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于阿黛一惊。最初的慌乱很快过去,她镇定下来说:“把门关上。”章默美用脚把门踢上,持枪一步步向于阿黛走来:“你在干什么?”于阿黛说:“下午审肖昆的时候我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我在门外听见肖昆跟你说的话了。”章默美一愣。于阿黛接着说:“肖昆告诉你,廖特派员向总裁报告徐校长通共。这事儿我也有耳闻。”章默美:“你从哪听到的?”于阿黛:“你忘了我有个表哥在军统高层。据我所知,总裁就这件事有个批复。今晚趁廖特派员去开紧急会,我下了决心,想看看这个批复。毕竟,徐校长对我们陆军高等军校恩重如山,我不能看着徐校长被蒙在鼓中,走投无路。”章默美将信将疑地说:“你找到了吗?”于阿黛一笑:“你一直在跟着我,你算算,在你进来之前,我有时间翻找吗?我刚打开保险柜。”章默美说:“于阿黛,跟你在一起三年多了,你深藏不露,不仅身手不凡,还会溜门撬锁开保险柜。”于阿黛说:“你是在嘲笑我吗?如果我真是身手不凡,那么现在应该是我拿着枪,是我的枪口在对准你。”章默美说:“哼。这也正说明你过于急迫专注。”于阿黛说:“是。我们不能耽误时间,会被人发现的。”说着马上又蹲下翻保险柜,她的坦然自若让章默美消除了警惕,她收起枪,也凑过来。于阿黛说:“帮我打手电。”章默美接过手电替于阿黛照亮,于阿黛仔细翻找,翻到陈安带来那份带血的绝密文件,两人看着,上面清楚写着对储汉君等人的处置办法。章默美倒抽一口冷气:“对储汉君等人争取不成便暗杀之?怎么会是这样?”

看着那份文件,于阿黛真想拿走,然而她回头看了一眼章默美,章默美正心情沉重地看着她,于阿黛马上变了主意,快速把文件放回去:“这是个意外的收获。赶紧走。”两人在门口察看了一眼,快速离去。

两人走到操场。章默美一路上沉默不语。于阿黛说:“默美,记住了,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章默美:“是这样吗?发生的就是发生过了,即使烂在心里,一辈子不告诉任何人,却蒙骗不了自己。”于阿黛:“那你就让它烂在心里吧。”

章默美站住,看着于阿黛说:“阿黛,我问你一个问题。”于阿黛也站住说:“问吧。”章默美说:“当初,你为什么要考军校?”于阿黛说:“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我们考军校的时候,抗日还没有结束。”章默美点头:“我们是为了抗日参加军校,可毕业的时候却是为了打共产党。”于阿黛不语。章默美:“你恨共产党吗?”于阿黛看她一眼:“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章默美又问:“你为什么恨共产党?”于阿黛还是反问:“这还用问吗?难道你不恨共产党?”章默美不禁笑了:“你是在套我的话吗?”于阿黛:“默美,回答是与否的是你,不是我。”章默美沉默了一下,摇头:“我不知道。”于阿黛:“你不知道?”

章默美慢慢向前走着:“长期以来,共产党在我们的大脑里是被强制了的概念化的恶魔形象。我甚至觉得共产党不是人,是一股邪恶的力量。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执行跟踪抓捕地下党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这些人跟我们一样,有七情六欲,有追求正义的心智,他们的行为也绝不是建立在一个政治口号下的机械行为,我对我所执行的任务是否正确越来越怀疑。刚才你看见了那份绝密文件,如果,让你去执行暗杀储汉君的任务,你会执行吗?”于阿黛淡淡地说:“你不应该这么问,也不应该说这些话。默美,如果说成熟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你要尽量降低这种代价的成本。”章默美冷冷地说:“我们已经离得越来越远了。说实话,当你向廖特派员建议枪毙肖昆的时候,我全身发冷,我不相信这话是和我朝夕相处的那个于阿黛说的。”于阿黛笑了:“我忽然明白你为什么能在廖特派员的办公室堵住我了。看来,因为这句话你一直恨着我,盯着我,否则你刚才不会堵住我的。”她半开玩笑地:“默美,你没发现,你对肖昆很有好感吗?”

章默美立刻恼怒了:“于阿黛!请你自重一点!”于阿黛收起笑容:“开玩笑。其实,肖昆这个人挺有魅力的。”章默美悻悻地说:“你不要转移话题。”于阿黛说:“那么,你以为我不给廖特派员出这个主意,他就不往这儿想吗?在这个队里,廖特派员对沈队长和你已经不信任了,如果我也让他起疑,恐怕我们都没有好下场。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先下手为强。”章默美说:“你这是诡辩。”于阿黛看着章默美说:“默美,你要允许一个人有自己的原则,这个原则不一定要昭之于众,但关键时刻我绝不退缩。虽然我平时并不受徐校长赏识,但徐校长是个正派的军人,我心里清楚,我也十分敬重他,我才会为了他铤而走险的。”章默美直视于阿黛说:“如果……你知道我同情肖昆你会怎么样?”于阿黛笑笑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想告发你,你早已经没有葬身之地了。在我心里,你只是章默美,我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于阿黛说完就走了,章默美有些感动,然而更多的是困惑。她看着于阿黛的背影说:“可是你在我心里……却是越来越模糊……”

于阿黛停了一下,终于没回头,只是她的眼睛被痛苦的泪水湿润了。这个坚强的共产党员,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对章默美,她心里埋藏着非常深的友情……

深夜,沈夺来到廖云山住所:“义父,是您找我?”廖云山示意让沈夺坐下:“是我找你。”他也坐下,沉吟半晌没有说话。沈夺看着他的脸色:“是不是今晚紧急会有什么新内容?”廖云山叹口气说:“兵败如山倒。能有什么新内容。”见廖云山情绪不好,沈夺没敢再往下问。

廖云山突然问:“沈夺,贾程程这个人你熟悉吗?”沈夺心里一惊,故作镇定地说:“很熟悉。”廖云山问:“她跟肖昆是什么关系?”沈夺说:“她是肖昆的股东,也是他的雇员。”廖云山说:“还是贾鸿谷的侄女。”沈夺点头说:“是。”廖云山表面松弛,其实在暗暗观察沈夺:“这个人背景很复杂。有人指认她是共产党。”沈夺想了想说:“虽然贾程程跟肖昆关系很密切,但依我看,肖昆根本就是因为贾鸿谷而利用她,贾程程很单纯,肖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贾程程不会知道的。”

廖云山狡诈地看着沈夺,点点头说:“既然有人指认,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是与不是,总要做出个样子。你把贾程程小姐请到我办公室,我跟她好好谈谈,相信贾小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沈夺手心出汗,但仍想替贾程程开脱:“是。义父,贾小姐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没有见过讯问室和刑具,要是给她上刑,恐怕一定会屈打成招……”廖云山笑笑说:“贾鸿谷的侄女,我会慎重处理的。”

沈夺不敢多说话,支吾几句转身出来。出了廖云山家门,他才发现自己一头冷汗。擦了擦汗,稳了稳神,匆匆赶回军校,立即叫来于阿黛等人。

于阿黛等三人匆匆跑来。沈夺命令:“马上上车,有任务。”于阿黛应了一声是,几个人上车。车很快开出校门。车内,沈夺脸色凝重,坐在后座一言不发。开车的特务问:“队长,往哪个方向走?”沈夺说:“向左,第二个路口一直走。”于阿黛问:“队长,我们去抓什么人?”沈夺沉默了会儿才回答:“贾程程。”于阿黛也是一惊,没说话。街灯扫过,灯影在沈夺的脸上不断掠过,他的脸时阴时晴,变幻莫测。

沈夺的车还没开到楼前,便看见贾程程拎着一个篮子从楼里出来,向路边走去。路边有人力车,贾程程上了人力车。于阿黛也看见了,问:“队长,怎么办?”沈夺内心矛盾,少顷说:“先跟着她吧。”

于阿黛拍拍特务肩膀,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人力车开去。

人力车进了租界,在一所公寓前停下。贾程程下车,付钱,叩门。很快,有人来开门,贾程程进去了。

原来,是肖昆的母亲在这里住。无意之间,让沈夺发现了这个秘密。贾程程没有察觉被人跟踪,拎着东西进去,扬声道:“太太,我看您来了。”话音刚落,门开了,沈夺仿佛从天而降!

沈夺的枪口指向大吃一惊的贾程程和肖昆母亲……看见肖母,沈夺似看见了仇人,恶狠狠地叫道:“我终于找到你的藏身之地了!”

肖母突然冲上来狠狠抽了沈夺一个耳光:“你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沈夺大怒道:“把她给我绑起来!”贾程程立即挺身护在肖母前面:“谁敢!”于阿黛暗示其他人别动。沈夺也没办法:“好。我可以不抓你,你好好呆在这儿,好好呆在这儿等着给肖昆发葬吧!”

肖母大惊:“你说什么?!”贾程程怒骂道:“肖鹏你混蛋!”肖母一把拽住贾程程:“告诉我,肖昆怎么了?”贾程程只好劝:“太太,无论如何,你听我的……”

贾程程话还没有说完,沈夺喝斥于阿黛:“你们在这看戏吗?把贾程程给我带走!”于阿黛一扬脸,两个特务上前按住贾程程。沈夺说:“奉特派员指令,带你回队里接受讯问。走。”

两人押着贾程程往外走。贾程程说:“你让我再说一句话!”沈夺其实心如刀割,只能强撑:“说。”贾程程不顾一切地说:“太太,肖昆让我告诉你,他被捕跟肖鹏没有关系,您千万不要做伤害肖鹏的事,千万千万,我们绝不能上坏人的当,您一定要记住啊——”贾程程被拽出,边走边还在喊:“太太,伤害肖鹏就是伤害肖昆,您不能冲动——”

贾程程被抓走了,肖母瘫在地上。沈夺看着她,说:“如果没做亏心事,就没必要藏得这么深。”

沈夺抓人回了队里,见到廖云山说:“义父,贾程程带回来了,就在门外。”廖云山头也不回:“送到刑讯室。”沈夺一愣。廖云山说:“我不相信肖昆和贾程程只是一般的股东关系。但怀疑也得有证据。给贾程程上刑,是为了给肖昆看。如果即使看见贾程程受这种活罪肖昆也不吐口,岂不也是帮助贾程程看清肖昆的真面目吗?”

沈夺的嘴唇在颤抖:“可是……”廖云山看也不看他:“没有什么可是。沈夺,你要明白,我们与共产党不是在玩游戏。是血,是命,是你死我活的争战,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业!”

沈夺心中突然对廖云山有了说不出的失望,沉默少顷,他低声回答:“是。”廖云山说:“带贾程程进监房时,要让肖昆看着难受。具体怎么样,你们去做吧。”

沈夺转身要走,廖云山又说:“慢。”沈夺站住,廖云山说:“不管真的假的,必须给贾程程上刑,让肖昆看着。”沈夺没说话,脸色铁青。他像机器人一样地走出去,他的脑子仿佛已经停止工作了,剩下的,只是他那没用的躯壳。他叫上于阿黛和另一个特务,三人带着贾程程走向刑讯室。这段路变得比往常长了许多,好像永远也走不完……沈夺站住,吩咐:“于阿黛,把她的衣服撕乱,看起来……越惨越好……”

沈夺背对着贾程程。于阿黛上前两下撕开贾程程领口,三把两下弄乱贾程程的头发:“可以走了。”

沈夺向前走去。贾程程被押着进到监房楼道。她头发凌乱,衣服肩膀也被撕破了。监房里的肖昆被惊动,站起来,看着贾程程从监房前带过,肖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忍不住叫出来:“程程——”

沈夺走到肖昆面前:“你要是个男人,就承认你所做的一切,不要牵累她。”肖昆咬牙切齿地说:“肖鹏你记住,如果程程受到伤害,我会亲手杀了你。”看着肖昆,沈夺终于一言未发,转身走去。

廖云山来到刑讯室。贾程程坐在椅子上,廖云山围着她转了一圈。“贾小姐,知道为什么要以这样的形式,请你到这儿来吗?”贾程程看他一眼:“不知道。”廖云山:“明人面前我也不说暗话。有人指认你是肖昆的同谋,共产党上海地下党负责人303的助手,指认你的人是有证据的。贾小姐,你出身大户人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小姐,跟着共产党出生入死的是为哪般啊?”

贾程程不语。廖云山又说:“贾小姐,我亲自来问你,是我必须对你负责。你不要被人利用,你非常相信的人可能就是出卖你的人,这一点你想过吗?”贾程程平静地说:“廖特派员,我相信你对我的诚意,可是,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廖云山做失望状:“你怎么会这么固执啊,贾小姐?”贾程程说:“那你让我说什么?我和肖昆就是生意上的伙伴,除了做生意,我们平时帮帮储先生,我真不知道我犯了哪条王法。”廖云山脸绷起来:“贾小姐,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就直说吧,肖昆已经把一切都推到你身上了。你要是再替他扛下去,谁也救不了你。你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被一颗子弹一笔勾销了,你不觉得可惜吗?”贾程程坦然地说:“你这话我听着非常可笑,肖昆往我身上推什么?他一个生意人,可推的事都不可能是掉脑袋的,我根本不知道该可惜什么。”廖云山强忍愤怒站起来,回身对沈夺说:“沈夺,我看贾小姐是属金刚钻的,你帮她开开窍吧。省着黄泉路上多个冤鬼。”

廖云山拂袖而去。屋里只剩下沈夺和贾程程。贾程程不说话,也不看沈夺一眼。

沈夺走到贾程程面前,淡淡地说:“我不会看着你被枪毙的。”贾程程心里震了一下,抬头看沈夺。沈夺说:“你以为,我只是一个被人支使指哪打哪急功近利的空壳?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在我心里,你只是我爱的人。一个男人,绝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沈夺说完走出。贾程程捂着嘴,无声地哽咽起来。

廖云山和沈夺回到办公室。廖云山进门就问:“沈夺,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给贾程程上刑?”沈夺不语。廖云山说:“难道你不知道,除非让肖昆看见贾程程受活罪,否则把贾程程带到这儿只能是一出闹剧!”沈夺索性把话说明了:“义父,我爱这个女人。”

廖云山一愣。正这时,徐杰生推开廖云山办公室的门进来:“我听说你把贾鸿谷的侄女抓来了?”廖云山笑了一下:“你应该先问我为什么要抓她。”徐杰生问:“你打算怎么处置?”廖云山说:“那还用说吗?刚才我亲自讯问她,虽然一无所获,但知情不报仍然是死罪。徐校长,我敢用自己项上人头保证,杀了她绝不会冤枉她。”

徐杰生沉吟半晌,终于说:“廖特派员,除非你有确凿证据,否则这个人我保了。”廖云山眼波一闪:“怎么?贾鸿谷来求情了?”徐杰生说:“我和贾鸿谷算是至交,这些年他没少帮我的忙,我不能当那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廖特派员,需要我拿到什么特赦手续,尽管说吧。”廖云山奸笑:“徐校长的面子我怎么能不给?说实话,若不是你屈尊开口,这个人我杀定了。”徐杰生:“那我就谢谢了。”廖云山脸一绷:“贾程程死罪免了,肖昆绝不能免,必须杀了。希望徐校长免开尊口,不要再跟我提肖昆二字。”廖云山逼视着徐杰生:“上海显然已经无法久留,除非徐校长亲痛仇快,否则,不杀了上海地下党头子,你甘心吗?”

徐杰生没说话。储汉君出现在门口:“廖特派员,我向你要女儿来了。”廖云山马上满脸堆笑:“储先生,快请。”徐杰生也打招呼:“储先生,我就在隔壁,有事尽管来找我。”

徐杰生转身欲出。廖云山说:“徐校长,明天,如果贾小姐过了最后一关,我向你保证,一定放了她。”

徐杰生恨得牙痒,没说话,走了。

廖云山转脸向储汉君:“快请坐。”储汉君坐下。廖云山得意地说:“储先生就是不来,我也要去登门致谢。储先生一儿一女都在为党国尽忠,我廖云山岂有不谢之理?”储汉君冷笑着说:“与廖特派员相识若干年,终于看清廖特派员的庐山真面目,对我这样一个愚腐守拙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值得额首相庆的好事。”储汉君站起来说:“我要见我的女儿。”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出去。

廖云山转向沈夺说:“你刚才说什么?”沈夺立正:“有生以来,我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贾程程。”廖云山阴阴地说:“这么说,你拒绝给贾程程上刑?”沈夺应道:“是。”廖云山说:“如果我命令你必须给贾程程上刑哪?”沈夺沉默。廖云山声音沉下来:“回答我。”沈夺仍是沉默。廖云山不悦:“你是用沉默抗拒我?!”沈夺还是沉默。廖云山终于忍无可忍了:“沈夺,你真让我失望,党国的利益在你心里,竟然比不上一个女人!”

储兰云靠在床上,章默美在喂储兰云水,储兰云摇头。

章默美劝道:“兰云,不吃不喝一天一夜了,你必须喝点水。”储兰云虚弱地说:“沈夺为什么不来看我?”章默美支吾道:“他……他去执行任务了。”储兰云问:“去执行什么任务了,有危险吗?什么时候回来?”章默美心里不是滋味,只好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是没有危险。”

储兰云仰天长叹,半晌:“默美,你说……沈夺说他心里爱我,是真的,还是……还是为了救我?”章默美很为难,少顷:“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兰云。”储兰云说:“我头一次发现我很傻,我不是不想有判断,而是我根本没有判断……我,我对他是真心的,我当然希望他对我也是真心的。有谁希望自己爱的人,不爱自己呢?”章默美难过地说:“你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你对谁不是真心的?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事……会伤到你……”

储兰云看着天花板,不语。

门被储汉君推开了,储汉君站在门口说:“兰云。”章默美惊喜地叫道:“储先生。”

储兰云缓缓坐起来,看着储汉君一言不发。储汉君平静地走到床前,把带来的包袱打开,拿出储兰云的衣服:“默美,帮兰云把身上的制服脱了,换上自己的衣服。”章默美连忙答应,扶储兰云下床,帮储兰云脱制服,储兰云的眼泪不断落下。

门嘭地被推开,陈安神色仓惶地出现在门口:“爸爸!”储汉君挥手制止,平静地说:“陈安,你们陈家曾对我们储家恩重如山,但如今,我自信我已用我的人格我的生命报答了。我对陈家已经问心无愧了,从今以后,我与你陈安没有任何关系。储兰云是我唯一的孩子,是我储汉君亲生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女儿。”

储兰云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储汉君怀里嚎啕大哭:“爸爸——”

陈安脸色苍白……

深夜。徐杰生和何三顺在徐家关紧门窗,商量着局势。何三顺生气地说:“廖云山这老贼这是一石二鸟啊。一方面用贾程程逼迫肖昆,一方面堵您的嘴,他料到您不会袖手旁观,索性先下手为强,因为,您不能两个人都保。”徐杰生生气地拍桌子:“哼。”何三顺劝道:“校长不必生气,我找人劫狱。”徐杰生瞪眼:“别说这混账话。那监房是你能劫得了的?你带多少人也是肉包子打狗。廖云山早把警备师调到附近,就专等你这种人上圈套哪。你呀,有勇无谋,成不了大事。”何三顺说:“可咱们总不能看着肖昆被他廖云山一枪毙了呀!”徐杰生沉吟半晌说:“我徐杰生岂是那种不仁不义之人。我会想出办法来的……现在最让我担心的是贾程程,廖云山不会轻易放了她的。”

徐杰生说这话时,心急如焚。他知道,此刻,贾程程正在刑讯室受罪……

确实如此,此刻,贾程程正被吊着拷打审问。于阿黛的鞭子抽在贾程程身上,贾程程祼露的胳膊全是血印。廖云山在一旁看着,语气轻松地说:“于阿黛,不要往贾小姐脸上抽,不要毁了贾小姐的花容月貌。”于阿黛停住手。廖云山说:“贾小姐,看不出你如此柔弱的身躯竟然有一副铮铮傲骨。”

贾程程一言不发。廖云山对于阿黛说:“于阿黛,你出去吧。”于阿黛出去了。廖云山说:“贾小姐,你也看出来了,我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这个样子,是做给肖昆看的。这个建议,是沈夺提出来的。你知道,曾经是兄弟的肖昆和沈夺,现在已经势不两立。为了报仇,沈夺才不得不牺牲了你……”

在门外偷听的于阿黛听见有匆匆的脚步声,忙闪开门口,迎着脚步声走去,她看见了满目怒火匆匆而来的沈夺。于阿黛不顾一切一把拉住沈夺,示意他别说话,把他拉到没人的角落。

沈夺凶狠地说:“你们是不是给贾程程上刑了?”于阿黛低声说:“队长放心吧,是我动的手,我掌握着轻重。”沈夺稍稍缓和了一下,欲走。于阿黛叫:“队长。”沈夺站住了。于阿黛低声说:“特派员告诉贾程程,给她上刑逼迫肖昆开口这个主意,是你出的。”

沈夺一震。于阿黛说:“我在门外偷听到的。”

听见监房门响,于阿黛立刻悄悄走了。沈夺整顿一下神情,迎向走出来的廖云山:“义父。”廖云山说:“沈夺,你来得正好。我怕你看着心疼,让于阿黛打了贾程程几下。果然非常有用,肖昆不忍心看贾程程受刑,已经承认自己就是共产党地下党头子303了,并且,还承认了韩如洁就是他策动逃离上海,北上参加新政协的。”

沈夺没说话。廖云山说:“肖昆死罪已定,不日将被就地正法。沈夺,你没有辜负我的厚望,你的判断是对的。”廖云山说罢走去。沈夺的心像被狠狠地扎了一刀,他再一次地感到,自己的强硬其实是那么虚弱,肖昆、贾程程,都是他心灵深处不可磨灭的记忆。他无力地靠在了墙上,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冲刷着他那颗耻辱的心……

一把枪对准肖昆的头,枪响,肖昆脑浆迸裂,向后仰去……沈夺从睡梦中惊醒,腾地坐起来。知道是梦,他才缓缓放松,靠在床头。沈夺的眼泪在眼圈中打转,他摇晃两下,向后倒去。可是,就在倒下的一刹那,一个想法突然地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他一下子蹦了起来,酒似乎醒了大半。换了一身便装,他匆匆地走了出去。

半小时后,他的车停在肖昆母亲住处的楼前。他下了车,四下看看,摘掉墨镜,推开门进去。

没想到的是,他推门进来,看见心如死水的肖母还端坐在桌子旁。他不禁愣了一下。肖母看着他:“你以为,昨晚你一走,我就会马上逃走,是不是?”沈夺不语。肖母说:“看出下人和主子的区别了吧。”沈夺冷笑道:“这个时候,你还忘不了你是主子?”肖母高抬起头说:“主子就是主子,不是想忘就能忘得了的。即使是我死了,我不在你眼前了,你也会忘不了的。”沈夺冷笑了一声:“哼。”肖母说:“可怜我的昆儿,竟然会为了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伤害父母的心。”

这话让沈夺悲愤至极,以至于他反而有些平静下来。

“有时候我真有些好奇,你们肖家人的血到底是热的还是凉的?你们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我母亲从小服侍你,跟着你嫁到肖家,先是被你丈夫霸占,后是被你儿子害死,你不仅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为你丈夫你儿子恶做得不够感到悲愤?你是人吗?你是女人吗?你有一个人,一个女人该有的人心吗?你的善恶标准是人的标准吗?你夜里睡得着觉吗?你……”肖母冷冷地打断:“你够了!”沈夺说:“我早就够了。”肖母说:“你今天来想干什么?”沈夺说:“我来是要告诉你,肖昆已被定了死罪。后天枪毙。”

肖母腾地站起来!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赶紧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沈夺本能地欲上前扶,马上又控制住自己。

肖母心如死水了:“你的消息我听见了。你走吧。”

这样的话,这样的平静,沈夺反而不知所措了,他站在那没动。

肖母说:“你为什么还不走?你赶紧离开这儿,你记住,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

沈夺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我再告诉你一句,肖昆的死跟我没有关系。虽然你们肖家不仁,我沈夺却不会不义。肖昆杀了我们的人被抓,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他的死完全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肖母像遭了雷击似的一颤。就在沈夺跨出房门的那一刹,她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声:“你站住。”沈夺一愣,回身,看着肖母。肖母扶着桌子,费力地站起来,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叠东西:“我知道你今天会来。我本来是要给你看这些东西。后来变了主意,觉得没有必要给你看这些。你最后说的这句话,让我觉得,你至少还是肖鹏……”母亲展开一张通缉令:“这个人是你母亲的远房表兄。三年前出事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们曾经相恋。”

沈夺一步上前,拿起那张通缉令,上面赫然写着通缉共产党要犯……他的心骤然一冷。肖母又将一张发黄的纸递给他:“这是你母亲亲笔写的,按了手印,承认窝藏了她表兄,答应从此离开肖家,再也不进肖家,再也不和你见面……”

肖鹏捧着母亲的亲笔书写慢慢地坐下,冷汗淋淋。肖母再打开一张纸:“这是事发时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三个人写的,我、你父亲,还有双全,都按有手印。你爸留下这些东西,是怕警察局反悔找我们家算后账,也是怕他们日后把窝藏罪强按到你和昆儿的头上。这三年,你爸为了保护这个家,天天小心翼翼,就连梦里都是在说窝藏罪的事儿……”

肖鹏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去接过肖母手中的第三张纸了。

肖母的声音如泣如诉:“你爸是说过,让你妈死,可那是他怕警察局会把你妈折磨死,也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保住你出国留学。可你哥哥让我给你妈吃的是迷魂药,你妈是假死……”

随着肖母的诉说,沈夺的眼前出现了一幕幕真实的往事:

二娘的房间内摆放着一口上好木料打制的棺材,母亲和肖昆守在二娘床边。肖昆急得团团转:“妈,你给二娘到底吃了多少药啊,二娘怎么还不醒?”母亲也着急:“卢医生下的药不会错。”就在他们俩说话间,二娘逐渐地苏醒了过来。母亲说:“星梅,你可醒了,昆儿都要急疯了。”肖昆说:“二娘,你别害怕,没事儿了,你听我妈跟你慢慢说。妈,我去安排双全准备来抬棺材。”

二娘吃惊地坐起,看着屋里的棺材。母亲说:“星梅,别害怕,昆儿一会儿用棺材把你抬出去,对外就说你死了。昆儿在青浦给你找好了一处房子,他会一直照顾你的……”

…………

看着一张张白纸黑字,沈夺的手哆嗦着,脸上青筋毕露,一瞬间,他从难以置信到心惊肉跳,再到羞愧懊悔难言,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滚了三遍!肖母悲愤地说:“为了怕我会把这些东西送交保密局,肖昆宁可不来看我,我的儿子不惜与我这个亲生母亲决裂来保护你……你看见我们肖家人的良心了吗?”

沈夺愣愣不语,他已无话可说。母亲以为沈夺不信,绝望了,她突然拿起桌上的剪刀狠狠向自己的胸口扎去:“我用我的命证明给你看!”沈夺眼疾手快,死死抓住,剪刀落在地上,他软软地跪在了肖母面前……推门而进的贾程程被这情景惊呆了。

沈夺不敢看她,撒腿就跑了出去。贾程程顾不上多说,急忙追了出来。沈夺无语,开车直奔江边。在滔滔的江水边,他们看着远处,心情都无比沉重。贾程程缓缓地说:“接受一个你曾经从心里根本不相信的事实,是挺痛苦的事。也许,谁都没有错……”沈夺消沉地说:“谁都没有错。不是这个时代有错,不是我的父母有错,也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而是我……生不逢时。”他拿过贾程程的胳膊,撸起袖子,胳膊上有被打的红印和伤痕。

贾程程抽回胳膊:“打我的人并没有真用力,只是做做样子。”沈夺说:“程程,廖特派员……”贾程程打断他:“他的鬼话我不会相信的。”沈夺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我真会为枪毙肖昆拍手称快吗?即便是在今天知道事实之前,我的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痛。”他转向贾程程:“肖昆到底是不是303?”贾程程说:“你这话让我心凉。难道在肖昆生死攸关的时候,你关心的不是肖昆的命,而是肖昆的身份吗?”沈夺辩解道:“我是军人。”贾程程说:“可你首先是肖鹏。”沈夺说:“你错了。我首先是军人,我必须服从国家意志,其次才是肖鹏。”

贾程程语气冷下来:“那么你的意思,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哥哥被枪毙了?”沈夺沉默半晌:“他承认自己是303,我无力回天。”贾程程万分失望:“你真让我失望。如果肖昆像你这样,那么早就没有你的今天了,什么军人,什么国家意志,你早被你忠于的国家意志枪决了!我告诉你,肖昆绝不会承认自己就是303,这都是廖云山为杀肖昆找的借口。”

贾程程转身走去。沈夺并没有去追,他心烦意乱地坐在石头上。

等待的时间是难挨的,也是飞快的。沈夺心烦意乱一天,天黑后仍在操场上徘徊,一支接一支抽烟。操场上的人渐渐少了,于阿黛匆匆走来:“队长。”沈夺劈头就说:“于阿黛,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四年前出国时这里还没有这排监房,盖监房的时候有没有秘密通道?”于阿黛说:“据我所知没有。队长,你什么都不必说,听我两点建议。一、廖特派员已经把警备师调到附近,劫狱的成功率是零;二、如果肖昆并没有承认自己是303,如果在法场没有共产党来营救,他被枪毙的可能性也是零。请队长冷静慎重地考虑,别上了什么人的当。”沈夺心里一松,忍不住说:“谢谢你。”

廖云山请储汉君进了办公室:“储先生,我听说您一大早就来了,什么事这么着急呀?是为了陈安吗?”储汉君说:“不,是为肖昆的事。”廖云山倒茶的手停了一下:“噢?”储汉君:“我听说肖昆被判死刑,明天执行?”廖云山笑笑:“储先生听谁说的?”储汉君也笑笑:“这是秘密吗?”廖云山打着哈哈:“虽然不是秘密,也不是路人皆知吧。”储汉君单刀直入:“这是真的了?”廖云山说:“既然储先生一定要问,那么我实话实说,是真的。”储汉君:“因为什么罪名?”廖云山:“肖昆亲口承认,他是共产党上海地下党负责人之一,代号303。”储汉君斩钉截铁:“不可能。”廖云山一愣:“储先生所言何意?”储汉君正色道:“廖特派员,我敢用我的人品担保,肖昆不可能承认自己是303。”廖云山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储汉君神态自若:“因为我认识303。”廖云山心一动:“噢?”储汉君:“所以廖特派员的谎言不攻自破。”廖云山笑了一下:“储先生以什么证明你认识303?如果没有证据,我同样可以认为储先生是在说谎啊。”储汉君说:“303确实力图劝我北上参加共产党新政协。更进一步,我可以告诉你,韩如洁就是303带走的。这个人已随韩如洁离开上海了。”廖云山大笑道:“储先生,若论您在当今中国的法学地位,恐怕是无出其右。但若论政治手段,恕我直言,您小学还没有毕业呀。”

储汉君有些尴尬。

廖云山说:“肖昆是您的学生,一直致力于您北上工作。您想救他于水火,我完全能够理解。不过,肖昆确实亲口承认他是303,我有肖昆口供录音,枪毙他之后,我一定让您亲自听听,颇有惊人之语。”储汉君笑了一下:“说假话能够像廖特派员一样脸不红心不跳,若不是亲眼目睹,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相信。我再重申一遍刚才的话,肖昆只是我的学生,跟共产党303毫无关系。”他站起来:“若廖特派员一意孤行,枪毙肖昆的话,我储汉君宁为玉碎,也绝不与国民党为伍。”说罢,他拂袖而去。

廖云山不阴不阳地在他背后说了一句:“储先生,那我就不送了。”然后琢磨起储汉君的话。

这是一个和每天没有区别的早晨。街上仍然车来人往,没有人知道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们正在忍受着痛苦的煎熬。贾程程失魂落魄地走来,昨夜,她在给上级发报后等了一夜回电,却没有音讯。失望,劳累,还有身上的伤痛,让她显得疲惫不堪。

一辆人力车跑来,车夫问道:“小姐,要车吗?”贾程程抬头,见是曾经两次拉过她的地下党员,赶紧上了车。车夫向前跑去。贾程程心里燃起希望,期待地向前看着,以为车夫会拉她到某处接头。不承想,车夫拉她回到了她家里楼下。车夫停住,贾程程十分失望,下车,车夫伸手,贾程程掏钱给他。这时,车夫才小声说:“上级已知303被捕,正在想办法营救。”

贾程程松口气,把钱递给车夫。车夫跑去。贾程程不敢停留,匆匆上楼。她像失去了浑身力气,扶着墙一步步上来,却一眼看见坐在楼梯上的沈夺。沈夺站起来,贾程程什么也没说,开门,两人进了屋子。

沈夺问:“你一夜未归,去哪了?”贾程程冷冷地说:“明天肖昆就上法场了,现在你还有心思问这个吗?”沈夺坐下,不语。贾程程心里一动,满怀期待地问:“肖鹏,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了什么转机?”沈夺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骗大妈正在帮肖昆运作出狱。你不要说漏了。”

贾程程无比失望,缓缓坐下。沈夺低着头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后天把大妈先送到香港,我怕肖昆的事会连累到她。”贾程程点点头。沈夺站起来说:“我走了。”贾程程叫:“肖鹏。”沈夺站住。贾程程说:“难道你真要看着肖昆被廖云山枪毙吗?”沈夺沉闷地说:“我如何甘心?”贾程程极力想说服他:“我们联合起来……”沈夺:“如果劫法场,我用不着你。但那不是最好的办法。我……我也不会那么做。”

贾程程失望,又不甘心地说:“你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好好想想,去求求徐校长……”沈夺说:“你能被放出来,就是徐校长担保的。如果再担保肖昆,那么徐校长通共的嫌疑不就是不打自招吗?”贾程程眼圈红了:“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沈夺斗争着,好像有话说又说不出。贾程程期待地看着他。最后,沈夺却只说:“我走了。”

贾程程再次失望,看着沈夺开门离去,片刻,她下了决心,决然地走进卧室,并很快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坐到桌前准备擦枪。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很特别地叩了几下。贾程程一惊,把枪放好,打开门。门口放着一张请柬,贾程程拿起,上面写着邀她某处见面。贾程程想了想,赶紧披上外衣。

贾程程出来,匆匆向一个方向走去,一辆车开来,把她别在路边,车门从里面打开:“贾小姐,快上车。”贾程程赶紧上车,惊喜道:“三顺,怎么会是你?”何三顺说:“刚才的请柬是我让人放在你门口的,为的是让你下来。”贾程程焦急问:“三顺,肖昆出事了你知道吗?”何三顺说:“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贾程程:“怎么办哪?”何三顺说:“我告诉你,校长不会看着肖昆被杀的。我们正在想办法,不行老子就带人劫法场。”

车停了,贾程程赶紧下车。看着何三顺的车很快开走,贾程程紧张焦虑的心情略有松弛……

晨练已经进入尾声,沈夺面无表情地看着队员们训练。一声哨响,沈夺抬腕看表,时间到了。他摆摆手,大家散去。唯有章默美和于阿黛仍在搏击。

于阿黛边招架边说:“默美,时间到了,停手吧。”章默美不停手,于阿黛闪过章默美的进攻,一把抓住她:“默美!你怎么了?”章默美被她按在地上:“阿黛,我们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对吗?”于阿黛:“为什么曾经是?我们现在仍然是。”章默美:“我求你一件事,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于阿黛说:“你先告诉我。”章默美固执地说:“你先答应我。”于阿黛放开她:“你不用告诉我了。我知道是什么事。你要劫法场救肖昆,对不对?”章默美说:“对。我已下定决心,你别劝我,我绝不能让肖昆死在我们的枪口之下。我不管肖昆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肖昆是个好人。”章默美攥着于阿黛的手:“阿黛,我恳求你,如果我失败了,你一定要成全我,给我一枪……我不愿被俘。”于阿黛甩开她说:“糊涂!这是不可能的。”章默美冷下脸:“是啊。我是糊涂,枪毙肖昆是你的主意,我求你帮忙,这不是让猫给老鼠当伴娘……”

章默美欲走,于阿黛一把拉住她说:“默美,我知道你对肖昆有好感……”章默美:“你说得对,我是对肖昆有好感,我爱他。你可以去向廖特派员汇报。”于阿黛说:“你冷静点。默美,你好好想想,好好听听我的话。如果,肖昆真是303,共产党绝不会袖手旁观,根本不需要你出手相助。这是一。二、如果肖昆不是303,那么枪毙他也就毫无意义,反而会招来一堆麻烦。你想,特派员如何能做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章默美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于阿黛说:“我的意思就是,你要冷静下来。你要知道自己的位置,你要知道你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就是说,如果你只是一块砖,就不要去做房梁能做的事,那样只能适得其反。明白吗?”

两姐妹的争执,沈夺在办公室的窗前看得一清二楚,可他此刻没心思管这些闲事,他的内心无比痛苦。廖云山推门进来,沈夺马上调整情绪说:“义父。”廖云山说:“明天的法场是安排在镇上,我让行刑队多做几个应急方案,确保万无一失。”沈夺立正:“是。”

廖云山观察着沈夺说:“你和肖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你的为人我很清楚,如果你生出恻隐之心,那么我……”沈夺说:“义父,明天就是行刑之日,我想今晚见肖昆最后一面。”廖云山点头:“人之常情,我准许。但是我也要提醒你,别做非分之想。”

沈夺应了,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当晚,当特务把丰盛的饭菜摆在肖昆面前时,肖昆明白了,他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吃点好的吧,多吃点,明天好上路。”这时,沈夺走了进来。特务马上立正:“队长。”沈夺一挥手说:“出去,把门关上。”特务应声出去了。

肖昆看着沈夺说:“二弟……”沈夺坐在肖昆对面,拿起酒,给肖昆倒了一杯:“喝了吧。”肖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沈夺再倒满,自己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是我给你赔罪的。大妈把过去的事情,前前后后的恩恩怨怨都告诉我了。我错怪你了,哥。”听了沈夺的话,肖昆几欲泪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沈夺沉闷地说:“为什么走到今天我才能相信你的苦心。”肖昆说:“二弟,你一定要相信,现在并不晚。”

肖昆拿起酒瓶给沈夺倒满酒,沈夺没说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他说:“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死了。”肖昆笑了一下:“人生在世终有一死,多也不过几十年。不是说有天堂吗?只要相信,我们一定会有见面的那一天……”沈夺咬牙说:“我不能看着你死!”肖昆说:“二弟,只要我的死能换来你认识现实,迷途知返,我就死得一点不可惜。”

肖昆极尽全力想劝沈夺迷途知返。沉在往事中的沈夺却是一句没听进去,眼前闪现出的,是多年来肖昆对自己的关爱,他的眼里蓄满了眼泪……“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听不进去。”肖昆很失望,无语。

“哥,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挚的,如果你愿意跟我肩并肩地生活在一起,你就把上海地下党名单交给我,我去向廖特派员求情,如果不行,我还有别的办法。”

肖昆放下酒杯说:“你真让我失望。”沈夺反而想说服哥哥:“生命只有一次……”肖昆说:“可生命必须有意义,否则就是行尸走肉!难道你希望我成为第二个陈安吗?”沈夺说:“你和他有本质不同。你是弃暗投明……”肖昆苦口婆心:“弃暗投明的应该是你啊肖鹏。你不要再说了,我只告诉你,如果我是个战士,那么我宁可战死沙场也不会临阵脱逃。况且,我并没有什么可以交出去的。”沈夺叫:“哥——”肖昆抬手阻止他说下去:“我死了之后,希望你能照顾妈,还有程程,她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对待她。”

沈夺的眼泪下来了:“你别说了——”肖昆酌上一杯酒端给沈夺,沈夺举起一饮而尽。肖昆:“其实最想说的,我还没有说出来。”沈夺抬头看肖昆。肖昆:“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谁害死了二娘,为什么要害死她。”

沈夺缓缓把酒杯放下,神情专注起来。

肖昆说:“害死二娘的人恐怕是要挑起我们兄弟俩的战争,让我们互相残杀,好渔翁得利。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我有303的嫌疑,那么谁最想证明我就是303?一定不是你。”

沈夺心里一沉。肖昆问他:“郑乾坤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沈夺心里又一沉。肖昆继续说:“我知道。我有我的渠道。又是谁命令把程程抓进来,上刑给我看?肖鹏,廖云山这个人的卑鄙狠毒奸诈,在国民党高层也是人尽皆知的。”

沈夺摇头说:“我不想听!”肖昆正色道:“今晚是我们兄弟最后一次面对面坐在一起,别管你对我这个哥哥有多少不满,今晚你姑且听我的,别让我留下遗憾。”

沈夺痛苦万状,用手掐住额头。肖昆缓下口气:“我知道,让你认识到自己是认了奸贼作父,那滋味有多痛苦。这么些年你在脑子里形成的价值观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砸坏了的,是你自己。可是肖鹏,我不相信你对我说的这些话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不相信你对廖云山的真面目没有认识,而是你害怕认识,害怕承认,那是你的信念,是你所倚靠的精神支柱,没有了这根支柱,你整个人就无以为生……”

沈夺终于忍不住哽咽了:“别说了……我求求你……”肖昆向沈夺伸出手:“攥着哥的手。记得小时候吗?咱俩跟着顾老大走夜路害怕,就这么手攥着手……”沈夺紧紧攥住肖昆的手:“哥……”肖昆说:“二弟,黑暗和光明是没有交接的地方,离开黑暗,才能进入光明。记住哥的话……”

沈夺头抵在与肖昆相攥的手上失声痛哭,肖昆也是泪流满面……

沈夺的车快速开出大门……

陈安溜进沈夺的宿舍,把安眠药末倒进了沈夺桌上的酒瓶里……

贾程程家。贾程程夜不能眠,她看着那把枪发愣。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贾程程一惊:“谁?”是沈夺的声音:“是我。”贾程程拉开抽屉把枪放进去。开门,沈夺进来,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两张后天去香港的船票,你帮我把大妈送到香港。”贾程程接过,看着沈夺。沈夺不看她:“明天行刑你不要去。”贾程程:“肖鹏……”沈夺淡淡地说:“我不会看着肖昆被打死。”贾程程欣喜地说:“你能把他救出来?”沈夺没回答:“程程,我把大妈托付给你。希望你能照顾她的晚年,给她养老送终……我和肖昆……会报答你的。”

沈夺说罢欲走,贾程程明白了,她一把抱住沈夺,紧紧地搂着沈夺哽咽失声。沈夺一动不动,半晌,他掰开贾程程的手,转身而出,贾程程心痛欲裂,跟着冲出……沈夺上车,车很快开走,贾程程冲出来,看着沈夺的车远去……

车上的沈夺已经下了决心。这时的他,反而已经心静如水。回到宿舍,打开柜子准备枪支弹药,一切准备好之后,他十分平静坦然地拿起桌上酒瓶仰头灌了几口,把酒瓶放在桌上,上了闹钟。躺下,看着天花板,很快,他闭上了眼睛。四下渐渐地变成一片黑暗……

随着尖利的闹钟,黑暗逐渐消失,室内已经被晨光所笼罩。闹钟在继续响着……沈夺却仍然在昏睡。

操场上,肖昆被押上车,车相继开出校门……

肖昆被押往刑场。行刑队排成一排,枪已经端起来,等待着命令。人群里,贾程程看不到沈夺,焦急万分,终于,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她的手摸向腰间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