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吱呀”一声,房门开处,似乎照进来一片柔和明亮的光华,一位绿衫少女健步而入。约十八九岁的年龄,身材高挑,脸蛋偏圆,螓首蛾眉,鼻梁高挺,一双水灵灵的杏核眼,两瓣明润润的玫红唇,顾盼转眸之际一派清爽伶俐之气扑面而来。

看到她手中的蓝皮速记本,黎天成才从微微失神中反应过来,“你……你是……”

“你好,我是忠县政府机关报《忠县报》的记者钟清莞。”那绿衫少女落落大方地打量着他,“今天是特地前来采访黎秘书的。”

黎天成定住了心神,很温雅地一笑,为她轻轻拉开了办公桌前的那把藤椅,“‘春风动璎珞,为有佳客来。’钟记者,请坐,我很乐意接受你的采访。”

钟清莞年龄虽是不大,但显然也是游走各界的熟手,一开口便很自然地感叹道:“我原本以为黎秘书是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领导者,没料到初见之下黎秘书竟是这般的俊朗灵逸!”

“钟记者,你这便是谬赞了。铁木磐石之材,有何灵逸可言?倒是你们这些‘无冕之王’,铁肩担道义、妙笔激风雷,那才是真正的自由灵逸,让我十分敬慕。”黎天成当年在南京也是出入过大世面的,口舌之流利机敏,非常人能比,“其实,我是非常喜欢和你们记者打交道的,我一向认为,媒体记者既是我们的良友,更是我们的严师,能够督促我们的党务工作更加廉洁、更加高效。”

听到黎天成这个说法时,钟清莞神色一动,不禁深深注视了他一眼。这位县党部的黎秘书,似乎和她先前所见过的政府官僚们大不相同。她翻开了速记本,迅速转入了正题:“谢谢黎秘书对我们媒体记者的重视。请问一下:你初临鄙县,印象如何?”

“十六个字:历史名城、人文胜地、山水交映、秀美如画,可谓有志者大有为之福地。”黎天成很含蓄地微笑道。

“哦?‘有志者大有为之福地’?”钟清莞追问过来,“这个说法,可否有请黎秘书阐明一下?”

“我们忠县,以前在党团组织建设上基本是一片空白。但我相信:唯其为一张白纸,正好可以绘出世上最美丽的图画!”

钟清莞听罢,柳眉一挑,马上抛出了尖锐的问题:“黎秘书,你是国民党的青年要员,请问:贵党到忠县来建设党团组织,是否有‘以党代政’‘机构冗复’之嫌?”

她既然问得如此尖锐,黎天成也就只有答得十分直白了:“钟记者,你应该知道:四川省多年来沉沦于军阀混战之中,饱受兵戈之苦,一直未能在各市县建立健全党团组织,与封建割据之化外偏域丝毫无异。我们到此建设党团组织,是来指导广大川民贯彻落实孙总理的三民主义思想和党国抗日图强之方针的。而在实际的庶务上,也可监督当地吏治、促进政风净化。尤其是后一点,应该是广大川民喜闻乐见的。”

钟清莞放下钢笔,唇角不自觉地掠过一丝冷笑:“上周三,潘文华将军在重庆市召开了中外记者招待会,公开揭露了国民党重庆市交通局党部共谋贪污三万银圆的‘窝案’,引起社会各界一片哗然,不知黎秘书对此有何感想?”

黎天成腰板一直,面色一正,沉肃而道:“我为党国内部存在着这样的败类而感到耻辱。钟记者,我在这里通过你的报道面向忠县公开承诺:我黎天成和县党部的同志,一定严守‘清、慎、勤’为政三原则,若有违背,愿受党国和民众的任何制裁!”

说罢,他把办公桌的抽屉“哗”地一下拉开,拿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红包,“咣咣当当”地散在桌面上,正视着钟清莞,慨然讲道:“这些钱都是今天各界人士送给县党校挂牌办公的贺金。当着你的面,请你做个证:我宣布将它们全都捐给县救济院,用来购买床具安置难民。”

钟清莞看着那一堆红包,粗粗目测了一下,应该至少装了好几千银圆—黎天成竟能毫不吝啬地捐出,足见他的清正和大度。一时间,她心底对黎天成的好感不禁油然而生。父亲钟世哲曾经向他谈起黎天成的夺人风采,她当时还有些不信。直到今日亲眼见识了黎天成开明的作风、优雅的气度、磊落的襟怀后,她才彻底信服了父亲对黎天成的评价—俊爽之材、精敏之器。于是,她一边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黎天成的言行,一边扬声赞道:“黎秘书你视金钱如鸿羽,视民生如泰山,不愧是党国的精英奇才啊!”

黎天成面色微红,有些腼腆起来:“你现在可别称赞得太早—我等着你在我离任的最后一天还这样称赞我哪!而且,我随时欢迎你们来监督我兑现自己的承诺。”

“那当然,只要你在忠县一天,我就用手中的笔监督你一天。”钟清莞清清脆脆地笑了,“我在忠县报社里的名号叫‘钟辣子’,笔下的报道从来都是火辣辣的。”

“火辣辣的批评最好了,能让我们‘出出汗、发发热、醒醒神’。”黎天成一语双关地说道,“其实,我们最厌恶的是阴沉沉的暗算。那是令人最为不齿的。我们欢迎火辣辣的批评,反对阴沉沉的暗算。”

此时,钟清莞再年轻,也听懂了黎天成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从今天社长康吉森交代她来采访县党部挂牌仪式时那句“弄一块‘豆腐干’回来”的话里,她便察觉出了县政府对县党部微妙而疏离的态度。但她本人事先就对黎天成有兴趣,于是大胆地找到他搞了一场专访。黎天成的胸怀、作风,果然令她颇觉不虚此行。她迎着黎天成蕴有深意的双眼,悠然而道:“刘禹锡有两句诗写得好:‘晴空一鹤排云上’‘桃花净尽菜花开’。我以为,再阴沉的暗算,你若心地光明,也伤不了你一根毫毛的。”

一听她这似浅非浅,别有寓意的两句话,黎天成不由得暗暗动容:这个女记者心窍玲珑、才气内敛,倒是一个难得的人物!只要查实了她不是武德励进会的暗探,自己一定要把她拉拢过来……

他正思忖之间,钟清莞又向他含笑问来:“黎秘书,你不仅担任了县党部的职务,还兼领了三青团忠县团部的书记长。值此三青团忠县团部即将组建之际,我们报社希望你给全县青年题写一篇寄语。你准备写什么样的内容呢?”

黎天成略一沉吟,娓娓道来:“我给全县广大青年的寄语就是一段诗歌,摘自徐志摩先生的《青年杂咏》。”


青年!

你为什么迟回于梦境?

你为什么迷恋于梦境?

你幸而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心是自由梦魂心,

你抛弃你尘秽的头巾,

解脱你肮脏的外内衿,

露出赤条条的洁白身,

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

浪势奔腾,侧眼波罅里,

看朝彩晚霞,满天的星,

梦里的光景,

模糊,绵延,却又分明;

梦魂,不愿醒,

为这大自在的无终始,

任凭长鲸吞噬,亦甘心。


听着黎天成节奏舒缓而轻灵的吟诵,钟清莞那深深的瞳眸一下变得似星星般明亮。


县党部挂牌庆典仪式举办后的第四天早上,黎天成和往常一样从朱家大院出发到白公路那边上班。临到出门时,朱万玄忽然喊住了他:“你今天上午在家里待一下。我准备和赵信全进行最后一次谈话,我希望你留下来听一听。”

听到这短短的几句话,黎天成心底顿时泛起了波澜:看来,朱万玄终究是听取了自己的建议,要对他的盐厂股份一事做最后的决定了。他至少是不会把这些盐厂股份转卖给赵信全了。那么,他究竟会怎样处置这些盐厂股份呢?黎天成一时也拿不准底细,想要开口追问,又怕适得其反。大概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选择静观其变:“好的。正巧我今天上午在部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

朱万玄的表情显得很宁和,伸手指了指客厅那座绘着百花齐放图案的斑竹屏风:“等一会儿他来了,你且去那屏风的背面旁听着。小心一点儿,不要暴露了自己的形迹。”

黎天成会意地点了点头。

朱万玄注视着他,双目澄澈如秋水:“我已经彻底想清楚了—你说得对,值此抗战期间,盐产只能是取之于公、惠之于民,而不能成为一己牟利之工具。”

黎天成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了几跳,终于稳稳地落了下来:“舅舅你真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令甥儿钦敬至极。”

正在这时,朱孚来上前禀道:“老爷,门外赵公子求见。”

朱万玄立刻向黎天成使了一个眼色。黎天成连忙退到“百花齐放”斑竹屏风后面的那只圆凳上坐下,轻手轻脚地不敢发出一丝异响。

片刻过去,客厅的地板上传来了“咯噔,咯噔”的清脆声响。黎天成知道是赵信全来了。他透过斑竹屏风上细细的缝隙看过去,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映入眼帘。赵信全穿着欧式的燕尾西服,右手拄着镶满珠宝的西洋手杖,左手提着一个油亮的皮革小箱,戴着宽边金丝眼镜,背部稍微有些低驼,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彬彬得体的笑容,只有那一双深黑的眼睛在不时地闪射着幽亮的光芒,冷不丁刺得人不敢正视。

这,就是被牟宝权称为与自己“璧玦同辉”的赵信全。黎天成暗暗扫视着他的浑身上下,感觉他至少应该算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

他观察之间,朱万玄已站起了身,将赵信全热情迎到客座上坐下。赵信全把那柄西洋手杖放在身边,双手托着那个皮革小箱,轻轻放到了桌几之上。

“朱世伯,你听到今天早晨中央电台的财经新闻播报没有?”赵信全双手按着那个小箱,挺直了腰板看着朱万玄,“国币贬值的速度是一日千里,银圆回库的速度也是一日千里,这简直比日本人的机械部队来得还快—国民政府为了筹集军费,开始不择一切手段地明抢暗夺了!他们只顾自己的权位,哪管人民的死活?”

“不错。连人命都不值钱了,国币、银圆更扛不住!”朱万玄淡然而道。

“但还是有两样东西是永远顶用的,甚至比人命还值钱。一个是美元,另一个就是……”赵信全“啪”的一声将皮箱打开,一根根灿亮的金条赫然而现,“这一箱‘小意思’,足可弥补你在东部各省分店的损失了吧!用你在涂井盐厂中的那些股份来换,你绝对不会吃亏。”

黎天成在屏风后面看得分明,暗叹一声:这赵信全果然是财大气粗、出手不凡!不知道舅舅能否挡得住他的巨大诱惑?

那边,朱万玄的整个面庞都被桌几上那一箱金条映得黄澄澄的:“赵世侄近来真是阔绰大方啊!老夫很好奇:你在上海做的是什么生意?在这个年代、这个时节竟然还能日进斗金?”

赵信全莞尔一笑:“只要朱世伯你在忠县支持我,我包你从今而后日进万金都不在话下。”

朱万玄悠悠一叹:“老夫从小所受的教育是:‘众人皆瘦我独肥、众人皆穷我独富,实为我平生之大耻。’”

赵信全听罢,不以为然地笑了:“西洋学说却认为:商人以利为本、以利为命,不逐利、不求利则无以言商。朱世伯,你若想做得更大更强,便不应该被这些旧教条束缚。”

朱万玄不禁冷笑一声:“难怪西洋那边会冒出一个‘嗜利狂魔’!原来病根就在西洋的这些歪理邪说上啊!”

赵信全一听,不好与他硬拗下去,便换了语气,显得极为恳切地说道:“朱世伯,你是知道的:我赵家在三十年前失去了盐业根基,所以一直对此念念不忘。祖父、家父临终前都嘱咐过我:一定要重振赵氏盐业!此事还望朱世伯多加成全,我赵信全没齿不忘。”

朱万玄徐徐点头:“原来这便是你死死扭住我这些盐产股份不放的最大心结?难怪你也对钟世哲的那几口产盐私井很感兴趣。”

“不错,朱世伯,请恕晚辈今天在这里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盐业生意在平日是能赚钱的。但现今是战乱时期,在盐业这样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命脉产业上,你纵有官井盐产的股份,也卖不了高价钱。因为国民政府是不会让你这样的私人来私卖得利,它是要留给它自己发大财。你看,政府始终是从你或钟老板的手里以二角银圆一斤的价钱买入,然后在市场上以一块银圆一斤的价钱卖出。这中间有八角银圆的纯利润被政府拿走了,你冤不冤啊?

“而那二角银圆一斤的盐价,刨去工钱、灶钱等成本,又能剩下多少赚头?算了,不如且拿了我这一箱‘黄鱼’,用近水解近渴,把你的朱家大业在这一场大战乱中撑持过去,做成百年名企才是正道。世伯,是不是?”

“世侄,我并不眼红那八角银圆一斤的纯利润被政府以盐业税的名义拿走。他们毕竟是拿去充实国库对敌备战的。”

赵信全唇边的笑意愈来愈冷:“世伯,你把国民政府想得太廉洁太公正了!他们抽出的这八角银圆一斤的纯利润,只怕有一大半存进了高层那几个人在美国纽约银行的私人账户里。”

“哦?你的意思是指他们在化公为私、贪墨肆行?我朱万玄也就应该学他们的丑样一起大捞特捞?”朱万玄炯炯然正视着他,“可惜,我至少还是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这些事儿,我做不到。赵世侄,你记着:商人在国难当头之际若还念念想着发大财,那便是十足的奸商了!”

赵信全面色一窘,慌忙答道:“朱世伯训示得是。你放心—我拿到你的盐产股份后,也一定是合法经营、以仁行销,决不会胡作非为的。”

屏风背后的黎天成听罢,心底暗想:这个赵信全,完全是一条“变色龙”,见风使舵的本领比谁都高!

外边的朱万玄却似毫不动容,向赵信全正颜而道:“朱某已经决定,将自己所有涂井官盐中的股份全部捐给国家,以补抗日救国之用。”

他话音一落,赵信全已是双目一凝、面色一青,怔怔地注视着他。半晌之后,他才似反应过来:“朱世伯,你的高风亮节,令晚辈十分钦佩。但这么重大的一件事儿,请你不要草率决断。”

朱万玄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道:“我已经说了,‘众人皆瘦我独肥’的事儿,我决不会做。”

赵信全将身躯往后一退,目光却直盯着朱万玄:“朱世伯,你是觉得晚辈的礼数不周,在一些地方失敬于你了吗?若是如此,我愿向你深深致歉。”

朱万玄把手一摆:“世侄你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老夫对你是毫无意见。”

赵信全不停地转动着自己那柄亮闪闪的西洋手杖:“既是如此,朱世伯为何会这般拒绝晚辈呢?”

“任何人上门来谈这件事儿,老夫也一样会拒绝他的。”朱万玄端起了茶杯,“赵世侄,对不住了。”

他这一动作分明便是送客的姿态了。

赵信全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目光往“百花齐放”斑竹屏风一掠,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缓缓站了起来,拎着那只小皮箱、拄着那根西洋手杖,一步一停地走出了客厅。

客厅中幽然静了下来。朱万玄似一座石像般坐在那里,无言无语。

黎天成从斑竹屏风后面缓步转出,正欲开口。客厅的那部电话机却蓦然铃声大作,十分震耳。

朱万玄敛回心神,拿起电话,放到耳边听了几句,面色微变,只闷闷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将话筒缓缓放下。

黎天成瞧见他神色不对,关心地问道:“舅舅,出什么事儿了吗?”

“刚才阿昌打来电话,汉阳正街的‘朱恒昌’店铺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给炸了。”

“朱恒昌”是朱家设在长江中游最大的分店,平日里收益都很可观。它被炸掉,朱家产业的损失自是极大。想来,朱万玄的心里定是十分难受的。黎天成只得安慰他:“事情已经发生了,舅舅你就要看开一些。鬼子对咱们欠下的账,总有一天要找他们还回来的。”

朱万玄忽地抬脸看着他:“天成,你说实话,武汉三镇守得住吗?”

黎天成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应该是很难守得住了。”

“难道我们真的要做亡国奴了?”朱万玄的声音是一片莫名的怆然,令人听了有些鼻酸。

“蒋总裁认为,依靠长江三峡之天险,是可以阻住日寇侵略入川的。”

朱万玄一抹泪水,重重一叹:“靠天靠地都是靠不住的,关键还是靠人。依靠牟宝权这样的县长、冯承泰这样的处长,我看很难斗得过日本鬼子!”

黎天成毅然说道:“所以,我们决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来救亡图存。这世界上从来都没什么‘菩萨’‘神仙’是可以包救百难的。”

听了他这一席话,朱万玄渐渐平静下来,深深地瞅了黎天成一眼,从桌几上拿起一份《忠县报》递到了他眼前:“钟家那个女娃儿采访你的报道,我这几天一直在反复阅看。天成,你那些话讲得很好啊!舅舅只盼你今后言行如一、始终如一地做下去,不要给你父亲、母亲丢脸!”

黎天成凝肃而答:“舅舅你也可以好好监督甥儿,甥儿一定说到做到!”

朱万玄的神情忽然显出前所未见的郑重端肃:“天成,在当今的国民政府之中,舅舅就只信你一个人了。这样吧,我会把涂井盐厂里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全部捐给国家,但作为附加条件,我会向他们明确指定你为涂井盐厂的特定监督员,专门监管盐厂的产、运、销一切事务,决不允许有任何蛀虫贪墨官盐公产,你若查出不法行为,可以惩处任何违法之徒。如果上级盐务机关包庇或纵容不法之徒,你可以代我收回所捐的盐产。要让他们明白,我捐出这些盐产,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惠济民生,绝不是让任何人可以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的。”

听着这些话,黎天成像木头人般怔了一下,心头一定,忽又“突突突”地激烈跳动着,胸腔中仿佛有热流要涌出来一样。他咬了咬嘴唇,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正色答道:“舅舅这么信任甥儿,甥儿自当义不容辞,为舅舅监管好每一粒盐的去向!”


下午,黎天成刚到县党部办公楼上班,朱六云便从门口处迎了上来:“黎秘书,一位姓赵的先生一直在接待室等你。”

黎天成听了,微微一怔:这个赵信全真是不死心啊!居然找到这里来死缠烂打了!他只得吩咐道:“那好,隔五分钟后请他到我的办公室来。”

进了办公室,黎天成先在室内做了一番布置,把那座“羊马相戏”银像摆上了案头,然后在桌几上斟了两杯清茶。他刚做完这一切,身后的室门便被轻轻敲了一下,随即一串英语抛了进来:“Hello! Mr.Li! (Hello! Mr.Li:你好!黎先生!)”

黎天成徐徐转过身去,只见赵信全笑盈盈地拄着珠光灿灿的西洋手杖走了进来。他又用英语说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Nice to meet you:很高兴认识你)。”

“Nice to meet you。”黎天成略显沉肃地伸出了手,“赵先生,我们都是中国人,最好还是用中国话交流。OK?”

“相信黎大秘书已经猜出了我是谁。”赵信全用手杖指了一下桌案上的那座“羊马相戏”银像,笑得十分亲热,“你对这件礼物还满意吗?”

“信全兄,你对我实在是太热情了。”黎天成也含笑而道,“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你知道的,当年我比你更早就离开了忠县。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日本,我都去游学过。”赵信全耍弄着掌中的手杖,轻轻一语带过,“我听说你后来一直在江浙一带发展?”

“是的。”黎天成右手一挥,“请坐。这茶我都给你泡好了。”

“先不忙着坐嘛!请让我参观一下你的办公室如何?”

黎天成只得微笑着一摊双手:“信全兄,你自己随意吧。”

赵信全拄着手杖缓步走到黎天成的书架前,细细地观看着:上面是《曾国藩家书》《孙子兵法》《中庸》等一排线装书,下面则是《战争与和平》《红与黑》《罪与罚》等一排西方文学名著。他不禁深深一笑:“天成啊,你是一个很有广度的人,一方面,你和你们蒋总裁一样,中国传统文脉的底子打得牢;另一方面,你和你们汪副总裁一样,对西方现代文化的精华吸收得多。”

“信全兄,你这是莫大的谬赞了。我是一个小小的职员,怎配和党内的领袖们相提并论。”

赵信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语一般,自顾自地踱着,忽然身子一定,在书架的一个格子前停了下来:那里放着一只绚烂生光的彩色玛瑙杯。这玛瑙杯的外形恰似一朵初放的莲花,粉红透白;托在掌心往里看去,只见一圈圈的红艳螺纹渐渐由浅入深旋绕到底,宛若层层叠叠的花瓣绽了开来,美轮美奂,奇妙至极。

“这杯子不错,很漂亮。”赵信全禁不住拿起了这只彩莲玛瑙杯,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黎天成看到这一幕情形,暗暗地笑了:这只杯子其实是他刚才进屋后故意放上去的,也是他故意拿出来寻找机会好好利用的。而今,见到赵信全果然对它大感兴趣,他便走了过去,热情而道:“信全兄喜欢这只杯子,你拿去便是了。这些天来,你送给我的礼物,我都一直还没还谢。”

赵信全不是傻子,立刻心有所动,将手中的“彩莲玛瑙杯”慢慢捏紧了,“天成君,难道你竟一点儿也不想欠我赵某人的人情?”

“哪里,哪里。”黎天成笑了起来,“信全兄,我是真心地想向你表达我的谢意。”

“那我怎么感觉你对我一直是有些若即若离的?居然还把我送给你们党部挂牌办公的‘贺金’捐给县救济院?”

“信全兄,你总应该支持小弟当一个好官、当一个清官才是吧?”

“很好。我不光想支持你当一个好官、当一个清官,我还想支持你当一个大官!”赵信全面露笑容,用手杖点了点地,“我在法国留学期间和你们国民党汪副总裁的秘书曾仲鸣关系不错。曾仲鸣把我介绍给你们四川省党部主任委员陈公博—四川省党部应该能管你这忠县党部吧?陈公博也应该能帮你升官晋级吧?”

黎天成心头暗暗一动,却不形之于外:“那真是多谢信全兄你有心了。但小弟的仕途之事,似乎暂时不必麻烦信全兄。”

“该麻烦的时候还是要麻烦的,你不要见外。”赵信全凑了过来,“我今儿也就不客气了—你必须要帮我一个小忙。”

“劝说我舅舅把他在涂井盐厂的股份转让给你?”

“不错。”

“我舅舅那么固执迂直、那么大义凛然,我在他面前一句话也递不进去。实不相瞒,我才知道:他已经决定把那些盐产股份全部捐给国家了。”

“你舅舅真是愚不可及!他与其捐给那些大官僚以国家的名义中饱私囊,何如卖给我一个好价钱来挽救他自家产业的危机?你应该知道的:这一次日本入侵,你舅舅至少损失了大半的分店财产。”

黎天成暗一咬牙,把一切的矛盾都往朱万玄身上推:“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帮不了这个忙。你先前应该找了很多人去劝说过我舅舅吧,他不听真的就是不听,八头牛也拉不动。”

赵信全的表情怔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瞧了瞧他:“你真的办不到?”

“我真的办不到。”

赵信全盯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冷:“我怎么听说在朱家,其实你一直在幕后劝说你舅舅把那些盐产股份捐给国家呢?”

黎天成听罢,不由得呼吸一紧:这赵信全好生厉害,竟早已在朱家内部埋了眼线。为了得到这些盐产,他也是把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可是,面对赵信全的咄咄相逼,黎天成并不想和他发生正面交锋,只得随机应变地答道:“信全兄,我总归还是党国的干部,吃党国的饭,办党国的事。我舅舅那么大义凛然,我不陪他说几句官话怎么行?你不知道私底下我劝说了他多少次。”

赵信全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用手杖重重地一敲地板:“看来,你舅舅是铁了心要用这些盐产股份去换他自己一个流芳百世了。唉,他们朱家的人,个个都是这么‘正义’。”


三天后,四川省盐务管理局来了一位姓龚的副局长,当场见证了朱万玄的盐厂股份捐献和给黎天成颁发涂井盐厂特定监督员证件的公开仪式。

在那个晚上,黎天成陪那位龚副局长和田广培喝得大醉。他知道,自己离党组织交给他的任务又走了极关键的一步。

他想着:陈永锐是时候联系自己了,拿到了涂井盐厂的特定监督权,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面保护盐务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