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13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点四十七分

圣拉扎尔火车站。

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惹得马克转过头来。车厢门打开了,站台上拥挤的人群,费力挤入原本几乎空空荡荡的车厢。这并不是早上或傍晚的通勤人潮,但每平方米的站立人数忽然激增,迫使马克不得不站起来。他原本所坐的折叠椅“啪”的一声弹起来靠向金属椅背。马克退到角落,紧贴着窗边。他并未放开札记本。他略微跨开两腿以保持平衡,就地稳稳站好。有个家伙握着金属扶手的手,直接横在马克鼻子底下,还有个家伙则正读一本口袋本的推理小说,读得津津有味。马克稍微侧身,以便也能继续阅读。车子摇摇晃晃,爵爷又紧又小的字迹宛如在他眼前跳舞,但对阅读并不构成问题。

爵轻信的札记

黎格恩律师站了起来,准备发言。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二日这天,这间法庭里有三十几个人,包括当事的两家人、亲友、律师团、几位证人和警察。黎格恩首先询问在场的警察:

“各位,”他问,“请问奇迹生还女婴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是否佩戴着任何饰品?譬如项链之类的,或坠饰。或者,一条刻了名字的手链?”

侦办本案的警察们个个一头雾水。坐在第一排的瓦特列局长在自己的大胡子底下咳了几声。当然没有!说得好像小女婴手腕上戴了一条清清楚楚写着“丽萝”或“米莉”的手链似的!这个趾高气扬的年轻律师到底想说什么?

“好。”黎格恩继续说,“韦夫人,小米莉当时是否佩戴着任何首饰、手链或手镯呢?”

“完全没有。”韦妮可答。

“你确定?”

“确定……”

韦妮可忍住泪水,接着说:

“对。我们原本打算等米莉从土耳其回来后,受洗时送她一条刻了名字的手链。我们已经去欧芳维尔市的乐思尔银楼定做了,可是她却没机会戴了。”

这次,她字字句句都伴随着泪水。她低头翻找手提袋一会儿,拿出一只长方形红色珠宝盒,呈到威柏尔法官面前。她打开盒子,把一条很小很小的纯银刻名手链放在他手中。

一条既脆弱又无意义的手链。

在场的人无不深受感动,包括柯家阵营在内。

手链上的名牌以斜体稚气、几近欢乐的草写字体,刻着“米莉”的字样,以及米莉的出生日期,一九八〇年九月三十日。

后来韦妮可向我坦承了,我才知道:这其实是精心策划的布局!受洗的仪式确实预定在下个月举行,但韦家并未定制任何刻名手链。纯粹是故意演一场戏,有点冒险,但很有效果。这样是埋下伏笔,等着最后来个致命的一击。

年轻的黎格恩于是转向柯雷昂。

“柯先生,请问丽萝是否拥有什么首饰,譬如刻名手链之类的?”

柯雷昂不安地望向他的律师团。威柏尔法官追问了:

“麻烦你,柯先生,请回答黎格恩律师的问题。”

柯雷昂正打算开口,但黎格恩更精明,根本不给对方回答的时间。他一派得意地,从自己厚厚的红色卷宗中,拿出一张收据复印件,可不是随便什么收据,而是由凡登广场上珠宝精品名店Philippe Tournaire 所开出的收据。威柏尔法官检视过了。收据上明确注记着售出一条纯金刻名手链,还注明了手链上的名字“丽萝”和生日“一九八〇年九月二十七日”是以手工精雕的。收据日期是一九八〇年十月二日,也就是丽萝出生后的不到一个星期。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根本什么也证明不了,可是这是自开庭以来,柯雷昂首度退攻为守,他的律师们对此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柯先生,”黎格恩继续说,“请问丽萝平常是否都戴着这条手链?”

“我哪儿知道?丽萝一出生,我就把它寄去土耳其给我儿子了。但我猜他大概很少帮她戴上吧……只有特殊场合的时候……毕竟那手链是贵重物品。”

“你猜的?还是你确定?”

“我猜的……”

“好,谢谢你。”

黎格恩律师从红色卷宗中拿出另一张复印件,是一张从土耳其杰伊汉寄出的明信片的复印件。

“柯先生,丽萝出生大约一个月后,你确实收到过你儿子从土耳其寄来的这张明信片吧?”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柯雷昂大吼。

“你是否收到过这张明信片?”黎格恩不为所动,又问了一次。

柯雷昂让步了,他别无选择。铁汉节节败退。

“收到过,当然收到过……”

“‘亲爱的爸爸’……”黎格恩开始朗读,“细节我先跳过,以下是我们感兴趣的部分。‘谢谢你寄来的手链……让你们破费了,它非常漂亮,丽萝天天戴在手上……只有这个东西让她在这里还像个法国小姑娘’……”

黎格恩停下来,在一片哗然中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

我从来不知道是谁出卖了柯家,八成是某个员工吧。黎格恩为了这张明信片,应该付出了一个天价……不过,说是天价……一切都只是相对的……比起圣奥诺雷路上的三层楼豪宅,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柯家的一位律师反驳,“太离谱了!手链有可能上飞机前先被收起来了,也可能在坠机时断裂脱落了……”

黎格恩锐不可当:

“失事现场的每一寸土地都进行过地毯式搜查,飞机残骸附近,可曾发现过任何手链,或类似的首饰?”

法庭里一片安静,包括瓦特列在内。他双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想都没想到自己所侦办的案子,居然被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律师给后来居上。

“不,当然没有……是吧,局长?奇迹生还女婴的手腕上,是否曾发现任何手链被扯断所留下的痕迹?是否有任何红肿迹象?”

停顿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当然没有,医生们并没有发现任何这类情形……我们来想得更远一点。小宝宝的手腕上,是否发现过任何印子,这印子的颜色比手臂其他部位的颜色淡些,不像手臂晒得那么黑,譬如长久戴着某个首饰,而留下颜色较浅的那种印子?……”

时间宛如暂停了。

“不,当然,完全没有……谢谢,我诘问完毕。”

黎格恩律师回去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柯家律师团再度大喊荒谬,大喊这条手链根本不代表什么……黎格恩一概不予回应。他知道对方律师团越是大声辩解,反而越让这个小问题变得有分量。

假如这个细节一点也不重要,柯雷昂为何从头到尾对法官只字不提呢?

过了这么多年再回头看,这手链的事,其重要性并不少于也不多于其余的部分。只不过是诸多疑点中的一个疑点罢了……但在开庭的这当下,手链摇身一变,成了一件不利于柯家的具体物证。它是整起案件的一个新元素,是大家从调查一开始就巴望着出现的东西。所以,就算很勉强,就算轻如鸿毛,这个新元素也足以使天平的摆荡起变化……

威柏尔法官凝视了柯雷昂许久。这位企业总裁欺骗了大家,虽然是因疏忽而隐瞒,但仍不啻欺骗。他被当场逮个正着!既然没有更好的参考依据了,光凭这一点,难道抚养权不该交给另一方吗?

依然是疑虑重重……

至于柯家的手链,它荼毒了我的人生好多年。一想到我费了多么大的力气去寻找它、去追踪它的下落……一想到我差点就把它握在手中,只差那么一点点……抱歉抱歉,我又多话了……

威柏尔法官的判决于几个小时后揭晓。恐怖峰奇迹生还女婴的名字是韦米莉。她的祖父母韦皮耶和韦妮可,以及她的哥哥韦马克,即日起成为她的法定监护人。

柯丽萝已死,随着她的父母,在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5403号空中巴士机舱里,活活被烧死了。

柯家律师团用尽各种手段想再提上诉。结果是柯雷昂自己放弃了。他那身心俱疲的铁汉角色,已不再是一时披上的外衣而已。

来年,在短短几个月之间,几乎可说是接连发生的两次心脏病发作,使柯雷昂后半辈子成了只能呆坐轮椅的半植物人,而这似乎是早就可以想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