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14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点五十二分

“把爵轻信的尸体藏起来!”柯玛蒂的语气容不下半点商讨的余地。

然而柯薇娜在电话中仍试图争辩:

“可是,奶奶……”

“我叫你把爵轻信的尸体藏起来!柜子里、家具底下,随便藏哪里都行。必须争取时间。他的邻居、清洁工、情人……任何人都可能来他家。警察迟早会来。你这个笨蛋,一定在整个屋子里都留下了指纹。还不快统统擦掉!”

薇娜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祖母说得对,她太鲁莽了。她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就在爵轻信的尸体和饲养箱之间,饲养箱里的那些虫子迟早会完蛋。她必须赶快行动,但不能逗留太久,她必须告诉祖母。

他要来了。

“奶奶,还有一件事……”

电话的另一头,柯玛蒂停顿了片刻。她一手拿着电话筒,一手继续修剪长长的一整排玫瑰花。她从孙女的语气中,立刻就感觉到这件事很重要。

“怎样,薇娜,怎么了?”

“不到五分钟前,韦马克打电话来爵轻信家。他在语音录音机留言了……”

柯玛蒂忍住不打断孙女。她握着花剪,敏捷准确地剪下一截茎枝。

“他说他要来找爵轻信……再过半个小时就会到,他搭地铁来,想谈丽萝的事。还有……还有……他说‘爵轻信的札记本’在他手上,丽萝昨天读过了,她今天早上把它交给了他……”

又一截自根部剪断的玫瑰茎枝掉落地面。枯竭花瓣如下雨般散落在柯玛蒂的黑色长裙上。

“所以了,薇娜,你动作更要快了。照我说的去做,把所有痕迹清除干净,离开那屋子。”

“然……然后呢,奶奶?”

柯玛蒂首度犹豫了。吞噬着茎枝的花剪,张开着停在半空中。她到底能利用薇娜到什么地步?到底能控制她到什么程度?可不能再擦枪走火了……

“薇娜,你……你在那附近守着。韦马克不认识你。你去街上躲着,观察他、跟踪他。但除此之外,其他什么也别做,等一发现他,你马上打电话给我。给我听清楚了,你其他什么也别做!还有,一定要把尸体藏起来!”

“我……我知道了,奶奶。”

她们各自挂了电话。

金属钳剪如利齿般,铡断了玫瑰枝。

柯玛蒂了解薇娜对韦家的怨恨有多深。她也知道孙女随身带着一把毛瑟L100款手枪四处闲逛。那枪是上了膛的,功能完全正常,这些她都很清楚。那么,没有想尽办法避免让她和韦马克在凯伊丘街上爵轻信的家门口相遇,是否明智之举呢?

明智!

柯玛蒂很久以前就把这个词抛出脑海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听从上帝的安排。向来如此。

玛蒂不禁微笑了,并继续出奇灵巧地修剪那排玫瑰。她修长的手指如有天赋,很懂得如何捏住茎上没有刺的部位,从来不会被刺到,并能利落地把茎枝扭向花剪锐利的刀口。柯玛蒂的动作迅速而机械化,几乎不需低头检视,就像裁缝师缝纫时根本不需要盯着针看那样。

她优雅的黑色长裙沾染了泥土、草屑和花瓣。柯玛蒂并不在意。她把头转向辽阔的“玫园”。柯雷昂坐在轮椅上,在大枫树下的草地中央,头歪向一侧。他距离她有三十多米,玛蒂却能听到他打鼾的声音。她犹豫着是否要把护士琳达叫来,让琳达替他把头扶正,在脖子下垫个枕头,顺便把他推回屋内,毕竟天气有点凉。

她耸耸肩。那样又怎样呢……

她丈夫沦落成这植物人般的模样,至今已将近十七个年头。第一次心脏病发时,他很努力对抗,曾于几个星期间逆转颓势,但第二次病发时完全失去招架之力,事发当时他正在位于贝西体育场后方的公司总部八楼召开全员会议。急救人员让他保住一命,但脑部缺氧的时间太久了。

柯玛蒂继续检视所种的玫瑰,目光一面随着她脖子所戴的十字架投射在褐色泥土上的影子而游移。

这次,又是上帝的安排。

恐怖峰空难发生后,她丈夫一如往常,要求全权处理这件事。她退让了,任由他去做,毕竟他有权、有势、有人脉……

她真是大错特错!他们唯一的儿子亚历过世后,雷昂的脑袋也糊涂了。他接二连三犯错!拎着一整皮箱的现金去送给韦家、对那条手链只字不提,还拉着可怜的薇娜到处做证了好几个星期。

更别提其他那些不可告人的事了。

对,玛蒂对这个废人只感到不屑。过了这么多年,大概只剩飞机失事这件事不能怪在她先生头上。

玛蒂的手指在各株玫瑰之间飞梭着。玫瑰的刺只是不堪一击的装饰品,丝毫无力反击。茎枝一一倒落。

这么说还算客气的了……巴库—第比里斯—杰伊汉输油管的这整件事,当初可是他自己想出的主意。派她唯一的儿子,带着怀孕的媳妇,去土耳其住上好几个月,迫使她的孙女只好在国外出生!结果落得一场空!到了一九九八年,这条该死的油线连一根管子都还没动工架设。

柯雷昂全盘皆错。

她嫌恶地望着十几片枫叶,掉落在她先生身上、头发上、肩膀上、手臂上,堆积在两腿之间。

玛蒂剪完最后一根枝条后,后退观看成果。

十几株玫瑰已被剪到最短。玛蒂犹记得她祖母的告诫:“剪玫瑰永远不嫌短;剪短一点,再短一点,别心软而把剪子往上移,反而要往下,永远要再往下十厘米。”

“玫园”于一八五七年落成,门廊上方的大理石上仍刻着当年的年份。玛蒂知道这些玫瑰全是那一年种下的,而且从那之后,一直由柯家人自己照顾。他们请了十几名人员负责打扫、下厨、除草、擦亮铜器、清洗窗户、巡逻家园……但好几个世代以来,玫园一直是由柯家人亲自打理。玛蒂自从会走路起,就开始学习园艺。除了玫瑰之外,在离庄园稍远处,她也亲手打造了一座温室。她端详了修剪完毕的玫瑰最后一次,然后,看都没看丈夫一眼,即朝温室走去。

她回想着薇娜最后说的那几句话。看来,“爵轻信的札记本”、他的遗嘱、他全部的调查结果,现在落到了韦马克手中……

真是讽刺!

她是否该再利用薇娜把它夺回来?是否该隐瞒下去,让薇娜继续活在自己的幻觉里?她后来得到的所有那些证据,也就是爵轻信提供给她的那些证据,她从来不曾让薇娜知道。

那样会要了薇娜的命!

她走进温室,一如每天早上,逗留了许久,呼吸着那各式各样不可思议的气味。这里是她的避风港,是她的心血结晶。这里,这个温室里,才是她觉得自己最亲近上帝的地方,她在这里最能感受到他的创造,最能静心祈祷,远远胜过去教堂。

薇娜……

她那疯狂的孙女呀!

这也要怪她丈夫。她仍记得薇娜六岁时,是个多么甜美可爱的小女孩,仍记得她在樱桃木大阶梯上的笑声、在庭院里玩捉迷藏的淘气模样、和她一起阅读植物图鉴时她那双惊奇不已的眼睛……现在,除了隐瞒她,还能怎么办?把她关进精神病院?如今薇娜之所以仍有起床、穿衣和吃饭的动力,全凭她的执念:丽萝还活着,虽然十八年前法官做出了那样的判决,丽萝仍生还了下来——唯有身为姐姐的薇娜,能让妹妹复活,就算经过了这么多年也一样。

让她复活,尽管手里握着的是毛瑟L100款手枪……

柯玛蒂低头望着一丛君子兰,它是秋季最晚开花的植物之一。玛蒂每年都成功让她温室里的君子兰一直开花到十二月。她最自豪的事之一,就是圣诞夜餐桌能摆上一束有着君子兰的红红白白的鲜花。玛蒂很仔细控制水量,湿度是种这种花的关键,也是它们鲜艳和长寿的秘诀。

她的思绪再度飘向薇娜,薇娜是她复仇的左右手。如今总得有个人站出来捍卫柯家的权益。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是薇娜呢?

接下来几天、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事情将起变化。如果丽莉已经读了爵爷的札记本,那么就不再只有薇娜是在街头游荡的不定时炸弹了。爵爷送了丽莉一个有毒的生日礼物。那是她这一生的缩影,那一百多页内容道尽了家中的所有秘密。

是两家人的秘密,双倍的痛楚。

足以把丽莉也逼疯,或是气疯吧。

柯玛蒂继续往前走。她温室里的紫菀,花瓣已快掉光,只剩几道放射状的细长紫色花瓣仍连在金黄色的中心上,仿佛有个犹豫不决的恋爱中女孩潜入了这温室,一瓣一瓣地剥掉了整朵花。

玛蒂脑海里浮现一幅奇怪的画面。几乎像梦境,像预言。她看到丽莉出现在这里,在玫园的园区里,手里握着一把毛瑟L100款手枪,手指紧扣着扳机。她缓缓走在草皮上。

是呀,如果爵轻信在札记中揭露了一切,那么丽莉确实该来这里复仇。玛蒂不禁微笑。但仍有一个问题。扣着扳机的那根手指呀,那根食指上,是否会戴着那枚戒指呢?那颗浅色的蓝宝石……这根一心想复仇的手指,是否会因宝石的光芒而闪闪发亮呢?

画面渐渐消逝。眼前又是那朵紫菀,除了仅存的三个花瓣,已几近光秃。柯玛蒂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丽莉,生日快乐。”

假如当年她早知道,绝不会雇用爵轻信进行愚蠢的倒数计时调查。

她又往前走了一些,并回头张望,以确定只有她一人。这里确实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没有任何人隔着温室的玻璃偷窥她。她探向她的秘密花园,推开挡在前面的鸢尾花,露出几朵不易察觉的小黄花,那是仅几寸高的白屈菜。柯玛蒂很喜欢观赏这十字形如小阳伞般的四片金黄色花瓣。白屈菜以前又被称作“鸡眼草”,因为据说能用来治疗鸡眼,但玛蒂更喜欢白屈菜的另一个面貌,这个十字形的花朵其实含有剧毒,说不定是最致命的一种植物,它的汁液里有一种特殊的生物碱……

这是她的癖好。

愿上帝原谅她。

她转身步出温室。柯雷昂依然瘫软无力地坐在轮椅上,仅规律地轻轻颤动,顺便带动落在身上的红色枫叶。

他是一棵槁木,形状丑陋的槁木。

柯玛蒂的目光环顾整个庄园,玫园、豪宅、庭院……

不,也许一切仍有挽回的余地。姓氏、血脉、名誉。

丽莉。

她竟和薇娜抱持相同的想法。

还剩下最后一丝希望,就是昨晚爵轻信死前打给她的最后那通电话。他宣称有了一项新发现,推翻了先前的所有定论。他表示是三天前,在他合约到期的最后几分钟,据说是通过阅读《东部共和报》而得到了灵感。竟是半夜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

她是否要那么天真地相信他?他吹牛吹得如此离谱,她是否要那么愚蠢地随之起舞?

爵轻信不肯多透露什么,只说他需要去确认最后一些细节。她回想起薇娜和她的手枪。爵轻信就像侦探小说里的那些证人一样,想要哄抬价码勒索,却连个数字都还来不及说,就心脏中弹死了。

柯玛蒂走向被剪下来的玫瑰枝条。她弯下身去,用双手抓起整把枝条,毫未蹙眉、毫未流露出任何明显疼痛的感觉。

她虽然不情愿,却忍不住想要相信爵轻信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那是个出路,是最终的希望。

而一如这整个事件一直以来的模式,那也是命运的天平。一个家庭如果获得希望,另一个家庭就必须输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