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963年11月22日 第二十四章

1

历史喜欢不断重复自己,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你不难想象,迈克·科斯劳为萨迪筹措医疗费的计划就是再次排演约迪狂欢会。他说他他能把所有演员找回来演他们先前的角色,我们只要把时间安排在仲夏时节,他就能实现诺言——几乎所有人都能参加。埃伦居然答应弹班卓琴,毫不含糊地再唱一遍《开普敦赛马》和《克林奇山乡村舞曲》,尽管她说她的手指从上次演出结束后疼到现在。时间定在七月十二日和十三日,但还有一些问题要解决。

第一重需要跨越的障碍就是萨迪自己,她听到这个想法后惊骇不已。她称之为“寻求施舍”。

“你妈妈才会这样说。”我说。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用手捋头发,遮住损伤的一边脸。“就算是又怎么样?我说错了吗?”

“唉,让我想想。你说的是那女人的人生教诲,那个看到女儿被人砍伤、几乎丧命之后最关心教会的女人。”

“这么做太卑贱了,”她低声说,“博取全镇人的同情,这么做太卑贱了。”

“博比·吉尔出事那会儿你没这么想!”

“你在逼我,杰克。请别这样。”

我坐在她身边,抓起她的手。她把手抽开。我再次抓起她的手。这一次,她任由我抓着。

“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容易,亲爱的。但是有付出,就有索取。我不知道《传道书》是不是这么写的,但它应该传达了这样的意思。你的健康保险只是个玩笑。埃勒顿医生给了我们优惠——”

“我从没要求——”

“嘘,萨迪。求你了。这叫无偿服务,他想这么做。但是还有其他医生。手术费用惊人,我的钱不够花很久。”

“我真希望他杀了我。”她低声说。

“我不许你再这么说。”她听到我的话音中带着愤怒,缩成一团,泪水掉落。她现在只能用一只眼睛哭泣。“亲爱的,大家想为你这么做。让他们做吧。我知道你妈妈活在你的脑子里——我想几乎每个人的脑子里都装着妈妈——但是你不能让她在这件事上插手。”

“这些医生回天无力。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埃勒顿跟我说过。”

“他们能改善很多。”这听起来比说他们“能改善少许”要好一些。

她叹口气。“你比我勇敢,杰克。”

“你很勇敢。你愿意做吗?”

“为了萨迪·邓希尔的慈善表演。我妈妈要是知道了,准会吃惊不小。”

“我得说,那举办这次活动的理由就更充分了。我们要给她寄些剧照。”

她笑了,不过她只放松了几秒钟。她用微微颤抖的手点燃一支香烟,然后又开始捋一边脸颊上的头发。“我一定要去吗?让大家看看他们的钱花在哪里?就像拍卖台上的美国波克夏猪?”

“当然不是。我相信不会有人晕倒。这里很多人都看过更糟的情况。”我们作为这个农牧区的教员,看到过更糟糕的情况——例如,布丽塔·卡尔森在房屋大火中严重烧伤,达菲·亨德里克森因为他爸爸车库里吊卡车发动机的起重吊架滑落,左手变得像只蹄子。

“我没准备好接受那种目光。我想我永远都没法准备好。”

我真心希望情况不会果真如此。世界上的疯子——约翰·克莱顿们,李·哈维·奥斯瓦尔德这些人——不应该获胜。他们确实取得些许胜利之后,上帝如果不愿他们继续得逞,那普通人就必须得胜。他们至少得尝试。但现在不是就这个问题跟她讲道理的时候。

“我要是说埃勒顿医生也同意参加演出,你会怎么想?”

她暂时忘记头发,盯着我。“什么?”

“他想扮演伯莎的屁股。跳舞的矮种马伯莎是艺术系孩子们的创意。她在别人演滑稽短剧时四处闲逛,她的招牌动作是伴着吉恩·奥特里的《重上马鞍》摇尾巴跳快步舞。”(尾巴由伯莎团队尾部的成员用细绳控制。)乡村人并不以高雅的幽默感著称,会觉得这很有趣。

萨迪开始笑。我看得出笑让她疼痛,但她情不自禁。她躺回沙发里,一只手掌压住额头中央,好像在阻止脑袋爆开。“好吧!”她最终能开口时说,“我由你这么做,只是为了看到那一幕,”然后她盯着我,“我会在彩排时看。你不能让我站到舞台上,让所有人都能看到我,窃窃私语:‘噢,看那个可怜的姑娘。’我们说定了吗?”

“我们当然说定了。”我说,吻了她。这只是一重障碍。下一重障碍就是说服达拉斯最好的外科手术医生在七月的酷暑中来到约迪,钻到三十磅重的帆布服装底下,充当马屁股,左右腾跃。我根本还没有征得他的同意。

结果,这不成问题。我把想法告诉他时,他像个孩子般兴奋。“我有经验,”他说,“我太太这些年一直说我是个完美的马屁股。”

2

演出地点成了最后一重障碍。七月中旬,李在新奥尔良因为试图向美国军舰“黄蜂”号上的水手散发支持卡斯特罗的传单而被踢下码头,德凯来到萨迪的住处。他亲吻萨迪完好的一边脸颊(不管是谁来探望,她都转开受伤的那边脸),问我想不想出去喝杯冰啤。

“去吧,”萨迪说,“我没事。”

德凯开车把我带到一家貌似装了空调的餐厅,餐厅名叫草原松鸡,位于镇子南面九英里的地方。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酒吧里只有两位孤独的客人在喝酒,自动唱机没有亮。德凯递给我一块钱。“我出钱,你出力。怎么样?”

我走到吧台,抓起两瓶鹿角啤酒。

“我要是知道你拿鹿角,就自己去了,”德凯说,“伙计,这玩意跟马尿一样。”

“我碰巧喜欢喝,”我说,“当然,我想你在家喝了酒。我想你说过:‘地方酒吧里的混蛋对我来说品位太高了。’”

“我根本不想喝这该死的啤酒,”萨迪现在不在我们身边,他怒不可遏,“我想做的事情是照弗雷德·米勒的脸来一拳,当然还要对杰西卡·卡尔特罗普穿着蕾丝的屁股踢一脚。”

我知道这些名字,但是,我只是卑微的工资奴隶,从来没有跟两者说过话。米勒和卡尔特罗普占了德诺姆高中学校董事会三分之二。

“说下去,”我接话道,“你既然已经怒不可遏,告诉我你想把德怀特·罗森怎么办。他不是剩下的那个吗?”

“是罗林斯,”德凯气愤地说,“我会放过他。他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们不让我们用学校体育馆举行狂欢会。尽管我们说时间定在仲夏,体育馆那时候闲在那里。”

“你在开玩笑吗?”萨迪之前告诉我,镇上有些人会反对她,我还不信。愚蠢的老杰克·埃平,依然停留在二十一世纪的科幻奇想之中。

“孩子,我真希望我是在开玩笑。他们担心会发生火灾。我指出我们当初为学生募款时,他们没有过这种的担忧,卡尔特罗普这个女人——这只干枯的老猫——说:‘哦,是的,德凯,但那是在学期当中。’

“他们担忧,好吧,他们担心一名员工为何会被她的疯丈夫用刀划开脸。他们担心报纸会报道,或者,但愿不会,达拉斯的电视台会曝光。”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问道,“他……耶稣啊,德克,他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他来自佐治亚!”

“他们不在乎这个。他们在乎的是他死在了这儿,他们担心这会给学校、镇子乃至他们自己带来不良影响。”

我听到自己发出哀鸣,一个正当盛年的男人发出这种声音实在不雅,但情不自禁:“这简直毫无道理!”

“他们为了消除尴尬,希望开除她。但他们不能开除她,于是希望她能在孩子们看到克莱顿在她脸上留下的伤疤之前辞职。该死的小镇,狗屎的虚伪,伙计。弗雷德二十岁时,经常去墨西哥新拉雷多市的妓院鬼混,两个月一次。他要是能从他爸爸那里提前得到零花钱,会去得更勤。还有可靠的消息证明,杰西卡·卡尔特罗普还是斯威特沃特牧场上名不见经传的杰西·特拉普时,十六岁那年变得超胖,大概九个月之后又找回苗条的身材。我打算告诉他们我的记忆比他们该死的鼻子还要长,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羞辱他们。”

“他们真的不能因为萨迪前夫的疯狂责怪萨迪……不是吗?”

“成熟点吧,乔治。有时候,你好像是在马厩里出生的,或者是在哪个直心眼的国家出生的。对他们来说这关乎性。对弗雷德和杰西卡这样的人来说,一切都关乎性。他们很可能认为《小顽童》中的阿尔法尔法和斯潘基闲暇时在马厩外面对着达拉手淫,而布克维特在一旁加油。这样的事情发生时,总是女人的错。他们不会直截了当地这么说,但他们心里认为男人是野兽,女人不能驯服男人。好吧,让他们这么想吧,伙计,让他们这么想吧。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你必须这么做,”我说,“你如果不这么做,萨迪也许会听到什么风声。她现在很脆弱。流言蜚语可能会让她彻底崩溃。”

“是的,”他说,从胸前口袋里摸出烟袋,“是的,我知道。我只是泻泻火。埃伦昨天跟农庄大厅的业主交涉。他们很乐意让我们在那里演出,里面能多容纳五十个人。因为有阳台,你知道。”

“那里不错,”我放心地说,“头脑冷静的人得胜。”

“只有一个问题。他们要四百块两晚。我能出两百,你能不能拿出两百?不能从善款中拿,你知道的。善款只能用于支付医疗费。”

我十分清楚萨迪的医疗费用有多少。我已经拿出三百美元支付她在医院的花费,她那可恶的保险覆盖不了多少花费。尽管有埃勒顿的好心帮助,其他花费仍在疯狂增加。我还没到捉襟见肘的程度,但快了。

“乔治?你怎么想?”

“五五分。”我同意。

“那喝光你的劣质啤酒。我想回镇上了。”

3

我们离开酒吧时,窗户上的一张海报吸引了我的注意。海报上写着:


在闭路电视上观看世纪之战!

来自麦迪逊广场花园的直播!

达拉斯的“铁锤”汤姆·凯斯对阵迪克·泰格!

达拉斯体育馆四月二十九日

此处预售门票


下面并排贴着两张袒露胸脯的肌肉男的照片,戴着手套的拳头举起来。一位年轻而没有伤痕。另一位年长很多,鼻子好像碎过多次。他们的名字让我停下脚步。我在别的地方见过这两个名字。

“想都不要想,”德凯说,摇摇头,“喇叭狗和小猎狗打斗都会比这场比赛有趣。汤米只是一条老猎狗。”

“真的吗?”

“汤米很有热情,但现在是四十岁的心脏,四十岁的身体。他现在有个啤酒肚,行动都困难。泰格年纪轻,动作快。他的经纪人要是会安排,他几年之内就会夺冠。他们让泰格碾碎凯斯这样的人,以此激发泰格,保持他的状态。”

听起来就像是洛奇·巴尔博厄对阵阿波罗·克里德,但是为什么不能这样呢?生活有时候会仿效艺术作品。

德凯说:“你花钱在体育馆看电视。好吧,接下来呢?”

“我认为这是未来的潮流。”我说。

“票可能会卖完——至少在达拉斯会是这样——但是这不会改变一个事实,汤姆·凯斯是过去的潮流。泰格会像切冷盘一般将他切碎。农庄大厅的事,你确定吗?”

“当然。”

4

那是个奇怪的六月。一方面,我很高兴跟狂欢会原班人马一起排练。这是最美好的似曾相识感。另一方面,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怀疑,我是否真的打算将李·哈维·奥斯瓦尔德从历史的公式中消除。我不觉得自己缺乏胆量——我已经杀了一个坏人,手段残忍——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一直跟着他,却又让他溜了。我告诉自己,这得归因于不确定原则,而不是他的家庭,但是我不断看见玛丽娜微笑着在腹前比划双手。我不断思考他到底是不是替罪羊。我提醒自己他十月会回来。当然,我也会问自己,到那时会有什么不同呢?他的妻子依然怀着孩子,不确定之窗依然敞开。

同时,我还要照顾缓慢康复的萨迪,还有账单要付,还有保险单要填(官僚机构在一九六三年跟在二〇一一年同样让人愤怒),还要排练。埃勒顿医生只能到场排练一次,但是他的接受能力很强,把他跳舞的矮种马伯莎的屁股演得活灵活现。他排练一遍之后,告诉我说想把另一位医生拉进治疗萨迪的团队,一位来自麻省总医院的面部专家。我告诉他——带着沉重的心情——让另一位医生加入是个极好的主意。

“你付得起吗?”他问道。“马克·安德森可不便宜。”

“我们会想办法。”我说。

演出日期临近,我邀请萨迪来参加排练。她温柔但坚定地拒绝了,尽管她之前答应至少参加一次彩排。她很少离开屋子,即便离开,也只不过是进入后院的花园。从约翰·克莱顿割伤她的脸然后割喉自杀的那天晚上开始,她再没去过学校,也没去过镇上。

5

七月十二日,从临近中午到下午早些时候,我待在农庄大厅,进行最后的整体彩排。迈克·科斯劳自然承担主持人的角色,就像自然是闹剧中的喜剧演员一样。他告诉我,星期六晚上的票已经售完,今晚的票售出百分之九十。“会有很多临时起意的观众,放心,安伯森。我只希望我和博比·吉尔不会将这次重演搞砸。”

“博比·吉尔和我,迈克。你不会搞砸的。”

一切顺利。不那么顺利的事情是我往蜜蜂树巷里拐时,埃伦·多克蒂的车正好从巷子出来。稍后,我发现萨迪坐在客厅里,没有受伤的一边脸颊上挂着泪水。一只拳头攥着手帕。

“怎么了?”我问道,“她对你说什么了?”

萨迪咧嘴笑了一下,让我吃惊不已。笑得不对称,但仍然有妖艳女人的魅力。“说的都是实话。请别担心。我给你做个三明治,你告诉我彩排进行得怎么样。”

于是我告诉她。我确实担心,但是当然,我把担心留给自己。也把对爱管闲事的高中校长的评论留给自己。那天晚上六点钟,萨迪检查我的穿着,重系我的领带,然后刷了刷我运动外套肩膀上的棉绒。我不知道里面真有棉绒抑或这只是她的想象。“祝你演出成功,你放手去做吧。”

她穿着旧牛仔裤和衬衫,衣服稍微掩盖了她消瘦的身躯。我记起她在上次约迪狂欢会上穿的美丽裙子。那天晚上,美丽的裙子里面是美丽的人。那是以前了。今晚,女孩——一边仍然美丽——在大幕开启时将待在家里,观看重播的电视连续剧《六十六号公路》。

“怎么了?”她问道。

“希望你能去那儿,仅此而已。”

我话一说出口,便开始后悔,但是结果还好。笑容消失,但很快又回到她的脸上。就像太阳穿过一小片云层。“你去那儿,等于我也去了那儿。”维若妮卡·蕾克发型下的那只神情胆怯的眼睛看着我。“如果你爱我的话。”

“我非常爱你。”

“是的,我想是的,”她亲吻我的嘴角,“我也爱你。所以祝愿你演出成功,替我向大家表示感谢。”

“我会的。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害怕吗?”

“我没事。”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是她接下来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

6

迈克关于临时起意观众的说法没错。我们在星期五晚上演出之前一个小时把票卖完了。唐纳德·贝林厄姆,我们的舞台总监,八点钟把聚灯光打到舞台上。经历了上次壮观的扔派大战(我们准备只在星期六晚上再这么干,我们决定打扫农庄大厅舞台——加前面几排座位——但只打扫一次),我以为这次会相形见绌,但是这一次同样出色。不过我觉得这次喜剧演出的亮点是该死的舞马。有一回,埃勒顿的前半部分搭档,热心过度的博尔曼教练,差点把伯莎摇下舞台。

观众以为这二三十秒钟绕着脚灯的游走是演出的一部分,为这一逞能之举尽情鼓掌。知道真相的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矛盾情绪中。我站在舞台边厢处,紧靠近乎瘫痪的唐纳德·贝林厄姆,大笑不已,同时吓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那晚的和谐出现在重演环节。迈克和博比·吉尔手牵着手走到舞台中央。博比对观众说:“邓希尔女士对我意义非凡,因为她的善良与她基督徒的博爱。在我需要帮助时,她慷慨伸手,她让我学到我们现在正为你们做的事情。谢谢你们今晚到来,以及你们展现的基督徒的博爱。对吧,迈克?”

“对,”他说,“你们是最优秀的。”

他看着舞台左侧。我指向唐纳德,唐纳德正把头埋在电唱机上,唱臂已经抬起,准备播放。这一次,唐纳德的老爸肯定知道他偷了自己的唱片,因为他老爸也在观众中间。

格伦·米勒,那久违的炮手,又唱起《喜悦心情》。舞台上,和着观众有节奏的掌声,迈克·科斯劳和博比·吉尔跳起强劲的林迪舞,跳得比我和萨迪或者克里斯蒂跳得任何一次都更热烈。年轻、快乐与激情让舞蹈绚丽夺目。我看到迈克推动博比·吉尔的手,示意她反向旋转,从他胯下穿过,感觉自己突然回到德里,看着住在堤上的贝弗利和住在沟里的里奇。

一切谐然一致,我想,回声离得如此近,你分不清哪个是人声,哪个是鬼声。

霎时间,一切都变得明白,此时,你发现世界已经不在那里。我们不都对这一点暗暗心知肚明吗?这是一个完美平衡的机械装置,呼喊和回声充当轮子和齿轮,这是一只在我们称为生命的神秘玻璃下面鸣响的梦想时钟。后面呢?下面呢,还有周围呢?一片混沌,一阵风暴。男人们拿着锤子、刀、枪。女人们扭曲她们不能支配的东西,蔑视她们不能理解的东西。一个恐惧与失落混杂处的宇宙,围绕着一方仅由一盏灯照明的狭小舞台,舞台上的人无视黑暗,舞蹈。

迈克·科斯劳和博比·吉尔在他们的时代里舞蹈,时间是一九六三年,那个小平头的时代,落地式电视机的时代,车库摇滚的时代。他们舞蹈的那一天,肯尼迪总统承诺签署一项禁止核试验条约,并向记者声称他“无意让我们的军队陷入东南亚神秘的政治和长久的怨恨之中”。他们像贝弗利和里奇一样舞蹈,像萨迪和我一样舞蹈。舞姿优美,而且,我并非不顾其脆弱而爱着他们,我是因其脆弱而爱着他们。我仍然爱他们。

他们完美结束,双手上举,呼吸急促,面对观众,观众早已起立。迈克给了他们足足四十秒钟鼓掌(很神奇,脚灯能迅速将谦卑的左内边锋变得如此有型),然后请大家安静。最终,大家安静下来。

“我们的导演,乔治·安伯森先生想说几句话。他为这次演出倾注了很多心血和创意,所以,请大家热烈鼓掌。”

我在掌声中走出来,跟迈克握手,亲吻博比·吉尔的脸颊。他们蹦下舞台。我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开始精心准备的演讲,告诉大家萨迪今晚无法来到现场,但是我代表她感谢大家。任何一位称职的演说家都知道要把目光聚焦到某些观众身上,而我选择的焦点是第三排的一对男女,他们看上去像油画《美国的哥特式建筑》中的人。他们就是弗雷德·米勒和杰西卡·卡尔特罗普,学校董事会的成员,认为萨迪被前夫袭击很不得体、应当对其不予理睬,拒绝我们使用学校体育馆。

我才讲到第四句,就被惊叹声打断。随后是掌声——一开始是零星的掌声,然后掌声雷动。观众再次站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何鼓掌,直到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转身看见萨迪站在我的身边,穿着红色裙子。她的脸——两边脸颊——充分暴露。我惊讶地发现,目前的伤疤一旦袒露,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恐怖。其中或许有某种普遍规律,但我太过惊讶,无法弄清是什么规律。当然,那深而粗糙的凹陷,逐渐变淡但仍然杂乱无章的针脚让人难以直视。还有那松弛的肌肉,再也无法跟右眼一起和谐眨动、大得不自然的左眼。

但是她在笑,一边脸颊在笑,笑得很迷人。在我的眼里,她简直美如海伦。我拥抱她,她也回抱我,一边笑,一边哭。裙子里面,她的整个身体像紧绷的电线一样弹动。她再次面对观众时,所有人都站起来,都在喝彩,除了弗雷德·米勒和杰西卡·卡尔特罗普。他们环顾四周,看到只有他们两个还坐着,便不情愿地跟其他人一起站起来。

“谢谢你们,”观众安静下来之后,萨迪说,“我发自肺腑地感谢大家。尤其要感谢埃伦·多克蒂女士。是她提醒我,我要是不来这儿亲眼看看大家,将终身遗憾。我最感谢……”

最细微的停顿。我敢确定观众没有留意到,我是唯一知道萨迪差点在五百名观众面前说出我真名的人。

“……是乔治·安伯森。我爱你,乔治。”

这句话博得全场喝彩。在黑暗时刻,连舞台都模糊不清时,爱的宣言总是有这样的魔力。

7

十点半,埃伦将萨迪——她已精疲力竭——送回家。半夜时分,迈克和我关上农庄大厅的灯,步入小径。“还想聚聚吗,安伯森先生?阿尔说他的餐馆一直营业到凌晨两点,他买了几桶酒。他没有卖酒执照,但我想没有人会逮捕他。”

“我不去了,”我说,“我已经疲惫不堪。明天晚上见吧,迈克。”

我回家之前把车开上德凯的车道。他穿着睡衣,坐在门廊里,抽着烟袋。

“非常特别的夜晚。”他说。

“是啊。”

“这位年轻女士展示了勇气。她很勇敢。”

“确实。”

“你会好好对她吗,伙计?”

“我会尽力。”

他点点头。“她经历了上次的婚姻后,这是她应得的。到目前为止,你表现不错,”他扫了我的雪佛兰一眼,“你今晚或许该把车开回去,停在她门前。过了今晚,我觉得镇上任何人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可能说得对,但保险起见,我还是走回去,和之前的很多个晚上一样。我需要时间让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我不断看见脚灯照耀下的她。穿着红色的裙子。优雅的脖颈弧线。平滑的脸颊……还有粗糙的半边脸颊。

我到达蜜蜂树巷,走进屋子时,沙发床被折叠起来。我站在那里,疑惑地看着沙发,不知如何是好。然后,萨迪在卧室叫了我的名字——我的真名。声音非常轻柔。

灯亮着,在她袒露的肩膀和一边脸颊打下柔和的光线。她的目光明亮而严肃。“我想你该睡在这儿,”她说,“我想让你睡在这儿。你想吗?”

我脱下衣服,钻到她身边。她的手伸到床单底下,摸到那地方,爱抚起来。“你饿吗?你如果饿,我有奶油蛋糕。”

“啊,萨迪,我饿坏了。”

“那关灯吧。”

8

在萨迪床上的那晚是我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时光——不是因为约翰·克莱顿的门在那晚关上了,而是因为我们的门又开启了。

我们做爱之后,我几个月来第一次陷入沉睡。我早上八点钟醒来。太阳已经升起,厨房的收音机里,天使合唱团正唱着《我的男友回来了》。我闻到煎熏肉的气味。她很快就会叫我吃早餐,但还没到时候。还没有。

我把双手垫到脑后,看着天花板,吃惊地想我多么愚蠢——多么固执而盲目——我那天让李踏上去新奥尔良的汽车,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阻止他。我是否需要知道乔治·德·莫伦斯乔特对袭击埃德温·沃克的行动参与更多,而不仅仅是唆使了一个性情多变的小人物下手?要确定这一点很简单,不是吗?

我问他就是了。

9

萨迪从克莱顿夜闯她家之后,直到今天才恢复胃口,我也是。我们一起吃了六个鸡蛋,外加烤面包和熏肉。她把盘子收进水槽,抽着烟喝第二杯咖啡时,我说我想问她点事。

“我觉得我没办法去演出现场两次。”

“是别的事。但是你既然提到了,埃伦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是时候停止顾影自怜,重新加入大游行了。”

“很犀利。”

萨迪往受伤的一侧脸颊捋着头发——不由自主的动作。“埃伦女士向来不是圆滑世故或机智老练的人。她走到这里,叫我别浪费时间。这让我惊讶吗?是的。她说得对吗?对。”她停止捋头发,突然用掌根把头发捋回它原来所在的地方。“我以后的形象就是这样——也许还会有些改善——我想我最好习惯。萨迪准备检验‘美是肤浅的’这句谚语是否正确。”

“这正是我想跟你聊的事。”

“好吧。”她从鼻孔喷出烟雾。

“我假如能把你带到一个地方,那里的医生能修复你脸上的创伤——不是完美修复,但是比埃勒顿医生和他的团队强很多。你愿意去吗?但我们永远都回不来了。”

她皱起眉头。“我们是在空想吗?”

“不是。”

她专注地轻轻熄灭烟头,思考着。“是不是像米米女士去墨西哥进行癌症实验治疗那样?我不认为——”

“我说的是美国,亲爱的。”

“嗯,如果是美国,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

“情况是这样:我可能必须离开。跟你一起,或者独自一人。”

“再也不回来吗?”她警觉起来。

“永远不能。我们两个都不能。原因很难解释。我想你会觉得我疯了。”

“我知道你没有疯。”她的眼神很困惑,但是语气毫不迟疑。

“我可能不得不做些在执法人员看来非常恶劣的事情。其实并不恶劣,但是永远不会有人相信并不恶劣。”

“这……杰克,这是不是跟你告诉我的有关阿德莱·史蒂文森的那件事有关?他说直到太阳从西边出来?”

“从某种角度上讲,是的。但是有个问题。我即使能够完成使命而不被抓住——我想我能做到——也并不会改变你的处境。你的脸依然会带着严重或者轻微伤疤。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有埃勒顿做梦才能见到的医疗资源。”

“但是我们永远回不来了。”她不是在对我说话。她是在整理思路。

“是。”撇开别的不说,我们如果回到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面容修复后的萨迪会看到受伤之前的萨迪·邓宁。我不愿想这样的场景,以免精神错乱。

她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在那儿站了很久。我等待着。

“杰克?”

“亲爱的。”

“你能预测未来吗?你能,对吧?”

我沉默不语。

她从窗边转过身。脸色惨白。“杰克,你能吗?”

“能。”我感觉好像有七十磅重的石头从我胸中落下。与此同时,我一阵恐惧。为自己,但主要是为她。

“多长……多长时间?”

“亲爱的,你确定你——”

“确定。多长时间?”

“差不多四十八年。”

“我是不是……死了?”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们现在在这里。我们在一起。”

她想了想。伤疤附近的红色印记变得惨白,我想走到她身边,但是不敢动。她要是尖叫着跑开怎么办?

“你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阻止一个人的行为。如果有必要,我会杀了他。我如果能确定他该杀的话。到目前为止,我还无法确定。”

“什么行动?”

“我很肯定他准备四个月后刺杀总统。他会杀了约翰·肯——”

我看到她的膝盖开始弯曲,但是她尽力撑住自己,时间刚好够我在她倒下之前抱住她。

10

我把她抱到卧室,然后走进浴室,用冷水浸湿毛巾。我回去时,她已经睁开眼睛。她看着我。我说不清那是什么眼神。

“我不该告诉你的。”

“或许不该。”她说。但是我在她身边的床上坐下时,她没有畏缩。我用冷毛巾擦拭她的脸颊,绕开创伤,她发出愉快的叹息。伤疤处除了深深的、单纯的疼痛,别的感觉早已不复存在。我擦完之后,她严肃地看着我。“告诉我将要发生的一件事吧。我想你如果要我相信你,必须这么做。像阿德莱·史蒂文森和太阳会从西边出来这样的事情。”

“我说不来。我的专业是英语,不是美国历史。我在高中学的是缅因州历史——这是必修课——但是我对于得克萨斯州几乎一无所知。我不知——”但是我意识到我确实知道一件事。我知道阿尔·坦普尔顿笔记中有关赌博部分的最后一件事,因为我复核过。“万一你需要最后的资金注入。”他写道。

“杰克?”

“我知道在下个月的麦迪逊广场花园的职业拳击赛上谁将获胜。他的名字叫汤姆·凯斯,他会在第五轮中击倒迪克·泰格。我的话要是与事实不符,我想你可以打电话给白大褂了。但是,你能不能把我们的秘密保守到那个时候?很多事情就仰赖这一点。”

“是的,我能做到。”

11

我几乎期待德凯或者埃伦女士在第二天晚上的演出结束之后强留我谈话,表情严肃地告诉我,他们接到萨迪的电话,萨迪说我失去理智。但这事没有发生。我回到萨迪的住处时,桌上有张便条,便条上写着:“你如果想来点午夜甜点,叫醒我。”

时间还没到午夜,她还没有睡着。接下来的大概四十分钟令我舒适。之后,在黑暗之中,她说:“我现在不必作出任何决定,对吧?”

“不必。”

“我们现在不必谈论这个。”

“不必。”

“或许可以在拳击比赛之后谈这件事。你告诉我的那场比赛。”

“或许。”

“我相信你,杰克。我不知道自己听到你的话之后是否疯了,但是我相信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闪光——那只美丽的杏眼,那只萎缩但仍然能看见的眼睛。“我不想你发生任何事,我也不想你伤害任何人,除非你必须那么做。永远不要犯错。永远不要。你能发誓吗?”

“能。”这很容易。这也是李·奥斯瓦尔德还在苟延残喘的原因。

“你会当心吗?”

“是的。我会很——”

她用嘴巴盖住我的嘴。“因为不管你来自哪里,没有你,我没有未来。我们睡觉吧。”

12

我以为早上对话会继续。我不知道对话如果继续,我会告诉她什么,以及告诉她多少。但是,我后来什么都不用告诉她,因为她没有再问。她问的是义演募集了多少钱。我告诉她,门票收入加上大厅里捐款箱的收入,只有三千多块,她把头缩回去,发出洪亮的美妙笑声。三千块不够她的全部花费,但是她的笑声值一百万……我没有听到她说“没必要麻烦,我可以在未来搞定它”之类的话。她即使真的相信,我也不确定她到底会不会跟我走,也不确定我是不是想带她走。

我想跟她在一起。尽可能长长久久。但是一九六三年……一九六三年之后上帝或者众神赐予我们的那些年代或许更好。对我们可能更好。但我可以想见她在二〇一一年的失落,带着恐惧和不安看着一身身露股装和电脑屏幕。我永远不会打她或者对她大喊大叫——不会,我对萨迪不会——但是她依然会成为我的玛丽娜·普鲁沙科娃,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永离故土。

13

约迪有个人可能知道我怎么样能够把阿尔最后的赌博选项付诸实践。那就是弗雷迪·昆兰,房产代理人。他在自己家里经营扑克牌游戏,花五分钱就能玩个一刻钟。我去玩过几次。我有几次在那里打牌时,他吹嘘自己在两个方面赌技高超:职业橄榄球和得克萨斯州篮球锦标赛。他说,他之所以在办公室里见我只是因为,天气太他妈的热,他没办法打高尔夫。

“我们在谈论什么交易,乔治?是中等赌注全部身家?”

“我想押五百美元。”

他吹起口哨,然后靠回椅子里。双手抱在大肚子前面。时间才刚上午九点,但是空调已经开足马力。成堆的房地产宣传手册在凉爽的气流中鼓动着。“这可是严肃的事情。有好事想要跟我一起分享吗?”

他既然在帮我的忙——至少我希望如此——我便告诉了他。他的眉毛高高扬起,差不多够到发际。

“天啊!你为什么不干脆把钱扔进下水道里?”

“我有预感,仅此而已。”

“乔治,听老头子的话。凯斯和泰格的比赛算不上体育赛事,只是为了闭路电视这新玩意推出的舆论试探。前面可能有些看头,但主要回合只是个玩笑。泰格会得到指令,在第七局或者第八局击败那个老家伙,打得他爬不起来。除非……”

他靠上前来,椅子下面的某个地方发出刺耳的声音。“除非你知道些什么。”他又靠回去,撅起嘴唇。“但是你怎么可能知道?上帝啊,你住在约迪。但是你如果知道,会跟朋友分享,对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直视他的脸说谎(并且很高兴这样做),“只是一种预感,但是我上次有这种强烈的预感时,赌在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中海盗队打败扬基队,赢了一大笔。”

“不错,但你知道有句老话——停摆的时钟一天也能撞对两次。”

“你到底能不能帮我,弗雷迪?”

他安慰地笑笑,然后说傻子很快就会和他的钱分别了。“达拉斯有个家伙,可能会乐意接受。他名叫阿基瓦·罗思。以经营格林维尔大道上的诚信金融为幌子。五六年前从他爸爸手里接管生意,”他压低声音,“问题是,跟匪帮有牵连,”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卡洛斯·马塞洛。”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事,因为这跟有关爱德华多·古铁雷斯的警示一样。我又想起诚信金融对面停着的挂着佛罗里达州车牌的林肯汽车。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让人看见我出现在那种地方。我可能还想继续教书,可学校董事会里至少有两人已经对我感到厌倦。”

“你可以试试弗兰克·弗拉蒂,就在沃斯堡。他有一家当铺,”他向前靠,仔细看着我的脸,椅子发出一声尖响,“我说什么了?你吞了虫子了吗?”

“哦。我曾经认识一个弗拉蒂。也经营当铺,接受赌注。”

“他们很可能来自罗马尼亚同一个存贷款家族。反正,他可能会跟进五把——尤其你这种菜鸟的赌注。但是,你得不到你应得的赔率。当然,你从罗思那里也得不到,但是他的赔率比弗兰克·弗拉蒂高点儿。”

“但是,弗兰克跟匪帮没有牵连,对吧?”

“我想没有,但是谁知道呢?业余赌注登记人,赖以生存的也不是正当业务。”

“我或许该听从你的建议,看紧自己的钱。”

昆兰看起来很惊讶。“不,不,不,别这样。你可以赌芝加哥熊队在国家橄榄球联赛上赢。你能赚一笔。我敢保证。”

14

七月二十二日,我告诉萨迪,我要到达拉斯去办点事,我已经让德凯看护她。她说没必要,她没事。她正在慢慢变回从前的自己。一点一点,很慢很慢,但是,确实正在变回自己。

她没有问我去办什么事。

我的第一站是第一玉米银行,我打开自己在那儿设的保管箱,再三查阅阿尔的笔记,确认我真的记住了我以为自己已经记住的内容。没错,汤姆·凯斯会意外成为赢家,在第五回合击倒迪克·泰格。阿尔肯定是从网上找到这条比赛信息的,因为在那之前很久——敏感的六十年代——他就离开了达拉斯。

“今天还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安伯森先生?”银行经理陪我走到门口时说道。

嗯,你可以来一段祷告,祈祷我的老兄阿尔·坦普尔顿没有轻信网络垃圾信息。

“或许吧。你知道我能在哪儿找到演出服装店吗?我要出席我外甥的生日聚会,我的角色是魔术师。”

林克先生的秘书,迅速浏览一下黄页,指给我中央大街上的一处地址。我在那儿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把东西放在西尼利街的住处——我还在付租金,房子终于派上用场。我还留下左轮手枪,将它放在衣柜上面的格子里。从楼上台灯里拆下来的窃听器,被我放进车内的手套箱,跟可爱的日本录音机在一起。我会在回约迪的路上找处灌木丛,把它们处理掉。它们对我已经没有价值。楼上的房子还没人租住,房子如幽灵般寂静。

我离开尼利街之前,沿着围起来的侧院走了一圈。就在三个月之前,玛丽娜拍下李抱着步枪的照片。除了饱经践踏的土地和几丛杂草,院子里别无他物。然后,我正要转身离开时,确实看到了什么:屋外的台阶上发出红色的闪光。是婴儿的拨浪鼓。我把拨浪鼓捡起来,放进雪佛兰的手套箱,跟窃听器放到一起。但是,我把它留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15

我的下一站是辛普森·斯图尔特路上的农场主房屋,乔治·德·莫伦斯乔特和他的妻子珍妮住在那儿。我一看到房子,就放弃与这个乔治会面的计划。一方面,我不知道珍妮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而这场特别的对话只能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另一方面,这里不够隐蔽。保罗·奎因学院,一所全黑人学校,就在附近。学校肯定开设了夏季课程。没有成群的孩子,但是我看到的孩子不少,有的走路,有的骑单车。我不能在这里实施计划。我们的对话有可能会很吵闹。有可能根本不是讨论——至少,不是韦氏词典定义的那种讨论。

有东西吸引了我的眼球。那东西位于莫伦斯乔特宽大的屋前草坪上。洒水喷头在草坪上优雅地旋转,制造出众多小小彩虹,彩虹似乎能被装进口袋。一九六三年不是选举年,但是在四月上旬——正当某人袭击埃德温·沃克将军之际——第五区的代表突发心脏病死亡。八月六日,会有一场针对该空缺的第二轮选举。

标牌上写着:“选詹金斯进入第五区!‘罗比’罗伯特·詹金斯,达拉斯的白人骑士!”

根据报纸的报道,詹金斯确实是这样的人,一名跟沃克和沃克的精神顾问比利·詹姆斯·哈吉斯看法完全一致的右翼分子。罗比·詹金斯支持州权,学校隔离但是平等,还得在古巴周围重新建立封锁。正是德·莫伦斯乔特称为“美丽岛屿”的古巴。这个标牌加固了我对德·莫伦斯乔特业已形成的感觉。他从根本上说是个半吊子,根本没有政治信仰。无论是谁,只要让他高兴或者把钱放进他的口袋,他都会支持。没有人会把钱放在李的口袋,——他穷困潦倒——但对社会主义一本正经,忠心耿耿,野心勃勃,充分满足了德·莫伦斯乔特在信仰方面的需要。

有一点显而易见:李那贫穷的脚从来没有踏上这片草坪或者这栋房子的地毯。这是德·莫伦斯乔特的另一重生活……他的多重生活之一。我觉得他有好几重生活,每一重都无比私密。但我的核心问题仍然没能得到解答:他是不是无聊至极,陪李一起刺杀法西斯怪兽埃德温·沃克?我对他的了解还不足以让我做出有根据的判断。

但是,我会的。我铁了心要弄个明白。

16

弗兰克·弗拉蒂当铺的窗户上贴着“欢迎光临吉他总汇”,里面有很多吉他出售:声学吉他,电子吉他,十二弦吉他,还有一把带着双音桥板的吉他。我想起在克鲁小丑乐团录像里看到的东西。当然,还有破产者留下的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戒指,胸针,收音机,小家电。接待我的女人身材清瘦(和上次不同),穿着裤子和“船与岸”牌女衫,而不是紫色裙子和拖鞋。但是冷酷的表情跟我在德里遇到的那个女人别无二致。我听到同样的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总之,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从事政府工作。

“我想跟弗拉蒂先生谈一桩数额巨大、跟体育有关的生意。”

“是吗?是不是赌博啊?”

“你是条子吗?”

“是的,我是达拉斯警察局的柯里局长。你从眼镜和面相看不出来吗?”

“我没看到眼镜和面相,夫人。”

“那是因为我伪装了。你想赌什么?现在已经是仲夏了,伙计。没什么好赌的。”

“凯斯对泰格。”

“哪个拳击手赢?”

“凯斯。”

她翻了翻眼睛,朝背后喊了一声:“最好出来一下,爸爸。有个冤大头来了。”

弗兰克·弗拉蒂的年纪至少是查兹·弗拉蒂的两倍,但是两人的长相仍然存在相似之处。他们肯定是亲戚。我要是说起我曾经在缅因州德里市的弗拉蒂先生那里赌过,我们肯定能开心地聊一会儿,感叹这个世界多么狭小。

我没有这样做,而是直奔主题。我可不可以押五百块赌汤姆·凯斯在麦迪逊广场公园里打败迪克·泰格?

“当然可以,”弗拉蒂说,“你还可以拿通红的烙铁戳自己的屁股,但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女儿发出短暂但响亮的笑声。

“能给我什么样的赔率?”

他看着女儿。她举起双手,伸出左手的两根手指,右手的一根手指。

“二比一?这太荒谬了。”

“人生本来就很荒谬,朋友。你要是不相信我,就去看尤内斯库的戏剧,我推荐《责任的牺牲者》。”

不过,他最后没有像他德里的亲戚一样,称我伙计。

“跟我一起玩玩吧,弗拉蒂先生。”

他拿起一把蜂鸟民谣吉他,开始弹奏。弹得非常快。“那就让我也有的玩,不然就去达拉斯,那里有个叫——”

“我知道达拉斯的那个地方。我更喜欢沃斯堡。我在这儿住过。”

“你选择我这里比选择汤姆·凯斯更明智。”

“我赌凯斯七局之内击倒对方怎么样?这样能有多大赔率?”

他看着女儿。这一次,她伸出左手的三根手指。

“五局之内击倒对方呢?”

她慎重思考一会儿,然后伸出第四根手指。我决定不再继续问。我在登记簿上写下名字,给他看驾照上的地址,用拇指遮住我在约迪的地址,跟近三年前在诚信金融赌海盗队获胜时如出一辙。然后,我递过现金(这几乎是我剩余流动资金的四分之一),把收据塞进钱包。两千块足够支付萨迪剩下的医药费,并让我度过在得克萨斯州剩下的时间。而且,我不想像痛宰查兹·弗拉蒂那样痛宰这个弗兰克·弗拉蒂,尽管查兹给我设下比尔·图尔考特这个美丽的陷阱。

“我会在比赛第二天回来,”我说,“把我的钱准备好。”

女儿笑着点支烟。“这不是合唱队女孩对大教主说的话吗?”

“你是不是碰巧叫玛乔丽?”我问。

她僵住,香烟叼在嘴里,烟雾从嘴唇中间往外冒。“你怎么知道?”她看到我的表情后笑了,“事实上,我叫旺达,赌徒。我希望你的手气比你猜名字的运气好。”

我朝汽车走时,也如此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