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萨迪与将军 第二十章

1

到最后,是核战争的威胁让我们重归于好——这很浪漫吧?

好吧,或许不浪漫。

德凯·西蒙斯,那种看悲剧电影会多带一条手帕的人,衷心赞成。埃伦·多克蒂却不买账。我留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女人更善于保守秘密,而男人对于秘密更加坦然。古巴导弹危机结束一周左右,埃伦把萨迪叫到她的办公室,关上门——势头不妙。她非常直率地问萨迪是否比之前更加了解我。

“没有。”萨迪说。

“但是,你们又开始了。”

“是的。”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我有个电话号码。”

埃伦翻了个白眼,可是谁能责怪她呢。“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过去?他以前有没有结过婚?我相信他肯定结过。”

萨迪一言不发。

“他有没有偶尔提到他在哪里还有一两个小犊子?因为男人有时会这样,有了一回,就会毫不犹豫地——”

“埃伦女士,我现在能回图书馆吗?我请学生帮我看着。海伦虽然很负责,但我不想让他们太——”

“去吧,去吧。”埃伦朝门挥挥手。

“我想你以前喜欢乔治。”萨迪起身时说道。

“我喜欢他。”埃伦回答。萨迪后来对我说,埃伦的口气好像是说:“以前喜欢。”“我会更喜欢他——为了,我会更喜欢他——如果我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和他要干什么。”

“不要问,不要说。”萨迪走到门口时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爱他。他救了我的命。我必须以信任回报他,我准备给予他信任。”

埃伦女士属于那种习惯在多数场合强辩到底的女人,但是那一次她没有继续强辩。

2

我们在那年秋天和冬天形成一种模式。星期五下午,我会开车去约迪。我有时候会在半路去朗德希尔的花店买束花。有时候,我会在约迪的理发店理发,在那种地方最容易听到当地的闲言碎语。还有,我已经习惯留短发。我记得以前头发长得扫到眼睛的感觉,但已不记得自己为何要忍受那样的烦恼。穿惯了拳击短裤再来适应乔基内裤更吃力些,但是不久之后,乔基内裤就不那么紧勒我的蛋了。

我们晚上通常在阿尔餐馆吃饭,然后去看橄榄球赛。橄榄球赛季结束以后就看篮球赛。有时候,德凯跟我们一起看,穿着校园毛衣,毛衣前面印着“登同市斗士布莱恩”。

埃伦女士从来没有加入过我们。

不过她并未阻止我们星期五看完比赛之后去坎德尔伍德小屋。星期六晚上我通常独自待在那里。星期天,我会跟萨迪一起参加约迪第一卫理公会教堂的仪式。我们对着同一本赞美诗集,唱着不同版本的《收成归天家歌》。“种子撒于早晨,撒出慈爱善种……”那种旋律和善良的情感久久地驻留在我的脑海中和心中。

我们从教堂回来,在她的住处吃午饭,之后我开车回达拉斯。我每次走这趟路,路看起来都更加漫长,更加难熬。最终,在十二月中旬一个寒冷的日子里,我的森利纳断了一根连杆,仿佛在抱怨我们开错了方向。我想把它修好——这辆森利纳敞篷是我唯一真正钟情的汽车——但是基林汽车修理店的那个家伙告诉我,得换一台发动机,但他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去弄一台发动机来。

我动用我还算充裕(嗯……相对耐用)的现金储备,买了一台一九五九年款雪佛兰,那种带海鸥尾的设计大胆的车型。是辆好车。萨迪说她非常喜欢,但是对我来说,它永远不可能与阿森纳同日而语。

节礼日,我们在她的住处吃晚餐。我正摆餐具时,德凯的旅行车开进车道。我吃了一惊,因为萨迪没说还有别人。我看到埃伦女士坐在乘客座上更加诧异。她双臂交叉,站在那里看我新车的表情,表明她也不知道我在这里。但是——我要称赞她这一点——她假装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她戴着编织的滑雪帽,看起来像个老小孩。我把帽子从她的头上取下时,她勉强笑了一下,以示感谢。

“我也毫不知情。”我说。

德凯拉起我的手。“圣诞快乐,乔治!很高兴见到你。天哪,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转到厨房里。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萨迪笑着说:“把你的手从里面拿出来,德凯!你妈妈没教过你吗?”

埃伦正缓慢地解开外套上的桶状纽扣,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这明智吗,乔治?”她问道,“你和萨迪现在这样——明智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萨迪就端着火鸡走进来。我们从坎德尔伍德小屋回来之后,她就一直在准备火鸡。我们坐下来,牵起手。“尊敬的主啊,请将这美食赐予我们的身体享用,”萨迪说,“也请保佑我们之间的友谊,存在于我们的心底和灵魂之中。”

我准备放开手,但是她的左手仍然抓着我的手,右手抓着埃伦的手。“请保佑乔治和埃伦友谊长存。让乔治记得埃伦的善良,让埃伦记得,如果没有乔治,这座小镇仍会有位女孩的脸上带着恐怖的伤疤。我热爱两位,他们彼此眼中的不信任令我痛苦。看在耶稣的分上,阿门。”

“阿门!”德凯热情地说,“说得真好!”他朝埃伦使了个眼色。

我想,埃伦有点想起身离开。或许是博比·吉尔让她留了下来。或者可能是因为她尊重这位新图书管理员。可能跟我也有点关系。我希望与我有关。

萨迪用她一贯焦虑的眼神看着埃伦女士。

“火鸡看起来真是棒极了,”埃伦说,把她的盘子递过来,“能帮我盛点鸡腿吗,乔治?别忘了馅儿!”

萨迪可能很脆弱,很笨拙,但是也非常非常勇敢。

我是多么爱她。

3

李、玛丽娜和琼去莫伦斯乔特家过新年。我孤独地守候着窃听设备。萨迪打电话来问我能否带她去约迪的慷慨农场参加元旦前夜舞会时,我犹豫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但是会比去年更好。我们会比去年过得更好,乔治。”

于是,我们八点到了那里,又一次在装满气球的网兜下跳舞。今年的乐队叫做多米诺。乐队是萨克斯四人组,跟去年舞会上迪克·戴尔风格的冲浪吉他乐迥然不同,且很会营造气氛。今年也有两盆粉色加柠檬姜汁汽水,一盆不含酒精,另一盆含有酒精。同样有一群吸烟者聚集在防火梯下面,外面空气凛冽。但是,比去年更好。有一种强烈的轻松和幸福的感觉。世界已经从十月的核阴影中走出来……但是,阴影很快就会再次降临。我听到好几个人谈论肯尼迪如何让那只脾气暴躁的苏联老灰熊撤了退。

九点左右,在缓慢的舞蹈节奏中,萨迪突然尖叫着从我身边挣脱。我敢肯定她看到约翰·克莱顿了,我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但那只是一声兴奋的尖叫,因为她看见了迈克·科斯劳——穿着粗花呢大衣,看上去格外帅气——和博比·吉尔。萨迪朝他们跑去……却绊在别人的脚上。迈克抓住她,扶着她转了个身。博比·吉尔有点害羞地朝我挥挥手。

我握了握迈克的手,亲吻了博比·吉尔的脸颊。脸上的伤疤现在已经变成一条细微的红线。“医生说,疤痕明年夏天就会完全消失,”她说,“他说我是他恢复最快的病人。谢谢你。”

“我在《推销员之死》中饰演了一个角色,安先生,”迈克说,“我演的是毕甫。”

“你完全能胜任这个角色,”我说,“只是要小心飞来的派。”

休息期间,我看到他跟乐队的一位领唱在说话,我已然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乐队回到台上时,领唱说道:“我收到一个特别的请求。乔治·安伯森先生和萨迪·邓希尔女士在吗?乔治和萨迪?上这里来吧。乔治和萨迪,站起来。”

我们在潮水般的掌声中走向舞台。萨迪笑了,脸上泛起红晕。她朝迈克挥挥拳头。迈克咧嘴笑了。男孩儿的面容消失,男人的脸正逐渐凸显。有点害羞,但正趋成型。歌手倒数几秒,铜管乐组起拍,那节拍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吧哒哒……吧哒哒迪咚……”

我向她伸出手。她摇摇头,但是同时开始摇晃臀部。

“去吧,萨迪小姐!”博比·吉尔吼道,“跳吧!”

观众一起喊起来:“去吧!去吧!去吧!

她妥协地接过我的手。我们开始跳舞。

4

午夜时分,乐队演奏了《友谊地久天长》——跟去年的安排不同,这是一首甜蜜的歌——气球飘落而下。情侣们一起拥吻。我们也在其中。

“新年快乐,乔——”她推开我,皱起眉头,“怎么了?”

我突然看到得克萨斯教科书仓库大楼的图像,一幢丑陋的立方体建筑,窗户酷似眼睛。新的一年将是美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年。

不会。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李。你永远不会出现在六楼的那扇窗户后面。我发誓。

“乔治?”

“我是有些累,”我说,“新年快乐!”

我试图亲吻她,但是她躲开我一会儿。“时间快到了,对吗?你来这儿的任务。”

“是的,”我说,“但不是今晚。因为今晚只有我们。吻我吧,亲爱的。跟我跳舞。”

5

我在一九六二年年末和一九六三年年初过着双重生活。快乐的生活在约迪,也在基林的坎德尔伍德。另一重生活在达拉斯。

李和玛丽娜复合了。他们在达拉斯的第一站是西尼利街拐角的一处破烂的地方。德·莫伦斯乔特帮他们搬家。乔治·布埃没有出现。其他苏联流亡分子也没有出现。李把他们赶走了。他们恨他,阿尔在笔记里写道,他想让他们恨他。

艾尔斯贝特街六〇四号布满碎屑的红砖建筑被分割成四五户公寓,里面住满穷人。这些人辛苦上班,拼命喝酒,养着成群结队、流着鼻涕、大声吼叫的孩子。相比之下,李在沃斯堡的住处就像豪宅。

我不需要借助电子设备监控他们每况愈下的婚姻生活。天气已经转凉,玛丽娜却依然穿着短裤,像是在用冻伤和性感奚落丈夫。琼通常坐在婴儿车里,婴儿车摆放在他们中间。琼在他们对彼此哼叫时不再哭得那么厉害,只是看着他们,舔着拇指或者橡皮奶头。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的一天,我从图书馆回来,看到李和玛丽娜在西尼利街和艾尔斯贝特街的拐角对着彼此咆哮。几个人(多半是女人,因为在那个时间,没有什么男人在那里)跑到走廊上观看。琼安静地坐在婴儿车里,被包裹在粉色细绒毛毯里,被遗忘了。

他们用俄语争吵,从李戳起手指的手势显而易见争论的焦点。她穿着一条纯黑的裙子——我不知道这个年代的人是否称之为铅笔裙——裙子左边臀部的拉链拉下一半。拉链很可能卡在了布料上,但是你听着李的咆哮,可能会以为玛丽娜是想勾引男人。

玛丽娜把头发往后捋了捋,指着琼,然后指着他们现在居住的房子——破烂的屋檐滴着黑水,光秃秃的前坪上布满垃圾和啤酒罐——用英语朝他吼道:“你编造幸福的谎言,把妻子和女儿带到这个猪圈里!”

他的脸一直红到发际线,胳膊交叉抱在瘦弱的胸前,像是要缚住双手,以免它们造成伤害。他本来就要成功控制住自己——至少那次是这样——但玛丽娜笑了,然后用一根手指捻弄自己的耳朵,这种手势可能在所有文化之中都很常见。然后玛丽娜转身离开。李把她拉回来,撞到婴儿车上,差点把车子撞翻。然后,李给了她一拳。玛丽娜倒在破烂的人行道上,李弯下腰时,她捂住脸。“别,李,别!不要再打我了!”

他没有打她。他把她拉起来,摇晃她。玛丽娜的头前后甩动。

“嗨!”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我的左边传来,我吓了一跳。“嗨,小伙子!”

是位靠着助步器的老妇人。她正站在自家的门廊上。她穿着一件粉色法兰绒睡衣,睡衣上面套着一件棉袄。发白的头发径直竖起,让我想起爱尔莎·兰切斯特在《弗兰肯斯坦的新娘》中的两万伏特家庭烫发型。

“那男的在打女人!过去劝开他们!”

“我不去,夫人。”我说。我的声音颤抖着。我想再加一句“我不会插手两口子的事”,但这是谎话。事实是,我目前不想做任何可能改变未来的事。

“你这个胆小鬼。”她说。

“打电话给警察。”我差点说出这句话,但及时将其吞了回去。老妇人的脑子里如果没有这个想法,而我把这个想法强加给她,可能也会改变未来的进程。警察这次来了吗?警察来过吗?阿尔的笔记没有说。我只知道,李从未因家庭纠纷坐过牢。我猜,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很少有男人会因为这件事坐牢。

李一只手拖着玛丽娜,另一只手拉着婴儿车,朝人行道走。老妇人又无力地看我一眼,笨拙地进了屋。其他观众也是如此。演出结束。

我从客厅里用望远镜对准对角的畸形红砖建筑。两个小时之后,我正准备放弃监视时,玛丽娜出现,一只手提着粉色小手提箱,另一只手抱着紧裹在毯子里的孩子。她已经把裙子换成裤子,似乎穿着两件毛衣——天气已经转冷。她匆匆走到街上,几次转头看李。我确定李不会跟来后,跟了上去。

她沿着西戴维斯街走了四个街区,到了洗车店,在那里打了公用电话。我坐在街对面的公交车站,把报纸摊开在面前。二十分钟之后,值得信赖的老乔治·布埃出现了。玛丽娜认真地跟他聊了一会儿。他带着玛丽娜绕到乘客座那边,替她打开车门。玛丽娜微笑着在他的嘴角亲了一下。我相信,布埃对微笑和亲吻都很珍惜。然后,布埃坐到方向盘后面。车开走了。

6

那天晚上,艾尔斯贝特街的房子前面还有一场争吵,多数近邻再次出来观看。人很多,我钻进人群,感觉自己很安全。

有人——几乎可以肯定是布埃——派了乔治和珍妮·德·莫伦斯乔特夫妇来取玛丽娜剩下的东西。布埃可能以为他们是仅有的能够在不对李实施身体约束的情况下进门的人。

“我要是交出任何东西,我就是他妈的混蛋!”李吼道,丝毫没有留意全神贯注的邻居们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青筋在他脖子上突起,他的脸再一次变得通红。他肯定痛恨自己那种像小女孩传递情书被抓住般的红脸蛋啊。

德·莫伦斯乔特准备以理服人。“想一想,朋友。你还有机会。她如果叫警察……”他耸耸肩,把双手举到空中。

“那给我一个小时。”李说。他龇了一下牙,但那种表情绝不是在笑。“给我点时间用刀把她所有的裙子划烂,或者把那些大款为了收买我女儿送来的玩具割碎。”

“这是怎么了?”一位年轻人问我。他年纪二十上下,停下施文牌自行车。

“我猜是家庭纠纷。”

“他叫奥斯蒙特什么的,对吧?苏联老婆跑了?照我说,这迟早的事。那家伙是个疯子。他是个共产党,你知道吗?”

“我好像听到有人这么说过。”

李正沿着门廊台阶往上走,转过头,脊梁笔直——仿佛从莫斯科撤退的拿破仑——珍妮·德·莫伦斯乔特对他大声吼叫:“站住,你这个蠢货!”

李转向她,眼睛圆睁,不敢相信……表情痛苦。他看着德·莫伦斯乔特,表情像是在说“能不能管管你女人”。但是德·莫伦斯乔特什么都没说。他看起来很开心,像是一位经常看戏但很疲惫的人在看一场并不十分糟糕的戏剧。不十分精彩,赶不上莎剧,但足以打发时间。

珍妮说:“你如果爱你的老婆,李,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像个被宠坏的小子。注意你的言行。”

“你不能这样跟我说话。”他在压力之下南方口音愈发明显。“别”和“这样”都变了味。

“我能这样说,我想这样说,我要这样说,”她说,“让我们把她的东西拿走,不然我来叫警察。”

李说:“叫她闭嘴,少管闲事,乔治。”

德·莫伦斯乔特开心地笑了。“今天,你就是我们的闲事,李,”然后,他变得严肃起来,“你正在失去我对你的尊重,同志。现在,让我们进去吧。你如果像我尊重你的友谊一样尊重我的友谊,让我们进去吧。”

李肩膀垂下去,站到一边,珍妮走上台阶,看都没看他一眼。但是德·莫伦斯乔特停下来,用力抱住他。现在的李十分消瘦。过了一会儿,李也抱住他。我意识到(混杂着同情与厌恶)那孩子——实际上,他就是个孩子——开始流泪。

“他们是什么人,”骑单车的年轻人问道,“变态的同性恋者吗?”

“对,他们是很怪异,”我说,“但不是同性恋者。”

7

当月晚些时候的一个周末,我从萨迪那里回来,发现玛丽娜和琼回到艾尔斯贝特街上屎坑一样的房子里。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家里似乎风平浪静。李去上班——现在复制大幅照片,而不是安装铝窗和防风门——回家时有时带着鲜花,玛丽娜通过接吻和他打招呼。有一次,玛丽娜带他看屋前的草坪,她把所有的垃圾都清理了。李鼓掌称赞。玛丽娜笑了,我看到她的牙已经镶好。我不知道乔治·布埃对她的牙做了些什么,我猜他肯定颇费了一番工夫。

我从角落看着这一幕,再一次被拄着助步器的老妇人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不会持久的,你知道的。”

“你可能是对的。”我说。

“他很可能会杀了她。我见过这样的事。”她高耸的头发下面,冷酷而不屑的眼睛打量着我。“你不会插手做些什么,对吧,小女人?”

“我会的,”我告诉她,“要是事情变得太糟糕,我会插手的。”

我会信守这个承诺,尽管不是为了玛丽娜。

8

节礼日晚餐后那天,我在邮箱里发现李寄来的便条,便条上面的签名是A.希德尔。阿尔在笔记里提到了这个化名。A代表阿列克,这是他们在明斯克时玛丽娜对他的爱称。

邮件并没有让我陷入不安,因为整条街上的每个人似乎都收到了相同的邮件。传单用的是热墨印刷纸(可能是李从自己目前工作的地方偷来的)。我看见十几张或者更多的传单在水沟里漂动。达拉斯橡木崖的居民不习惯将垃圾放到垃圾筒里。

反对九频道的法西斯主义!

九频道是种族隔离主义者比利·詹姆斯·哈吉斯的大本营!

反对法西斯主义者、前将军埃德温·沃克!

星期四晚,九频道比利·詹姆斯·哈吉斯所谓的“基督教十字军”电视节目将把直播时段交给埃德温·沃克将军,一名右翼法西斯分子。他鼓动肯尼迪侵略古巴和平的人民,还在南方组织反对黑人、反对种族融合的“仇恨对话组织”。(你如果对以上信息持有疑问,请查阅《电视指南》。)这两个人正在实施我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冒死反对的罪行,不应该让他们的法西斯主义疯话在我们的直播信号上有立足之地。埃德温·沃克是个白人至上主义者,试图阻止詹姆斯·梅雷迪思去密西西比大学。你如果热爱美国,反对将自由的直播交给鼓吹仇恨和暴力的人。写信反对!更好的选择是,十二月七日来九频道“静坐”!

“放开古巴”组织达拉斯—沃斯堡分支主席

阿列克·希德尔

我短暂思考传单上的拼写错误,然后把传单折起来,装进我放手稿的盒子里。

电视台那儿应该没有出现示威活动,因为哈吉斯—沃克电视广播公司的《失败先锋报》第二天并没有报道什么示威。我猜没有人去那儿,包括李自己。我当然没有去,但是我星期四晚上把电视调到九频道,焦急地等着看李——很可能是李——即将谋害的人。

一开始只有哈吉斯坐在办公桌后面,假装在记重要的笔记,一队刻板的唱诗班正唱着《共和国战歌》。这家伙身材肥胖,一头黑发平整地梳到后面。歌声停下来之后,他放下笔,看着摄像头,说道:“邻居们,欢迎来到‘基督教十字军’。我带来了好消息——耶稣爱你们。是的,你们每一位。你们愿意跟我一起祈祷吗?”

哈吉斯对着上帝喋喋不休了至少十分钟,说了些套话,感谢上帝传递福音,让上帝保佑捐款的人。然后,他言归正传,请求上帝用正义之剑和正义之盾武装这些“上帝的选民”,号召击溃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在佛罗里达海岸之外仅九十公里的地方露出丑恶的头脸。他请求上帝赋予肯尼迪总统智慧(哈吉斯作为离上帝更近的人,已经具备智慧),去那里拔掉邪恶的稗草。他还请求上帝终结美国大学校园里日益增长的共产主义恐慌,这似乎跟民间音乐有关,但是哈吉斯在这一点上有点头绪不清。最后,他感谢今晚的嘉宾,安奇奥和长津湖战役中的英雄,埃德温·安德森·沃克将军。

沃克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酷似军装的卡其布西装。裤子油光锃亮,裤线锐利得似乎足以用来刮脸。他冷漠的表情让我想起常演牛仔的兰道夫·斯科特。他跟哈吉斯握手,然后他们聊起在大学校园里,在国会以及科学团体中很流行的共产主义。他们还说到氟化反应。然后他们谈到古巴,沃克称古巴为“加勒比海的癌症”。

我意识到沃克为何在上年竞选得克萨斯州长时一败涂地。他如果去高中教书,就算让他上全天的第一节课,处于最清醒状态的孩子也会睡着。但是哈吉斯缓缓地推着他往前走,在谈话每次停顿时都插一句“感谢耶稣”或者“上帝是见证,兄弟”。他们谈论即将来临的南方巡回演讲“夜奔行动”。之后哈吉斯邀请沃克澄清“已经在纽约和其他地方的媒体浮出水面的某些关于宗族隔离主义的恶意诽谤”。

沃克终于忘记他是在电视上,变得活跃。“你知道,这只是共产主义者的一轮宣传攻势。”

“我知道!”哈吉斯感叹道,“上帝想让你说一说,兄弟。”

“我在美国军队里服过役,在心底永远是一名军人,直到我死去。”李如果得手,他的死不过是大约三个月之后的事情。“我作为一名军人,总是尽力履行职责。一九五七年内乱期间,艾森豪威尔总统命令我去小石城——你知道,这次暴乱和在中心高中强行推行种族融合有关——我履行了职责。但是,比利,我也是上帝的军人——”

“一名基督教战士!感谢耶稣!”

“——我作为一名基督徒,知道强制执行种族融合是完全错误的。这违背宪法,违背州法,也违背圣经。”

“继续说。”哈吉斯说,从脸上拭去一滴眼泪。或者,那只是从他的化妆里渗出的一滴汗水。

“我恨黑人种族吗?这么说我的人——还有那些努力将我从我深爱的军队排挤出来的人——是骗子和共产主义者。你应该明白,跟我一起服役的人也应该明白,上帝更明白,”他从嘉宾椅里往前靠,“你觉得亚拉巴马州、阿肯色州、路易斯安那州,还有伟大的得克萨斯州的黑人教师愿意融合吗?他们会认为这是对其技艺和辛勤劳动当脸扫来的一记耳光。你觉得黑人学生愿意跟天生在阅读、写作和算术上更有优势的白人一起上学吗?你觉得真正的美国人能接受会导致混乱的种族杂交吗?”

“当然不想!感谢耶——稣!

我想起我在北卡罗来纳看到的标牌,指向掩映在灌木丛中的斜坡的标牌。标牌上面写着“黑人”。沃克不该被杀,但吓吓他理所应当。不论是谁试图杀他,我都会说声“感谢耶稣”。

我恍神了,然后沃克说的话让我迅速回过神来。

“是上帝,不是埃德温·沃克将军铸就了黑人在世界中的位置,上帝赋予黑人不同的肤色,不同的才干。他们更擅长运动。圣经对这种不同是怎么说的,黑人种族为什么会遭受如此多的痛苦和艰辛?我们只需要看看《创世记》的第九章,比利。”

“赞美上帝的神圣语言。”

沃克闭上眼睛,举起右手,仿佛在法庭上作证。“‘挪亚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篷里赤着身子。含看见他父亲赤身,就到外边告诉他两个弟兄。’但是闪和雅弗——一个是阿拉伯人的祖先,一个是白人的祖先,我知道这个,比利,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样,在母亲的膝前把圣经学得滚瓜烂熟——”

“赞美信奉基督的母亲们,你继续说吧!”

“闪和雅弗没有看。挪亚醒了酒,知道小儿子对他做的事,说:‘含的儿子迦南当受咒诅、必给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

我关掉电视。

9

在一九六三年一月和二月之间,我在李和玛丽娜身上看到的,让我想起在我们婚姻的最后一年里,克里斯蒂经常穿的T恤。T恤前面是咧嘴大笑的海盗,海盗下面是一行文字:“秉性不改,殴打不停。”那年冬天,在艾尔斯贝特街六〇四号,殴打简直是家常便饭。邻居们都可听到李的咆哮和玛丽娜的号叫——有时充满愤怒,有时饱含痛苦。没有人制止,包括我。

她不是橡木崖唯一遭到殴打的妻子。夫妻在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打架似乎是当地的风俗。我记得,在那些令我抑郁的日子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赶快结束这悲惨而又没完没了的肥皂剧,整天跟萨迪待在一起。我会弄清楚李试图杀害沃克将军时是否只身一人,然后做完我要做的事。第一次行动是一个人,并不代表第二次行动也是一个人,但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我考虑好所有细节——绝大多数细节,当然——会挑个时间和地点无情地射杀李·奥斯瓦尔德,就像射杀弗兰克·邓宁那样。

时间在流逝。虽然很慢,但是在流逝。奥斯瓦尔德一家搬到尼利街我的楼上之前不久的一天,我看见玛丽娜跟拄着助步器、留着爱尔莎·兰切斯特发型的老妇人聊天。她们都在微笑。老妇人问了她什么。玛丽娜笑着点头,伸出双手,放在肚子上。

我站在窗帘拉上的窗边,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张大嘴巴。阿尔的笔记对这一点只字未提,这要么是因为他不知道,要么是因为他不在意。但是我在意。

我等待四年准备除掉的男人的妻子再一次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