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963年11月22日 第二十五章

1

八月五日上午,我跟萨迪在一起,直到他们把她放上推床,推进手术室。埃勒顿医生在里面等着她,还有其他几位医生,人数足够组建一支篮球队。她的眼睛周围涂满外用麻醉剂。

“祝我好运吧。”

我弯下身亲吻她。“愿世界上所有的好运与你相伴。”

三个小时后,她被推回病房——同样的病房,墙上挂着同样的图片,同样恐怖的蹲式便桶——睡得很沉,打着鼾,左脸被新绷带包裹着。肩膀丰满的朗达·麦金利护士让我跟她待在一起,直到她恢复点意识,这严重违反医院的规定。在过去的国度里,探视时间更加严格。当然,护士长对你有好感时除外。

“你怎么样?”我抓住萨迪的手,问道。

“痛。想睡觉。”

“那就继续睡吧,亲爱的。”

“或许下次……”她嘶嘶的声音沙哑,闭上眼睛,但又挣扎着睁开眼睛,“……会好点。在你的地方。”

然后,她睡着了。而我有些事情要考虑。

我来到护士站,朗达告诉我,埃勒顿医生在楼下的自助餐厅里等我。

“我们今晚对她留观,很可能明天也得这样,”他说,“我们最不想看见发生任何形式的感染。”(我后来回忆这些经历,觉得这件事有些滑稽,但不是非常滑稽。)

“怎么样?”

“跟预想的一样顺利,但是克莱顿造成的伤害真的非常严重。我把烟吐出来,准备根据她的恢复情况,把第二次手术安排在十一月或者十二月。”他点支烟,吸了一口,说道:“这是个强大的外科团队,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但是,事情总有限度。”

“是的,我明白。”我很确定我还知道别的事情:再也不会有手术了。至少在这里不会有了。萨迪的下一次手术不会用到刀。用的是激光。

我的地方。

2

经济拮据终于来咬我的屁股了。我为了每个月能省八块到十块钱,把尼利街的房子的电话停掉了,而现在我需要用电话。但是,四个街区外有家连锁便利店,便利店可乐冰柜旁边有个电话亭。我把德·莫伦斯乔特的号码写在一片纸上。我走进这个电话亭,扔进一角硬币,拨通号码。

“德·莫伦斯乔特家,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不是珍妮的声音。女佣,可能是——莫伦斯乔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找乔治接电话。”

“他恐怕不在办公室,先生。”

我从胸前口袋里抓出一支笔。“你能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吗?”

“可以,先生,查佩尔,五—六三二三。”

“谢谢。”我把号码写在手背上。

“先生,你如果联系不上他,我能说是谁打来的吗?”

我挂断电话。一阵寒意又将我包裹。我坦然接受。如果说我需要冷静和清晰,那就是现在。

我又丢进一枚一角硬币,秘书告诉我,这里是电话公司。我告诉她我要找乔治·德·莫伦斯乔特。她当然想知道我有什么事。

“告诉他事关让—克洛德·杜瓦利埃和李·奥斯瓦尔德。告诉他这对他有好处。”

“您贵姓,先生?”

“普通人”肯定说不过去。“约翰·列侬。”

“请稍等,列侬先生。我看他在不在。”

等候时间没有预录音乐,但能等候已经是个进步。我靠在滚烫的电话亭侧壁上,盯着标牌上的字:“吸烟请开风扇”。我没有吸烟,但还是打开风扇。可无济于事。

耳朵里喀达一声,吓得我一阵畏缩,秘书说:“已经接通了,先生。”

“喂?”那个热情的演员的声音,“喂?列侬先生?”

“你好。电话线路安全吗?”

“你什么意……当然安全了。等一下,我去关上门。”

我等了一会儿,然后他回来了。“什么事?”

“有关海地,朋友。石油租赁。”

“跟杜瓦利埃先生和奥斯瓦尔德那家伙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里没有担心,只有好奇。

“噢,你对他们都很了解,”我说,“怎么不继续叫他们的绰号,杜小子或者李?”

“我今天很忙,列侬先生。你如果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我恐怕得——”

“杜小子可以批准你想了五年多的海地石油租赁权。你知道这一点。他是他爸爸的得力助手,掌管秘密警察部队通顿马库特,是大位的接班者。他喜欢你,我们喜欢你——”

德·莫伦斯乔特的声音不再像演员,更像是个真实人物。“你说我们,是不是——”

“我们都喜欢你,德·莫伦斯乔特,但是你跟奥斯瓦尔德的牵连让我们担心。”

“耶稣啊,我几乎不认识那家伙!我已经有六个月或者八个月都没见他了!”

“你复活节见过他。还给他女儿买了只玩具兔子。”

他停顿了很久。“好吧,我想是的。我忘记这件事了。”

“你忘记有人袭击埃德温·沃克吗?”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或者跟我的生意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疑惑而愤怒,几乎不容置疑。关键词:几乎

“得了吧,”我说,“你说过是他干的。”

“我是在开玩笑,去他妈的!”

我停顿了两秒,然后说:“你知道我为哪家公司效力吗,德·莫伦斯乔特?我会给你点儿提示——不是标准石油公司。”

电话里一阵沉默,德·莫伦斯乔特正在思考我的胡说八道。但我的话不完全是胡说八道。我知道玩具兔子,知道他的妻子看到步枪之后,他大笑着说李怎么在将军身上失手了。结论很清晰。我的公司就是中央情报局。现在德·莫伦斯乔特脑子里唯一的问题就是——希望如此——毫无疑问,他非常有趣的生活有多少被我们窃听了。

“这里面有误会,列侬先生。”

“希望如此,为了你好。因为在我们看来,好像是你鼓励他发动袭击。不停说沃克是个什么法西斯主义者,会怎么成为美国的希特勒。”

“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我没有理会。“但这不是我们最担心的事。我们最担心的是,你四月十日参与了奥斯瓦尔德先生的行动。”

噢,我的天哪!疯了!”

“你如果能证明这一点——你如果发誓将来远离那个不安的奥斯瓦尔德先生——”

“他在新奥尔良,上帝啊!”

“闭嘴!”我说,“我们知道他在哪儿,他在干什么。散发公平对待古巴委员会的传单。他如果不立即停止,会进监狱。”他当然会。而且就在一个星期之内。他的舅舅杜茨——跟卡洛斯·马尔切洛有联系——会保释他。“他很快就会回达拉斯,但是你不能再见他。你的把戏结束了。”

“我跟你说,我从来没有——”

“石油租赁权可以给你,但是你要证明你四月十日没有跟奥斯瓦尔德在一起。你能做到吗?”

“我……让我想想。”他停顿许久。“是的,是的,我想我能。”

“那我们见个面吧。”

“什么时候?”

“今晚。九点。我要向上头报告。我如果编个由头给你时间,他们会很不高兴。”

“来我家吧。我会让珍妮去和她的女伴看电影。”

“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你不用问路就能找到那里。”我告诉他我的想法。

“为什么去那里?”他实在很疑惑。

“只管来就是了。朋友,你如果不想杜瓦利埃父子对你发火,一个人过来。”

我挂断电话。

3

我六点钟准时回到医院,探视萨迪半个小时。她又清醒过来,说疼痛不很严重。六点半,我亲吻她完好的那边脸颊,告诉她我得走了。

“执行任务吗?”她问道,“关键任务吗?”

“是的。”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害任何人。对吧?”

我点点头。“永远不出差错。”

“当心。”

“就像在鸡蛋上行走。”

她想笑。结果笑容变成畏缩,左边脸颊上新剥去的皮肤绷得很紧。我转身走向站在门口的德凯和埃利。他们穿得异常整齐,德凯身着夏日西装,系着蝶形领结,戴着牛仔帽,埃利穿着粉色丝裙。

“我们可以等,你如果需要再待一会儿的话。”埃利说。

“不,进来吧。我正要离开。但是别待太久,她累了。”

我又亲了萨迪两次——干燥的嘴唇和湿润的额头。然后我开车回西尼利街。摊开从演出服装饰品店里买来的衣物。我在浴室镜子前面小心翼翼地工作,反复查看说明。我希望萨迪能在这里帮我。

我不担心德·莫伦斯乔特会看我一眼,说“我不是见过你吗”;不过我想确保他以后不会认出“约翰·列侬”。考虑到他的品性,我可能还得回来找他。如果必须那样做,我想出其不意。

我先粘上胡子。胡子很浓密,让我变得像是约翰·福德西部电影中的不法之徒。然后我化妆,在脸上和手上涂上牛仔的肤色。我戴上角质架镜框、白玻璃镜片的眼镜。我突然想到染发,但我又想到克莱顿,便无法接受染发。我戴上圣安东尼奥子弹队棒球帽。我做完这一切之后,差点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

“不要伤害任何人,除非逼不得已,”我对镜子里的陌生人说,“永远不出差错。明白吗?”

陌生人点点头,但是平光眼镜后面的眼睛非常酷。

我离开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衣柜格子里取出左轮手枪,装进口袋。

4

我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梅赛德斯街尽头废弃的停车场,但是德·莫伦斯乔特已经在那儿,华丽而俗气的凯迪拉克抵着蒙哥马利—沃德百货公司仓库后面的砖墙。这意味着他很焦急。很好。

我环顾四周,以为会看到跳绳女孩,但是她们晚上肯定在家里——可能正睡觉,梦见查理·卓别林跑到法国去!为了看女人跳舞!

我把车停在德·莫伦斯乔特的座驾旁边,摇下窗户,伸出左手,弯曲食指,做出召唤的手势。开始,德·莫伦斯乔特坐在车里,好像不确定要怎么办。随后,他下了车。昂首阔步的姿态已然不再。他看起来异常恐惧,鬼鬼祟祟。这很好。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从文件夹的厚度来看,里面的内容不多。我希望那不是个道具。如果是,我们得一起跳舞了,而且跳的不是林迪舞。

他打开车门,弯下身,然后说:“听着,你不会杀了我什么的吧?”

“不会,”我说,希望声音听起来不耐烦,“我要是联邦调查局的人,你可能得有所顾虑。但我不是,而且你知道我不是。你之前已经跟我们做过生意。”我恳求上帝,希望阿尔笔记上的相关记录无误。

“这辆车安了窃听器,对吧?”

“你如果担心自己说的话,不必担心,好吗?进来吧。”

他坐上车,关上车门。“有关租赁权——”

“你可以换个时间讨论这个,跟别人讨论。石油不是我的专长。我的专长是对付不明智的人。你跟奥斯瓦尔德的关系就很不明智。”

“我很好奇,仅此而已。他这个人,成功地投奔苏联,之后再次投奔美国。他是个受了点教育的乡下人,但又令人惊奇的狡黠。还有……”他清清嗓子,“我有个朋友想上他老婆。”

“我们知道,”我想起布埃——又一个乔治,似乎有一大堆乔治。多么高兴,我将逃离过去的回声室。“我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确定你跟沃克遇袭事件没有任何关联。”

“看看这个。我从太太的剪贴簿里拿出来的。”

他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递过来。我打开雪佛兰的顶灯,希望我的肤色看起来不像是经过化妆。不过,谁在乎呢?这对德·莫伦斯乔特来说,可能不过是间谍的一个小伎俩。

那张纸取自四月十二日的《新闻晨报》。我记得这个栏目。“城市周边”很可能比世界和全国新闻更受大多数达拉斯人关注。有很多粗体字印刷的人名,还有很多穿着晚礼服的男人和女人的照片。德·莫伦斯乔特已经用红笔圈出页面中间的一小段文字。相应的照片上的确是乔治和珍妮。他穿着男士晚礼服,咧着嘴笑,露出的牙齿似乎跟钢琴上的琴键一样多。珍妮大胆地露出乳沟,桌边第三个人似乎正盯着她的乳房看。三个人都端着香槟玻璃酒杯。

“这是星期五的报纸,”我说,“沃克遇袭事件发生在星期三。”

“‘城市周边’新闻总是滞后两天。因为新闻关乎夜生活,明白吗?还有……别只看照片,请看内容,兄弟。就在那里,白纸黑字!”

我瞅了一眼,一看到报纸上粗体字印刷的另一个人的名字,就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回声宛如混响设备上的吉他放大器一般响亮。

星期三晚上,当地石油大亨德·莫伦斯乔特携妻子珍妮在旋转木马夜总会举杯(或许是十几杯!)庆祝美丽夫人的生日。多大年纪?这对恩爱夫妻没有说,但是她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三岁(走开!)。旋转木马快乐的大亨杰克·鲁比是他们的东道主,杰克送了一瓶香槟酒,然后跟他们一起祝酒。生日快乐,珍妮,愿你长命百岁!

“香槟质量不高,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三点才从宿醉中清醒,但是如果你满意,那也值了。”

我满意,同时也很好奇。“你跟鲁比这家伙关系怎么样?”

德·莫伦斯乔特吸了下鼻子——张开鼻孔的一次简单呼吸,将其势利本性展露无遗。“不怎么熟,也不想跟他熟。他是个疯狂的犹太人,靠免掉酒钱来收买警察,以换取他动粗时警察能睁只眼闭只眼。他喜欢动粗。他的脾气迟早会给他惹麻烦。珍妮喜欢脱衣舞表演。她觉得很性感。”他耸耸肩,好像在说,谁能理解女人呢。“现在你是否——”他往下看,看到我手里的枪,停止说话。他瞪大眼睛,伸出舌头舔着嘴唇。舌头缩回嘴里时发出奇怪的吞咽声。

“我是否满意?你是不是想这么问?”我用枪管抵着他,听到他的喘息,开心不已。杀人会改变一个人,我告诉你,杀人者会变得粗野。不过,我得说,要说有什么人应该被恐吓,那就是这个人。玛格丽特对小儿子的未来负有一部分责任,李自己负有很大的责任——那尚未形成的光荣梦想——但是德·莫伦斯乔特难辞其咎。这是不是中央情报局内部策划的复杂阴谋?不是。贫困戏弄了李。变态人格电炉烘烤的愤怒和失望也戏弄了李。

“求你了。”德·莫伦斯乔特低声说。

“我满意。但是听着,你这个空话连篇的家伙:永远不要再跟李·奥斯瓦尔德见面。永远不再给他打电话。永远不要将我们今天的对话向他妻子、母亲、乔治·布埃,或者其他任何流亡分子透露一个字。你明白吗?”

“明白。当然明白。我对他也厌倦了。”

“我对你加倍厌倦。我如果发现你跟李聊天,会杀了你。明白?”

“明白。租赁权……”

“会有人跟你联系。现在给我滚下车去。”

他下了车,动作飞快。他坐到凯迪拉克的方向盘后面后,我再次伸出左手。这一次不是召唤他,而是用食指指向梅赛德斯街。他走了。

我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看着他慌忙之中忘了带走的剪报。德·莫伦斯乔特和杰克·鲁比举起酒杯。这到底是不是指向阴谋的一个路标?相信枪手会突然从下水道里冒出来或者奥斯瓦尔德们会阴魂不散这类事情的蠢货们可能会这么想。但我更清楚。这只是又一个和声。这是过去的国度,这里一切都在回响。

我感觉自己已经将阿尔不确定的窗户关到最小。奥斯瓦尔德将于十月三日回到达拉斯。根据阿尔的笔记,他将于十月中旬被得克萨斯教科书仓库大楼雇为普通劳工。这件事很可能不会发生,因为我准备在三日到十五日之间,我结束这个可怜而又危险之人的生命。

5

八月七日,我得到允许,将萨迪从医院接出来。在我们回约迪的路上。她沉默不语。我知道她仍在经受巨大的疼痛。但是,在我开车的全程中,她几乎一直将一只手搁在我的大腿上。我们在德诺姆狮子队广告牌处转下七十七号公路时,她说:“我准备九月回学校。”

“你确定吗?”

“是的。我能在农庄站在全镇人面前,我想我也能面对学校图书馆里的学生。此外,我觉得我们需要钱。你除非有我不知道的收入来源,不然你应该快要破产了。都是因为我。”

“我这个月底应该有笔进账。”

“拳击比赛吗?”

我点点头。

“好。我只需要听别人的私语和窃笑一小会儿。你要去的话,我会陪你,”她停顿一下,“如果你想要我陪的话。”

“萨迪,那是我想要的全部。”

我们转上主街。杰姆·尼达姆刚刚用卡车送完奶。比尔·加弗里正将盖着棉纱的新鲜面包放到面包店前。在一辆驶过的汽车里,简和迪安乐队正唱着“在海浪城市,每个男孩都有两个女友”。

“我会喜欢吗,杰克?你的地方?”

“希望如此,亲爱的。”

“有很大不同吗?”

我笑了。“汽油更贵,按钮更多。除此之外,大同小异。”

6

那个炎热的八月近似我们心中的蜜月,格外甜美。我跟德凯·西蒙斯友好同住这个借口已经不重要,尽管我晚上仍然把车停在他的车道上。

萨迪从之前的修复手术中迅速恢复,尽管她的眼睛下垂,脸颊依然留有伤疤,克莱顿割穿到嘴巴里的地方深深凹陷,但她有了明显的改善。埃勒顿和他的团队基于现有条件,把活干得很棒。

我们肩并肩坐在她的沙发上读书,电扇将我们的头发吹到后面——她读《群体》,我读《无名的裘德》。我们在后院珍贵的中国黄木下用餐,喝很多冰咖啡。萨迪再次减少吸烟量。我们看电视剧《皮鞭》《本·凯西》和《六十六号公路》。一天晚上,她调到《埃勒里·奎因新历险记》,但是我让她换个台。我不喜欢推理剧,我说。

我们睡觉之前,我小心翼翼地往她受伤的那边脸抹药膏,我们一旦上床……很不错。但适可而止。

有一天,我在杂货店外面撞见正直的学校董事会成员杰西卡·卡尔特罗普。她说她想跟我聊聊所谓“微妙的话题”。

“聊什么,卡尔特罗普女士?”我问,“因为我这儿有冰激凌,我想尽快回去,免得它化了。”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那冷气足以让我的法国香草冰激凌几个小时不化。“家是不是在蜜蜂树巷上,安伯森先生?跟不幸的邓希尔小姐在一起?”

“这关你什么事?”

笑容变得更冷。“我作为学校董事会成员,得确定教员没有道德问题。你如果和邓希尔小姐同居,这件事跟我密切相关。青少年容易受到影响。他们会模仿成年人的行为。”

“你这样觉得?我大概教了十五年书,我会说,他们观察成人的行为,然后赶紧转身,跑向另外的路。”

“我相信我们可以就你如何看待青少年心理进行一场启发式的讨论,安伯森先生。但我今天不想和你聊这个,我局促不安,”她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安,“你如果跟邓希尔小姐未婚同居——”

“未婚同居,”我说,“有句话很有趣。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拿石头打她。没有罪吗,卡尔特罗普女士?”

“我们要讨论的不是我。”

“但我们可以引领大家讨论你。可以让大家讨论你。我可以,比如说,让大家谈谈你从前抛弃私生子的事。”

她退后几步,好像被抽了一巴掌,快要靠上市场的砖墙。我上前两步,装杂货的袋子在我的胳膊里卷了起来。

“我觉得你的话很可憎,我很气愤。你如果继续说,我会——”

“我敢肯定你会,但是我不会,所以你给我听仔细了。我知道你十六岁住在牧场时怀了孩子。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你的校友,某个淫棍,还是你爸爸——”

“你真恶心!”

的确。但我也很开心。

“我不关心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只关心萨迪。她经历的痛苦和伤心比你一辈子经历的都多。”我已经把她按在砖墙上。她抬头看着我,眼里充满恐惧。在另一个时空里,我可能会为她感到难过。但不是现在。“你如果说萨迪一个字——对任何人说一个字——我会找出你那孩子,我会将绯闻从城市的一端传到另一端。你听到了吗?”

“闪开!让我走!”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

“很好。”我往后退,“过你的日子,卡尔特罗普女士。我怀疑你十六岁之后一直很阴郁——尽管很忙,调查别人的家丑确实会让一个人很忙——但是你过你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

她往左边侧身,沿着砖墙朝市场后面的停车场走去。她眼睛鼓胀,目光一刻也没从我身上离开。

我愉快地笑了。“我当这次聊天从来没有发生,但我最后想给你点儿建议,小妇人。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爱她,你不会惹恋爱中的男人。你如果把我的事——或者萨迪的事——搞砸了,我会尽最大努力让你成为得克萨斯州最可怜的下流婊子。这是我对你的真心承诺。”

她朝停车场跑去。跑得很难看,她肯定一直庄严地行走,很久没有以这么快的速度移动过。她穿着长及胫骨的褐色裙子,不透明的肉色长筒袜,惹眼的褐色鞋子,她就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她的发髻变得有些松散。毫无疑问,她从前披过头发,男人喜欢那种发型,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过得开心!”我在她身后喊道。

7

我正把东西收进冰箱时,萨迪走进厨房。“你去了很久。我都开始担心了。”

“我跟人聊天。你知道约迪就是这样。总是有人寒暄。”

她笑了。现在笑容更加自然。“你真是个可爱的人。”

我谢谢她这么说,告诉她是个可爱的女孩。我在想,卡尔特罗普女士会不会向弗雷德·米勒——学校董事会里的另一名成员,自视为城市道德的守护者——报告。我不这么认为。我不仅说出她年轻时的孟浪之举,还恐吓了她。这对莫伦斯乔特有用,对她也有用。恐吓别人并不光彩,但是对有的人必须使用恐吓这一手段。

萨迪穿过厨房,一只胳膊抱住我。“学期开始之前,去坎德尔伍德小屋待一个周末怎么样?就像以前那样。我想萨迪很冒失,不是吗?”

“嗯,看情况,”我抱住她,“我们是在谈一个下流的周末吗?”

她的脸除了伤疤之外都红了。伤疤处的肌肉仍然惨白发亮。“绝对下流,先生。”

“那么,越快越好。”

8

实际上,那并不是个下流的周末,除非你觉得——像杰西卡·卡尔特罗普们那样——做爱很下流。确实,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床上,但是也花了很多时间在户外。萨迪走路从不觉得累,坎德尔伍德后面小山的一侧有片开阔的田野。夏末的野花竞相开放。我们星期六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野里。萨迪可以叫出一些花的名字——凤尾兰,蓟罂粟,丝兰草——但是她对其他的只能摇摇头,弯下腰闻闻香气。我们手牵着手散步,颀长的野草轻拂我们的牛仔裤,蓬松的云彩飘荡在得克萨斯高高的天空。长长的光影在田间滑动。那天还刮着微风,空气中没有炼油厂的气味。我们走到山顶,转身往回看。树木点缀的草原上,平房显得格外渺小,公路宛如一条丝带。

萨迪坐下来,膝盖顶着前胸,胳膊抱住小腿。我在她身旁坐下。

“我想问你点事。”

“问吧。”

“不是问……你从哪里来……你知道,我现在还没那个心思。我要问的是你要阻止的人。你说会杀害总统的那个人。”

我思忖一会儿。“很微妙的话题,亲爱的。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正在接近一台长满尖牙的巨大机器?”

“记得——”

“我说我摆弄它时,不希望你在我身边。我已经说得太多,我不该说这么多。因为过去不想被改变。你试图改变时它会反击。潜在的改变越大,反击就越厉害。我不希望你受伤。”

“我已经受伤了。”她平静地说。

“你是不是想问,这是不是我的错?”

“不,亲爱的,”她把一只手放到我的脸上,“不。”

“嗯,可能是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种东西,叫蝴蝶效应——”我们前面有成百上千只蝴蝶飞舞,它们仿佛是要解释这一效应。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雷·布拉德伯里有本小说跟这个有关。”

“真的吗?”

“小说叫《一声惊雷》。很美妙,但很揪心。但是杰克——你出场之前很久约翰尼就疯了。你出场之前很久我就离开他了。你如果没有出现,也许会出现别的男人。我敢肯定这个人不会像你这么好,但是我无从知道,不是吗?时间就是长满枝桠的树。”

“你想了解那家伙哪方面的信息,萨迪?”

“主要是,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警察——当然,打匿名电话——告发他呢。”

我扯下一根草,一边咀嚼,一边思考。进入我脑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德·莫伦斯乔特在蒙哥马利—沃德百货公司停车场里所说的话:“他是个受了点教育的乡下人,但令人惊奇的狡黠。”

这个评价非常到位。李厌倦苏联之后逃离苏联。他在射杀总统之后也会狡猾地逃离教科书仓库大楼,尽管警察和特务机关的反应很快。反应当然很快,很多人能立即分辨出枪声从哪里传来。

加速的车队将垂死的总统送到帕克兰医院之前,李就会被枪顶着,在二楼的休息室里被盘问。负责盘问的警官后来会回忆说,这个年轻人的话很有道理,很可信。工头罗伊·特鲁利担保他是职工,警察就会放走他,然后快速冲向楼顶,寻找开枪地点。如果不是巡警提皮特,李可能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后才能被抓住。

“萨迪,达拉斯警方会成为举世闻名的无能之辈。我疯了才会相信他们。他们可能不会对情报采取任何行动。”

“但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呢?”

“现在是因为这家伙根本不在达拉斯,他不准备回来。他准备投奔古巴。”

古巴?为什么去古巴?”

我摇摇头。“这没关系,因为他去不成古巴。他会返回达拉斯,但是还没计划杀害总统。他甚至不知道总统要来达拉斯。肯尼迪自己也不知道,因为行程还没有确定。”

“但是知道。”

“是的。”

“因为在你的时代里,这一切都写在历史书上。”

“大体上说是这样。我从送我来这里的朋友那里得知细节。等这一切结束之后的某一天,我再原原本本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不能是在这台长满尖牙的机器仍然全速运转时。关键是:如果警察在十一月中旬之前的任何时间讯问那家伙,会觉得那家伙似乎完全无辜,因为他本来就很无辜。”又一片云彩从我们头上飘过,温度瞬时降了十度上下。“据我所知,他可能直到扣动扳机那一刻才下定决心。”

“你说得就像这已经发生了一样。”她惊叹道。

“在我的世界里,已经发生了。”

“十一月中旬有什么重要的事?”

“十六日,《新闻晨报》会向达拉斯宣告肯尼迪的车队将穿过主街。李——那个家伙会读到报纸,并意识到汽车正好将从他上班的地方经过。他可能会以为这是上帝或卡尔·马克思给他的启示。”

“他在哪里上班?”

我再次摇摇头。她知道了不安全。当然,她已经不安全。但是(我之前已经说过,不过这句话值得重复)对人说出来一些,我感觉轻松多了。

“警察如果找他谈话,至少会吓得他放弃念头吧。”

她说得有道理,但这种情况不一定百分百发生。我冒险跟德·莫伦斯乔特谈话,但是德·莫伦斯乔特希望得到石油租赁权。还有,我不仅是恐吓他——我把他吓坏了。我想他会保持沉默。但是,李……

我抓起萨迪的手。“我现在能像预测行驶中的火车的运行轨迹一样预测这家伙的行为,因为他的行为不会偏离轨道。我一旦插手,我一旦干涉,我的胜算就都没了。”

“如果你自己跟他谈呢?”

一幅噩梦般的景象进入我的脑海。我看见李对警察说:这个想法是一个叫乔治·安伯森的家伙塞进我的脑子里的。如果没有他,我从来都不会想到。

“我觉得这样也不行。”

她声音很低,说道:“你必须杀了他吗?”

我没有回答。当然,没有回答本身就是回答。

“你的确知道这会发生。”

“是的。”

“就像你知道汤姆·凯斯二十九日会赢得比赛。”

“是的。”

“尽管每个了解拳击的人都说泰格会彻底击败他。”

我笑了。“你在读体育新闻。”

“是的,我在读,”她从我的嘴里把草拿出来,放到她的嘴里,“我从来没看过职业拳击赛。你想带我去吗?”

“不是现场比赛,你知道。是看电视大屏幕。”

“我知道。你想带我去吗?”

9

拳击之夜,达拉斯体育场里美女如云,但是萨迪吸引了应有的关注。为了这次出行,她精心装扮,但是最灵巧的化妆也只能减少脸上的创伤,无法将其掩盖。她的裙子也吸引了一部分目光。裙子平滑地贴在身上,裙子有个深深的凹领。

埃伦·多克蒂送给她的毡帽是亮点。萨迪告诉她要跟我一起去看职业拳击赛之后,埃伦送给她这顶帽子。帽子跟《卡萨布兰卡》最后一场里英格丽·褒曼戴的帽子不相上下。帽子漫不经心地斜着,完美地遮住她的脸颊……帽子当然斜向左边脸颊,在受伤的脸上投下深深的三角形阴影。这比化妆效果更胜一筹。她从卧室出来让我看时,我告诉她美极了。她脸上放松的表情和眼睛里的闪光表明,她知道我的话是出自真心。

路上非常拥堵,我们坐下来时,五场前导比赛中的第三场正在进行——一个拳手是身材魁梧的黑人,另一个身材更高大的白人正在缓慢地用拳头击打他,观众席上传来阵阵喝彩。四个巨大的屏幕,悬在磨光的硬木地板上方。在篮球赛季,达拉斯马刺队在这里打球(打得很烂)。图像由多重后屏幕投影系统提供,色彩不清——简直非常差——但图像还算清晰。萨迪很惊讶。实际上,我也很惊讶。

“你紧张吗?”她问道。

“紧张。”

“尽管——”

“嗯。我在一九六〇年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期间赌海盗队获胜时知道。但我现在完全是依赖朋友从网上获取的信息。”

“网到底是什么东西?”

“科幻。就像雷·布拉德伯里的小说。”

“噢……好吧,”她把手指放在唇间,吹了个口哨,“嗨,啤酒!”

啤酒服务生穿着马甲,戴着牛仔帽,系着布满银饰的腰带。他卖给我们两瓶孤星牌啤酒(玻璃瓶,不是塑料瓶),瓶口上套着纸杯。我给他一美元,告诉他不用找零钱了。

萨迪拿起她的杯子,跟我的碰了一下,说道:“祝你好运,杰克。”

“我如果得靠运气,那我的麻烦就大了。”

她点支烟,她吐出的烟雾飘进灯光周围的蓝色浓雾里。我在她右边,从我坐的位置看,她异常美丽。

我拍拍她的肩膀,她转身,我轻轻亲吻她分开的嘴唇。“美女,”我说,“我们将永远拥有巴黎。”

她咧嘴笑了。“我们永远拥有的或许是达拉斯。”

观众当中响起一阵叹息。黑人拳手已经将白人拳手击倒在地。

10

关键较量在九点三十分开始。屏幕上布满拳击手的特写,摄影镜头聚焦在汤姆·凯斯身上时,我心碎了。卷曲的黑色头发中间已经出现斑斑银丝。脸颊松弛。上腹垂到裤子上。最糟糕的是,他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睛从伤痕累累、肿胀的眼袋里向外凝视着。他看起来不是十分清楚自己在哪里。一千五百名左右的观众多数都在喝彩——毕竟,汤姆·凯斯是当地人——但我也听到响亮的嘘声。他坐在凳子上,戴着手套的双手抓着绳索,看起来好像已经输掉比赛。与他相反,迪克·泰格站立着,穿着黑色高帮鞋,机敏地出拳、跳跃。

萨迪靠紧我,低声说:“形势看起来不妙,亲爱的。”

这是这个年代的保守用词。眼前的情形实际上糟透了。

屏幕看起来就像投射海市蜃楼的山崖上的模糊移动人形,我看见阿基瓦·罗思陪伴着一位系着水貂皮围巾、戴着嘉宝太阳镜的美人走进场地,比赛如果不是在屏幕上,那里肯定是最前排的座位。在我和萨迪前面的一个吸着雪茄的胖子转身说道:“支持谁啊,美人?”

“凯斯!”萨迪勇敢地说。

胖子笑了。“嗯,你心肠不错。想赌十块钱吗?”

“你愿意出四比一吗?如果凯斯将他击倒?”

凯斯击倒泰格?美人,行!”他伸出一只手。萨迪跟他握手。然后萨迪转向我,完好的一侧嘴角挂着挑衅的笑容。

“很有胆量。”我说。

“没什么,”她说,“泰格五回合之内就会倒地。我能看到未来。”

11

场内解说穿着晚礼服,涂了一磅重的育发露,疾步走到拳击场中央,扯下一支带银色软线的麦克风,用巡回演出叫卖者的声音喊出两位拳击手的战况。国歌奏响。男人们扯下帽子,手贴在胸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在加速跳动,每分钟至少一百二十下,甚至更快。体育馆里开了空调,但是汗珠从我的后脖颈往下淌,打湿腋窝。

一位身着泳衣和高跟鞋的女子大摇大摆地绕场地中央走动一周,举着牌子,牌子上面写着大大的“第一回合”。

叮当一声铃响。汤姆·凯斯笨拙地进场,面带听天由命的表情。迪克·泰格高兴地跳上前来,跟他照面,用右手佯攻,然后释放一记左勾拳,在比赛开始十二秒之后就将他击倒。观众——这里的观众和两千英里之外、麦迪逊广场花园的观众——发出厌烦的叹息。萨迪放在我的大腿上的手似乎捏得更紧,抠进我的肉里。

“叫你口袋里的那张十美元跟它的朋友说再见吧,美人。”抽雪茄的胖子欢喜地说。

阿尔,你他妈的在想什么?

迪克·泰格回到自己的边角,在那里若无其事地跺着脚,裁判开始计数。泰格上下挥舞右胳膊,惹人注目。裁判数到三,凯斯动了一下。裁判数到五,他坐了起来。裁判数到七,他抬起一只膝盖。裁判数到九,他站起来,举起手套。裁判双手抱住凯斯的脸,问了个问题。凯斯回答了。裁判点点头,召唤泰格过来,然后闪到一边。

泰格这家伙兴许是急于赶赴等待着他的萨尔迪餐厅牛排大餐,冲了过来。凯斯没有躲避——可能自一系列小城镇比赛开始,在伊利诺伊斯州的莫林市,或者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市,他的速度就已不复存在——但他能够掩护……并扭住对手。他经常扭住泰格,把头靠在泰格的肩膀上,像是筋疲力尽的探戈舞者,用手套无力地击打泰格的后背。观众发出嘘声。铃声响起,凯斯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凳子上,低着头,手套耷拉着,嘘声愈加响亮。

“他烂透了,美人。”胖男人说道。

萨迪焦急地看着我。“你觉得呢?”

“我想他终究还是挺过了第一回合。”我实际上想的是应该有人拿叉子插进他下垂的屁股。在我看来,他已经完了。

身着健增牌泳装的女人再度出现,举着“第二回合”的牌子。叮当一声铃响。泰格再次跳起来,凯斯曳步走来,仍然贴近那家伙,以便随时扭住他。我注意到,他现在能成功地闪开在第一回合重创他的左勾拳。泰格用活塞般的右拳击打年长拳击手的肚子,但是那个部位似乎有大量肌肉,因为击打似乎没怎么伤到凯斯。有一刻,泰格把凯斯往后推,用双手做出“来吧,来吧”的手势。观众开始喝彩。凯斯只是盯着泰格,泰格于是逼上去。凯斯立即扭住他。观众开始叹息。铃声响起。

“我奶奶可以跟泰格打得更精彩。”雪茄男抱怨道。

“有可能,”萨迪说,点燃第三支烟,“但是他还站着,对吧?”

“不会站多久的,美人。左勾拳下次击中他,他就玩完了。”他得意地笑起来。

凯斯在第三回合把对手扭得更紧。但是在第四回合,凯斯稍稍放松防守。泰格用一连串的左右拳击打他的头部,引得观众站立起来,大声吼叫。阿基瓦·罗思的女友也跟着站起来。罗思先生依然坐着,但是用戴着戒指的右手费力地托着女友的屁股。

凯斯往后倒在绳索上,朝泰格几记右拳,其中一记击中了。看起来很无力,但我看见泰格甩头时汗滴从他的头发里飞溅出来,脸上出现不知所措的“那一拳是从哪里来的”表情。泰格又冲上前。凯斯左眼旁的一处伤口开始流血。在泰格将淌血变成喷血之前,铃声再次响起。

“你如果现在把十块钱拿来,美人,”矮胖的雪茄男说道,“你和你的男朋友能避开交通拥堵。”

“告诉你吧,”萨迪说,“我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可以省下四十块。”

矮胖的雪茄男笑了。“美人还挺幽默。你的高个子直升机如果对你不好,美人,跟我回家吧。”

教练在边角快速治疗凯斯受伤的眼睛,从一管药膏里挤出什么东西,用指尖抹匀。那看起来像是快干胶,但快干胶可能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然后他用一条湿毛巾拍了拍凯斯的两腮。铃声响起。

迪克·泰格逼过来,右拳直击,左手勾拳。凯斯躲开一记左勾。整场比赛中第一次,泰格对着年长的拳击手打出一记上切拳。凯斯顺利往后退,避免完全被击中下颌,但还是被击中脸颊。力道扭曲他的整张脸,将其变成恐怖屋里的那种扭曲的脸型。他踉跄着后退。泰格紧逼而来。观众又站起来,呼喊血腥的战斗。我们跟他们一起站起来。萨迪用双手捂着嘴巴。

泰格将凯斯逼在一个角落里,用锤子般的左右拳击打他。我能看到凯斯精神消沉。我能看到他眼睛里的闪光变得暗淡。再来一记左勾拳——或者是炮弹般的右拳——他眼睛里的光就会熄灭。

击倒他!”抽雪茄的胖子叫道,“击倒他,迪克!敲碎他的脑袋!

泰格袭击他的下身,腰带以下的部位。很可能不是故意的,但是裁判走上前来。裁判警告泰格不能击打下身时,我观察着凯斯,看他如何利用这一短暂的间歇。我在他脸上看到了我熟悉的表情。李痛骂玛丽娜裙子拉链拉开那天,我在李的脸上见过同样的表情。玛丽娜朝李走回来,斥责他把她和孩子带到猪圈一般的地方,然后用手指捻弄耳朵,做出你疯了的手势。

霎时间,今天对汤姆·凯斯来说,不再只是个挣钱的日子。

裁判闪到一边。泰格往前,但凯斯这一次迎上前去。在接下来的二十秒里,我看到了自己见过的最震撼最恐怖的比赛场景。他们两个脚尖对脚尖站着,猛击对方的脸颊、前胸、肩膀和肚子。没有移动,没有迂回,没有花哨的步法。宛如草原上的两头公牛。凯斯的鼻子断了,血流如注。泰格的下唇撞在牙齿上,裂成两瓣。鲜血从他的两边嘴角流出来,让他看起来像是刚刚饱餐了一顿的吸血鬼。

体育馆里,每个人都站起来,高声尖叫。萨迪上下跳动。她的帽子掉落下来,露出布满伤疤的脸。她没有注意到。别人也没有注意到。巨大的屏幕上,第三次世界大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凯斯低下头,避开火箭筒般的右拳,我看到泰格的右手击中硬骨时,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泰格往后退一步,凯斯释放一记下切拳。泰格转过头,避开最大的力道,但是他的牙套飞了出去,在地板上翻滚。

凯斯逼上去,左右拳头轮番出击。毫无技巧可言,只是直接而又愤怒的击打。泰格向后躲开,绊在自己的脚上,倒下去。凯斯站在泰格身边,显然不知所措——或者——不知道身处何地。一边大吼一边发出信号的教练吸引了凯斯的注意,凯斯缓慢地走回自己的边角。裁判开始计数。

裁判数到四,泰格一只膝盖立起来。裁判数到六,泰格站起身。裁判数到关键的八,比赛再次开始。我看着屏幕一角的钟表,这一回合只剩下十五秒。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凯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前来。泰格使出一记毁灭性的左勾拳。凯斯将头侧到一边。手套从他的脸边掠过时,他甩出右拳。这一次,是迪克·泰格的脸发生了扭曲。他倒下之后,再也没有起来。

胖子看着被他撕碎扔到地上的雪茄。“耶稣哭了!”

“是的!”萨迪吱喳地叫起来,漫不经心地重新将毡帽斜戴好,“对着一堆蓝莓烤饼,门徒们说这是他们吃过的最好吃的饼!给钱吧!”

12

我们回到约迪时,已经是八月三十日,但我们两个都太兴奋了,睡不着。我们做爱,然后穿着内裤到厨房吃派。

“嗯,”我说,“觉得怎么样?”

“我永远不想再看职业拳击比赛了。太血腥了。我站起来,跟其他人一起喝彩。有几秒钟——或许足有一分钟之久——我希望凯斯杀了那个独自跳舞的花花公子。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回到这里,跟你上床。刚才不止是做爱。还是燃烧。”

我什么都没说。你有时候就是无话可说。

她把手伸过餐桌,摘掉我下巴上的一片面包屑,塞进我的嘴里。“告诉我,这不是憎恨。”

“什么不是憎恨?”

“你觉得你必须单独阻止这家伙的原因,”她看到我准备张嘴,举起一只手拦住我,“我听到了你说的一切,你的原因,但是你得告诉我这些是原因,而泰格击中凯斯的短裤时我从凯斯眼里看到的东西不是原因。你如果是个人,我可以爱你,你如果是个英雄,我可以爱你——尽管由于某种原因,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但我想自己不会爱一个义务警员。”

我想起李没有发狂时看妻子的眼神。我想起李和女儿在浴室玩水时我偷听到的对话。我想起他在汽车站外的眼泪。我想起他前往新奥尔良之前抱着琼,用鼻子爱抚她的下巴。

“这不是憎恨,”我说,“我对他的感觉是……”

我压低声音。她看着我。

“惋惜,一个生命被毁掉了。你也会为得了狂犬病的狗感到悲哀。但你还是会杀了它。”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又想要你了。但是这一次是因为爱,你知道。不是因为我们刚刚看到两个人往死里打对方,而我们的人赢了。”

“好的,”我说,“好的。这很好。”

的确很好。

13

“瞧啊,”星期五中午,我走进典当行时,弗兰克·弗拉蒂的女儿说道,“带新英格兰口音的拳击大师来了。”她朝我灿烂地笑笑,然后转过头喊道,“爸爸!你的汤姆·凯斯来了!”

弗拉蒂曳步走出来。“你好,安伯森先生,”他说,“星期六晚上逍遥得像撒旦一样。我敢说你今天感觉精神饱满,对吧?”

“当然了,”我说,“为什么不呢?我有幸中了。”

“我是被击中了。”他从肥大的华达呢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抽出一个棕色信封,这个信封比普通的商务信封稍大。“两千。数数。”

“没问题,”我说,“我信得过你。”

他递出信封,然后又收回去,用信封拍拍自己的脸。蓝色的眼睛已经褪色,却依旧精明,打量着我。“有没有兴趣继续投资?橄榄球赛季即将来临,还有职业棒球锦标赛。”

“我对橄榄球一窍不通,我对洛杉矶道奇对阵纽约扬基一点都不感兴趣。拿过来吧。”

他把信封递过来。

“很高兴跟你打交道。”我一边说一边走出去。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睛盯着我,现在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非常不适的感觉。我找不出原因。我钻进汽车,希望永远不用再回到沃斯堡的这个地方。或者回到达拉斯的格林维尔大道。或者再跟另一个叫弗拉蒂的赌注登记人赌博。

这是我的三个愿望,而它们全部成真了。

14

我的下一站是西尼利街二一四号。我已经打电话给房东,告诉他我八月份就会搬走。他企图劝说我别退房,告诉我像我这样的房客很难找。这很可能是真话——警察从来没有因为我来过一回,他们经常来这个社区,特别是周末——但我怀疑他这么说主要因为房源很多而租客不足。达拉斯正经历周期性的低谷。

路上,我在第一玉米银行停下来,把弗拉蒂的两千块存到活期账户里。我很幸运。我后来——很久以后——意识到我要是在尼利街时把钱带在身上,我肯定会把钱弄没了。

我的计划是检查我可能落在四个房间里留下的任何物品,特别留意容易留下垃圾的角落,沙发垫下面,床底下,以及衣柜抽屉后面。当然,我会带走警用手枪。我跟李打交道时要枪。我现在有杀掉他的充足意愿,只要他返回达拉斯,只要我有机可乘。与此同时,我不想留下乔治·安伯森的踪迹。

我接近尼利街时,那种被困在时间回音室中的感觉异常强烈。我不断想着两位弗拉蒂,一位的妻子名叫马乔里,另一位的女儿名叫旺达。

马乔里:你是不是想说赌球?

旺达:是不是赌博啊?

马乔里:我是J·埃德加·胡佛,朋友。

旺达:我是达拉斯警察局的柯里局长。

那又怎么样?这就是和谐,仅此而已。和声。穿越时空的副作用。

尽管如此,我的脑袋后面响起警告的铃声。我转向尼利街时,铃声转移到前脑。历史重复出现,过去和谐一致,这就是我主要感受……但不是全部。我转进李家——李曾在此拟定刺杀埃德温·沃克的欠妥计划——前面的车道时,真切地听到警告的铃声。因为危险现在离我很近。铃声变成尖叫。

阿基瓦·罗思出现在拳击比赛上,但不是一个人。跟他在一起的是戴着嘉宝眼镜的甜心伴侣,女孩系着水貂皮围巾。八月的达拉斯还没有到系围巾的时节,但是体育馆里开着空调,而且——就像我的时代里的人所言——你有时候得装装门面。

摘下眼镜,取下围巾。你想到什么?

我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听着发动机冷却的滴答声,还是没想到。然后我意识到,如果把水貂皮围巾换成“船与岸”品牌女衫,那个女孩是旺达·弗拉蒂。

德里的查兹·弗拉蒂曾经派比尔·图尔考特跟踪我。这个想法一扫而过……我抛开了这个想法。这是个让我感觉糟糕的想法。

沃斯堡的弗兰克·弗拉蒂派了谁跟踪我?嗯,他肯定认识诚信金融的阿基瓦·罗思。毕竟,罗思是他女儿的男朋友。

突然之间,我想我需要枪。我想立马拿到枪。

我走下雪佛兰,疾步走上门廊台阶,手里攥着钥匙。我在钥匙串里找钥匙,一辆全封闭式小型邮局卡车呼啸着从海因斯大道拐角驶来,吱吱嘎嘎地停在二一四号门前,左边的车轮碾上路缘。

我四处张望。没看到人。整条街道冷冷清清。这儿没有一个你可以呼救的路人。更不要说警察了。

我把钥匙插进锁里,转动一下,心想把他们锁在外面——不管他们是谁——然后打电话给警察。我在屋内,呼吸空荡荡的房子里闷热、发霉的空气,突然想起屋里没有电话。

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跑过草坪。三个人。一个叼着一小截烟斗,烟斗看起来像是裹在什么东西里面。

不是,实际上人手足够一桌桥牌。第四个人是阿基瓦·罗思,他没有跑。他缓步走上人行道,双手插在兜里,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我甩上门。扭上门闩。我刚扭上门闩,门就被撞开了。我朝卧室跑去,但只跑到一半。

15

罗思的两个打手将我拽到厨房。第三个打手叼着烟斗。烟斗用黑毛毡裹着。他把烟斗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时我看到了。我曾多次在那张桌上用餐。他戴上黄色生牛皮手套。

罗思靠在门口,仍然在得意地笑。“爱德华多·古铁雷斯染上了梅毒,”他说道,“梅毒已经蔓延到大脑里面。十八个月之内就会死。但是你知道吗?他不在乎。他相信自己会回来,成为阿拉伯酋长或者什么狗屎。怎么样,嗯?”

回应不合逻辑的话——在鸡尾酒聚会上,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在电影院排队购票时——本来就很冒险,而当两个人将你抓住而第三个人正准备打你时,你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我什么都没说。

“问题是,你让他上心了。你赢了不该赢的钱。你有时候输掉。但是埃迪·古铁雷斯有个疯狂的想法,你输的时候是故意的。你知道,然后你豪赌德比大战。他认定,我不知道对不对,你有一种能预见未来的心灵感应的小玩意。你知道他烧了你的房子吗?”

我什么都没说。

“之后,”罗思说,“那些小蠕虫真的开始吞噬他的大脑,他开始觉得你是某种食尸鬼,或者魔鬼。他跟南部、西部还有中西部都打了招呼。‘找到安伯森这个家伙,打死他。杀了他。这家伙不正常。我闻到了但是没注意。看看我,大病将死。就是这个家伙干的。他是个食尸鬼、魔鬼之类的狗屎。’很疯狂,你知道,阁楼里的玩具。”

我什么都没说。

“卡尔莫,我觉得我们的朋友乔吉没有听到。我想他在打瞌睡。把他叫醒。”

戴着黄色生牛皮手套的家伙释放一记上切拳,拳头从他的髋处直冲我的左脸。疼痛在我的脑袋里爆开,有一小会儿,我左眼看见的东西都蒙着猩红色。

“好,你看起来更清醒了,”罗思说,“我在哪儿?哦,我知道。你是怎么变成埃迪·古铁雷斯的恶巫的?因为梅毒,我们都知道。要不是你,肯定就是什么理发店的母狗。或者他十六岁时对他手淫过度的小妞。有时候,他不记得自己的住址,得打电话叫人接他。很悲惨,对吧?因为他脑子里的蠕虫。但是每个人都迁就他,因为他是个好人。他会讲笑话,小子,能笑到你流眼泪。没有人想过你真的存在。埃迪·古铁雷斯的恶巫赌海盗队击败扬基队,在七场比赛之内。大家都知道这不可能发生,大家都知道谁也不可能猜得这么准。”

“这不光是运气。”我说。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因为我的嘴角肿胀起来。“是冲动。”

“你的回答很愚蠢,你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卡尔莫,打断这个愚蠢的狗杂种的膝盖!”

“不要!”我说,“不要,求你们不要!”

卡尔莫笑了,仿佛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他从桌子上抓起毛毡包裹的烟斗,朝我的左边膝盖挥来。我听到下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爆裂的声响。就像是巨大的铰链发出的声音。疼痛非常剧烈。我忍住尖叫,瘫到抓紧我的人身上。他们又把我拉起来。

罗思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好,酷。会肿起来。你无法相信会肿到多大。但是,你买了,你付了钱,你得到了。与此同时,事实,小妞,只有事实。”抓紧我的两个打手笑了。

“事实是,你这种穿着的人走进我们店里,不会那样赌。你这种穿着的人,会在冲动之下赌十块钱,最多二十块钱。但是海盗队成功了,这也是事实。我开始想埃迪·古铁雷斯可能是对的。不是说你是个魔鬼,食尸鬼,或者有心灵感应什么的,但是,你是不是认识什么人,知道什么内部消息?你贿赂了谁,知道海盗队七场之内必赢?”

“没有人操纵棒球比赛,罗思。自一九一九年的‘黑袜丑闻’之后,再也没人操纵棒球比赛。你是赌注登记人,肯定知道。”

他扬起眉毛。“你知道我的名字!嘿,或许你真是个有心灵感应的家伙。但是我没那么多时间。”

他看看表,好像真的想知道现在的时间。表盘大而笨重,表很可能是劳力士。

“你来收钱时我想看你住在哪儿,但是你用大拇指盖住地址。这没问题。买彩票的人都会这么做。我决定放了你。我应该派人到街上揍死你,甚至杀了你,让埃迪·古铁雷斯的脑子——剩下的脑子——能够安宁。去他的,伤害了埃迪·古铁雷斯的东西。还有,没有你,他会想别的东西。亨利·福特是安妮·克赖斯特之类的疯狂念头。卡尔莫,他又走神了,我很生气!”

卡尔莫拿烟斗挥向我的上腹。烟斗带着足以致残的力量,击中我的肋骨下面。先是一阵刺痛,紧接着,一阵火辣蔓延开来,仿佛有一团火球。

“痛吧?”卡尔莫说,“正中了你的要害。”

“我想你击穿了什么东西。”我说。我听到一声蒸汽机声响,然后意识到是我自己在喘气。

“我希望他真他妈的击穿了什么东西,”罗思说,“我放了你,你这个笨蛋!我他妈的放了你!我把你忘掉了!然后你出现在沃斯堡的弗兰克那里,要赌该死的凯斯对泰格的拳击比赛。完全相同的方式——大价钱押居于下风的人,赢最高的赔率。这一次你精准地预测到比赛回合。所以,接下来这样,朋友: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如果照办,我拍下你现在的样子,埃迪·古铁雷斯就会满意。他知道他不能杀了你,因为卡洛斯告诉他不能,他听卡洛斯的,即便是现在。但他看见你变惨……哦,你现在还不是很惨。再给他点厉害,卡尔莫。脸上。”

于是另外两个人抓紧我,卡尔莫捶打我的脸。卡尔莫打断了我的鼻子,打得我左眼看不见了,打掉了几颗牙,还打破了我的左脸。我不断在想,我会晕过去,或者他们会杀了我,不管怎样,疼痛会停止。但是我没有晕过去,卡尔莫终于停下来。他喘着粗气,黄色的生牛皮手套上沾着红色斑点。阳光从厨房窗户照进来,在油毡上投下长方形光带。

“现在好多了,”罗思说,“把宝丽来相机从卡车里拿出来,卡尔莫。我想到此结束。”

卡尔莫离开之前,脱下手套,把手套放到桌上的铅质烟斗旁边。烟斗上的有些毛布条已经松脱,被血浸透。我的脸在悸痛,但是肚子的情况更糟。肚子上,火辣的感觉仍在蔓延。下面出了大麻烦。

“再说一次,安伯森先生。你怎么知道有人操纵拳赛?谁告诉你的?说实话。”

“我是猜的。”我想告诉自己,我听起来像是得了感冒,但我没有。我听起来像是被打得半死的人。

他捡起烟斗,用它敲着胖嘟嘟的手。“他妈的,谁告诉你的?”

“没人。古铁雷斯说得对。我是个魔鬼。魔鬼能看到未来。”

“你的机会已经用完了。”

“旺达对你来说太高了,罗思。也太瘦了。你趴在她身上时,看起来肯定像癞蛤蟆想干原木。或者像——”

他满意的表情顷刻变成愤怒。转变彻底而迅速,时间不到一秒钟。他把烟斗甩向我的头。我举起左胳膊,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就像结冰的桦树枝折断了。我这一次跌下去时,打手们任由我倒在地上。

“妈的,自作聪明的家伙,我最恨他妈的自作聪明的家伙。”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或者是从很高的地方传来。也许是从很远又很高的地方传来。我准备晕死过去,而且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感激能够晕死过去。但是我眼睛的余光看见卡尔莫带着宝丽来相机回来了。相机硕大,镜头像手风琴一样伸出来的那种相机。

“把他翻过来,”罗思说,“照完好的一边。”打手们照做时,卡尔莫把相机递给罗思,罗思把烟斗递给卡尔莫。然后罗思把相机举到脸边,说道:“看这边,你这个狗杂种。这张是给埃迪·古铁雷斯的……”

闪光。

“……这张我自己收藏。我并不收藏照片,但是可以从现在开始……”

闪光。

“……这一张给你。让你记住,有人问你问题时,你得回答。”

闪光。

他把第三张照片从相机里扯出来,朝我扔过来。相片落在我的左手边……他踩到我的左手上。骨头碎了。我抽泣着,把受伤的手缩到胸前。他至少踩断了一根指头,有可能是三根。

“你记着,六十秒之内将皮剥掉,否则会肿得够呛。如果你醒着的话。”

“他现在已经变老实了,你想不想继续问他?”

“你开玩笑吗?看他那熊样。他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去他妈的,”他转身离开,然后又回过头,“嗨,笨蛋。让你长长记性。”

他用坚硬如铁的鞋尖踢我的一边脑袋。我的眼前直冒火星。然后,我的后脑勺撞到护壁板,我终于晕了过去。

16

我想我失去意识没有多久,因为油毡布上的长方形光带看起来没有移动。我嘴里满是铜的味道。我把半凝的血团吐到地板上,里面掺着半颗牙齿。我准备站起身。我得用完好的一只手撑住厨房的椅子,然后撑着桌子(桌子差点砸到我的身上),但是总体来说,比我想象的容易。我感到左腿麻木,裤腿中间很紧,膝盖已经肿胀,但我想肯定不止肿胀这么简单。

我朝窗外看去,确定卡车已经开走,然后缓慢地走进卧室。心脏在胸腔内缓慢而沉重地撞击。心脏每跳一次,都给我断裂的鼻子带来悸痛,震动肿胀的左脸——左脸的颧骨差点被打碎。后脑勺也阵阵发痛。脖子酸疼不已。

本来可能会更糟,我曳脚走进卧室时提醒自己,你还站着,不是吗?拿到该死的手枪,把枪放进手套箱里,然后开车去急救室。你基本没什么大事。很可能比迪克·泰格今天早上的情况好多了。

我继续对自己这么说,直到我抬起手去够衣柜格子。我这么做的时候,肚子里首先有东西扯了一下……随后我觉得里面好像有东西在滚动。迟钝的火辣感集中在我的左边,有点像火上浇油的感觉。指尖碰到枪把,把枪转个方向,我用大拇指钩住扳机护环,把枪从架子上取下。枪掉在地上,撞进卧室里。

很可能没有装弹。我弯腰去捡枪。我的左膝盖发出类似尖叫的声音,然后垮了。我倒在地上,肚子里的疼痛再次袭来。我捡起枪,转动弹膛。枪装了子弹。每个枪膛里都有子弹。我把枪放进口袋,试图爬到厨房,但是膝盖疼痛难忍。头痛也愈发严重,隐秘的触手从颈背上方的小洞窟里伸展出来。

我用游泳的姿势爬到床边。我到了床边,又用右手和右腿把自己拉起来。左腿支撑着我,但是膝盖处不能活动。我必须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我走出卧室,穿过厨房,走到前门的模样,看起来肯定像《硝烟》中瘸腿的切斯特。前门洞开,门锁周围木屑散裂。我记得那个片子中的台词:“狄龙先生,狄龙先生,朗布朗奇那里有麻烦!”

我穿过门廊,右手抓紧栏杆,侧身走下人行道。只有四级台阶,但是我每次颠簸着走下一级,头痛都会加剧。我似乎无法看清远一点的地方,情况肯定不妙。我想扭头看我的雪佛兰,但是脖子不听使唤。我努力转动整个身体。但我看到汽车时,才意识到我根本不可能开车。甚至不可能打开乘客一侧的车门,把手枪装进手套箱:我一弯腰,身体一侧的疼痛和火辣感觉就会散开。

我从口袋里搜出点三八式手枪,回到门廊上。我抓住台阶的栏杆,把枪藏到台阶底下。只能这样。我又直起身,缓慢地走下人行道,朝街上走去。迈着婴儿的步伐,我告诉自己,婴儿的细小步伐。

两个孩子骑着单车过来。我想告诉他们我需要帮助,但是我肿胀的嘴巴只发出了干巴巴的“帮”的声音。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快速蹬车,从我身边离开了。

我向右转(肿胀的膝盖让左转变成世界上最坏的主意),沿人行道蹒跚走去。我的视野不断缩小,我现在似乎是从枪槽或者管道口往外看。一时间,我想起在德里时见到过的钢铁厂里倒塌的烟囱。

去海因斯大道,我告诉自己,海因斯大道上会有行人。你至少要到那里去。

但是,我是在朝海因斯大道走,还是在远离那里?我不记得了。我的视野已经降到直径只有六英寸大的圆圈。我慢慢地倒地,人行道就像羽毛枕头一样柔软。

我昏死之前,什么东西戳着我。坚硬的金属之类的东西。在我上面八英里或者十英里远的地方,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嗨,嗨,孩子!你怎么了?”

我翻过身。我耗尽了全部力气,但成功地翻了过来。站在我面前的是拉链事件发生那天,我拒绝插手李和玛丽娜的争吵时,叫我胆小鬼的老妇。可能那一天,因为,不管是不是八月流火,她仍然穿着一件粉色法兰绒睡衣和一件棉袄。我的脑子可能仍然想着拳击,她竖直的头发让我想起著名拳击推广人唐·金。她用助步器的一只前腿戳了戳我。

“噢,我的天哪!”她说,“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说来话长,而我无法开口。黑暗已经逼近,我很高兴脑子里的疼痛即将送我去死。阿尔得了肺癌,我想,我遇到了阿基瓦·罗思。不管怎样,游戏结束。李赢了。

我如果能插手,他不会获胜。

我拼尽全力,对身前的妇人,渐渐淹没一切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明说道:“打……九一一。”

“什么?”

她当然不知道。九一一还没有使用。我又坚持了几秒。“救护车。”

我想我可能得重复一遍,但我不确定。然后,黑暗将我完全吞噬。

17

我之后就一直在想,孩子们是不是偷了我的车,或者是不是罗思的打手们干的。什么时候干的。反正,窃贼没有把它当垃圾扔掉或者把它损毁。德凯·西蒙斯在达拉斯警察局的拖吊场里找到了它。车的情况比我的情况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