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不如一起归去 52
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早上六点十三分
柯玛蒂划了一根火柴,拿到煤气灶前。一圈蓝色小火焰包覆了那一锅清水。她转过来,看了那份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东部共和报》最后一眼,然后撕下头版。她把它卷成长条状,凑到火边。纸卷立刻燃烧起来。直到火焰熏黑了柯玛蒂的指甲,她才放手,让余烬掉落在洗碗槽内。
这个头条消息已无用处。她昨天下午,在门口大厅里发现了这个包裹。包裹里装着折好的报纸,就像她向秘书吩咐的那样。所以那个秘书果然挺有办法的。她看了报纸,不到一分钟就明白了。怎能不明白呢?
爵爷没有信口开河,他说得对极了。真相一目了然,这么说还真是贴切,但有个前提,只有一个前提而已,就是要过十八年以后再翻开这份报纸。
真是造化弄人!
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
更糟糕的是,她丈夫做出了愚蠢至极的傻事。他杀人害命了,结果竟是白忙一场。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袖手旁观。为了丽萝,她接受了这件事,自以为是为了大局着想。他们竟错杀无辜。对方和他们一样,也是受害者。迟早有一天,将会东窗事发。到时候,她没有勇气面对凡人的审判,至于上帝的审判呀……
柯玛蒂毫不犹豫地把手指浸入水里,发现水才微温而已。琳达在楼上的客房,在睡觉。她发现雷昂断气后,在大厅晕了过去。她走了不到十步便瘫倒在地板上。玛蒂给了她一颗安神丸,又加了颗安眠药,让她躺到床上,打电话给她丈夫,说她今晚将在玫园过夜。雷昂状况不好时,琳达偶尔会在玫园过夜。琳达的丈夫没多说什么,毕竟玛蒂付的薪水很优渥,优渥到足以让琳达愿意乖乖加班。
玛蒂拉开柜子,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玻璃小瓶子。琳达快醒了。不用想就知道,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去报警。玛蒂并不会阻止她。不然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杀了这可怜的女孩吧。回想起来,昨天下午,她应该多等几个小时,等琳达回家以后再说。那么一来,家里只剩她和雷昂,就像每天晚上一样。一切都会简单得多……可是她实在忍不了那么久!看到了报纸,明白了真相以后,叫她怎有办法再等上几个小时?这些年来,她不下千万次想过要亲自讨公道。讨公道……未免说得太好听。她唯一的功劳,就是让一个废人能少痛苦一些。至于公道,上帝早已公平以对。
现在轮到她把自己的悔恨放到天平上了。
至于警方要怎么想,丑闻要怎么传……
都无所谓了,届时她已无须面对。
柯玛蒂的手指再度伸入煤气灶上的锅水中。几乎烫了!她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一切很快就将结束。她把煤气关掉,把沸腾的水倒入一个大陶碗,把碗连同小玻璃瓶和一个小汤匙,放在一个银色小托盘上,然后步出厨房。
玛蒂从樱桃木大阶梯缓缓上楼,打开右边的第一道门,进入丽萝的房间。她端详着这个堆满了玩具和礼物的偌大卧室。玩具和礼物花了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年、每一个生日、每一次圣诞节,它们都意味着一份希望。丽萝并未被遗忘。每一根摇曳的蜡烛,都代表着她有一丝机会仍活在人间。那脆弱的小烛光,昨天下午,彻底被吹灭了。
雷昂滥杀了无辜。
玛蒂把银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为了来到床边,她推开了一个有着蕾丝绲边的天蓝色娃娃车,并小心翼翼跨过一组袖珍中国餐具。她轻轻推开睡在儿童床上的大熊,薇娜都叫它班乔。她在床上躺下来,这张床本该是所有这些年丽萝睡觉的地方;但丽萝再也不会躺在这里了。玛蒂旋开玻璃瓶的盖子,把瓶内的土黄色液体,全数倒入陶碗的热水里。
“我的最爱。”玛蒂喃喃说,“我的秘密。我小心翼翼珍藏在温室里的白屈菜,留到特殊场合用的。现在就是最特殊的场合,也是最后的场合了。”
玛蒂用银汤匙搅拌,白屈菜的汁液与热水混在一起,成了玛蒂所要的致命毒汤。
她曾在某处读过,如果想谋杀某人,不可能用白屈菜。连杀她丈夫也不行。据说白屈菜的味道令人受不了。因此误食身亡的案例少之又少,据她所读到的,以前只在德国有过一例吧。因此犯罪小说的作者们,从来不会把白屈菜写进自己的书里。
玛蒂把小汤匙轻轻放在银托盘上。她把手伸到脖子后面,解下十字架。
就算是为了自杀,白屈菜也绝非首选……或者该说,它是求死意志特别坚定的人所专用的。她微笑了。她不是那种会吞整盒安神丸,或用针筒注射无痛药剂的人……那种自杀未免太舒服了!根本是自相矛盾!用那种方式面对最后的审判,再虚伪不过了!
柯玛蒂把那碗白屈菜汤凑到嘴边。她不禁皱起眉头,但仍继续把陶碗往上托。她一饮而尽。
实在是令人难耐的苦涩。
但她不会有半点怨言。
换作是别的时代,为了赎罪,她甚至会要求别人将她鞭打至死,用木桩插进她的心脏,或把她活活烧死。
玛蒂躺在丽萝的床上,这是个死人的床。
她把十字架握在手里。
从现在起,不会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