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井祖神庙内坝的那座大棚台上,锣鼓铿锵,歌吟悠扬。一出《将相和》的大戏正在火热上演。

台下第一排主席座位上,黎天成、马望龙、韦定坤、齐宏阳、牟宝权、吴井然等人正襟端坐,齐齐观赏着台上的演出。今天这场与民同乐的大戏,就是为了庆祝忠县近期在抗日除谍上取得一系列胜利而举办的。

后面第三排的席位上,程晓智向邓春生举杯而贺:“邓乡长,程某在此恭贺你荣升县政府建设科科长了。”

“同乐,同乐。”邓春生将酒一口饮尽,“这不过是黎书记长的抬爱罢了。颜利久不也是刚升任了涂井盐厂新厂长吗?你也该贺一贺他呀!”

“刚才程某和他碰过杯啦!”程晓智唇角的笑意不冷不热,“现在,忠县政府自牟县长以下,都团结在县党部的周围了,这才是今天大摆‘将相和’的真意嘛!”

邓春生瞅了瞅前边齐宏阳的背影,朝程晓智压低了话音说道:“这是自然。黎书记长如今在抗日、防共两条战线上均有建树—虽然那次在许家小院里虚惊了一场,但他手毙共党谍报人员的功绩还是受到了黄继明委员的高度赞扬!眼下,黎书记长在党国内炙手可热—我们忠县党政两界的人士若不团结在他身边共建大业,又还能靠向谁去?”

程晓智听得徐徐颔首,遥望着主席大位上黎天成的身影,深深长叹:“做官做到像黎书记长这般顺风顺水,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在一旁坐着的易人杰听到这儿,也笑盈盈插话过来:“你们只看到忠县党政界的‘将相和’,却没见到齐宏阳也坐在前面?往大了说,今天上演的还有一出国共‘将相和’呢!”

此刻,台上“将相和”大戏里“负荆请罪”这一段节目刚结束,牟宝权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同志们、乡亲们,现在我们有请马处长做重要讲话。”

马望龙眉目间红光照人,喜洋洋地举杯讲道:“今天,是我们忠县民众最高兴的日子。因为曾经笼盖在忠县上空的日谍阴云终于一风吹散了!这一次黎书记长勇闯龙潭逼死大汉奸大日谍川崎全信,给了日本鬼子‘515绝密计划’沉重一击,日本潜伏在忠县的特工间谍小组全军覆没。大家应该为此高兴至极!

“而且,经我们联合调查小组切实研判,今年八月底的‘吊耳岩盐案’也是由川崎全信、平山次郎、云鸥禾子他们幕后酝酿制造的。而今,日谍已除、盐案已破,我们国共联合调查小组的使命也就到此结束了!我们也即将离开忠县了。感谢这几十天来忠县党政干部和广大民众对我们的鼎力支持!我们永远也忘不了你们!”

牟宝权待场中掌声稍息,又向齐宏阳邀请道:“齐代表,你请讲话。”

齐宏阳含笑起身,朗然道:“大家这几天高兴之余,仍免不了有一丝忧虑:就在前几天,武汉失守了。但,这并不应该是我们陷入失望的引线,而恰好是战争转机的开始。这说明,我们和日寇的较量进入了相持阶段。我们不着意于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努力养精蓄锐于全面持续之大反攻。日寇就像山林中的野狗,你一怯它就凶,你不怯它就缩。只要我们坚持对最后胜利的信心,我们就一定能光复河山!他们炸了厂房又如何?我们可以再建!他们杀了盐工又如何?我们可以再上!涂井盐泉是奔涌不息的,正如我中国民众的生命力和战斗力一样是奔涌不息的!涂井盐泉是不可遏止的,正如我们中国民众的生命力和战斗力也是一样不可遏止的!

“毛泽东同志曾经讲过:‘中华民族绝不是一群绵羊,而是富于民族自尊心与人类正义心的伟大民族,为了民族自尊和人类正义,为了中国人民一定要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决不让日本法西斯不付出重大代价而达到其无法无天的目的。我们的方法就是战争与牺牲,拿战争对抗战争,拿革命的正义对抗野蛮的侵略战争;这种精神,我们民族的数千年历史已经证明,现在再来一次伟大的证明。’”

他讲到这里,台下的掌声犹如雷鸣四起,绕梁不息。

“书记长,你也讲几句话吧!”牟宝权躬身来请黎天成。

黎天成站起了身,微微笑语:“马处长和齐代表已经讲得很好了。这一段时间和大家并肩合作,斗汉奸、斗日谍,我没有其他心得,只有一句大白话:所有的敌人其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够团结!只要实现整个民族的大团结,我们必将战无不胜!”

台下顿时再一次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掌声和喝彩。


庆功宴开始了,齐宏阳走过来,和黎天成碰了一下酒杯:“小黎书记长真的是一位好人,也是一位好官。这年头,能够被各方面都认可的好人、好官,不多了。”

黎天成浅笑而答:“贵党人才济济,黎某才是望尘莫及哪!”

马望龙也插进来笑道:“马某真希望今后能和齐代表一起共事下去,直到合为一党、融为一体!”

齐宏阳笑而不言,只和马望龙碰杯而饮。

黎天成退出了身,见到钟世哲缓步过来,便迎上敬道:“钟世叔,你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

钟世哲低沉道:“清莞给我留了一封信,说她要学当年你母亲朱万青女士。去了延安发展……我很伤心!她抛下我这老父亲,是不孝……”

“世叔,你在忠县有我舅舅和我,一定不会孤独的。”黎天成款声而慰,“清莞要追求自由和理想,延安也许是她最佳的选择。你要为她感到高兴才是!”

钟世哲这才敛起了满脸的沉闷之色,和他一起开怀畅饮了好几杯。

这时,韦定坤端着酒杯,在胥才荣的陪同下也凑近拢来。他向黎天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黎书记长刚才说我们要团结。这简直说到我们的心坎里去了!郑顺德现在是我们军统站的特别行动队副队长,也是在为党国效力了。我希望黎书记长从团结同志的大局出发,和东燕帮主说一下,让郑顺德还是担任副帮主或二帮主吧?”

“这个与团结与大局无关。郑顺德再回天虎帮,恐怕会引来帮中兄弟的非议啊!”黎天成握着酒杯,并不和他相碰相敬。

“非议?有什么非议?你黎书记长一句话,什么非议都没有了。”韦定坤笑得是不阴不阳。

“弟兄们感到很奇怪的是,虽然郑顺德自称被汉奸日谍川崎全信软禁绑架了那么久,但他身上一没枪伤二没鞭痕三没刀疤—弟兄们都以为他是一直躲在赵家府第里被‘供养’得白白胖胖的哪!所以,韦副站长,你认为郑副队长还有回天虎帮坐椅子的必要吗?”黎天成的话锋中绵里藏针。

韦定坤仍是直逼过来:“黎书记长,你应该懂这个规矩:我们军统站一向视各地袍哥帮派为‘根据地’,不派人手进去始终不妥啊。”

“这一点,你就不必费心了。在我们忠县,中统局办事处和天虎帮的合作关系坚实得很,不再需要任何第三股势力插手进来了。”黎天成直接给了他一段硬话。

韦定坤听罢,面色微微发白,却也不再啰唆,转身退了出去。

退到庙中一间偏厢处,胥才荣跟了上来,在韦定坤耳边嘀咕道:“副站长,目前忠县完全成了黎天成和任东燕的‘夫妻店’,黎天成管了白道,任东燕占了黑道—忠县的黑白两道都由他黎天成一个人说了算。我们军统局在这里还设得成忠县站吗?”

韦定坤把酒杯狠狠一摔,尖声道:“他黎天成想在忠县一手遮天,我韦某人决不会让他得逞!”

胥才荣闷闷而叹,心想:大势如此,你韦定坤又能如何?

韦定坤低低沉沉地开口了,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近来我一直在翻听川崎全信和黎天成‘百善堂’内那段最后的谈话录音。我从里边也感到了一丝蹊跷。川崎全信不是说到黎天成暗中所纳钟世哲的几百袋私盐后来下落不明吗?恰巧刘国范也曾向我提起过,几乎就在那同时,中共川东特委不知从哪里突然搞到了几百袋精盐送向了陕北……这两者之间若是横向联系起来思考,岂不令人毛骨悚然吗?”

胥才荣惊得往后一跌:“你……你竟怀疑黎天成‘通共’?他……他现在可是党国内的大红人啊!”

韦定坤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别嚷!听我说:这一次在许家小院门前,黎天成为什么会出现得那么碰巧?他说他自己当时是便装出游体察民情的,这个理由可信吗?他和那个共党地下分子猎风真的是无意中相撞的吗?猎风当时究竟是在绑架他还是保护他?共产党太擅于丢卒保车了,这不得不让我们警醒啊!”

“副站长,我知道你很想扳倒黎天成。”胥才荣哪里会信他的话语,向他直劝道,“可是你应该用别的大帽子来扣死他,‘通共’这个罪名真的不行。人家是党国精英、革命后人,你那些都是臆想。”

韦定坤耳里却没听进他的一句话,而是双目灼灼地睨视着黎天成那英挺的身影,口中喃喃道:“黎天成,你不要以为你真的是天衣无缝,我暂时是没有证据坐实你的阴谋密行罢了。不过,我会替党国一直死死盯紧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