透出的神秘光亮。

博比心想,不止一个世界,不止一个,还有另外的世界、几百万个世界,都随着黑塔的轴心一起旋转。

然后他想,他又从他们手里逃脱了,再度获得自由了。

那些花瓣是不容置疑的,它们代表了每个人都会需要的一切肯定;代表了所有的“你可以”、“你能”和所有的“这是真的”。

纸牌动起来了,纸牌慢下来了,博比心想,他知道以前曾经听过这几个字,但不记得是在哪里听到的,或为什么现在又会听到。他也不在乎。

泰德自由了。不是在这个世界,不是在这个时间,这次他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不过是在某个世界里。

博比用手舀起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像一枚小小的丝质钱币。他捧着花瓣,仿佛满手都是血,然后把花瓣举到面前。他可以整个人都沉溺在这浓浓香气中。泰德就在这花瓣中,博比眼前清晰地浮现了泰德的模样,他驼着背走路的滑稽样子、满头细致的银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深印着尼古丁熏黄的痕迹,手上还提着购物袋。

就好像他惩罚哈利的那天一样,他听到泰德的声音。当时多半出于他的想象,但这次他觉得应该是真的,那是埋藏在玫瑰花瓣中的泰德留给他的东西。

稳住啊,博比。要适可而止,要冷静一点,控制自己。

他把脸埋在花瓣中,在桌前坐了很久,很久。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瓣放回小小的信封里,生怕掉落任何一瓣,然后再度折起信封的封口。

他自由了。他在……某个地方。而且他记得。

“他记得我,”博比说,“他记得我。”

他站起来走进厨房,把茶壶放在炉子上,然后走进母亲房间。莉莎躺在床上,博比看得出来,母亲开始显露老态。当博比在她身边坐下时,她把头转开,这个孩子现在长得几乎像大人一样了,不过她还是让博比握住她的手。博比握着她的手,慢慢抚摸着,等着水烧开时发出的哨音。过了一会儿,莉莎转过头来看着他。“喔,博比,”她说,“我们把事情全搞砸了,你和我,我们该怎么办呢?”

“尽力而为吧。”他说,仍然抚摸着她的手。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嘴唇边,然后亲吻她的手掌,她手掌上的生命线和感情线短暂地纠结在一起,然后才又分道扬镳。“只能尽力而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