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是谁,丽萝还是米莉 21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地铁列车驶入意大利广场站时速度放慢下来,无数的人造光源瞬间照亮了黑暗。马克用几乎不听使唤的手指把手机拿出来,凑到耳边。
“马克,跟你讲,你打多少电话都没用,你再别打电话给我,别想联络我,别来找我。已经跟你说过,我昨天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很难,我犹豫了很久,但最后还是决定了,我自己决定的。我打算去做的事,你不会明白的。或应该说,你不会答应的。马克,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是好意。别生气,我说‘你是好意’,是赞美的意思。还有你的道德感和你的用心也是。我知道如果我请你接受和原谅,你一定会毫不犹豫点头。但我不希望这么做。马克,我在信里说要远走他方,并不是骗你的。明天早上即将出发,这是一趟不归路。现在没人能阻止了……就是这样。你多保重。米莉。”
马克听完留言简直要崩溃。他差点把手机朝车厢的另一头砸过去。地底下的信号时有时无,也许两站之中只有一站收得到信号,也还难说。
丽莉曾回电话给他……
可是收不到信号!可恶!她的电话被转入他的语音信箱!
手机宛如一块湿掉的肥皂,在他冒汗的手心里滑动。马克颤抖着。丽莉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天早上即将出发……”
“这是一趟不归路……”
“现在没人能阻止了……”
万一……
马克不愿去想象那种可能性。
那么黑暗,那么绝情。
丽莉才不会那么做!
然而,他越想越觉得字句间的弦外之音变得清晰。
这是一趟不归路……
现在,他很黯然地确定了。
那个飞机模型玩具。她于十八岁当天所下的决定。
一切都说得通了。
丽莉决定彻底摆脱她的困惑、那些纠缠她的念头,和她的过去。
丽莉决定结束自己的人生。
就在明天。
丽莉把锡箔纸包着的沙威玛丢到湖边的垃圾桶里。那沙威玛她几乎没碰,她不饿。
她走了几步,来到水边。她觉得蒙苏里公园,尽管号称是巴黎最大的公园,却也是最让人惆怅的公园。至少十月的时候是如此……冰冷的湖水单调又肮脏,光秃秃的树犹如一群骷髅,公园外的海依大道上,高度不一的各式灰色楼房,宛如一道修剪不整齐的水泥围篱……
住在那里的鸭子早就滚蛋了,静静不动的情侣石雕,在他们的大理石基座上直打哆嗦,让人觉得他们只想做一件事:把衣服穿上,也立刻走人吧。
丽莉继续沿着湖边小径走。真奇怪,她心想,地方会随着你的心情不同而变得不同。仿佛地方本能地知道你脑袋里在想什么,而也会变得和你一样。仿佛那些树知道她心情低落,于是也低调地缩起来,为了支持她和同情她,而让自己的叶子掉落。仿佛太阳也尴尬地躲了起来,不好意思在这个有个垂泪女孩的公园上方闪耀。
丽莉再度将手机关机。几分钟前,她妥协了,回了电话给马克,毕竟他留了那么多信息给她,应该担心得要命,她好歹该回个电话。结果被转入语音信箱,她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就不需面对他的逼问。仿佛先进的科技、那些联系着千万部电话的无线电波,也本能地察觉到她并不是真的想和他通话。
丽莉转入一条小径,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小游戏区传来孩童嬉笑声,她忍不住转头看。
两个约莫两岁大的孩子正在玩耍,她们的母亲坐在一旁,双眼盯着一本白色和蓝色封面的口袋书,一面不时注意她们的动静。
两个小女孩是双胞胎,穿着一模一样的米色长裤,一模一样的前扣式红色上衣,脚上穿着一模一样的Kickers(英国著名休闲品牌)鞋。
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然而,她们的母亲每次抬头,总是能明确地提醒:“珠丽,在秋千上坐好,别站起来”“安娜,在旋转轮上不可以推妹妹”,或“珠丽,溜滑梯是从上面往下滑,不是从底下爬上去”……
两个小女孩跑来跑去,每种设施都玩一玩,有时牵手,有时分开,仿佛这样也是一种游戏。到底谁是谁?丽莉的目光紧盯着她们,就像紧盯着街头卖艺魔术师手中转来转去的纸牌那样。她每次都输,不一会儿就分不清谁是珠丽,谁是安娜了。她们的母亲总是只抬头不到一秒,却从来不会弄错:“安娜,你的鞋带松了!”“珠丽,过来,我帮你擤鼻涕”……
丽莉不由得感到心中萌生一股强烈的情绪,但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只是因为看到了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然而,她们各自知道自己是谁,安娜不是珠丽,珠丽也不是安娜……不是因为她们自己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不是的,而是因为她们的母亲能清楚分辨她们,能喊出她们的名字,从来不会弄错。她们的名字是自己独有的。
丽莉待在那里凝望了她们许久。终于,那位母亲把书收好,站起来,喊道:“珠丽,快从松鼠屋出来,安娜,别爬绳梯了。要回家喽,爸爸在等我们吃饭。”
那位母亲把手轻轻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她怀有身孕,三四个月了。
双胞胎?
再一个女儿?
丽莉闭上双眼。她看到一个小婴儿,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独自在世界的顶端哭号着。哭喊声迷失在辽阔的森林里,迷失在大雪纷飞的迷蒙空气中。
丽莉莫名其妙、无法克制地,崩溃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