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几颗小石头?几千名同胞宝贵的生命,在你口中就是几颗小石头?”黎天成将掌中的陶杯捏得几乎碎开,“赵信全,你可真是禽兽不如!”

“天成君,你又说错了。他们不是我的同胞。相反,我很希望你成为我大日本的新‘同胞’。”赵信全满面冷漠之色,“你的加入,将会使我们的‘515计划’如虎添翼!你的价值,将会远超欧野禾、郎山平他们百十倍!”

“我想,我俩还是换一个地方再交谈吧。也许,在其他地方,你就不会再说这么多的呓语和废话了。”黎天成把手中茶杯朝地板上重重一丢,“或是去我的盐厂公署,或是去军统站的推诚室?”

赵信全深深呷了一口盐之茶,目光森寒如刀直劈而来:“你真的想让我去那些地方?就不怕我在那些地方说漏了嘴会给你带来麻烦?”

“笑话!你有什么可说漏嘴的?”黎天成禁不住连声冷笑,“你一个汉奸日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赵信全死死盯着他:“他们都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我知道。”

“你说什么?”黎天成心底暗暗一阵震颤。

“黎天成,你不觉得你自己是国民党官僚体系内的一个异类吗?这一点,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我所见到的国民党大小官员当中,韦定坤贪功、沙克礼贪权、牟宝权贪财、马望龙贪色,几乎是无官不贪、不贪不官!”赵信全又给自己的彩莲玛瑙杯中注满了盐之茶,“可是只有你是一个例外—你一无所贪,所以最是可怕,所以才能把他们一一制住!正因为你太另类,让我不得不开始怀疑你是共产党人!”

黎天成轻轻笑道:“我们的蒋总裁一生以素食为餐、以白水而饮,他也不贪;我们的果夫老部长吃一顿炒肉丝都被人们惊为‘过度消费’,每个月的工资都拿来治了自己肺疾,家无余财、身无长物,他也不贪—依照你赵信全的逻辑,他俩也是共产党人啰?”

“你果然巧舌如簧!”赵信全阴恻恻地讲道,“可惜,你何必在我面前狡辩?我知道你绝对就是共产党人。上一次我指使郎山平绑架钟清莞想要勒索钟家那几百袋私盐,却被你和任东燕合力破坏了。后来,那几百袋私盐便不知去向了。我当时想,应该是落到你手中了。

“可我让郎山平从盐厂内开始调查,却发现那几百袋精盐并没有被收入盐厂源流之中。最近,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把它们送去哪里了?首先,你不可能拿去贩卖牟利,因为你不是这种人;其次,你也没把它们上交国库,因为涂井盐厂的运盐进出单上没有这一笔痕迹。那么,只会剩下一个答案:你把它们全送给了共产党!因为,共产党也很需要精盐!这样一来,你进入忠县后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可以解释得通了—原来你是中共的‘地下护盐使者’!

“我本想像《西游记》里所写的孙悟空变成小飞蛾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样,也渗透进涂井盐厂里掌控管理权,把忠县盐务抓在手心里……结果却被你一次次阻断了!只因你自己便是共产党的‘地下护盐使者’,肯定不会把自己对盐厂的操控权分割出来的。”

黎天成心头暗震不已,脸上却毫不变色:“你这故事编得是匪夷所思,完全可以登报卖钱了!不过,我只当是疯言疯语、不值一驳。”

“我也知道这一番推测似传奇故事一般令人可笑,但它的的确确就是真相。”赵信全紧紧握住双拳,满面无奈之色,“正是一想到原来你是中共地下分子,我才不得不从幕后主动走了出来。其实牟宝权被炸,是我指使的。一来可以把他灭口销声;二来可以嫁祸给韦定坤他们,引起你们中国人的内斗。但后来我深思下去,想明白了你的真实身份后,我做出了一个令我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决定:放弃紧急撤退的机会,主动站出来在今天和你好好谈一谈。我追求真相的好奇心,迫使我今天坐到了你面前。”

黎天成凛然正视着他:“你既想和我谈一谈,就请讲一下郎山平、欧野禾他们是如何在忠县实施‘515计划’的吧。”

“这有什么可谈的?我们的一切地下行动都失败了。”赵信全苦涩无比地笑了起来,“现在你是最后的胜利者了。我川崎全信、韦定坤、牟宝权、沙克礼都在你手下失败了。你应该为你自己的智谋出众而骄傲了!难道你就不能在最后的关头让我这个失败者高兴一下,承认一下你的共产党人身份,让我今天在临死之前得个明白。”

他的目光幽幽暗暗的,犹如火之将熄,居然颇有几分可怜之态。

然而,黎天成的眼神却是澄亮而坚定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震荡:“对不起,我没什么可得意忘形的,也没什么可让你高兴的。所以,我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你强加在我身上的臆测和狂想。”

赵信全的脸颊一下变得惨白。

黎天成举目扫视四周,又道:“我猜测你一定在这个屋里屋外的什么角落处藏好了极先进的录播机,把我今天和你交谈的每一句话都录下来了。然后,你再让郑顺德或是别的什么人带着它们去一些地方乱指控我。可惜,我今天还是让你完全失望了—因为,我始终就是国民党忠县党部的书记长,绝不是其他组织的任何人。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我没办法自我颠倒。”

一瞬间,赵信全的面色灰沉了下来,双手凌空连拍数下。郑顺德果然从堂中那座“富士山雪景图”屏风后面提着一台日式录播机转了出来,他的表情僵硬莫名。

赵信全看也不看他,阴森森地说道:“郑顺德君,你现在完全自由了,你可以走了。你也是潜伏在我身边的中国人。你今天向韦定坤告了我的密,任务可算完成了。你走吧,出去时把大门关上。我,要和天成君做一番最后,也是最私密的告别仪式。”

郑顺德全身一震,神色复杂至极地看了他俩片刻。然后,他提着那台日式录播机,缓缓向外走去。

大门“砰”地一下紧紧关上。门缝里,郑顺德力竭而嘶的吼叫声传了进来:“赵信全是汉奸日谍!我手头有他的重要证据!我是被他一直软禁起来的受害者……”


“我们‘515绝密计划’忠县行动小组是全军覆没了,但我们之间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很快,下一批行动组员将会继续潜入。”赵信全双目中的凶光变得越来越锐利,“可是,我却不敢撤退。你黎天成作为共产党人已经窃取了盐厂管理大权,比牟宝权、马望龙之辈还难斗十倍!‘515计划’在你这里实在是难以推行。所以,我宁可成仁取义、同归于尽,也要把你这个‘515计划’的最大障碍清除掉!”

黎天成从怀里掏枪对准了他:“你这个汉奸日谍,还是乖乖地放下武器,接受中国人民的审判吧!”

赵信全坐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伸出右手在茶几机关按钮上一按:“扎扎扎”一阵绞响,只见堂屋内四壁底下的地板纷纷自动移开,一包包烈性炸药冒出了地面。而一条条电绳引线就是从赵信全身下延伸出去和那些炸药包连接在一起的。只要他用力一拉,所有的炸药包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连环性的大爆炸!

朱六云在檐角上透过玻璃窗将这些情景看得清楚,不禁伸出铁拳“咣当”一下把那座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打得粉碎,朝赵信全厉声疾喝:“姓赵的,你竟敢埋伏炸药害表少爷!”

任东燕一听,也飞身掠到大窗外娇叱道:“赵信全!你个狗日的汉奸!快放天成哥出来,否则我们一齐杀进来把你活剐了喂狗!”

赵信全却完全不为所扰,紧紧抓着电绳引线,嗤笑道:“只要你们敢硬闯,我叫你们都为黎天成陪葬!”

黎天成也向外急声喝道:“大家别冲动!他这堂屋里全是炸药!”

堂外顿时沉寂下来。片刻之后,韦定坤、马望龙的声音也直传进来:“赵信全!只要你放过黎书记长,一切都好商量。”

伴随着他俩的劝降声,还有吴井然、胥才荣等人虚张声势的吼叫叱骂。

赵信全右手一抬,“砰”地向天开了一枪,一下压住了外面所有的声音。他冷冷道:“对黎天成,我肯定是非杀不可的。你们也莫闹,愿陪他一起死的尽管进来。”

就在这时,齐宏阳寒锐刚硬的声音缓缓响起:“好,赵信全,你让黎书记长出来,我愿进来代替他和你谈判。”

刹那间,黎天成不禁为之容色一动。

赵信全捕捉到了他的表情这一细微波动,尖声答道:“你看,关键时刻,还是共产党对你实在一些。这或许就是同志之情、战友之谊吧?”

“赵信全,在你这样的汉奸日寇面前,我们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同志、都是战友!”黎天成凛凛言道,“就算你今天炸死我一个黎天成,明天还有第二个李天成、张天成来阻断你们‘515绝密计划’的。”

“那你就受死吧!”赵信全举起枪口慢慢瞄向了黎天成的胸膛—他希望看到黎天成渐渐加深的惊慌和恐惧,这会让他十分享受。

就在这一霎时,“呼”的一声,一道灰影似长虹般从破碎玻璃的窗口处直泻而入,在黎天成腰间极快一绕,然后“唰”地卷起了他的身躯,像一只黑色的大手拉着他朝窗口外倒飞而出!

原来是任东燕和朱六云双双合力抛出长长的软鞭将他乘隙拉飞出来。

赵信全看着黎天成突然像风筝一样离地飞身而去,再也不敢迟滞,“砰砰砰”连开三枪,前两枪打偏了,最后一枪正中黎天成的前心—这一点,他是看得清清楚楚:虽然须臾间黎天成已飞出窗外脱离了他的视线,但黎天成要害中枪,肯定是活不成了。

“天皇陛下,我川崎全信为你尽忠了!”赵信全心头一定,拼命地拉拽了手中那束电绳引线!

“轰隆隆”一串巨响震耳欲聋,火光似赤潮般汹涌而起—赵信全连同整栋“百善堂”一瞬间都被炸上了天!


国民党中央党部的机要会议室忽然房门洞开,会议散场了。冯承泰抱着文件夹,面色沉凝、满怀心事地跟在其他党政要员身后走了出来。

在门口边守候着的廖华连忙迎上前去,一边从他手中接过文件夹,一边递去了一份急电函报,兴奋至极地讲道:“冯专员,刚才忠县党部传来急电函报,他们又做成了一件轰动川东的大事:围剿击毙了日本间谍川崎全信,连根铲除了日寇‘515计划’忠县行动小组,彻底肃清了汉奸日特之余毒……过程十分惊险,成果非常显著。”

“你又在夸大其词了!什么叫‘十分惊险’?这一次‘武汉大撤退’才是‘十分惊险’呢!”冯承泰一边拿过那份急电函阅看着,一边漫然问道,“黎天成哪?他表现如何?”

“哎呀!你是不晓得啊!从马望龙、吴井然禀报上来的情况看,黎天成简直变成了‘半神半仙’啦!他浑身上下竟是‘金刚不坏’!川崎全信朝他胸前连开三枪都没伤到他。”

“真有这回事儿?你是在编神话吧?”冯承泰此刻心情十分沉重,一点儿也不想听他的玩笑话,“他黎天成真有这么玄乎,我党国的子弟官兵都可以向他学习‘避弹诀’,都可以不怕日本鬼子的钢炮火弹,都不必从武汉市大撤退了……蒋总裁也就不用这么焦虑了……”

“冯专员,属下可真没骗你。”廖华满脸认真地说道,“你若不信,可以打电话直接问一问黎书记长本人啊。”

冯承泰这时已经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便摆手示意廖华退出门外,拿起话筒拨给了黎天成。

很快,黎天成爽朗有力的声音在话筒那边响起了:“老师,你看到我们的急电报告了?”

“天成啊,你那份哪是什么‘急电报告’,完全是‘神怪小说’了嘛!你现在真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冯承泰很有几分调侃的意味,“日本鬼子的枪弹真的竟打不伤你?你从哪里得来的法门秘诀,你教教我,我一定会让国民政府册封你为‘护国大将军’!”

“哪里!哪里!老师可别戏弄我了!我哪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那鬼子间谍是有一枚子弹确实打穿了我的胸衣,但却正巧被我胸前佩戴的那块乌木钟馗吊坠给挡了下来。”黎天成急忙进行了说明,“那吊坠本来是非常坚硬的,也还是被打出了半只指头般深浅的一个小洞,那股巨大的撞击力震得我当时胸闷气紧、险些昏了过去。”

“哦,这才说得通嘛!我让廖华给你寄一些人参来,补一补你的气血。你没事就好!”冯承泰这才彻底放实了心,“天成啊,你可真是福大命大,竟被一块乌木吊坠救下了。它是谁送给你的?你真应该好好感谢他。”

“是我的舅舅。”

“原来是朱老板啊。我看过你那份急电报告了,里面写道你是为了救你舅舅才冒险勇闯‘百善堂’的,末了竟果然是‘孝有孝报’,你最终又被你舅舅所赠的乌木吊坠奇巧无比地保下了命!这实在是天道循环、善报不爽啊!”

黎天成也赔笑道:“我舅舅后来也是大呼称奇,还去钟馗庙敬献了三十六炷高香哪。”

“该当如此,该当如此。”冯承泰忽地又转换成了官腔官调,“回到正题吧。感谢你们在忠县消灭了日谍破坏小组的所有敌特分子,这可是给我们近来灰暗异常的心境里注进了一线阳光,我们毕竟是在大后方和日寇的‘无形之战’中又打了一场胜仗。”

黎天成急忙谦谢道:“我们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你这一次福大命大,竟从日谍敌特的‘炸药阵’中安然而退,实为天赐之幸啊。”冯承泰悠悠道来,“看来,你日后必有后福、前程无量!中央党部也急需你这样的英才尽早回来为党分忧、为国解难啊!”

“老师言重了。党国大业蒸蒸日上,有你和诸位元老的鼎力支持,一切困厄都不在话下。”

“你何必拿空话安慰我?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武汉市已于昨日彻底失守,蒋总裁率领全部将士突出重围火速西撤了。”

黎天成沉默有顷,轻轻叹道:“古来兵战之中,以退为进、后发制人,也未尝不是取胜之道。”

“不错,蒋总裁在最后关头听从了共产党打‘持久战’的建议,不再局限于一城一池之得失,加上广州市也于二十一日沦陷,我大军再孤悬于武汉,便实无任何意义了。他才决定全面退回四川盆地,以宜昌、三峡等战略屏障来阻击日寇。”冯承泰讲到后面,竟是苦笑了一声,“看来,我们今后对日作战,只能遵照毛泽东所写的《论持久战》方略去执行了。‘以空间换时间、积小胜为大胜’!”

“中央执行委员会对这件事是何看法?”黎天成问道,“高层在这一重大挫折面前应该是变得更团结更齐心才行!”

“刚才中央执行委员会已经召开了紧急特别会议以安人心。不过,在会议上总有杂音。汪兆铭副总裁当场号啕大哭:‘想不到中国还是完了,我从事国民革命近四十年,居然换来的还是这样一个结果!倒不如一早就和日本和谈算了……’他的情绪影响到了在场的几乎每一个人。”

“中国哪里完了?”黎天成冷叱道,“苏联的反应怎么样?”

“我国外交部已经通过渠道向苏联表明了坚定抗日的决心:我中国只要战到最后一城、最后一人,都不会向日寇示弱臣服!而且,我国还有四川、云南、贵州、山西、陕西等后方基地可资利用,与日本人打持久战的底气还是比较充足的。据说斯大林还没有正式向日本启动议和程序,但对我国的军事援助已经不如先前那般热心了……”冯承泰娓娓而语,“不过,美国和英国已经意识到了坐视日本独吞中国的危害性,从昨天起开始提高了对我国的援助物资比例,并组建了‘军事特别顾问团’抵达重庆。党国总算是又缓过了一口气来。”

黎天成轻轻点道:“我个人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应该深入展开国共双方的全面合作、全面团结,一致抵抗日寇的咄咄相逼。”

“你这是什么话!总裁说了,越是在危急关头,我们就越要提防共党分子。”冯承泰凛凛而道,“现在,共产党才是我们背后最厉害的敌人。中统局已经决定对一批共党的地下活动嫌疑人实施追捕,借此警告中共不要无风起浪。这一点,你自己清楚就行了。如果在忠县的地盘上,你察觉有任何人在从事共党地下活动,尽可以雷霆出击、先斩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