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963年11月22日 第二十三章
1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一日《达拉斯新闻晨报》(头版):
步枪射手刺杀沃克未果
埃迪·休斯撰稿
星期三晚上,一位枪手持高杀伤力步枪,试图射杀位于家中的前少校埃德温·安德森·沃克将军。警方表示,子弹偏离不足一英寸,没有击中这位颇具争议的十字军战士。
晚上九点,沃克正在填写所得税表格,子弹穿过后窗,射进他身边的墙壁里。
警方表示,沃克因为一个细小的举动逃过一劫。
“有人瞄准了他,”警探艾拉·范克利夫说,“这个人是想置他于死地。”
沃克从他右边袖子里找出几块弹壳碎片。记者赶到时,他还在抖落头发上的玻璃和弹壳碎片。
沃克说他是于星期一完成名为“夜奔行动”的巡回演讲第一站之后回到达拉斯住所的。他还向记者透露……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二日《达拉斯新闻晨报》(第七版):
精神病人砍伤前妻,之后自杀
麦克·杜加斯撰稿
(约迪)七十七岁的迪肯·“德凯”·西蒙斯星期三晚上迟来一步,未能阻止萨迪·邓希尔受伤。但是,结果对于二十八岁的邓希尔来说本来可能会更加糟糕,邓希尔是德诺姆联合高中备受欢迎的图书管理员。
约迪镇警官道格拉斯·里姆斯描述:“德凯如果没有及时赶到,邓希尔小姐几乎肯定会丧命。”面对记者,西蒙斯只说:“我不想再说这件事,结束了。”
据里姆斯警官透露,西蒙斯制伏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约翰·克莱顿,扭打中卸下他的一把小型左轮手枪。克莱顿随即掏出伤害他妻子的匕首,割断自己的喉管。西蒙斯和另一名当事人,达拉斯的乔治·安伯森,试图给死者止血,但是回天无力。克莱顿当场死亡。
安伯森先生是德诺姆联合高中学区的前任教师,在克莱顿被解除武装之后很快赶到。他不愿就此事发表评论,但是在现场告诉里姆斯警官,克莱顿——精神病人——可能已经跟踪前妻好几个月了。德诺姆联合高中的职员已经得到过警示,校长埃伦·多克蒂还收有一张照片,但是据称克莱顿伪饰过外貌。
邓希尔女士被救护车转移到达拉斯的帕克兰纪念医院,已无大碍。
2
我直到星期六才见到她。我在见到她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里是在等候室,拿着一本书,但根本看不进去。不过还好,有很多人陪伴——德诺姆联合高中的大部分老师都来探望萨迪,还有近百名学生,没有驾照的由家长开车送来。很多人留下来献血,萨迪用了好几品脱血。很快,我的公文包里塞满祝她早日康复的贺卡和表示关切的信件。护士站变成了花房。
我想我已经习惯了生活在过去,但我最终获准进入萨迪在帕克兰医院的病房时,还是惊呆了。那是一个闷热的单间,不过洗手间大小。没有浴室。一尊丑陋的、只有侏儒才能使用的便桶蹲在角落,半透明的塑料窗帘可以拉开(为了一部分隐私)。升降病床用的不是按钮,而是一个曲柄,曲柄上白色的油漆已经被无数只手磨得精光。当然,没有显示器显示电脑生成的重要指标,病人也没有电视看。
一玻璃瓶的什么药物——可能是生理盐水——挂在金属架上。一根管子从瓶子连接到她的左手,她的左手上缠着笨重的绷带。
当然,没有包裹她左边头部的绷带庞大。头部左边的一束头发已经被剪掉,发型看起来很不对称,她好像接受了某种刑罚……当然,她是受到了惩罚。医生为她的眼睛留了一道细小的缝隙。听到我的脚步声,这只眼睛和没有打绷带、没有受伤的一侧脸上的那只眼睛睁开了。她被麻醉了,但两只眼睛一瞬间流露出恐惧,这恐惧让我心痛不已。
之后,她疲惫地将脸转向墙壁。
“萨迪——亲爱的,是我。”
“嗨,我。”她说,没有转身。
我抚摸着她的肩膀上睡衣没有遮住的地方,她抽开身。“请不要看我。”
“萨迪,没关系。”
她转回身,伤心欲绝。吗啡效力之下的眼睛看着我,其中一只是透过纱布缝隙在窥视我。肮脏的黄红色污渍浸透绷带,我想污渍是血水和某种药膏。
“有关系,”她说,“我跟博比·吉尔的情况不同,”她开始笑,“你记得棒球上那些红色的针脚吗?那就是萨迪现在的样子。从上到下,到处都是。”
“会消失的。”
“你不明白。他从我的脸一直割到口腔里。”
“但是你还活着。而且我爱你。”
“你等绷带拿下来再说吧,”她用沮丧、麻醉的声音说道,“弗兰肯斯坦的新娘跟我比起来,就是伊丽莎白·泰勒。”
我抓起她的手。“我曾经读过——”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讨论文学,杰克。”
她又准备转过身,但是我抓紧她的手。“一句日本谚语。‘如果有爱存在,天花的疤痕会像酒窝一样美丽。’我爱你的脸,不管它变成什么样子。因为脸是你的。”
她开始哭,我抓紧她的肩膀,直到她平静下来。实际上,我以为她睡着了,但她开口说:“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嫁给他,但是——”
“这不是你的错,萨迪。你根本不知道。”
“我知道他有些不正常。但我还是嫁给了他。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爸妈殷切地期望我这样做。他们还没来,我真庆幸。因为我先前埋怨他们。所有这一切很可怕,不是吗?”
“你要想指责谁,不能把我落下。我确信自己至少两次看到他开着那辆该死的普利茅斯。”
“你不必对此自责。询问我的州警局警探和得克萨斯巡逻队队员说,约翰尼的后备箱里装满了车牌。他很可能是在汽车旅馆偷的车牌。后备箱里还有很多贴纸,你管贴纸叫什么来着——”
“标贴。”我想起那天晚上在坎德尔伍德欺骗过我的那一张。“出发吧,俄克拉荷马人”。我错误地以为反复出现在我面前的红底白色普利茅斯只是过去的又一个和谐之处。我应该想到的。我可以想到的,如果我一半的注意力不是在达拉斯跟李·奥斯瓦尔德和沃克将军在一起的话。如果要指责谁,德凯也应受到指责。毕竟,他看到了那家伙,还看清了他额头两边明显的凹陷。
随它去吧,我想,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
实际上,可以改变。
“杰克,警察知不知道你不是……你说的人?”
我拂开她右脸旁的头发,依然很长的那部分头发。“没关系。”
医生把萨迪推进手术室之前,询问她的警官也询问了我和德凯。州警局警探温和地谴责了在电视上看了太多西部片的人。巡逻队员表示赞成,然后握着我们的手说:“我如果是你们,也会做出完全一样的反应。”
“德凯尽力不让我卷入其中。他想确保你下一年回到学校时,学校董事会不会听到流言蜚语。对我来说,被疯子划了一刀后,还要因为道德败坏为被免职实在不可思议,但是德凯好像觉得,最好——”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以现在的模样面对孩子。”
“萨迪,你要是知道有多少学生来过这里——”
“他们来看我,让我觉得很安慰,这对我很重要,但是他们正是我无法面对的人。你不明白吗?我想我能应付嘲弄我的人。在佐治亚州,我跟一个兔唇女老师一起教书,我从她身上学到很多应对青少年的冷酷办法。让我不安的是其他学生。心怀好意的那些。同情的眼神……那些无法直视我的学生。”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说道:“还有,我很生气。我知道人生很艰难,我想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一点。但是,为什么人生就得如此残酷?就得如此痛苦?”
我把她抱进怀里。没有受伤的一侧脸颊滚烫,不停颤动。“我不知道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没有第二次机会?”
我抱紧她。她的呼吸变得均匀后,我放开她,轻轻地起身离开。她没有睁眼,说道:“你跟我说你星期三晚上要见证什么事情。我想不是约翰尼·克莱顿割断自己的喉咙这事吧?”
“不是。”
“你错过了吗?”
我想撒谎,但是没有。“嗯。”
她现在努力睁着眼睛,但眼睛很快又闭上了。“你有第二次机会吗?”
“不知道。没关系。”
这不是事实。我撒谎是因为约翰·肯尼迪和他的妻子儿女。也因为肯尼迪的兄弟。可能还因为马丁·路德·金。还因为成千上万的美国年轻人,他们现在还在读高中,如果历史进程不被改变,他们会应国家要求穿上军装,飞到世界的另一端,蹲下屁股,坐在名为越南的绿色鸡巴上。
她闭上眼睛。我离开病房。
3
我走下电梯时,大厅里没有德诺姆联合高中在校学生,但是有几位校友。迈克·科斯劳和博比·吉尔·奥尔纳特坐在硬塑料椅子上,膝上摊着没有翻开的杂志。迈克跳起来跟我握手。博比·吉尔用力拥抱我。
“伤势有多重?”她问道,“我的意思是——”她用手指抚摸自己的伤疤,“能消除吗?”
“我不知道。”
“你跟埃勒顿医生谈过吗?”迈克问道。埃勒顿是得克萨斯州中部最有名的外科医生,是他在博比·吉尔身上创造了奇迹。
“他今天下午在医院里巡查。我、德凯和埃伦女士约了他——”我看了看表,“二十分钟之后见面。你们两个想不想参加?”
“当然,”博比·吉尔说,“我知道他能治愈萨迪。他是个天才。”
“那么来吧。我们看看天才能做些什么。”
迈克肯定看到了我的表情,因为他捏了捏我的胳膊,说:“或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糟,安先生。”
4
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
埃勒顿把相片传给我们看——纯黑白相片,让我想起维吉和戴安娜·阿尔比斯。博比·吉尔呜咽着转过身。德凯轻哼一声,好像被打了一拳。埃伦女士坚忍地从他们中间曳步走开,但是除了脸颊上的胭脂,脸上别处已无血色。
在头两张照片中,萨迪的脸被撕成两片,耷拉着。我星期三晚上看到过她的这个样子,已有心理准备。但是我始料未及的是她中风般下垂的嘴巴和左边眼睛下面松弛的肉团。这让她的面容滑稽可笑,我想在医生准备的小会议室的桌上撞头。或者——这样更合我意——冲到停尸房约翰尼·克莱顿躺着的地方,再揍他一顿。
“这位年轻女士的父母今晚来时,”埃勒顿说,“我会含蓄应对,满怀希望。因为家长需要希望,”他皱起眉头,“不过希望他们快点到来,因为克莱顿太太的情况——”
“邓希尔小姐,”埃伦平静而凶狠地说,“她跟那个禽兽已经正式离婚了。”
“是的,确实如此。无论如何,你们是她的朋友,我相信你们不想要什么含蓄,需要知道更多真相。”他冷静地看着其中一幅照片,用短而整洁的指头拍打萨迪撕开的面颊。“以我目前掌握的技术来说,可以矫正,但永远无法让她和以前一样。或许一年之后,等到组织完全复原,我可以修复大部分的不对称。”
眼泪顺着博比·吉尔的脸颊流淌。她抓起迈克的手。
“脸上留下永久伤害很不幸,”埃勒顿说,“但还有别的问题。脸部神经被割断了。她左边嘴巴吃东西会有问题。你们在这些照片上看到了,眼睛下垂,这种情况可能会伴随她下半生。还有,她的部分泪腺也受损。但是她的视力不会变弱。希望不会。”
他叹了口气,摊开双手。
“二三十年后,有了显微手术和神经再生技术,我们对这类情况可能会有更多作为。至于现在,我能说的是,我会尽力修复可以修复的损伤。”
迈克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非常痛苦:“很遗憾,我们没有生活在一九九〇年,对吧?”
5
那天下午,这一小拨人走出医院时沉默不语,神情沮丧。在停车场旁边,埃伦女士碰一下我的衣袖。“我该听你的话,乔治。真是,真是对不起。”
“我不知道结果会不会有什么两样,”我说,“但是,你如果想补救,请让弗雷迪·昆兰给我打个电话。他是我第一次来到约迪时帮过我的房产代理人。我今年夏天想住得离萨迪近些,这意味着我得租个房子。”
“你可以跟我一起住,”德凯说,“我的地方很宽敞。”
我转向他。“真的吗?”
“谢谢你帮我的忙。”
“我会付你——”
他挥挥手。“你买点日用品就行。”
埃伦是坐德凯的旅行车来的。我看着他们离去,然后走到我的雪佛兰旁边。我觉得这车——这么说可能不公平——这是辆倒霉车。我仍然想回到西尼利街,我毫无疑问会听到李把袭击沃克将军失手的怨气发泄在玛丽娜身上。
“安先生?”是迈克。博比·吉尔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她看起来冷淡而不高兴。
“迈克。”
“谁来付邓希尔小姐的医疗费?还有医生说的整容费?她有保险吗?”
“有一点。”但远远不够,在这样的情况下远远不够。我想起她的父母,但他们至今尚未出现这件事已经够让人难受的了。他们不能为克莱顿的所作所为责备萨迪……不是吗?我来自女人总的来说被视为跟男人平等的世界。我觉得,一九六三年的世界从未如此刻这般陌生。
“我会尽力帮忙。”我说。但是尽多大努力?我的现金储备足够我敷衍几个月,但是不够支付五六次面部修复手术费。我不想回到格林维尔大道上的诚信金融,但是我很有可能别无选择。肯塔基州德比大战将在不到一个月后上演,根据阿尔的笔记,赢家会是夏德凯,一匹没什么希望取胜的马。押一千美元可能会净赚七千或者八千美元,足够支付萨迪的住院费以及——按照一九六三年的价格——接下来的至少几次整容费。
“我有个主意,”迈克说,然后朝肩膀后面看去,博比·吉尔朝他鼓励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我和博比·吉尔有办法。”
“博比·吉尔和我,迈克。你不是个小孩子了,说话别像小孩子。”
“是,是,对不起。你如果能在咖啡店待十来分钟,我们告诉你我们的想法。”
我去了。我们喝了咖啡。我听了他们的主意,同意了。过去是个和谐的整体,聪明人有时会清清嗓子,跟着唱这首和谐的歌。
6
那天晚上,我头顶的房子里吵得天翻地覆。琼也参与其中,号啕大哭。我根本不用偷听,当然,吼声多半是俄语。之后,八点钟左右,一阵不同寻常的安静。我以为他们比平时提早两个多小时上床睡觉了,觉得欣慰。
我正要睡觉,德·莫伦斯乔特的凯迪拉克停在路边。珍妮下车,乔治带着他一贯的玩偶盒奇异小人的活力蹦出车子。他打开驾驶座后面的门,拿出一只硕大的填充兔子,颜色是不太真实的紫色。我透过窗帘的缝隙,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明天是复活节。
他们朝屋外的台阶走去。珍妮在走,乔治在前面一路小跑。摇摇欲坠的台阶上咚咚的脚步声震撼整栋楼。
我听到头顶惊讶的语气,咕咕哝哝然而十分清晰的质问。奥斯瓦尔德夫妇是不是以为达拉斯警察过来抓捕他们?他们住在梅赛德斯街上时监视他们的联邦调查局探员仍在监视他们?我希望心蹦到这个小杂种的嗓子眼里,噎死他。
楼梯尽头响起一阵敲门声,德·莫伦斯乔特高兴地喊道:“开门,李!开门,你这个家伙!”
门开了。我戴上耳机,但是什么都没听见。之后,我正准备试试装在特百惠碗里的麦克风时,不知道是李还是玛丽娜打开装有窃听器的台灯。耳机恢复正常,至少暂时正常。
“——给孩子的。”珍妮说道。
“噢,谢谢!”玛丽娜说,“非常感谢,珍妮,真好!”
“别傻站在这儿,同志,拿点喝的!”德·莫伦斯乔特说。他听起来像是已经喝了些酒。
“家里只有茶。”李说。他听起来毫无礼貌,半睡半醒。
“茶也行。我的口袋里有好东西。”我几乎能看见他在使眼色。
玛丽娜和珍妮开始讲俄语。李和德·莫伦斯乔特——他们的脚步声更重——朝厨房走去。我知道我听不到他们接下来说的话。两个女人站在靠近台灯的地方,她们的声音会盖过两个男人的声音。
稍后,珍妮用英语说:“哦,我的天哪,这不是枪吗?”
一切都停止下来,包括——我感觉是这样——我的心跳。
玛丽娜笑了。是她上次参加聚会的那种笑声,“呵呵呵”,矫揉造作。“他失业,我们没钱,这个疯子买了枪。我说:‘放到衣橱里,你这个疯子,别让我惊了胎。’”
“我想玩标靶射击,仅此而已,”李说,“我在海军陆战队里射击非常出色。从来没有脱过靶。”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然后,德·莫伦斯乔特发出一阵友好的大笑。“行了,别吹了!你在他身上怎么失手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沃克将军,伙计!有人朝他的家开枪,他的脑浆差点溅到办公室的墙上!你敢说你不知道这件事?”
“我还没有读最新的报纸。”
“噢?”珍妮说,“凳子上不是有《时代先驱报》吗?”
“我是说我没有读新闻。太压抑了。只读了有趣的版面和招聘广告。老大哥说得找个工作,不然孩子得挨饿。”
“所以那个射手不是你,对吧?”德·莫伦斯乔特问道。
戏弄的腔调。引诱的腔调。
他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他永远不会相信李这样的小人物会是星期三晚上的枪手……或者因为他知道李就是凶手?或许是因为珍妮注意到了步枪?我真希望这两个女人不在那里,我可以听到李和他古怪朋友的坦率交谈,我的疑问可能会得到解答。跟之前一样,我还是不能确定李是不是独自执行了此次行动。
“你以为我会愚蠢到在约翰·埃德加·胡佛的眼皮底下搞暗杀吗?”李的语气很认真,但是他演得不像。
“没有人以为你杀了任何人,李,”珍妮安抚他,“不过等到孩子走路了,你得把枪放在更安全的地方。”
玛丽娜用俄语接过话茬。我有时从侧院里瞥见孩子,所以明白她在说什么——琼已经会走了。
“琼会喜欢这个漂亮的礼物,”李说,“但是我们不庆祝复活节。我们不信神。”
他或许不信,但是根据阿尔的笔记,玛丽娜在她的崇拜者乔治·布埃的帮助下,在导弹危机期间偷偷让琼受了洗。
“我们也不信,”德·莫伦斯乔特说,“所以我们庆祝复活节兔子!”他挪到离台灯更近的地方,洪亮的笑声几乎将我震聋。
他们又聊了十分钟,英语和俄语并用。之后珍妮说:“让你们清静清静吧。我想我们打扰你们睡觉了。”
“没有,没有,我们没睡,”李说,“谢谢你们过来。”
乔治说:“我们尽快再聊吧,李?你可以来乡村俱乐部。我们可以把服务员组织成一个团体!”
“好,好。”客人现在朝门口走去。
德·莫伦斯乔特又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太小,我只听到几个字。“拿回来”,或者是“要你的背”。我觉得这不是六十年代的俚语。
你什么时候拿回来?他说的是这个吗?整句话是“你什么时候把步枪拿回来的”吗?
我重放了五六次磁带,我把播放速度设置在超慢上,但还是听不清楚。奥斯瓦尔德一家睡觉之后很久,我醒着躺在床上。我凌晨两点还醒着,琼哭起来,又被妈妈哄入梦乡。我想着萨迪,萨迪打了吗啡,在帕克兰医院里,难以入眠。房间粗陋,病床狭窄,但我本来可以睡在那里。我确定。
我想着德·莫伦斯乔特,那个疯狂撕裂衬衫的舞台表演家。你说的是什么,乔治?你最后说的是什么?是不是“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的”?是不是“振作起来,事情没有那么悲惨”?是不是不要因这件事受挫?还是些别的什么?
我终于睡着了。我梦到我跟萨迪在参加狂欢。我们去了一个射击场,李站在那里,步枪抵着肩膀。柜台后面的家伙是乔治·德·莫伦斯乔特。李连开三枪,但都没有击中靶子。
“很遗憾,伙计,”德·莫伦斯乔特说,“脱靶的家伙没有奖品。”
然后乔治向我转过身,咧嘴笑起来。
“加紧啊,伙计,你的运气会好起来。有人会杀了总统,为什么不是你?”
我在黎明的曙光中惊醒。楼上,奥斯瓦尔德一家还在沉睡。
7
复活节当天下午,我回到迪利广场,坐在公园的一张长凳上,看着可怕的立方形教科书仓库大楼,思考着下一步怎么走。
李十天后将离开达拉斯,前往出生地新奥尔良。他会在一家咖啡公司干给机器擦油的工作,并在弹药库街租下一处房子。玛丽娜和琼在欧文镇跟鲁思·佩因和她的孩子们一起住两个星期左右之后,会去找李。我不会跟去。萨迪正处于漫长复原期、情况还不太明朗。我不会跟去。
我会不会在复活节到24日之间杀掉李?很可能会。他丢掉印刷公司的工作之后,大部分时间要么待在家里,要么在达拉斯市中心散发公平对待古巴委员会的传单。他偶尔会去公共图书馆,暂时放弃安·兰德和卡尔·马克思,捡起赞恩·格雷的西部小说。
我在街上或者图书馆里杀了他,马上就会入狱。玛丽娜在欧文镇帮鲁思·佩因补习俄语时在楼上的房子里干掉他呢?我可以去敲门,在他开门之后朝他的脑袋开一枪。大功告成。没有近距离脱靶的风险。问题是,我开枪之后得逃跑。我如果不跑,会成为警方第一个盘问的人。毕竟,我就住在死者楼下。
我可以声称,事发时我不在场,他们一时之间可能会买账,但是他们需要多长时间发现西尼利街的乔治·安伯森跟不久前出现在蜜蜂树巷暴力事件现场的乔治·安伯森碰巧是同一个人?他们必定会继续调查,并且很快就会发现乔治·安伯森的教师证来自俄克拉荷马州的文凭制造厂,乔治·安伯森的履历也是伪造的。警方会带着法院的搜查令,打开我在银行的保管箱。他们一定很快就能发现我有保管箱。理查德·林克,替我开保管箱的那个银行职员,会在报纸上看到我的名字和/或照片,然后为警方提供帮助。警方会如何看待我放在保管箱的文件?文件透露了我杀李的动机,不管这动机多么荒谬。
不,我必须跑回兔子洞,把雪佛兰汽车丢弃在俄克拉荷马州或者阿肯色州的某处地方,然后乘汽车或者火车。我如果回到二〇一一年,就再也无法在不重置的情况下使用兔子洞了。这意味着永远抛开萨迪,已经毁容的孤独的萨迪。他当然会抛弃我,她会想,他说得好听,天花的疤痕就像酒窝一样美丽。但是他一听到埃勒顿的预言——现在很丑陋,永远很丑陋——就溜之大吉了。
她也许不会责备我。这种可能最令我难受。
但这不是我最难接受的事。不是。我想到了更糟糕的情况。我杀掉李,回到二〇一一年,发现肯尼迪十一月二十二日还是被人暗杀了,怎么办?我目前并不能确定奥斯瓦尔德是独自行事。我仅凭目前潜伏收集到的有限信息,就能说成千上万的阴谋论都错了吗?
我回去查查维基百科,或许会发现射手隐藏在草丘上。射手或者隐藏在休斯敦大街上监狱和县法院连在一起的楼顶上,拿的是狙击步枪而不是邮购来的曼利夏—卡尔卡诺式步枪。或者隐藏在埃尔姆街的下水道里,用潜望镜窥伺肯尼迪。有些疯狂的阴谋论正是这么认为的。
德·莫伦斯乔特是中央情报局的间谍。几乎确定奥斯瓦尔德是单独行动的阿尔·坦普尔顿是这样认为的。阿尔坚信他只是一个小间谍,在南美和中美之间传递一点生意闲言碎语,保持自己的石油投机生意立于不败之地。但他要是不止如此呢?肯尼迪拒绝派兵增援猪湾的游击队之后,中央情报局就开始讨厌肯尼迪。肯尼迪得体地处理导弹危机后他们对他的厌恶更甚。间谍们想利用这一危机永远结束冷战,因为他们确信大肆宣传的“导弹差距”只是虚构。你能从每天的报纸当中读到很多这样的信息,信息有时藏在新闻故事的字里行间,有时就在专栏文章直截了当的陈述里。
中情局中的某些流氓势力有没有可能说服乔治·德·莫伦斯乔特参与更加危险的任务呢?不是让他亲自杀害肯尼迪,而是让他招募几个忿忿不平、愿意实施行动的人?德·莫伦斯乔特会不会同意这样的要求?我想他会。他和珍妮生活得很奢侈,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负担得起凯迪拉克,乡村俱乐部,还有那幢豪宅。充当一个保险装置,成为刺杀美国总统行动和理论上执行总统吩咐的情报局之间的短路器……是一件危险的工作,但是如果利益丰厚,一个生活过分高调、入不敷出的人会被引诱。而且,他们根本不必给他现金,这一点很有诱惑力。只是委内瑞拉、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和国的石油租赁权。还有,德·莫伦斯乔特虚荣心很强。他喜欢战事,不关心肯尼迪。
因为约翰·克莱顿突然出现,我甚至不能排除德·莫伦斯乔特未参与袭击沃克的行动。是奥斯瓦尔德的步枪,但是李发现时机来临时有没有可能无法开枪呢?关键时刻掉链子。我能想象出德·莫伦斯乔特从李颤抖的手中夺过卡尔卡诺步枪,吼道:“把枪给我,我自己来。”
德·莫伦斯乔特能从李用作狙击枪座的垃圾桶上一枪中的吗?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阿尔的笔记写道:他是乡村俱乐部一九六一年飞碟射击冠军。
我如果杀了奥斯瓦尔德,而肯尼迪依然被刺,那么一切都是徒劳。之后呢?重置?再次杀了弗兰克·邓宁?再次拯救卡罗琳·波林?再次驱车前往达拉斯?
再次遇见萨迪?
她不会被毁容,这固然好。我会认出她疯掉的前夫,染发什么的再也骗不了我。我可以在他靠近萨迪之前就阻止他,这也很好。但是,只是想想重历这一切,我就心力交瘁。我也不想残忍地杀害李,至少基于我现在掌握的证据还不行。对于弗兰克·邓宁,我证据确凿。亲眼目睹。
所以——下一步怎么走?
四点一刻,我决定下一步去看萨迪。我朝汽车走去,车停在中央大街上。我走到中央大街和休斯敦街的拐角,老县法院过去一点的地方时,感觉有人跟踪我,于是转过身去。身后的人行道上没有人。是仓库大楼盯着我,那些空荡荡、俯视埃尔姆街的窗户,总统的车队在这个复活节两百天之后就会到达埃尔姆街。
8
我赶到时,他们正给萨迪送来晚餐:炒什锦。那股气味让我清晰地想起约翰克·莱顿倒向地毯时(可怜,面部朝下)溅到我手和胳膊上的血。
“嗨,安伯森先生。”我登记时护士长说道。她头发泛灰,戴着古板的白色护士帽,穿着白色护士服,一只怀表别在她令人生畏的巨乳上。她正从一大堆花后面打量我。“昨天晚上里面传出很多声喊叫。我只告诉你,因为你是他的未婚夫,对吧?”
“对。”我说。当然,我希望如此,无论萨迪的脸有没有被割伤。
护士从两个插得满满的花瓶中间往前凑近我。几支雏菊戳进她的头发。“你看,我通常不会对病人说三道四,我也禁止年轻护士这么做。但是她父母对她的态度不正常。我猜我并不想指责他们跟那个疯子的家人从佐治亚州一同赶来,但是——”
“等等。你是说邓希尔一家是和克莱顿一家一起开车来的?”
“我猜他们以前关系很亲密,所以行吧,没问题,但是他们探视女儿时告诉女儿,他们的好朋友克莱顿一家正在楼下签字,把儿子的尸体从太平间里领出来……”她摇摇头,“父亲什么都没说,但是那个女人……”
她向周围张望,确定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又把脸转过来。她那张普普通通的圆脸上充满可怕的愤怒。
“她一直啰嗦个没完。问了一下女儿感觉如何,然后就是可怜的克莱顿,这可怜的克莱顿那。你的邓希尔小姐一直缄口不言,直到她妈妈说他们又要换教堂了,多丢人啊。然后,女儿发了脾气,大喊大叫,让他们出去。”
“做得好。”我说。
“我听到她喊叫:‘想看看你好朋友的儿子是怎么对我的吗?’老天啊,我往病房里跑。她想扯掉绷带。妈妈……倾身向前,安伯森先生,迫不及待。她真想看看。我把他们赶了出去,让医生给邓希尔小姐打了一针,让她镇定下来。父亲——胆小如鼠的家伙——想替妻子道歉。‘她不知道自己让萨迪受刺激了。’他说。‘啊,’我回答说,‘那你呢?你哑巴了吗?’你知道那个女人走进电梯之前怎么说吗?”
我摇摇头。
“她说:‘我不能责怪他,我怎么能责怪他呢?他过去经常在我们的院子里玩,他是个可爱的孩子。’你能相信吗?”
我能。因为我想我已经见过邓希尔夫人,跟她说过话。邓希尔夫人在西七街追赶着大儿子,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站住,罗伯特!别走那么快,我还没说完!”
“你会发现她……情绪过分激动,”护士说,“我只想让你知道这是有原因的。”
9
她没有过分激动。她如果过分激动,我会更高兴。如果存在所谓平静的抑郁,在那个复活节的晚上,萨迪的大脑就处于这种状态。她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一碟没有碰过的炒什锦。她瘦了,颀长的身体看似漂浮在白色的病号服里。她看到我走进来,用病号服裹紧身体。
她笑了——用她还能微笑的那半边脸——把这边脸转过来让我亲吻。“你好,乔治。我最好这样称呼你,你觉得呢?”
“也许吧。你怎么样,亲爱的?”
“他们说我好些了,但是我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被人浸在煤油里,然后点着了。这是因为他们停了止痛药。上帝不准我依赖麻醉剂。”
“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去找医生。”
她摇摇头。“麻醉剂让我头晕,我得思考。而且,我用了麻醉剂后很难控制情绪。我跟爸妈对骂了一场。”
只有一张椅子——你除非把墙角的便桶也算上——于是我坐到床上。“护士长跟我说了。按照她的说法,你绝对有理由发脾气。”
“或许吧,但是有什么用呢?妈妈永远不会变。她能连续几个小时喋喋不休,说我如何差点要了她的命,但是她不考虑别人。她缺乏分寸,更缺乏别的什么。有个词,但是我记不得了。”
“同情?”
“正是。她的嘴巴像刀子。这么些年,她把爸爸削平了。爸爸都不讲什么了。”
“你没必要再见他们。”
“我想有必要。”我越来越不喜欢她那平静而超然的腔调。“妈妈说他们会为我整理好我以前住的房间,我真的没有别的去处。”
“你的家在约迪。你的工作也在约迪。”
“我想我们讨论过这件事了。我准备辞职。”
“不,萨迪,不,这个主意不好。”
她努力笑了笑。“你的口气就像是埃伦女士。你说约翰尼是个危险分子时,她不信你。”她停顿片刻,又说道:“当然,我也不信。我在他面前一直是个傻子,对吧?”
“你有房子住。”
“不假。但我付不起抵押贷款。我只能放弃。”
“我来付。”
她似乎惊呆了。“你也付不起!”
“我能付得起,真的。”至少,在这一刻……是真的。再说,还有肯塔基州德比大战和夏德凯。“我准备从达拉斯搬来跟德凯一起住。他不收我的房租,我能省下很多钱付房屋贷款。”
一滴眼泪滚到她右眼眼角,在那里颤动着。“你有点没搞明白。我没办法照顾自己,现在还不行。我也不会被接纳,除非是在家里,妈妈可以请个护士帮忙干脏活。我会有点自尊。不是很多,但至少有一点。”
“我会照顾你。”
她看着我,瞪大眼睛。“什么?”
“你听到我的话了。萨迪,我觉得你可以在我面前保持尊严。我碰巧爱上你。你如果也爱我,那就别再说要回到你那鳄鱼般的妈妈家里之类的疯话了。”
她勉强微笑,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沉思,双手放在轻薄罩衫的膝盖部位。“你是来得克萨斯办事的,不是为了照顾一个身处险境却浑然不知的愚蠢图书管理员。”
“我在达拉斯的事情暂停。”
“是吗?”
“是的。”就这么简单,决定了。李准备去新奥尔良,我准备回约迪。过去一直想打败我,它在这一轮赢了。“你需要时间,萨迪,我有的是时间。我们可以共同度过时间。”
“你不可能想要我,”她几乎是在低语,“要现在这个样子的我。”
“我想要你。”
她看着我的眼睛,不敢抱有希望,却又抱着希望。“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最美好的经历。”
她完好的一边嘴巴开始颤抖。那滴眼泪滑落到脸颊上,更多的泪珠接踵而至。“我要是不用回到萨凡纳……我要是不用跟他们住在一起……跟她住在一起……我或许可以,我不知道,感觉好点。”
我把她抱在怀里。“你会感觉好很多。”
“杰克?”她的声音被泪水淹没,“你离开前能为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亲爱的?”
“把那该死的炒什锦端走。那气味让我恶心。”
10
肩膀丰满、胸前挂着怀表的护士叫朗达·麦金利。四月十八日,她坚持推着萨迪下电梯,还一直把萨迪推到路边。德凯在那里等候,旅行车的乘客门开着。
“别让我再看见你回来,甜心派。”我们帮萨迪上车之后,麦金利护士说道。
萨迪心不在焉地笑笑,什么也没说。她——不客气地说——被麻醉剂弄得飘飘欲仙了。埃勒顿医生那天早上检查过她的脸,过程会让萨迪极其痛苦,医生不得不再次使用止痛药。
麦金利转向我。“她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需要很多的温柔和体贴。”
“我会尽力。”
我们开车走了。在达拉斯以南十英里的地方,德凯说:“把它拿开,扔到窗外去。我在留心这该死的车流。”
萨迪睡着了,手指之间的香烟还在闷烧。我把头伸到座位前面,把烟摘掉。她呻吟道:“啊,不要,约翰尼,求你了!”
我跟德凯对视一眼。我们只对视了几秒钟的时间,但是我看得出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
11
我搬入山姆·休斯敦路上德凯的西班牙式房屋。但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事实上,我随后又搬进蜜蜂树巷一三五号,跟萨迪住到一起。我们扶她进屋时,我对眼前可能出现的景象担心不已。我想,萨迪也很担心,不管有没有飘飘然。但是埃伦女士和家庭经济系的乔·彼得已经请了几个可靠的女生,在萨迪回来之前花了一整天打扫、擦拭和清洗克莱顿留在墙上的每一处污秽。客厅的地毯也被换掉了。新的地毯是工业灰色,算不上令人兴奋的颜色,但很可能是精心挑选的:灰色不会保留记忆。她被毁坏的衣物也被悉数收走,被崭新的衣服取代。
萨迪对新地毯和新衣服未置一词。我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了这些新东西。
12
我待在那里,给她准备一日三餐,在她的小花园(在得克萨斯州中部的炎热夏天里,花朵会蔫,但不会凋零)里劳动,给她读《荒凉山庄》。我们还看了好几部下午肥皂剧:《秘密风暴》《年轻医生马隆》《根》,以及我们的最爱《夜的边缘》。
她把头发从中分改成右边分,维若妮卡·蕾克式的发型,绷带最终取下后,头发会遮住伤疤最难看的部分。伤疤不会存在很长时间,她的第一次修复手术——由四位医生组成的团队操作——安排在八月五日。埃勒顿说至少还要再做四次修复手术。
我跟萨迪吃完晚饭(她只是随便吃几口)。开车去德凯家,因为小镇上到处是无聊的眼睛和多话的嘴巴。最好让这些无聊的眼睛在太阳落山之后看到我的车停在德凯家的车道。天黑后,我会再步行两英里,回到萨迪的住处,睡在沙发床上,直到凌晨五点。我们几乎没睡过整晚的觉,因为只有很少几个夜晚,萨迪没有惊叫着拍打着从噩梦中惊醒。白天,约翰尼·克莱顿死了。到了晚上,他又用枪和刀威胁萨迪。
我会走到她身边,尽力安抚她。她有时会跟着我从卧室蹒跚走进客厅,抽支烟,然后拖曳着脚步回到床上,总是让头发压在损伤的一侧脸上,以此保护自己。她不让我帮她换纱布。她自己换,在浴室里,关上门。
有一回,她做了个极度恐怖的噩梦。我走进卧室,看到她赤裸着身体,站在床边啜泣。她已经瘦得吓人,睡衣凌乱地散落在脚边。她听到我进来,转过身,一只胳膊遮住胸脯,另一只遮住胯部。头发披在右肩上,原来所在的位置。我看到肿胀的伤疤,深深的针脚,还有颧骨上凌乱下坠的肉。
“出去!”她叫道,“别这样看着我,你为什么不出去?”
“萨迪,你怎么了?你怎么把睡衣脱了?你怎么了?”
“我尿床了,可以?我得换件衣服,所以请你出去,让我换衣服!”
我走到床尾,抓起叠在那里的被子,把她裹起来。我拿起被子一角把她的脸遮起来之后,她安静下来。
“去客厅,别绊倒了。抽支烟。我来换床单。”
“别,杰克,很脏。”
我抓住她的肩膀。“克莱顿才会这样说,但他已经死了。不过是一点尿。”
“你确定吗?”
“确定,但是你在走之前……”
我掀开被角,她畏缩着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她在强忍不自在,但是我仍然觉得这是进步。我亲吻已变成一块耷拉皮肉的她曾经的脸颊,又翻起被角,将那半边脸盖住。
“你怎么能做到?”她没有睁开眼睛,问道,“太恐怖了。”
“不恐怖。这只是我爱的你的一部分,萨迪。现在,去外面待一会儿,我来换床单。”
我换完床单,想陪她睡,直到她睡着。我掀开被子轻摇她的头,她畏缩了。“我不能,杰克。对不起。”
一点一点,慢慢来,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凌晨的第一缕阳光中穿过镇子,朝德凯的住处走去时,对自己说,一点一点,慢慢来。
13
四月二十四日,我告诉德凯,我在达拉斯有事要做,问他能不能陪萨迪,我大概九点钟回来。他满口答应,那天下午五点,我坐在南波克街灰狗长途汽车终点站对面,终点站在七十七号公路和依然很新的四车道I-二〇公路的交叉口旁边。我在读(假装在读)最新的詹姆斯·邦德影片《海底城》的海报。
五点半,一辆旅行车停在终点站旁边的停车场。开车的是鲁思·佩因。李走下车,绕到后面,打开车门。玛丽娜怀里抱着琼,从后座下车。鲁思·佩因待在方向盘后面。
李只有两件行李:一个橄榄绿粗呢包,一个垫着棉花的枪盒,带把手的那种。他把行李搬到豪华长途旅游汽车上。驾驶员粗略地看了李的车票一眼,接过手提箱和步枪,放在露天行李架上。
李走向车门,然后转身跟妻子拥抱,亲吻她的两边脸颊和嘴巴。他接过孩子,用鼻子拱了拱她的下巴。琼笑了。李也笑起来,但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水。他亲了琼的额头一下,抱了抱,然后把琼递给玛丽娜,冲上台阶,头也没回一下。
玛丽娜走向旅行车,鲁思·佩因正站在车旁。琼把手伸向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鲁思笑着把她接过去。她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乘客上车,长途汽车开走。
我待在原地,直到长途汽车在下午六点准时驶离。血色的太阳正在西沉,从窗玻璃上的目的地标牌上闪过,短暂地遮住字迹。之后,我终于看清那几个字。那几个字表明奥斯瓦尔德走出了我的生活,至少暂时如此:
新奥尔良快线
我目送汽车爬上I-二〇公路的坡道入口,往东开去。然后我走过两个街区,来到停车处,驾车回约迪。
14
直觉。又一次。
我付了西尼利街公寓五月的租金,尽管我得看紧钱包,也没有理由保留房子。我心里的感觉虽然模糊,但很强烈:我应该保留在达拉斯的行动基地。
肯塔基州德比大战开始前两天,我开车去格林维尔大道,准备押五百美元,赌夏德凯取得名次。我想,这么做与赌这匹老马获得冠军相比,不会那么惹眼。我把车停在距离诚信金融四个街区远的地方,锁上汽车。在市里的这片区域,在中午十一点锁车是必要的。我一开始走得很轻快,但是突然——仍然没什么具体的理由——我的脚步开始慢下来。在距离伪装成借贷机构的赌博窝点半个街区远的地方,我完全停下脚步。再一次,我看见赌注登记人——今天上午没有戴眼罩——靠在店面门口,抽着烟。他站在强烈光照下的门影中间,看起来像爱德华·霍普画作中的人物。他不可能看见我,因为他正盯着停在街对面的一辆汽车。那是一辆奶油色的林肯,挂着绿色牌照,牌照数字上面写着“阳光之州”。这并不是过去是个和谐整体的表现。这车肯定不属于坦帕的爱德华多·古铁雷斯,那个经常微笑着说“我的从新英格兰来的美国人来了”的家伙。几乎可以肯定,是那个家伙烧掉了我在海滩的房子。
然而,我还是转身回到车里,兜里装着准备下注的五百块。
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