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萨迪与将军 第二十二章
1
四月十日的下午晴朗而温暖,预示着夏天即将到来。我穿上裤子和我在德诺姆联合高中教书期间购买的一件运动外套。点三八式警用手枪已经装满子弹,在我的公文包里。我不记得我有紧张的感觉。现在,这一时刻来临了,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包裹在冰冷封袋里的人。我看了看表:三点三十分。
我的计划是再次把车停在威克利夫大道阿尔法·贝塔百货店的停车场。城市道路拥挤,但我最迟四点十五分就能赶到那里。我会仔细查看那条巷子。在那个时间点,巷子里如果如我预计那样,没人,我会查看那块松垮的木板后面。阿尔的笔记有关李提前藏匿步枪的记录如果正确无误(即便他的记录与事实稍有不同),枪应该就在那里。
我会回到车上,待一会儿,看着公共汽车站,以免李提前出现。晚上七点,摩门教会欢迎新人的仪式开始后,我会漫步走到全天供应早餐的咖啡店,挑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不饿,但会吃点东西,磨磨蹭蹭,看着公共汽车抵达。我希望李最终从一辆公共汽车上下来时,是孤身一人。我不希望看到乔治·德·莫伦斯乔特的座驾。
这就是我的计划。
我拿起公文包,又瞥了手表一眼。三点三十三分。雪佛兰的油箱是满的,等候出发。我此时要是按照计划跑出去钻进车里,电话将会在空房子里响起。但是我没能出去,因为我正要伸手去抓门把手时,有人在门口敲门。
我开了门,玛丽娜·奥斯瓦尔德站在门外。
2
刹那间,我目瞪口呆,一动不动,无法言语。很可能是因为这位不速之客,但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事。她站在我的面前,我才意识到她蓝色的大眼睛跟萨迪的眼睛何其相似。
玛丽娜要么是对我诧异的表情不以为意,要么是根本没有留意到。她是来找人帮忙的。“打扰一下,你看到我丈夫了吗?”她咬住嘴唇,摇摇头。“丈夫。”她想笑,她的牙齿修补得很漂亮,但是她没笑出来。“对不起,先生,英语说不好。是白俄罗斯人。”
我听到有人——我猜是我自己——问她说的是不是楼上的那个男人。
“是的。我的丈夫,李。我们住在楼上。这是我的——孩子。”她指着琼,琼坐在助步车上,得意地舔着橡皮奶头。“他丢工作以后整天在外面。”她又想笑,结果皱眉,一滴眼泪从左眼眼角溢出来,顺着脸颊流淌。
所以,奥利·博比·斯托瓦尔没了最棒的影印技师,仍然可以活下去。
“我没有看见他,太太……”“奥斯瓦尔德”这个姓差点蹦出来,但被我及时吞了回去。这很好,因为我怎么知道他姓什么呢?他们没有申请送货上门服务。门廊上有两个邮箱,但是上面没有他们的名字。也没有我的名字。我也没申请送货上门服务。
“奥斯瓦。”她说,伸出一只手。我跟她握手,更加确信自己正处在梦中。但是她瘦小而干燥的手掌太过真实了。“玛丽娜·奥斯瓦,很高兴认识你,先生。”
“很抱歉,奥斯瓦尔德夫人。我今天没有看到他。”不对,我中午之后看到他出门,就在鲁思·佩因的旅行车把玛丽娜和琼载去欧文镇之后不久。
“我很抱歉,”她说,“他……我不知道……抱歉。不想打扰你。”她又笑了——异常甜美而悲伤的微笑——然后轻轻地从脸上拭去眼泪。
“我要是看到他——”
她好像警觉起来。“不,不,什么都别说。他不想让我跟陌生人说话。他也许一定会回来吃晚饭。”她走下台阶,跟孩子说着俄语,孩子笑着朝妈妈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再见,先生。非常感谢。你什么都不说?”
“好的,”我说,“沉默。”她没有听懂,但是看到我拿手指盖住嘴唇,点点头,舒了口气。
我关上门,汗流浃背。我听到某个地方有遮天蔽日的蝴蝶在拍打着翅膀。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着玛丽娜把琼的婴儿车推上人行道,朝公交车站走去,她很可能想在那里等丈夫……最近有点怪怪的丈夫。她只知道这么多。全都写在脸上。
她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时,我伸手去够门把手。突然,电话响了。我差点没有去接,但是只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号码,其中一个是我非常在意的女人。
“喂?”
“喂,安伯森先生。”一个男人的声音。悦耳的南方口音。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立刻意识到他是谁。我不记得了。我想我意识到了。“这里有人想跟你说句话。”
在一九六二年年末和一九六三年年初,我过着双重生活,一重在达拉斯,另一重在约迪。四月十日下午三点三十九分,双重生活重叠到一起。萨迪在我的耳朵里嘶喊。
3
她住在蜜蜂树巷一栋一层活动房屋里,活动房屋位于约迪西部,社区有四五个街区大,那里所有的房屋都一样。在二〇一一年的历史书里,航拍照片上的这种房屋,会被“二十世纪中叶过渡房”。那天下午,她跟图书馆的学生助理在放学后见面之后,大概三点钟回到家里。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停在那一带街区路边的红底白色普利茅斯复仇女神。
街对面,四五栋房子之外,霍洛韦太太正在洗车(一辆雷诺王妃,邻居们对此车抱有种种猜疑)。萨迪走出大众甲壳虫时朝她招手。霍洛韦也向萨迪招手。街区里仅有的拥有外国(有点另类)车辆的两位,不经意地互相认同。
萨迪走上门前的人行道,站了一会儿,皱起眉头。门半开着。是她自己没有关严吗?她走进去,关上门。门没能合上,因为锁被撬开了,但是她没有注意到。此时,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沙发上方的墙壁上。有人用她的口红在墙上写下两个三英尺高的大字:“贱货”。
她本可以逃走,但是她无比惊慌而愤怒,没有想到跑。她知道是约翰尼干的,但是觉得约翰尼肯定走了。她的前夫不喜欢肢体冲突。噢,有过很多脏话和一次掌掴,但是没有别的。
还有,地上到处都是她的内裤。
从客厅到通向卧室的小厅一路撒来。各种衣服——长衬裙、半裙、胸罩、内裤,她不需要但有时也会穿的束腹——都被割开。毛巾架被扯下来。毛巾架所在的瓷砖上,也有她的口红写的字:“婊子”。
卧室的门开着。她走进去,丝毫没有意识到约翰·克莱顿站在门后面,一只手拿着刀,另一只手拿着史密斯—韦森胜利型三八式手枪。他那天拿着的左轮手枪,跟李·奥斯瓦尔德杀害达拉斯警官J.D.提彼得的手枪的品牌和型号完全一样。
她的小手袋在床上,敞开着,里面的东西,主要是化妆品,散落在被单上。橱柜的折叠门开着。几件衣服从衣架上垂下来,显得悲伤,多数衣服在地上。所有的衣服都被割烂了。
“约翰尼,你这个混蛋!”她想喊出声,但是惊讶过度,语不成声。
她朝橱柜走去,但是没走几步,一只胳膊便扼住她的脖子,一枚小钢圈顶在她的太阳穴上。“别动,别反抗。不然我杀了你。”
萨迪试图挣开,但是他用左轮手枪的枪管对着她头顶一记重击。与此同时,绕在她脖子上的胳膊勒得更紧。她看到勒住她脖子的胳膊末端拳头里的匕首,停止挣扎。是约翰尼——她听出了声音——但真不该是他。他变了。
我真该听他的,她想,我为什么不听他的?她指的是我。
克莱顿把她逼到客厅,胳膊仍然勒住她的喉咙,然后把她转过来推到沙发上。她摔倒,腿张开。
“把裙子拉好。我能看见你的吊袜带了,你这个婊子。”
他穿着工装裤(这一点就足以让萨迪感觉自己是在做梦),把头发染成奇怪的橙色。萨迪差点笑了。
克莱顿坐在萨迪面前的踏脚垫上,枪指着萨迪的上腹。“我们打电话给你的凯子。”
“我不知道你说——”
“安伯森。跟你一起在基林逍遥之所野战的家伙。我都知道了。我观察你们很久了。”
“约翰尼,你要是现在离开,我不会报警。我保证,虽然你毁了我的衣服。”
“婊子的衣服。”他鄙视地说。
“我不……不知道他的号码。”
萨迪的地址簿通常放在小办公室里打字机的旁边,现在则摊开摆在电话旁边。“我知道。在第一页。我在字母C开头的一栏里找,没有找到。我来打电话,所以你别指望能对接线员说任何话。然后你跟他说话。”
“我不,约翰尼,你如果想伤害他,我不。”
他靠上前来,奇怪的橙色头发遮住了眼睛。他用握枪的手把头发撩开,然后用拿刀的手从架子上拿下电话。枪依然稳稳地抵住萨迪的上腹。“情况是这样,萨迪,”他说,声音理智,“我要杀了你们中的一个。另一个可以活下来。由你决定谁活下来。”
他是认真的。萨迪能从他的脸上看出这一点来。“他要是……他要是不在家呢?”
克莱顿嘲笑她的愚蠢。“那你就去死,萨迪。”
她肯定在想:我可以拖延时间。从达拉斯到约迪至少得三个小时,如果交通拥挤,就要更久。她有足够的时间让约翰尼清醒过来。或许吧。或者让他分散注意力,然后朝他扔东西,然后她就跑出门。
他没对着地址簿就拨了个〇(他的记忆力向来近乎完美),然后询问威斯布鲁克七—五四三〇。然后他说:“谢谢你,接线员。”
之后是一阵沉默。北方超过一百英里之外的某处地方,电话铃声响起。她肯定在想,铃声响多少次没人接的话,约翰尼就会挂上电话,朝她的肚子开枪。
然后,克莱顿聆听的表情变了,愉快地笑了。萨迪注意到,他的牙齿跟以前一样白。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总是一天刷五六遍牙。“你好,安伯森先生,这里有人想跟你说句话。”
他走下踏脚垫,把电话递给萨迪。萨迪把电话放到耳边时,克莱顿猛掣刀子,刀子快如蛇信,在她的脸边划开一道口子。
4
“你把她怎么了?”我吼道,“你把她怎么了,你这个混蛋?”
“安静,安伯森先生。”他的声音很得意。萨迪停止嘶喊,但是我能听到她在啜泣。“她很好。血流得很厉害,不过会止住的。”克莱顿顿了一下,然后用明智而体贴的口吻说道:“当然,她再也不漂亮了。现在她看起来真如其人:只值四美元的贱货。我妈妈说她是贱货,我妈妈说对了。”
“放开她,克莱顿,”我说,“求你。”
“我是想放开她。我既然已经给她做了记号,我想放开她。但是我已经告诉她了,安伯森先生。我要杀了你们中的一个。她让我失去了工作,你知道。我必须辞职去医院接受电疗,否则他们会逮捕我,”他顿了一下,“我把一个小女孩推下楼梯。她准备碰我。都是这个脏婊子的错,现在血已经流到她膝盖的这个婊子。我手上也沾了她的血。我得用点消毒剂。”他笑了。
“克莱顿——”
“我给你三个半小时。我等你到七点三十分。你七点半还没到,我就让她吃两颗枪子儿。一颗射到她的肚子上,一颗射到她那肮脏的下体里。”
我听到萨迪在背景里喊:“别来,雅各布!”
“闭嘴!”克莱顿对她吼道,“闭上你的嘴!”然后他用冷冷的聊天的口气对我说:“谁是雅各布?”
“是我,”我说,“我的中间名。”
“她在床上舔你鸡巴时也这么叫你吗,小子?”
“克莱顿,”我说,“约翰尼。想想你在干什么。”
“我已经想了一年多。他们在电疗医院里对我进行休克疗法,你知道。他们说已经阻止了我做梦,但他们没有。他们让我做梦更凶。”
“她的伤口怎么样?让我跟她说话。”
“不行。”
“你如果让我跟她说话,我或许会按照你说的做。如果你不让,我肯定不会。你是不是被休克疗法电晕了,听不懂话了?”
他似乎没有被电晕。我的耳朵里响起一阵杂乱的声音,然后萨迪接了电话。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很糟糕,但是我死不了,”她的声音低下去,“他没有划到我的眼睛——”
然后克莱顿又接过电话。“听到了吗?你的婊子很好。你现在只需跳进雪佛兰赛车,尽快滚到这儿来,怎么样?但是,你给我仔细听着,凯子乔治·雅各布·安伯森先生:你如果叫警察,我如果看到蓝色或红色灯光,我会杀了这个婊子,然后自杀。你相信吗?”
“相信。”
“好。我现在看到一个等式,数值平衡:凯子和妓女。我在中间。我就是等号。但是安伯森,你必须选择。消除哪个数值,由你决定。”
“不!”她叫道,“不要!你如果出现,他会杀了我们俩——”
我的耳朵里响起滴声。
5
到目前为止,我说的都是真相,我会继续实话实说,即使这会让我陷入非常糟糕的境地。我麻木的手将电话放回架子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错了,数值并不相等。在天平一端的托盘里是一位美丽的高中图书管理员。另一端是一位知晓未来——至少在理论上——具有改变未来力量的人。有一会儿,我真有点想牺牲萨迪,穿过城市,去观察橡坪大街和特特尔溪大道之间的巷子,看看改变美国历史的家伙到底是不是孤身一人。
但我最终钻进雪佛兰,朝约迪开去。我一上七十七号公路,就把车速定在七十英里每小时。我一边开车一边用拇指拨开公文包的闭锁,掏出手枪,放进运动外套里面的口袋里。
我意识到我必须让德凯加入。他年纪大了,腿脚不稳,但是没有别的人选。他会愿意加入,我告诉自己。他爱萨迪。我从他每次看萨迪的眼神能看出这一点来。
他充分享受过人生,我冷酷地想,萨迪还没有。当然,那个疯子提供的选择同样适用于他。他不一定要去。
但是他会去。我们有时候看似有选择,其实根本无从选择。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渴望我早已消失的手机。我能用的只有一〇九乡间邮路上加油站的电话亭,这个加油站距离橄榄球广告牌大约半英里远。电话响了三次……四次……五次……
我正要挂断时,德凯说话了:“喂?喂?”他听起来很恼怒,上气不接下气。
“德凯,是乔治。”
“嗨,兄弟!”现在,比尔·图尔考特(广受欢迎、长期上演的戏剧《行凶丈夫》中的角色)听起来很高兴,愤怒消失无踪。“我在外面的小花园里。我差点没准备接,但还是——”
“听我说。出大事了。正在发生。萨迪已经受伤了。可能伤得很严重。”
片刻的停顿,然后他开口说话,声音年轻了许多:就像四十年前、两度结婚之前的猛男。或者,那只是我的希望。今晚,希望,加上一位六十几岁的老人,成了我全部的资本。“你是说她的丈夫,对吧?这是我的错,我想我看见他了,不过是几个星期之前。他的头发比年鉴上长很多。颜色也不一样。差不多是橙色。”停顿片刻,然后他脱口而出一个他从未说过的词:“操!”
我告诉他克莱顿想要什么,我打算怎么做。计划很简单。过去是个和谐的整体?好吧,由它去吧。我知道德凯可能会心脏病发作——图尔考特就是这样——但是我不会让这个阻止我。我不会让任何东西阻止我。那是萨迪。
我等着他问是不是交给警察处理更好,但是他当然很清楚怎么处理最好。约迪的警员道格·里姆斯眼睛不好,一条腿上戴着矫形器,比德凯的年龄还大。德凯也没问我为什么没有叫达拉斯的州警察。他如果问,我会告诉他我相信,克莱顿说看到闪光就杀掉萨迪时是认真的。这是真的,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我想自己搞定这个狗娘养的。
我很生气。
“他叫你什么时候到,乔治?”
“七点三十分之前。”
“现在时间是……一刻,根据我的手表。我只有一丁点时间。蜜蜂树巷后面的街道是苹果什么街。我不记得了。你会在那儿吗?”
“对。她的房子后面。”
“我五分钟之后到那儿跟你会面。”
“当然,如果你像个疯子一样开车的话。十分钟吧。带上个道具,他从客厅窗户往外看能看见的东西。我不知道,或许——”
“什锦砂锅怎么样?”
“好的。十分钟后见。”
我们挂断电话之前,他问道:“你有枪吗?”
“有。”
他的回答就像狗的吼声:“好。”
6
多丽丝·邓宁屋后的街道是怀莫巷。萨迪屋后的街道是苹果花巷。怀莫巷二〇二号正在出售。苹果花巷一四〇号的草坪上没有“出售”的牌子,但是屋子里一片漆黑,草坪蓬乱不堪,长满蒲公英。我在一四〇号前停下车,看看表。六点五十分。
两分钟之后,德凯把旅行车停在我的雪佛兰后面,下了车。他穿着牛仔裤和格子衬衫,系着蝶形领结,双手捧着一个边上有花的什锦炖菜砂锅。锅上有玻璃盖,看上去装着三四夸脱的炒什锦。
“德凯,我没办法谢你——”
“我不需要感谢,我应该受到斥责。我看到他的那天,他从西部汽车公司商店里出来,我正从外面进去。我肯定他是克莱顿。风很大,把他的头发吹起来,我在那一瞬间里看到他太阳穴的凹陷。但是头发……很长,颜色也不对……他穿着牛仔服……奇怪了,妈的!”他摇摇头,“我老了。萨迪要是受伤了,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你感觉还好吗?有没有胸口疼痛什么的?”
他看着我,像是觉得我疯了。“我们是要站在这儿讨论我的健康,还是去尝试救萨迪?”
“我们不只要尝试。你绕到她的屋子前面。与此同时,我会从这个后院抄近路,穿过树篱,进到她的房子里。”我正在想科苏特街上邓宁家的房子,当然,正如我所言,我记得萨迪家小后院的边上有片树篱。“你去敲门,说点让人高兴的事。大点声,让我也能听见。你说话时我就到厨房了。”
“要是后门锁上了呢?”
“她在台阶下留了把钥匙。”
“好的。”德凯想了一会儿,皱起眉头,然后抬起头。“我会喊‘阿冯到了,砂锅什锦送到。’然后我端起盘子,他要是从客厅窗户往外看,能看见我。怎么样?”
“好的。我只想让你分散他的注意力几秒钟。”
“如果有可能伤到萨迪,不要开枪。抓住那个混蛋。你能行的。我见过那个家伙,瘦得像根竹竿。”
我们彼此默默看了一眼。这样的计划在电视剧《硝烟》或者电影《超级王牌》里可能行得通,但这是现实生活。现实生活中好人——女孩——有时会被打败。甚至被杀害。
7
苹果花巷后面的院子跟邓宁家的后院不一样,但也有相似之处。其中一个相似之处就是都有狗窝,尽管没有“你的狗属于这里”的标牌。相反,狗屋圆门形入口上方有歪歪扭扭的孩子字体写着“布奇之家”。没有不给糖就捣蛋的孩子。不是那样的时节。
不过,树篱看上去完全一样。
我推开树篱,根本没有留意尖锐的枝条划开我的胳膊。我蹲着跑过萨迪的后院,推了推门。门锁上了。我伸手到台阶下面去摸,心想钥匙肯定消失不见了,因为过去很和谐但是很执拗。
钥匙在那里。我摸出钥匙,插进锁里,轻轻扭动。锁弹开时门里发出微弱的声响。我僵住,等着警告的吼声。但是,没有反应。客厅里的灯亮着,但是没有声音传来。萨迪可能已经死了,克莱顿可能已经逃跑。
上帝啊,不要。
但我一打开门,就听到他的声音。他高声自言自语,听起来就像是比利·詹姆斯·哈吉斯吃了镇静剂。他告诉萨迪她是个什么样的婊子,萨迪如何毁了他的生活。他也许在说那个想碰他的女孩。对约翰尼·克莱顿来说她们都一样:饥渴的性病携带者。你必须定下规矩。当然,还要有扫帚。
我脱下鞋,将鞋放在地毯上。水槽上的灯亮着。我察看我的影子,确保影子不会投到门口。我从运动外套口袋里掏出枪,慢慢穿过厨房,准备站到通道后面,等着“阿冯”来访,然后冲进去。
可是这没有发生。德凯喊出来时,声音里一点兴奋劲都没有。只是一声愤怒的惊呼。而且不是来自前门外,喊声就在屋里。
“哦,我的天哪!萨迪!”
之后形势发展得异常迅速。
8
克莱顿撬了前门的锁,因此门没有关紧。萨迪没有注意到,但是德凯发现了。他没有敲门,直接推开门,双手端着砂锅什锦走进去。克莱顿还坐在踏脚垫上,枪还指着萨迪,但他已经把刀放在身边的地上。德凯后来说他根本不知道克莱顿还有把刀。我怀疑他连枪都没注意到。他的注意力全部在萨迪身上。蓝色裙子的上部已经被染成浑浊的栗色。她的胳膊和胳膊一侧的沙发都被血覆盖。但最糟糕的是她朝德凯转过来的那张脸。左边脸颊耷拉下两瓣,就像打开的窗帘。
“哦,我的天哪!萨迪!”他不由自主地喊出声,纯粹是出于震惊。
克莱顿转过身,上嘴唇噘起来。他举起枪。我看到这里,冲过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通道。我看到萨迪伸出一只脚,踢了一下踏脚垫。克莱顿开了一枪,但是子弹射到天花板上。克莱顿准备爬起来时,德凯扔掉砂锅什锦。盖子飞起来。面条,汉堡,青椒,番茄酱溅到电扇里。仍然装有一半食物的砂锅击中克莱顿的右胳膊。炒什锦洒了出来。枪被撞飞了。
我看到血,看到萨迪被毁坏的脸颊,看到克莱顿蜷缩在沾满血渍的毯子上。我举起枪。
“不要!”萨迪惊叫道,“不要,不要,请不要开枪!”
萨迪的叫声像一记耳光,让我清醒过来。我要是杀了他,不管理由多么正当,我都会成为警察审问的对象。我乔治·安伯森的身份会土崩瓦解,十一月阻止暗杀的可能性荡然无存。实际上,杀掉他的理由有多正当呢?这个人手上已经没有凶器了。
或者说我以为是这样,因为我也没看见刀。刀藏在翻过来的踏脚垫下。刀即使摆在外面,我也有可能看不见。
我把枪放回口袋,把他拽起来。
“别打我!”唾沫从他的嘴唇间溅出来。他的眼睛像癫痫病人发作时一样跳动。小便失禁,我能听到尿打在地板上的声音。“我是个精神病人,我没有罪,我不会承担责任,我有证明,证明放在我车上的手套箱里,我可以给你们看——”
他的哀鸣声,他放下凶器之后脸上可怜兮兮、恐惧不已的表情,他染成橙色的头发现纠结着盖在脸上的样子,还有炒什锦的气味……所有这些都让我感到愤怒。但是萨迪最令我愤怒,她蜷缩在沙发上,浸在血泊中。她的头发散乱着,左边严重受伤的脸侧的头发凝成了一块。她跟博比·吉尔伤在同样的地方。萨迪也会留下伤疤,过去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但是萨迪的伤口看上去如此糟糕。
我照他右脸一巴掌,打得唾沫从他左边嘴角飞出。“你这个疯子,这一巴掌是为了扫帚!”
我回手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唾沫从他右边的嘴角飞出。他发出痛苦而悲惨的号叫,那是只有极度悲惨、无法抵挡邪恶之人才会发出的惨叫。“这一巴掌是为了萨迪!”
我缩起拳头。在另一个世界里,德凯正朝电话里大叫。他是不是也在揉搓胸口,就像图尔考特那样?没有。至少现在没有。在那个世界里,萨迪正在呻吟。“这一拳是为了我!”
我向前挥舞拳头——我说过我会实话实说,在每一处细节上——他的鼻子碎裂时,他痛苦的尖叫在我的耳朵里如音乐般动听。我放过他,他瘫倒在地。
然后我转向萨迪。
她试图从沙发上下来,但是又摔回去。她试图向我伸出胳膊,但是也没能做到。胳膊垂到浸透血渍的裙子上。她的眼睛开始向上翻,我敢确定她要晕过去了,但是她尽力保持清醒。“你来了,”她低声说,“噢,杰克,你为我来了。你们都来了。”
“蜜蜂树巷!”德凯对着电话大喊,“不,我不知道门牌号,我不记得了。但是你们会看见一个鞋上沾有炒杂烩的老人站在外面挥舞胳膊!快点!她失血严重!”
“坐着别动,”我说,“别想——”
她瞪大眼睛,目光从我的肩膀上看过去。“当心!杰克,当心!”
我转过身,伸手去口袋里掏枪。德凯也转过身,患有关节炎的双手握住电话听筒,就像握着一根棒子。克莱顿捡起让萨迪毁容的匕首,但他能攻击人的日子结束了。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我以前参与过类似的一幕,这一幕先前发生在格林维尔大道,在我来到得克萨斯州之后不久。沙漠玫瑰酒吧,一位严重受伤的女人和一位鼻子流血的男人。男人衬衫敞开,衬衫下摆几乎到了膝盖。他拿着一把刀,而不是一把枪,但其他的完全一样。
“不要,克莱顿!”我喊道,“放下刀!”
透过成绺的头发,依稀可见他鼓涨的眼睛,看着沙发上头晕眼花、即将昏厥的女人。“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萨迪?”他吼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那我成全你!”
他绝望地笑着,举起刀子向自己的喉咙……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