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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队还没进村子,村里的男女老少就全都迎了出来,他们仿佛过节般手舞足蹈着,一群孩子跑在了前头。马帮头领一探身,索性抱起一个女孩儿让她坐在了马鞍上。一行人等在村民的簇拥下慢慢悠悠地向村寨中走去。向导被几个半大的孩子前后扯着衣袖,表情甚至有些羞怯。因为他本是这个村子的人,却和这里的村民穿着不一样的衣服。这里村民的装束更接近马帮的塔卡利族人。

多少年来,马帮维系了这个山村与外界的惟一联系。他们定期辗转于加德满都盆地的城市和北部山区之间,每隔一个月才会光顾这个偏僻的山村一次。除了支付少量的尼泊尔卢比,他们彼此之间还盛行物物交换,村民们会用动物毛皮和草药来交换必要的生活用品,甚至是书籍。

宋汉城和直子看着这一幕欢闹景象。眼前这些欢喜雀跃的面容让他们又好奇又觉得安心,这是三天来辛苦路程结束后的最好慰藉。

村子看起来非常整饬有序,通往村中大晒场的主道上铺着齐整的条石,两侧坡地上也砌有宽展的台阶,联通着四处散布着的座座屋舍。由于刚好坐落在俯瞰溪谷的南向山坡上,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恰好爬升到这个海拔高度,由此也带来了丰沛的雨水。此地的植被面貌与他们刚刚经过的安娜普纳西麓略显荒凉的山区迥然有别。

时不时地,美丽而无名的野花会从屋宅的矮墙、院落或窗台上探出头来,映衬着空阔明净的天空,显得如此生机盎然。他们仿佛已抵达世界的尽头,来到了一处世外之境。

马帮的商人们已在晒场上摆开了阵势。他们卸下辎重,将交易的货物整整齐齐地摊放在地面上,人却跑到了晒场中搭起的凉棚里。他们和村民彼此寒暄交谈着,一边喝着米酒,一边指点着地上的物什,犹如正在参加一场友好的露天聚会。

可生意就在这般无忧无虑的谈话中完成了。你会看见一个村民取来一件兽皮,爽快地交到马帮头领的手里,待他们再饮下一杯酒,交易就此完成。


这会儿,向导已找到了村长。晒场的另一头是一处可以俯瞰溪谷的平台,那里也搭着一个凉棚,向导将宋汉城和直子带到了那里。棚子里铺着张很大的尼泊尔产驼色地毯,上面放着几个蒲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端坐其上,他带着善意的微笑看着这两位陌生客。旁边,几个好客的村民已端来了盛放在银质托盘里的奶茶。

山风呼呼地吹着棚顶的遮布,老人的背后正是转往河谷下游的湾口,湍急的河水在日光下泛着金色的波光。

但见向导脱去了鞋子,谦恭地匍匐在地,向老人行了吻足礼。这情景似曾相识,是的,在宋巴迪长老所说的故事里,拉瓦纳的人们也遵从同样的古礼。老村长有些耳背,向导凑在他耳边说明了客人的来意。他们交谈了好一阵子。

“村长唤你过去,坐到他身边去。”向导对直子说道。

直子站起了身。当她走到老人身边时,不由自主地也匍匐在地,恭敬地学着向导的样子行了吻足礼。老人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放在了直子的头顶上。向导在一旁告诉宋汉城,摩顶礼是他们部族欢迎远方客人的最高礼节。虽然有些类似藏地佛教的手法,但并没有太多宗教意味,一切看着是如此地亲切自然。

待老人撤回手去,直子这才重又抬起头来。她与老人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竟然让人毫无陌生之感。在老人身旁坐定后,她仍然一阵恍惚,甚而产生了某种幻觉。她似乎曾到过此地。不,不是到过,她似乎曾经属于这里。她在村长身上看到了未曾见过的祖父的投影。

老人询问起他们一路的行程,直子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她和宋汉城来到加德满都过后的所见所闻。因为需要由向导从中转译,谈话比平时正常语速慢了不止半拍。但老人从容笃定的神情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他的举手投足都似乎蕴藏着你所期待的解答。

但村长一直没有提到大髻智长老——直子的祖父高木繁护,浑似忘了他们前来拜访的缘由,看来也没有立即安排客人们去山上古寺的意思。

日头已渐渐西斜,暮色开始笼罩着山村背阴的一面,附近的景物也模糊了起来。此时,晒场上的集市已经结束,塔卡利族马帮的众人已经走进特意为他们准备好的客房休息了。

“天色已晚,明天得到村长允许后,我们再上山不迟。”向导如是说。

和老村长暂时告别后,三人退出了凉棚。向导领着他们往他自己家走去。今晚,他们将在那里过夜。如果明天仍然得不到答复,他们只能继续再等上一天。不过,向导请他们放心,既然是毕莱博士的客人,老村长应该会首肯的,毕莱博士可是村长的忘年交。


向导的家坐落在村寨的最高坡。这是一栋村里很少见的楼房,分做上下两层,顶上还有个宽敞的露台。他的家人都住在一层,二层平时留作客房,布置得很整洁。走到露台上时,宋汉城他们竟然发现这里架着一台天文望远镜。

“你是个业余天文爱好者?”

向导又露出了羞怯的表情。不过,他的回答倒是很有道理:“这世界上还有比这里更好的观察地点吗?”

露台上放着几张帆布椅,天文望远镜和这些椅子大概是这个村子里惟一的现代设备了吧。他们三人就在露台上坐了下来。向导的家人已备下了丰盛的饭菜。

今晚天气不错,再过半小时,就看得到满天的繁星了。


饭毕,他们在露台上喝着茶,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古寺和大髻智长老。直子把自己祖父的事情约略讲述了一遍——他们为何会来到此处,他们为寻找什么而来,直子的祖父高木繁护先生当初是如何从柬埔寨丛林又辗转来到了这里。不过,到此时为止,她的所知都是通过别人的转述。

“大髻智长老和老村长可是我们村里最受人尊敬的人物。”向导说。

他也只是去寺里短期出家那阵才见过长老。关于长老当年来到村子里的情形,他还是从祖父辈那里听来的。

据说长老刚来到这个巴雷种姓世代为金匠的村子时,原先的寺庙早已破败不堪,空无一人。他一个人默默地在旧寺旁垒起了一个遮挡风雨的石屋,然后就去村中化缘。在进入尼泊尔山区前,长老在加德满都住了一年,学习了尼瓦尔语和尼国传统医术。村民们当时是很惊异,一个异国佛教僧侣竟然可以用他们的土语来交流,还会用土方医治病人。而且,他的教义说法与他们非常接近。村民们慢慢接纳了他,经常给他食物或衣物的布施。

到村子的第二年,村里就有两三个年轻人跟随长老出家修行,这在没有出家僧众而采取种姓世袭的尼瓦尔人中可是很特别的事件。此后,又有更多人受了具足戒。大髻智长老和僧众们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垒起了这个石头寺院。第三年,僧侣们在村中开办了诊所和学校。说到此处,向导指着晒场旁边一个亮着灯火的地方说,那里就是学校,平时会有两三位僧人值守。除了招收学童,村民们在劳作之余也会前去听习教义。这个村子的识字率是百分之百,普及率之高在整个尼泊尔境内也是无出其右的。

按照习俗,村中的年轻人会在成年后出山,去加德满都盆地和尼泊尔各地以手艺谋生。生有男童的外出男子会在孩子七岁之时回到寺院为他举行成年式。成年式很独特:男童首度剃发后,会在寺院出家四天,四天后还俗,然后就作为圣寺的在家众进入学校学习,有慧根者今后可跟随长老继续修习。而当男童年满十八岁后,他外出的父亲无论如何都要返回这里。女童没有成人式。但无论男女,成家后都可作为优婆塞或优婆夷在家修行。

向导在完成学业后,没有从事祖辈的工匠工作,而是考入了加德满都大学。

来到此地数十年后,长老已与这个村子水乳交融。随着村中部族长老慢慢故去,他被尊奉为出家的同族长老。在向导去加德满都读书那一年,考古学者来到这里,然后就开始在旧寺遗址前勘察。僧侣们也在那里日夜颂经祷念。据说有一天,他们挖出了宗教圣物。按照长老的吩咐,村中人严守了这个秘密。但附近几个巴雷种姓的村落和塔卡利人风闻这里有个高僧,于是也纷纷前来皈依。直到今日,他们仍然不事张扬,因此外界对于圣寺仍一无所知。

“这么说来,毕莱博士也是当年勘察圣寺遗址的学者之一?”

“是的,他当时就住在我们家,那时的条件可要简陋得多。”

“学术界至今也没有公布这个发现。”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一定有其合理的理由吧。而且我想,长老和村长都不希望这里成为游人如织的旅游胜地,这对村子来说未必是好事,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方式。”

确实如此,虽然说这话的人本身就是个旅游从业人员。但宋汉城还有个疑问。

“你们的部族,果真是佛陀赐姓释迦的铁匠的后代?”

“是的。从血统上来说,我们并不是真正的释迦族后裔,属于巴雷种姓的旁支。但千百年来,因为感念佛陀的慈悲感化,我们从未放弃我们的信仰,甚至为此整族迁入了深山之中。”

在向导家的一夜,有如大幕拉开前的一个序曲。


第二天一大早,宋汉城和直子刚刚洗漱完毕,向导就满脸喜悦地走了进来,他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村长已经同意他们上山访问圣寺,不过有一个要求,他们得在天黑前返回村里。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除了碰到族中重大的祭祀仪式或者宗教节日,族人们平时都不可随意在圣寺周边走动。”

在向导带领下,宋汉城和直子又去村里谢过了村长。他们躬身合十向老人行礼,老人祝福他们一路心愿遂成。而且,为他们回程方便考虑,他已让塔卡利马帮再多留上一天,在宋汉城他们返回时正好可以捎上他们一同下山去。这一晚,老村长看来已经作好了妥帖的安排。

向导领着两人走出了村子,又问村民借来了手杖和马灯,以备回返途中使用。他们这就上路了。

走过村后的一片宽阔平地,他们随后登上了一处高坡,从这里开始就是族人的圣寺禁地了吧。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看去,隐修寺就在远处的山脚下。

这是一片绵延宽阔的山崖,山崖后,道拉吉里峰巍然伫立在喜马拉雅群山之间,它那陡直如斧劈的南壁呈现了一个金字塔形,在朝阳的照映下魔术般变幻成了金红色。这座海拔八千一百六十七米的世界第七高峰因终年白雪覆盖,也称“白山”,被誉为喜马拉雅真正的宝石。

向导引领着他们向崖壁下走去。

脚下的砾石让人只能踮起脚小心行走。直子不小心崴了脚,于是提前用上了拐杖。碰到陡坡,宋汉城还在一旁搀扶着直子。在换骑塔卡利人的驴子前,直子的脚就已经起了泡。

那个自称释迦族后人的向导却健步如飞,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妨碍。

走到离山崖很近的一处坡地,才可看出山崖凹处这座寺庙的轮廓,从远处你根本无法把它和山体分辨开来,它们使用了同样的岩石材料。说是寺庙,其实只是紧靠山崖搭起的几座低矮的石砌房子,在尼泊尔高海拔山区经常可以看见类似的屋合。宋汉城注意到了它与雨居寺几乎相同的格局:两幢独立的简陋石屋左右围绕着同样用垒石砌成的低平开阔的主寺,外立面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更像是一座石头城堡。

这里难道会出现另一个支提洞窟?


直子和宋汉城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站在寺门前的那群僧人,他们所穿的灰褐僧衣的颜色与石头如此接近。当向导和直子他们距僧人们有两三百米的距离时,其中的一个僧人离开了僧众,独自走上前来。

山风吹过了这片砂石荒地,僧人的衣袂被吹鼓了起来,但他没有停下来。

直子加快了脚步,风推着她的后背,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已忘了脚上的伤痛。然后,她渐渐放慢了步子,因为前方那个僧人已站停了在等他们。

头顶上,几只兀鹰正翱翔在空阔辽远的天际。它们迎风而飞,时而姿态优美地展开翅翼,时而静止般停在了半空中。此时,日出的光辉照耀着群山,也投向了山崖前的这片平地。那个眉发皆白的僧人两掌合十伫立不动,注视着向荒野寺庙走来的这三个人,他和他身后的僧人们都被笼罩在了一片金色的光海中。

宋汉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这样的相遇会令每一个在场者都终生难忘。

直子已经预感到迎候她的人是谁了,那是大髻智长老,她至今从未见过的祖父高木繁护。多么奇妙的感觉。此时溢满她内心的不是哀伤,而是难以描摹的期待。她一步步走向老人,走得没有丝毫迟疑,脚步如此坚定。

那一瞬间,直子仿佛获得了重生,她的脸庞绽现出喜悦的笑意,脚底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直子从没有如此专注地端详过另一个人的面容。从远到近,她看得越来越真切了。

她在距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她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长老的目光中看到了莫大的慈悲,那目光是如此温暖而平静。她甚至担心自己再走近些,这目光就会烟消云散。

宋汉城和向导在距离他们约十米不到的地方也收住了脚步。时间在这个近乎奇迹的片刻似乎真的凝滞住了,如同电影画面的一次定格。

“直子。”老人在召唤她。

直子没听真切,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不,是祖父在呼唤她。这呼唤声让凝滞的时光重又流动起来,却让早年所有的片段记忆不断涌来。

“欢迎你们来到圣寺。”

以前的高木繁护回来了。那问候声却有些古怪。老人的口音是昭和时代的东京腔,带着黑白电影里才听得到的那种徐徐缓缓的转音。


长老向僧众介绍了两位访客。出来迎接的这十几个僧人分站两列,躬身施礼。随后,他们先行退去。在值事僧的带领下,他们各自去做在两位客人看来最不可思议的事了。

在寺院的外墙处,已经布置好了一个工棚,僧人们正准备开始垒砌新的护墙。由于年代已久,原来的僧舍和寺门上的石块已经风化剥落,他们正准备填上新的石头以作巩固。作业分工显然安排得合理而有序。

“这个地方再不加固一下,过不了这个冬天,就会四处透风的。”长老说道。

向导在旁介绍说,这里与临近河谷的村子的海拔虽只相差五百米,但已属于高寒地区,一到冬季,温度会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这是寺院每年都会做的保护措施。而长老若身体无碍,通常也会亲自参与劳动。

直子看着祖父,觉得他的精神异常矍铄,怎么也看不出九十多岁的样子。因为长年居住在高山地区,他的肤色有些发红,似乎已被这里的风土气候同化了,而眉眼间的神采却依然是当年合影照片中的那个高木繁护。

他们跟着长老走向了那个荒野中的寺庙。

走到近处,宋汉城发现这里的石头门楣上同样铭刻着一段铭文,不过不是巴利文,而是当地的尼瓦尔语所使用的梵文天城体。

“长老,这是在拉瓦纳寺出现过的同样的铭文,‘轮回解脱者惟一之所’?”

长老点头称是,并且告诉两位访客,这句铭文是隐修部派寺庙特有的一个标记符号。在他们业已发掘出的古寺遗址里,就发现了用古老的梵文书写的同样的门楣。

古寺遗址?

“是的,在古寺的地窟里我们找到了早期的石板经文。埋于地下数百年的传说中的隐修圣寺已重现于世。圣寺遗址就在现今这座石寺的地下。”

这太令人好奇了。近一个月来,兜兜转转了那么多地方之后,直子所要寻访的祖父的所在却隐藏着那个最大的秘密。


说话间,他们走进了石寺几乎空无一物的前殿。沿石阶而下约十数步,宋汉城又一次看到了佛足、法轮、手印的浮雕碑石!这可不是新造的碑石,宋汉城所见的俨然是被清理出的一个古代宗教遗迹:碑石的半截仍然埋在沙土中,但高出地面很多。这三块高起矗立的碑石将这个偌大的内部石头建筑划分出了前后殿。这三块浮雕碑石的体量要比雨居寺和默克夏姆的大很多。

长老在前引导,直子、宋汉城和向导紧随其后。一行人绕过了碑石。他们进入了中殿。

如同之前在两处地方所见的一样,这里现在已被修整成为日常修行和长老说法的道场,两侧岩壁上开有采光的窗洞,蒲团也是同样的布置方式。走过中殿,石寺伸入山体的部分另有一段向下的石阶,石阶前出现了支提窟典型的石头柱廊。

直子和宋汉城随着长老穿过柱廊,走下了石阶。这里的所见更令人惊诧。这个被无数盏油灯所照明的偌大空间的中央,出现了三层呈“回”字形排列的碑石群,每个方向的碑石各自连成一体而成为经墙,四个角上各留出了出入通道。除了经文摹刻的方式不同,这里的布局与雨居寺的经文石窟非常类似。令人惊异的是这里的石板经文仍然保存得相当完好。

此时,大髻智长老转过身来,问道:“两位是不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的,我们在柬埔寨雨居寺的经文洞窟也发现了同样的布置。”宋汉城答道。

长老指着洞窟前方用油灯和薰香供奉着的一块平展的碑石,对直子和宋汉城说道:“这块十四世纪的尼瓦尔文碑石透露了圣寺的过去,它记载了一三四六年占领比哈尔和孟加拉的突厥苏丹伊利亚斯·沙阿对加德满都谷地的两次入侵。当时这个憎恶偶像崇拜的君主捣毁了斯瓦扬布佛寺、大金庙等尼泊尔佛教寺院。原先居住在加德满都盆地坦帕的释迦族人为避免祸乱,迁入了圣寺所在的山区。族中长老为保护隐修佛典免遭灭顶之灾,此后更派出部族的一支随同其他避难的印度佛教徒向东方流徙。这就是拉瓦纳寺和雨居寺经文石窟的由来。当时的长老会议决定将圣寺石窟和石板经文掩埋于沙土之下,并任命了三个传承者,重新恢复了口耳相传的古老传统。”

“山区的释迦族一直保存着隐修教义?”

“具体历史已无从查考了,宋先生。但佛陀的弟子中,很多人就出自释迦族。佛陀出家力行苦行期间,他的父亲净饭王便在亲族中选派了憍陈如、阿说示、跋提、十力迦叶、摩诃男拘利五人伴随他,这五人成了早期的五大弟子。佛陀悟道后几次返回故国时,又有很多释迦族人随他出家。从血缘关系上来讲,阿难、阿那律和提婆达多都是他的堂兄弟,罗侯罗是佛陀之子。因此,如果在正统部派佛典之外还存在隐修教义的话,奉行佛陀教法、深得佛陀‘苦集灭道’四谛和‘十二缘起’真髓的释迦族人难道不是最好的传承者么?根据这个部族的传说,在马拉王朝开始在尼泊尔强制推行种姓制度期间,后代的三个继承者发生了分歧。代表正统僧侣的释迦族后裔随后迁回了加德满都,以释迦种姓而成为世袭的寺院看管人,但他们被剥夺了成为佛教出家僧侣的资格,很多人改宗信仰了印度教。而赐姓释迦的释迦族金匠后裔则继续留在山区守护着圣寺,他们成了商人或者金银匠。”

“那么,圣寺以及这些石板经文的具体年代已经过考证了吗?”

“这是段漫长的历程,从史梯德先生第一次寻访到这个山村和石寺旧址,到它最后被发现,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高木繁护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来到山村后,就开始记录这个部族的口传佛典。按照传统,释迦族的后人也指定了三个长老来记诵佛典,然后代代相传。在将这些经文整理、记录为文字的过程中,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古寺遗址可能就是族人所传说的圣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高木繁护恢复了与圣典会的联系,并在共同约定守护这个遗址的前提下,开始了秘密的研究和勘察工作。此时,圣典会只是协助高木繁护进行佛典的比较研究,并未涉及旧寺遗址的考察。说是古寺,当时在地面上只是残存着一些废墟残迹而已,大部分洞窟已被砂石深深掩埋。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以及当时尼泊尔政府的限制令,只能决定延后考古发掘。

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中村佑行在这个山村寻访到大髻智长老后,发掘工作才真正开始。中村后来带着小坎宁安先生以及毕莱博士一同来到了山村,他们设法取得了尼泊尔政府的正式许可。此后的工作历经数年,一直到前年,他们才将这个公元前一世纪的洞窟古寺完整发掘了出来。在地窟里,他们找到了真正的梵文石板经文。

小坎宁先生随后负责考证碑石和同时出土的其他器具文物的年代。他将样品带回剑桥进行了碳-14鉴定,证实了这个古寺遗存的年代与碑文记载大体符合。而中村则着力进行碑文的拓印、勘正和比对,这需要展开大量的研究工作。在获得了文物鉴定和碑文比对的双重证据后,他们共同确认了圣寺石板的存世年代,而且所载经文就出自融合了早期隐修佛典的雪山部派。

圣寺地窟的石板经文中,有一块就记载了当年刻制石板经文之事:上座部雪山部派长老与隐修部派长老于公元前一世纪曾有一次秘密结集,正是这次结集后,两个部派开始融合了教义。僧侣们开始建造圣寺、石窟,并刻造石板经文。

这时,长老已将他们引到了那块碑石前。

“尼泊尔石寺经文与柬埔寨拉瓦纳的洞窟经文内容几乎完全一致,它们都按照古老的‘九分教’体系编制,非常简洁明了,且易于记诵。因此,我们可以推定这两部佛典必定同出一源。十四世纪释迦族的一支向东方逃亡流徙时,必定派出了熟记经文的部族长老随行。至于两者的具体联系,尚有待于学者们继续进行深入的考证与研究。而现在看来,一世纪末大乘学者龙树在其著作中所引用的很多说法极有可能也出自隐修佛典,很多佛教史书都记载了他在雪山寺院研习佛典的事迹,这应该不是空穴来风。此外,关于提婆达多的公案,关于佛所说法以及早期佛教的原始面貌,以及佛教史中的很多悬疑之谜,我们或许都能从中找到极有价值的线索和启发。不管怎么说,尼泊尔石寺的发现,在实物发掘方面已证实了早期隐修教义的存在。公元前二十九年在斯里兰卡马塔勒灰寺举行第四次结集时,上座部僧众第一次将巴利语佛典刻写在了铜片和贝叶上。而北方的隐修部派几乎与他们同时完成了从口耳记诵到文字记录的过渡。”

这个瞬间,宋汉城头脑里很多的学术疑问得到了解答。他也顿悟了中村在刚从暹粒监狱里被解救出来时对他所作的预判。在后续展开的针对各个部派佛典文本的比较研究中,他们已然获得了一个新的参照系统,未来一定还会有新的发现。是的,他打算一回到加德满都,就立即致电中村。

他要加入到那些追溯原始佛教的信念坚定者的行列中去。而这个古老石寺的地窟既是他和直子此次探索轨迹的暂时终点,也将是他个人学术生涯的一个新起点。他举起放在地面的一盏油灯,沿着碑石间的通道,开始仔细辨识起了碑文。

等他回过神来,长老已不在身边,地窟里也不见他的踪影。回头一看,直子正微笑着看定他,似乎很鼓励他一个人钻在这些古代碑石里。

“长老说,不,祖父说让我不要打扰你,他先到寺外去监督僧人们的工作去了。”

既然如此,宋汉城又在地窟里逗留了好一会儿,这才和直子一同走出了石寺,重新来到外面这个空旷寂寥的外部空间。日光晃着他的眼睛,令宋汉城觉得恍如隔世。

长老见他们走了出来,离开了修补石墙的僧众人等,脸带笑意地迎上前来。

“到目前为止,你们可是惟一参观过圣寺的游客。”大髻智长老打趣道。

两位访客和僧人们一起共进了午餐,餐食供养每日由村民们按时送来。今天因为有客人到访,按照老村长的嘱咐,做得特别丰盛:扁豆、马铃薯、蔬菜与米饭拌在一起的豆饭、蔬菜汤、安娜普纳山区的特色馍馍和面饼,外加奶茶,另外还从向导家里拿来了咖啡。


圣寺旁的僧舍里,大髻智长老、直子和宋汉城三人在饮茶。

若说有什么从日本带来的生活习惯,这大概是惟一还保留着的嗜好了。他们饮的是山区低地农民种植的尼泊尔红茶。

狭小的僧舍里,靠墙是一排用条石搭起的书架。长老的僧舍别无他物,却保留了他当时留在曼谷的大部分藏书。长老在操持圣寺事务的同时,看来并没有放弃学术研究。

直子向祖父讲述了中村失踪后所发生事件的全过程。长老凝神细听,不时还穿插提问,早年学术生涯练就的敏感还保留着。虽然须眉皆白年事已高,他的思维却仍然很敏捷。

这是奇妙的对话,他们几个如话家常般娓娓而谈。长老并没有端出一般出家僧人常有的那种刻板拘谨的作派,而是以长辈应有的关切详细询问了直子家中的情形,也问到了直子父亲高木圆仁的情况。当听到直子说圆仁患病正在住院,还当即嘱咐她回去后好好服侍父亲。他也预料到高木圆仁会赶来尼泊尔看望他,因此特别写了一封信让她带回日本,并要她确保自己的父亲身体无碍后才可成行。此后,长老又和宋汉城聊起了有关佛教学者的许多旧闻。

“您一直和圣典会保持着通信往来吧,他们是否来过这里?”宋汉城问道。

“这次你们来,也是圣典会委托了毕莱博士转告我的。荷默教授、本特利教授、夏洛特夫人,还有小坎宁安一直想在圣寺举行圣典会的年会,但我们是个贫穷偏僻的小村落,条件可真的不怎么样。而且,在此之前也并非隐修教义出世的时机。现在,你们到访之后,我倒也想请他们来一次呢。为了纪念与史梯德先生、宋巴迪长老、中村增造先生的友谊,也为了圣典会下一桩重要的工作。”

“重要工作?”

“他们已准备展开雨居寺和圣寺的经文校勘,并打算把勘正统一后的隐修佛典翻译成英文。”

这可是重大的学术进展。在漫长的山居岁月里,大髻智长老定已完整参透了经文。

“真理即是永无止境的探索之途,宋先生,人的短暂一生怎么能够完全参透它呢?每增一岁,我就愈发感觉过去之我的虚妄和染着。也许要等到自己的肉身与虚空合为一体时,才能真正理解其中奥义吧。许多世间的无明者都受困于种种有情的羁绊,执著于贪嗔痴的恶念,那都是因为缺乏生命智慧使然。个人的智力或者努力固然重要,但只有开阔而慈悲的胸怀才能扎实地生出智慧之根。只有少数人能达到这个境地。瞬间的抵达,随后归于寂灭。从这点来说,阿难代表着仁爱忠诚,而富楼那远赴蛮僻之地救治病人、教授民众识字和耕作的传教方式代表着佛教僧侣积极的作为,这两位是佛陀教义身体力行的贯彻者,也是我辈永远的榜样。”

宋汉城颔首称是。

直子在一旁倾听着祖父和宋汉城的交谈。长老的每一句话,都如泉水流入了她的心中。

但此时,她心里还有几个悬疑:当初WASEDA SOCIETY聚会中泄露演讲内容的人是谁?拉瓦纳秘密洞窟里那个档案文件箱以及秩父宫亲王的亲笔信函和嘉奖令是否确实如中村所说真的存在?还有,当前事件的幕后人物又是谁?直子的父亲高木圆仁的地图是从谁那里得到的?

都是前尘往事了。但是直子必须听到祖父的亲口证词。

大髻智长老沉吟半晌,终于以当事人的身份说出了当时的实情:“透露这个研究发现的人正是我。”

直子和宋汉城又是一个意外。

长老继续说道:“我当年探索隐修教义的劲头可真是十足。出于某种学者的自信,我致信给时任外务省文化事务部部长的坪上贞二先生,他是你曾祖父多年的好友,也是知名的教育家和学者,希望由他提供帮助,与英国方面共同推进在印度、尼泊尔和东南亚地区的实地调查。我寄托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这一研究项目能够增进日英两国间的互信,天真地以为共同的文明遗产可以弥合不同国族间的分歧。

“坪上贞二先生很重视此事,因此,在他调任驻泰国大使时,通知我一切已准备就绪,‘日暹协会’很感兴趣,他们将促成此事。此时,日本还未向英美宣战,但形势已不容乐观。我在忐忑的心情中出发前往曼谷,却没有预料到后来引起的后果。去曼谷之前,我顺路到朝鲜、中国内地和东南亚一带旅行,旅途所见却让我感到极度的失望和恐惧:佛经中琉璃王灭绝释迦族的历史仿佛就在眼前发生,而扮演征服者的是我的国族同胞。而且一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日本僧人的身影,无论什么宗派都有,在前线的军队中也有。到曼谷后,我对明治以来的国体信念,对佛教研究的目的开始产生了动摇。

“考察队第一次进入丛林后所遭遇的长老自焚,以及劫掠拉瓦纳寺宗教圣物事件的发生,包括考察队的秘密使命,让我陡然醒转了过来。在拉瓦纳寺的长老交托他的僧衣之后,我便发愿保护隐修寺。”

“当时发生了什么,让您决定就此归隐丛林寺庙?”宋汉城问。

“广岛、长崎核爆以及天皇发布停战诏书后,秘密洞窟的守军开始撤离。他们的长官寺内崛雄大佐听从了我的劝告,没有将它炸毁,而是自行封闭了洞窟。我随他们一同撤到了安隆汶的另一个洞窟,等待撤退命令。我们遭遇了盟军,此后就作为俘虏被遣送到了曼谷。日侨撤退的轮船已停在曼谷港外,我们被安排在第一批返国的人员名单内。出发前夜,我一个人在码头踯躅良久,终于下定了进入丛林修行的决心。我选择了这条解脱之路,愿为天下苍生的劫难和我自己犯下的过错而苦行忏悔。”

说到此处,长老的目光中流露出了真挚的感情。沉吟片刻,他又继续说道:“因此,我不奢望做什么高僧大德,或成佛成圣,惟愿以一人之力,保存佛陀的真实遗教,不使他的教义消失于人间。时运乖戾,我只是人世间一个卑微的传递者而已。若果如此,直子,我就感到非常快慰了。”

至于那个档案箱以及秩父宫亲王的亲笔信函和嘉奖令,他和宋巴迪长老重返丛林后,在将洞窟彻底封闭前就将它们从中取出,此后已辗转交给圣典会保管了,现在就存放在默克夏姆镇图书馆。此事牵涉敏感,暂时仍不宜对外公布。也许最好的处置方式就是继续保存好它,以后或可捐赠给牛津大学,留待后人来研究这段被遮蔽的历史。而这也是长老本人过往历史的一部分。


对幕后人物,长老当然并不知情,却提到了当年参加WASEDA SOCIETY聚会的几个人的名字:他的导师宇井伯寿,同是早期佛教学者且进行了大量佛教遗址实地考察的松本文三郎教授,中村增造,他的好友谷垣隆教授(谷垣律师的父亲),谷垣教授的弟子、后来从军的寺内崛雄(就是那个被高木繁护说服后未炸毁洞窟的守军长官)。

寺内崛雄?

高木直子联想到了此前父亲提到的那家山泽物产。目前已证实其背后所属财团确为寺内家族所拥有,可这家公司已将事情撇得很干净,手头并没有掌握可以指控它参与非法交易的直接证据。直子当然熟悉寺内家族的情况,寺内健的父亲寺内一泽正是财团的董事长,曾当选过议员,与父亲也是多年的政友,在财界、政界都有着广泛的势力,并且也是亚洲研究学会的资金赞助人之一。

寺内崛雄可能就是突破点。将所有这些情况参照比对,那个幕后人物就无所遁形了。祖父提供的WASEDA SOCIETY聚会的与席者人名,加上谷垣律师提供的俱乐部VIP名单,此时已让直子将怀疑对象锁定了寺内一泽。佐藤弥间这个惟一的当事人虽然已死,不足以提供一手的证控,但这绝对会是一桩丑闻。

那是纷乱线团中的最后一个扭结。


“马帮今晚就要返程回加德满都了,直子,你们这就回去吧。”长老平静地说道。

已是初冬,下午的日光早早地西斜了。在太阳落山前,山间的气温会一下子下降很多度。这里一向不接纳外人住宿,当年小坎宁安他们进行考古发掘时也是住在下面的山村,每日辛苦地往返。此外,石寺也没有可以提供他们住宿的设施。

这可不是直子所预想的会面结果,她还需要更多时间来适应。与祖父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让她直到现在仍然感觉恍如身在梦境。她需要让自己的实在感变得更强烈些。此时离开,她甚至担心自己不久之后就会忘却祖父的面容。更何况祖父已如此高龄,谁能担保他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呢?高木直子平时一向理性,这时也有点任性起来。

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跑出了门外,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长老也走出了僧舍。这是一个难以处理的局面。

宋汉城站到了门口,看着刚刚重逢的这祖孙俩。不过,在他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感应。他们彼此没有陌生感,而且脾气也是如此相像。

山风吹刮着地面,僧舍前的空地上扬起了沙尘。远方的天际正开始暗沉下去,目力所及处,道拉吉里峰的金色峰顶已笼罩在一团薄雾中。

长老看着直子的背影,仿佛正在看着自己的另一个生命。他微笑着,等待着。

直子低头看着地面,脚尖不时地踢着地上的碎石,似乎那里有她要寻找的答案。又过了会儿,她慢慢转过了身。这回,她面对着祖父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是心下的某种自然默契。

长老从僧袍里掏出了一件东西,他要交给直子。

那是一块称得上是古董的翻盖金怀表。打开镏刻着花纹的表盖,里面有一张发黄的旧相片——当年的高木繁护与妻儿的合影,背景是他们家祖宅的花园。

“这是份迟到的礼物,直子。”

是的。但还不算太晚。

直子双手接过了怀表,仔细端详着这件陈年旧物。此刻,她已不再有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了。仔细谛听,似乎能听到秒针细微的颤动声。她将怀表贴在了耳朵边。

是的,她听到了,时间匆促的滴答声里仿佛蕴藏着过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