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萨迪与将军 第二十一章

1

一九六三年三月二日,奥斯瓦尔德一家住到我的楼上,成了我的邻居。他们徒手从艾尔斯贝特街的破碎砖房往这里搬东西,那些东西大多用酒店纸箱装着。很快,日本录音机的转轴开始平稳地转动,我主要是借助耳机听。用耳机听到的对话语速正常,而不会慢下来。当然,大部分对话我还是听不懂。

奥斯瓦尔德一家搬进新居一周之后,我去格林维尔大道上的一家当铺买了把枪。当铺老板拿给我看的第一把左轮手枪跟我在德里买的柯尔特三八式手枪一样。

“对付歹徒和入室抢劫的防身首选,”当铺老板说,“保证二十码之内必死无疑。”

“十五码,”我说,“我听说是十五码。”

老板扬起眉毛。“好吧,就算十五码。任何——”

——试图抢劫我现金的蠢货肯定得走到十五码以内。

“——试图拦住你的人肯定得走到离你很近的地方。你觉得枪怎么样?”

为了打破那种协调而又略不一致的和谐,我一开始想告诉他我想要别的,比方说点四五手枪,但是打破和谐可能是个坏主意。谁知道呢?我确实知道的是,我在德里买的三八式手枪很实用。

“多少钱?”

“十二块钱卖给你吧。”

比我在德里买的贵了两块,当然,那是四年半之前的事。考虑到通货膨胀,十二块不算贵。我让他送一盒子弹,他同意了。

老板看着我把枪和子弹装进我同时买的公文包,问:“为什么不买只皮套呢,伙计?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你可能不知道,你其实可以合法持有枪支,如果你没有严重犯罪前科的话,不需要许可证。你有犯罪前科吗?”

“没有。但是我不认为青天白日的会有人抢劫。”

老板诡笑起来。“在格林维尔大道上,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在几年前,一个半街区外,一个家伙把自己的头爆掉了。”

“真的吗?”

“是的,先生。在一家名叫沙漠玫瑰的酒吧门前。因为一个女人,当然。不然能因为什么呢?”

“我猜是吧,”我说,“不过有时是为了政治。”

“不,不,归根结底总是因为女人,伙计。”

我之前在当铺西边四个街区远找到个停车位,我要回到新车上(对我来说是新车),必须经过诚信金融。一九六〇年秋天,我把赌注下在奇迹海盗队身上。付给我一千二百块的那个狡猾的家伙站在门口,抽着烟。他戴着绿色眼罩,目光从我身上掠过,看起来似乎毫无兴趣,也没有认出我。

2

那是星期五下午。我直接从格林维尔大道开车去基林,跟萨迪在坎德尔伍德小屋。我们在那儿过夜,这是我们那年冬天的习惯。第二天,她开车回约迪,我跟她一起去教堂。祝福祈祷之后,我们跟周围的人握手道别、相互问候“愿平安与你同在”时,我不安地想到放在后备箱里的手枪。

我们星期天中午吃饭时,萨迪问道:“你什么时候执行任务?”

“如果一切按我希望的推进,不会超过一个月。”

“如果没有呢?”

我用手理了一下头发,走到窗户边上。“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是的,”她平静地说,“还有饭后樱桃冷饮,你的加不加生奶油?”

“加,”我说,“我爱你,亲爱的。”

“最好如此,”她说,起身去拿甜点,“因为我在这儿有点儿孤立无援。”

我待在窗户边上。一辆车从街上缓慢开过——陈旧,但还不错,用KLIFE电台的播音员的话说——我感觉那和谐的声响又来了。但是,现在我经常感觉到它,它有时似乎毫无意义。克里斯蒂的匿名戒酒会的一个口号蹦进我的脑海里:FEAR,意思是假证似真。

不过,这一次,联想咔哒响了一声。汽车是辆红底白色复仇女神,跟我一九五八年进入兔子洞出口烘干房,在沃伦波毛纺厂停车场看到的一样。这一辆是阿肯色州而不是缅因州的,不过,还是那……声响。那和谐的声响。

有时,我感觉我要是明白那声响的含义,我就会明白一切。这么想也许有些愚蠢,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黄卡人知道,我想,他知道,但为此丢了性命。

最新的和谐开启左转灯,在停止标志处转弯,消失在主街上。

“过来吃甜点吧。”萨迪在我的身后说,我惊了一跳。

匿名戒酒会上的人说,FEAR还有别的意思:操完跑人。

3

我那天晚上回到尼利街,戴上耳机听最新的录音。我以为除了俄语没有别的,但我这一次还听到了英语。以及水花溅起的声音。

玛丽娜:(俄语。)

李:我不行,妈妈,我跟琼在澡盆里!

(更多水花溅起的声音,还有笑声——李和婴儿的欢笑。)

李:妈妈,我们把水弄到地上了!琼乱拍!坏女孩!

玛丽娜:把水擦干!我忙!忙!(但她也在笑。)

李:我不能,你想让孩子……(俄语)

玛丽娜:(俄语——一边责备一边笑。)

(又是一阵溅水的声音。玛丽娜哼着KLIFE电台上的流行歌曲。听起来很甜美。)

李:妈妈,把我们的玩具拿来!

玛丽娜:是,是,你总是要你的玩具!

(大声拍水。浴室的门肯定大开着。)

玛丽娜:(俄语。)

李(生气的小男孩的声音):妈妈,你忘了我们的橡皮球。

(大声拍水——孩子高兴地尖叫着。)

玛丽娜:那,王子和公主的全部玩具。

(三个人的笑声——他们的快乐让我一阵冷战。)

李:妈妈,给我们拿个(俄语)我们的耳朵进水了。

玛丽娜(笑着):哦,我的天哪!还有什么?

那天晚上,我醒着躺了很久,想着这一家三口。就今晚很幸福,不是吗?西尼利街二一四号也是蜗居,但也是一步提升。他们或许甚至睡在一张床上。但就这一次,琼非常开心,而不是吓得要死。

现在床上还有第四个人,正在玛丽娜肚子里生长着的那个。

4

跟我先前在德里的情形一样,时间的节奏开始加快,不过时间之箭现在正飞向四月十日,而不是万圣节。我一直依赖阿尔的笔记走到这一步,但笔记的作用日渐减弱。关于刺杀沃克事件,笔记主要关注李的活动,而那年冬天,他们的生活很丰富,尤其是玛丽娜的生活。

首先,玛丽娜终于交了个朋友——不是乔治·布埃那样渴望成为她干爹的人,而是一个女性朋友——她的名字叫鲁思·佩因,一个公谊会教徒。“会说俄语。”阿尔言简意赅地写道,跟之前的笔记风格大相径庭。“在1963年2月?日的聚会上碰到的。肯尼迪遇害时,玛丽娜跟李分开了,与佩因住在一起。”还有一句,好像是补记的:“李在佩因的车库里藏了一支M-C。东西包在毯子里。”

M-C指李邮购的是曼利夏—卡尔卡诺狙击步枪,他计划用其杀害沃克将军。

我不知道李和玛丽娜是在谁举行的宴会上遇见了佩因一家。我不知道谁是介绍人。德·莫伦斯乔特?布埃?可能是两者中的一个,因为剩下的流亡分子都在躲避奥斯瓦尔德一家。丈夫假装无所不知,对一切嗤之以鼻,妻子是个受气的拳击沙包,不知道多少次拒绝离开他去寻求幸福的机会。

我知道的是,玛丽娜·奥斯瓦尔德的“逃生出口”在三月中旬的一个下雨天开着雪佛兰旅行车——红底白色——出现了。鲁思把车停在路边,怀疑地打量四周,好像不确定有没有找对地址。她身材很高(不过没有萨迪高),但非常瘦削。棕色的头发,刘海遮住宽阔的额头,马尾在脑后轻弹,这个发型不太适合她。长满雀斑的鼻子上戴着无边眼镜。我从窗帘的缝隙看去,感觉她是拒绝吃肉并参加禁止核武器示威游行的那种女人……鲁思·佩因正是这种人,我想,她是新时代到来之前的新时代女性。

玛丽娜肯定在盼着她,因为她咔哒咔哒地走下屋外的台阶,怀里抱着琼,毯子在琼的头上摆来摆去,挡住飘落的细雨。鲁思·佩因略带笑容,说话小心翼翼,说完每个词都顿一下。“你好,奥斯瓦尔德夫人。我是鲁思·佩因。你记得我吗?”

,”玛丽娜说,“记得。”然后她又说了句俄语。鲁思用俄语回应……但说得结结巴巴。

玛丽娜请她进屋。我等到听见她们的脚步声在我头顶响起后,才戴上连着台灯窃听器的耳机。我听到的是英语和俄语混杂的对话。玛丽娜纠正鲁思好几次,有时带着笑声。我弄清了鲁思·佩因来这儿的目的。她跟保罗·格雷戈一样,想学俄语。我还从她们频繁的笑声和越来越放松的语气中听出:她们喜欢彼此。

我为玛丽娜高兴。李杀害沃克将军未遂之后,我如果杀了他,新时代女性鲁思·佩因可能会收留玛丽娜。我希望如此。

5

鲁思只来尼利街上了两次课。之后,玛丽娜和琼坐进旅行车,鲁思开车把她们带走了。她可能把车子开到位于欧文镇的漂亮(至少按照橡木崖的标准来说是如此)郊区的家里。阿尔的笔记里没有那个地址——他似乎不怎么关心玛丽娜跟鲁思的关系,这很可能是因为他想在步枪被放进佩因一家的车库之前就结果李——但是我在电话号码簿里找到了地址:西五街二五一五号。

三月一个多云的下午,玛丽娜和鲁思分别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李和乔治·德·莫伦斯乔特坐着德·莫伦斯乔特的车出现。李抱着一只棕色纸袋下了车,袋子边上印着宽边帽和“佩皮诺餐厅墨西哥特色食物”的字样。德·莫伦斯乔特拿着一箱六瓶装的双X啤酒。他们走上屋外的台阶上,边聊边笑。我抓住耳机,心怦怦跳。开始没声音,但是稍后,不知两个人中的谁打开台灯。之后,我仿佛是置身于他们屋子之中的隐形的第三个人。

别一起计划杀害沃克,我想,请不要让我的工作更艰难,我的工作已经够艰难了。

“不好意思,这么乱,”李说,“这些日子,她什么都不做,只知道睡觉,看电视,唠叨跟她学俄语的那个女人。”

德·莫伦斯乔特聊了一会儿他想在海地得手的油田租赁业务,言辞激烈地谈到杜瓦利埃的高压政权。“那天傍晚,卡车从市场穿过,载走了尸体。其中很多都是活活饿死的儿童。”

“卡斯特罗和他的战友会结束这局面。”李冷酷地说。

“愿上帝保佑这一天尽快到来!”接下来是瓶子的叮当声,很可能是为了庆祝上帝保佑这一天尽快到来这个想法。“工作怎么样,同志?你今天下午为什么没在那儿?”

他没在那儿,李说,因为他想来这儿。就这么简单。他露了个面,然后走人。“他们能怎么办呢?我是博比·斯托瓦尔手上他妈的最棒的影印技师,他知道这一点。名字叫(我不会写——格拉夫?格雷夫?)的工头说:‘别再当劳工组织者了,李。’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吗?我笑着说‘好的,傻屌’,然后走开了。他是个白痴,大家都知道。”

不过,李很明显喜爱这份工作,尽管他抱怨工头那种家长式的态度,以及资历比天分更加重要的制度。他说:“你知道,在明斯克,在公平的竞争环境中,我一年之内就能成为主管。”

“我知道你可以,伙计——这是十分明显的事。”

撩拨他。激怒他。我敢肯定这个乔治此刻就带着这样的目的。我不喜欢这样。

“你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吗?”李问道。

“我今天早上只看了电报和备忘录。你认为除了为了休息,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沃克做了,”李说,“他加入了哈吉斯的十字军——或者说是哈吉斯加入了沃克的十字军。我说不清。反正就是那该死的‘夜奔行动’。这两个傻子准备周游南方,告诉人们,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是共产党的先锋部队。他们会让种族融合和选举权状况倒退二十年。”

“肯定的!他们在制造仇恨。距离大屠杀开始还有多久?”

“或许是在拉尔夫·阿伯内亚和马丁·路德·金被刺杀时!”

“金肯定会被刺杀。”德·莫伦斯乔特几乎是在笑着说。此刻,我站立,双手紧紧将耳机按在耳朵上,汗水从脸上往下滴。这是危险的话题,他们正处于阴谋的边缘。“这只是时间问题。”

不知他们中的谁用开罐器又打开一罐墨西哥啤酒。李说:“得有人阻止这些混蛋。”

“你不该把我们的沃克将军称作傻子,”德·莫伦斯乔特用演讲的口气说道,“至于哈吉斯,是的,没错,他是个傻子。哈吉斯不值一提。我听说他是个——跟他的很多同类一样——性变态。早上在小女孩的阴道里晃悠,晚上又在小男孩的屁眼里摇摆。”

“啊,太恶心了!”李在说最后一个词时嗓子破了,像个少年。然后,他笑了。

“但是沃克,啊,他截然不同。他在伯奇社里威望很高——”

“一帮憎恨犹太人的法西斯分子!”

“我猜要不了多久,他会成为领袖。他一旦得到其他右翼狂热组织的信赖和支持,可能又会竞选公职……但是这一次不是得克萨斯州州长。我想他会把目光放得更高。参议院?有可能。也有可能是白宫。”

“这绝对不可能。”但是李听起来不确定。

“是不太可能发生,”德·莫伦斯乔特纠正他,“但是永远不要低估美国资产阶级以民粹主义的名义信奉法西斯主义的能力。或许是电视的力量。如果没有电视,肯尼迪永远不可能战胜尼克松。”

“肯尼迪和他的强权统治永远别想安宁”李说。他对现任总统的好像似乎跟他的麂皮鞋同时消失了。“只要菲德尔还在巴蒂斯塔的厕所里拉屎。”

“还有,永远别低估美国白人对于种族平等成为国家法律这种设想的恐惧。”

“黑鬼,黑鬼,黑鬼,屁鬼,屁鬼,屁鬼!”李大喊道,怒不可遏,几近痛苦,“我上班的地方全是这些话!”

“绝对如此。《新闻晨报》说‘伟大的得克萨斯州’时,意思是‘愤怒的得克萨斯州’。人人都能感受到这种愤怒!对于沃克这样的人来说——一位战争英雄——哈吉斯这样的小丑只是块垫脚石。就像冯·兴登堡是希特勒的垫脚石一样。通过与公众适当联系消除不利影响,继而走得更远。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干掉‘美国种族主义者’埃德温·沃克将军的人将是美国社会的功臣。”

我沉重地坐进椅子里,椅子旁边的桌子上摆放着录音机,转轴在不停旋转。

“你如果真的相信——”李说,突然一声巨大的嗡鸣响起,我迅速扯下耳机。楼上没有警告成愤怒的喊声,没有敏捷的脚步声,所以——除非他们格外擅长在紧张时刻不动声色——我想我可以认为台灯窃听器没有被发现。我又戴上耳机。没有声音。我试了试远距离麦克风,站在椅子上,手上的特百惠碗几乎抵到天花板。我能听到李在说话,德·莫伦斯乔特偶尔回应,但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在李家的耳朵聋了。

过去很执拗。

他们又交谈十分钟后——可能在谈论政治,可能在谈论妻子的可恶,也有可能是在谈论新出炉的杀掉埃德温·沃克将军的计划——德·莫伦斯乔特跳跃着走下屋外的台阶,开车走了。

李的脚步声在我的头顶掠过——“啪,嗒,啪”。我跟随脚步声走进卧室,把远程麦克风对准脚步声停下的地方。没有声音……没有声音……然后响起微弱但确凿无疑的鼾声。两个小时之后,鲁思·佩因把玛丽娜和琼从车里放下来,他还在沉睡。玛丽娜没有叫醒他。如果是我,也不会叫醒这个暴脾气的混蛋。

6

那天之后,李缺工更勤。玛丽娜也许知道,但不在乎。她也许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她沉迷于朋友鲁思。殴打稍微减少,不是因为李秉性改了,而是因为李几乎跟她一样频繁外出。李经常带着相机。我因为有阿尔的笔记很清楚他要去哪儿,干些什么。

有一天,他往汽车站走时,我跳进汽车,驶往橡坪大街。我想超过李坐的穿过市中心的汽车,我做到了。轻而易举。橡坪大街上有很多倾斜式停车位,但我的红色海鸥尾雪佛兰很显眼,我不想冒险让李看到这辆车。我把车开到威克利夫大道,将其停在阿尔法·贝塔百货店的停车场里。然后,我漫步走到特特尔溪大道。那里的房子是新庄园风格,带拱门和灰泥墙板。有两边栽满棕榈树的车道,宽阔的草坪,甚至有一两处喷泉。

四〇一一号前面,一个整洁的男人(跟常演牛仔的兰道夫·斯科特惊人的相似)正在用一台推式割草机割草。埃德温·沃克发现我正在看他,简单地在眉边向我做了个敬礼的手势。我回敬一下。李·奥斯瓦尔德的目标又开始割草,我则继续前行。

7

达拉斯街区的街道包括特特尔溪大道(将军居住的地方),威克利夫大道(我停车的地方),艾文戴尔大道(我向沃克挥手之后去的地方),以及橡坪大道——紧邻将军房子后面的一条布满小商行的街道。这一片是我感兴趣的地方。橡坪大道是我最感兴趣的街道,因为这将是李四月十日晚上行动和逃跑的路径。

我站在得克萨斯鞋靴店门口,粗斜纹棉布夹克的衣领竖起,双手插在兜里。我站着等了大约三分钟,公共汽车停在橡坪大道和威克利夫大道的拐角。车门一打开,两个提着布质购物袋的女人立即走下车。然后,李下车走到人行道上。他提着一只棕色纸袋,那好像是工人的午餐袋。

拐角处有一栋巨大的石建教堂。李漫步到教堂前的铁栏杆边,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草草地记下什么。然后,他朝我的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把笔记本塞回口袋。阿尔相信李会把步枪藏匿在橡坪大道另一边的铁轨里,足足半英里之外。但是笔记可能是错的,因为李根本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他在七八十码开外迅速朝我的方向逼近。

他会注意到我,跟我搭话,我想。他会说:“你不是住在我楼下的那个家伙吗?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如果这样做,未来会朝新的方向偏斜。不妙。

我盯着橱窗里的鞋和靴子看,汗水浸湿了后脖颈,从背上滚下去。我最终伺机将眼睛转到左边时,李不见了,好像变了个戏法。

我沿着街道漫步。我真希望自己戴了帽子,哪怕戴了太阳镜也好——为什么没戴呢?我算哪门子的半吊子秘密特工?

我走下半个街区,来到一家咖啡店。咖啡店橱窗的广告上写着“全天供应早餐”。李没有在里面。咖啡店旁边是巷口。我缓步穿过巷口,朝右瞥了一眼,看到了他。他背对着我。他已经把相机从纸袋里拿出来,但是没有照相,至少现在没有。他在查看垃圾桶。他把桶盖打开,朝里面看,然后把桶盖放回去。

我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我想我的意思是脑子里的每一个直觉——都催促我在他转身看见我之前继续前行,但是一种强烈的诱惑让我在原地又驻足了一会儿。我想,多数人都会驻足。毕竟,我们能有多少机会亲眼目睹一个计划冷血谋杀的家伙一步一步行动呢?

他朝巷子深处走去,然后在一块放在混凝土上的圆形铁板前停下来。他试图把铁板提起来。但是没提动。

巷子里的地面上没有铺水泥,坑坑洼洼的,大约两百码长。在离巷口一百码的地方不再是围着长满杂草的后院和空地的铁丝网,而是高大的木板栅栏,栅栏上面覆盖着常春藤,常春藤经历了寒冷阴暗的冬天,一动不动。李扒开一块藤叶,摸了摸木板。木板露出一个洞,他朝里面看去。

不打碎鸡蛋做不成煎蛋卷这句话是对的,但是我觉得自己必须碰碰运气。我继续往前走。我走到街区尽头,在吸引了李的教堂前停下来。这是摩门教的教堂。布告牌说,每个星期天上午都有常规仪式,每个星期三晚上七点有欢迎新人仪式,之后是一个小时的社交时间。提供点心饮料。

四月十日是星期三,李的计划(假定那不是德·莫伦斯乔特的计划)似乎很明确:提前将枪藏在巷子里,然后等待新人仪式和社交时间——结束。参加礼拜的人出来时,他会听到他们说笑着朝公共汽车站走去。公共汽车十五分钟一趟,总是有车过来。李开完枪,再把枪藏到松开的木板里(不是铁轨边),然后混进从教堂出来的人群,然后坐公共汽车溜之大吉。

我朝右边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他从巷子里出现。相机已被他放回纸袋,他走到汽车站,靠在柱子上。一个人走过来,向他询问什么。他们很快便聊了起来。这是个陌生人,还是德·莫伦斯乔特的朋友?只是街上的行人,还是同谋?或者是著名的无名枪手:根据阴谋家们的观点,肯尼迪的车队到达时,正潜伏在迪利广场附近草丘上的那个人。我告诉自己这样想太疯狂了,但我就是想知道他是谁。让我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不确定性。

没办法确定所有事情,在我四月十日亲眼看到李是独自一人之前没有办法。我即便亲眼看到他是独自一人,也无法打消所有疑虑,但是那会让我有足够的理由继续行动。

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干掉琼的爸爸。

公共汽车咆哮着进了站。特工X-19——也就是著名的李·哈维·奥斯瓦尔德,闻名的马克思主义者,殴打妻子的人——上了车。汽车驶离我的视线之后,我回到巷口,朝巷子深处走去。小巷尽头是没有栅栏的宽大后院。一个天然气泵站旁边停着一辆一九五七或一九五八年款雪佛兰比斯坎湾。一个烤肉架放在三脚架上。烤肉架旁边是一幢深棕色房屋的背面。那就是将军家。

我往下看,看到泥土上有新的拖痕。一个垃圾桶伫立在院子尽头。我没有看到李移动垃圾桶,但我知道是他干的。十日的晚上,他会把步枪枪管架在垃圾桶上面。

8

星期一,三月二十五日,李走上尼利街,拿着一个长长的棕色纸袋。我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瞥,能看见纸袋上面写着红色大字:“已登记”和“已投保”。我第一次觉得他看起来鬼鬼祟祟、神情紧张,明显在打量四周的环境,对内心深处的阴谋倒毫不在意。我知道纸袋里面是什么:六点五毫米卡尔卡诺式步枪——也称曼利夏—卡尔卡诺式步枪——带瞄准镜,从芝加哥的克莱因体育用品店购买的。李爬上屋外的台阶,上到二楼之后五分钟,即将改变历史的枪支被放在我头顶上的衣柜里。六天之后,就在我的卧室窗户外面,玛丽娜拍了那张李抱着枪的著名照片,但是我没有亲眼目睹此事。那是个星期天,我在约迪。随着十日逐渐逼近,跟萨迪共度的这些周末成了我最重要、最珍视之物

9

我突然惊醒,听见有人低声嘟哝着“还不算太晚”。我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我自己,于是闭上嘴。

萨迪含糊不清地嘀咕些什么,在床上翻个身。床垫熟悉的吱吱声让我确定了自己所处的时间和空间:一九六三年四月五日,坎德尔伍德小屋。我用手在床头柜上摸手表,看了一眼发光的数字。凌晨两点一刻,这意味着现在实际上已经是四月六日了。

还不算太晚。

干什么不算太晚?退后,以免弄巧成拙?还是,已经太糟糕了,非动手不可?上帝知道,后退的想法很诱人。我要是继续前行,事情一旦不顺,这也许是我跟萨迪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也许。

你即使不得不杀了他,也不一定要马上下手。

一点也不假。李袭击将军之后会搬到新奥尔良一段时间——又是一处破烂的房屋,我已经看过了——住不止两个星期。我有足够的时间干掉他。但是我感觉等太久将是个错误。我可能会找借口继续等下去。最好的借口正睡在我的身边:颀长,可爱,全身赤裸。她或许正是执拗的过去设下的又一个陷阱,但是没关系,因为我爱她。我可以想象一个场景——十分清晰——我杀掉李之后必须逃跑。跑到哪里去?当然是回到缅因州。希望能赶在警察前面及时到达兔子洞,逃回未来,那时萨迪·邓希尔……唉……大概有八十岁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考虑到她吸烟,这得有像掷骰子掷出六点来的运气。

我起身走到窗边。在这个早春的周末,只有少数小屋里有人。有辆溅满泥土或者肥料的皮卡,车斗里装满农具。一辆带边斗的印第安人的摩托车。几辆旅行车。一辆双色普利茅斯复仇女神。月亮在稀薄的云层中穿梭,光线朦胧,我看不清汽车下半部分的颜色,但已经可以很肯定那是什么颜色。

我穿上裤子、汗衫和鞋,溜出小屋,朝院子走去。凛冽的空气吹拂着我从热被窝里出来的肌肤,但我几乎毫无感觉。是的,这是辆复仇女神,是的,红底白色。但是这辆车既非来自缅因州也非来自阿肯色州,车牌是俄克拉荷马州的,后窗的贴纸上写着“出发吧,俄克拉荷马人”。我往车里瞄了一眼,里面散放着教科书。一个学生,春假期间来南方看他的朋友。或者是一对充分利用坎德尔伍德宽大政策的饥渴老师。

这是和谐过去的又一个不和谐音。我像在里斯本福尔斯那样,摸摸后备箱,然后回到小屋。萨迪把床单蹬到腰间。我进去时,冷空气把她冻醒了。她坐起来,用床单盖着胸脯,看到是我便放下床单。

“睡不着吗,亲爱的?”

“我做了个噩梦,出去透透气。”

“什么梦?”

我解开牛仔裤,甩掉鞋子。“不记得了。”

“好好想想。我妈妈经常说,你要是把噩梦说出来,噩梦就不会成真。”

我钻进被窝,她穿着我的内裤,别的什么都没穿。“我妈妈经常说,你要是亲吻你爱的人,噩梦就不会成真。”

“她真的这么说过吗?”

“没有。”

“嗯,”她若有所思地说,“听起来有可能。我们试试吧。”

我们试了。

一件事会导致另一件事的发生。

10

事后,她点燃一支烟。我躺着看烟雾腾起,偶尔有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帘射进来,使烟雾变成蓝色。在尼利街,我永远不会让窗帘半掩着,我想,在尼利街,在我的另一重生活中,我总是孤身一人,但总记得把窗帘完全拉上。当然,偷窥的时候除外。潜伏。

我开始厌烦自己。

“乔治?”

我叹口气。“我不叫这个名字。”

“我知道。”

我看着她。她深深地吸口气,坦然地享受香烟,跟过去国度里的所有人一样。“我没有什么内部消息,所以别这么想。但是这一点显而易见。你的过去的其他信息说到底都是编造的。我很高兴。我不怎么喜欢乔治。有点……你经常用的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有点缺心眼儿。”

“杰克这个名字怎么样?”

“雅各布的简称吗?”

“正是。”

“我喜欢,”她转向我,“在圣经中,雅各布与天使摔跤。你也在和什么人摔跤,对吗?”

“我想是的,但不是与天使摔跤。”但李·奥斯瓦尔德也算不上是恶魔。我觉得乔治·德·莫伦斯乔特更像恶魔。在圣经中,撒旦是诱惑者,他引诱别人,然后袖手旁观。我觉得德·莫伦斯乔特就是这样的人。

萨迪捻灭香烟。她声音镇定,但目光模糊:“你会受伤吗?”

“我不知道。”

“你会离开吗?因为你如果不得不离开,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我还没离婚,也许永远离不了。但永远失去你……”她轻轻地摇头,“不,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我想娶你。”我说。

“天哪,”她轻声说,“我正要说这永远都不会发生时,化名乔治的杰克这样说了。”

“不是现在,但是在下个星期,如果一切如我所料……好吗?”

“当然好。但是我必须问个小问题。”

“我单身吗?在法律上是否单身?你是不是想知道这个?”

她点点头。

“我是单身。”我说。

她幽默地叹口气,像个孩子一样笑了。然后,她啜泣起来。“我能帮你吗?让我帮你吧。”

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寒战,她肯定看到了。她用牙齿咬住下嘴唇。“这样肯定不好。”她沉思道。

“这样说吧:我现在正接近一台长满尖牙的机器,机器正全速运转。我摆弄时,你不能靠近我。”

“什么时候?”她问道,“你……怎么说呢……你跟命运约定的时刻在什么时候?”

“我还不确定。”我感觉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但是,我既然已经说到这里,决定就再透露一点。“这个星期三晚上会有些事情会发生。我必须见证这件事。然后,我会做决定。”

“我没办法帮你吗?”

“我想没有,亲爱的。”

“我如果能——”

“谢谢,”我说,“我很感激。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我既然知道你叫杰克,当然愿意。”

11

星期一上午十点钟左右,旅行车停到路边,玛丽娜跟鲁思·佩恩一起去了欧文镇。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正准备离开房子时,突然听到屋外的台阶上响起下楼的脚步声。是李,脸色苍白,神情严肃,头发凌乱,脸上布满后青春期的粉刺。他穿着牛仔裤,滑稽的胶布雨衣一直遮到胫部。他走路时一只手抱在胸前,好像肋骨疼痛。

或者,雨衣里面藏了什么东西。“李袭击将军之前,在拉菲尔德机场外面的某个地方校准了新买的步枪。”阿尔写道。我对他在哪儿校准枪支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自己差点跟他近距离相遇。我粗心地做了个假定:他去上班了,我不会撞见他,而且——

他为什么星期一上午没有上班呢?

我撇下这个问题,拿着学校公文包走出去。里面是我永远不会完成的小说,阿尔的笔记,还有我在过去国度里断断续续的历险日记。

李如果四月十日晚上不是独自一人行动,我可能会被他的同谋,有可能就是德·莫伦斯乔特发现并射杀。我觉得这种几率不大,但杀掉奥斯瓦尔德之后必须逃跑的可能性很大。不管哪种情况发生,我都不想任何人——比如说警方——找到阿尔的笔记或者我的备忘录。

我在四月十日晚上的当务之急是把文书从屋里拿走,拿到远离住在楼上的那个困惑而好斗的年轻人的地方。我开车来到达拉斯第一玉米银行,并不惊讶地发现为我服务的银行职员跟在里斯本福尔斯镇故乡信托接待我的银行职员长得格外相似。这家伙的名字叫林克而不是杜森,但还是长得像古巴乐队指挥泽维尔·库加特。

我咨询银行的保管箱业务。所有文书很快便被放进七七五号箱。我开车回到尼利街,发现找不到该死的保管箱钥匙了,着实惊慌了一阵。

放松,我告诉自己,就在你口袋里的某个地方,钥匙即使不在口袋里,你的新朋友理查德·林克也会给你另配一把。只不过也许会收你五角钱。

我发现钥匙藏在口袋角落的零钱下面,好像是这个想法将它召唤出来的。我把保险箱钥匙穿到钥匙圈上,现在它跑不了了。我如果跑回兔子洞,回到未来之后如果必须再回来,钥匙会还在这里……不过过去四年半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都会重置,现在放在保管箱里的手稿可能会消失。这也许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萨迪也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