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绿卡人 第三十一章
1
他仍然住在高德街。我将他推上坡道和门廊,他掏出一大串钥匙。他需要这么多钥匙。前门至少上了四把锁。
“租的还是自己买的?”
“噢,是我自己的,”他说,“不过不怎么样。”
“不错啊。”他之前是租房子住。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先喝一杯吧。我想喝一杯。”
门打开,客厅占据房子的前半部分。他像吆喝马匹一样让我停下来,点亮科勒曼灯。我借助灯光,看到家具属于那种“陈旧但仍可以使用”类型。地上铺着编织精美的地毯。墙上没有普通教育发展证书文凭——当然也没有装裱起来的作文《改变我人生的一天》——但是有很多天主教圣像和大量照片。我认出照片中的一些人。这毫不奇怪,毕竟,我见过他们。
“把前门反锁起来,好吗?”
我将漆黑而令人烦扰的里斯本福尔斯锁在外面,上了两道门闩。
“把锁定插销也插上吧,你如果不介意的话。”
我转动插销,听到咔嗒一声。与此同时,哈里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点亮高灯罩煤油灯,我隐约记得自己在祖母萨莉的房子里见过这种灯。这种灯比科勒曼灯好些。我关掉炽热的科勒曼灯时,哈里·邓宁同意地点点头。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杰克·埃平。我想这个名字不会让你想起什么,对吧?”
他沉思片刻,然后摇摇头。“我应该想起什么吗?”
“可能不应该。”
他伸出手,手略微颤抖。“我还是会跟你握手。这件事有点不可思议。”
我高兴地跟他握手。你好,新朋友。你好,老朋友。
“好吧,现在这一点清楚了,我们可以放心地喝酒。我去拿那瓶纯麦芽威士忌。”他朝厨房走去,用胳膊滚动轮椅,胳膊有些颤抖,但依然健壮。轮椅上有个小马达,但小马达要么是坏了,要么是他想节省电池。他扭过头看看我。“你不危险吧?我是说,对我而言。”
“对你不危险,哈里,”我笑了,“我是你的善良天使。”
“真是奇怪,”他说,“但是这年头,什么不奇怪呢?”
他走进厨房。很快,更多的灯亮起来。舒适的橙黄色灯光。在这里,一切都显得很舒适。但是在外面……在这个世界上……
我到底干了什么?
2
“我们为什么干杯?”我们端起酒杯时,我问道。
“为了比现在更好的时代吧。埃平先生,你觉得这个祝酒词怎么样?”
“很好。叫我杰克吧。”
我们碰杯,喝酒。我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喝比孤星啤酒更烈的酒是什么时候。威士忌尝起来像是加热过的蜂蜜。
“没有电吗?”我看着周围的油灯问道。他把灯的亮度都调到最低,可能是为了省油。
他愁眉不展。“你不是这里人,对吧?”
我以前也被问到过这个问题,果品公司的弗兰克·阿尼塞问过。在我第一次造访过去时。那时,我撒了个谎。现在,我不想撒谎。
“哈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耸耸肩。“我们一个星期有三天能用电,今天是三天中的一天,但是晚上六点左右就停电了。我对州电力公司的信任度和我对圣诞老人的信任度一样。”
我思考这句话,想起汽车上的广告。“缅因州什么时候变成了加拿大的领土?”
他看了我一眼,表情似乎在说“你怎么这么傻”,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很享受现在的感觉。那种陌生又真实的感觉。我在想他上次跟人畅快地聊天是在什么时候。“从二〇〇五年以后。有人撞到你的头,或者说你出了别的什么岔子?”
“说实话,是的。”我走到他的轮椅旁,用仍然灵活且并不疼痛的膝盖支撑身体,蹲下去,给他看我脑袋后面头发还没有长出来的地方。“几个月前,被人痛殴——”
“是吧,我看到你跑向孩子们时瘸着腿。”
“——我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我们脚下的地板突然摇晃起来。煤油灯的火焰在颤抖。墙上的照片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一幅两英尺高、摊开胳膊的耶稣石膏像朝壁炉架的边缘抖动。石膏像好像打算自杀。我基于自己观察到的情况,不责备石膏像。
“砰响,”石膏像不再颤抖后,哈里说道,“你记得这个,对吧?”
“不记得。”我站起身,走到壁炉架前,把耶稣推回圣母身边。
“谢谢。有一半信徒的石膏像都从卧室的架子上掉落摔碎了,我哀悼每一位信徒。这些石膏像是我妈妈的。砰响就是地震。地震频繁发生,大地震主要发生在中西部和加利福尼亚。当然,欧洲和中国也有。”
“现在人们能把船停在爱达荷州,对吧?”我还站在壁炉架前,看着装了框的照片。
“目前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但是……你知道日本有四个岛消失了,对吧?”
我沮丧地看着他。“不知道。”
“其中三个是小岛,但是北海道也消失了。四年前像电梯一样沉入该死的海洋。科学家预测这跟地壳运动有关,”他继续道,“他们说这一过程如果不停止,到二〇八〇年前后,地球会被撕成两半。然后太阳系就会出现两个小行星带。”
我一口喝掉剩余的威士忌。在酒精的刺激下,眼泪霎时间模糊我的视线。房间再次变得清晰时,我指着哈里五十岁左右时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他仍然坐在轮椅里,但是看起来很强健,至少腰部以上是这样。西装裤腿在萎缩的腿上翻腾。他的旁边是位身着粉色裙子的女士,这裙子让我想起杰基·肯尼迪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穿着的那条。我记得妈妈告诫我,千万别说相貌不佳的女人“相貌丑陋”。她们应该算是,她说,“相貌不赖”。这个女人就相貌不赖。
“你的妻子吗?”
“嗯。那一张是我们在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拍的。她两年后去世了。这种情况很多。政客们会告诉你,这是原子弹造成的——自从一九六九年河内地狱之后,已经炸了二十八或者二十九颗了。他们会发誓,直到累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溃烂症和癌症直到佛蒙特州扬基核电站发生中国综合征之后才真正开始流行。‘噢,’他们说,‘佛蒙特州不会有大地震,在这上帝的王国里,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只有普通的小规模摇晃和砰响。’是的。看看已经发生的情况吧。”
“你说佛蒙特州的反应堆爆炸了?”
“辐射涌向新英格兰全境及魁北克南部。”
“什么时候的事?”
“杰克,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绝对不是。”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九日。”
“我对你妻子的遭遇感到很遗憾。”
“谢谢你,年轻人。她是个好妻子。很可爱。她不应该遭受这样的事,”他缓慢地用胳膊擦拭眼睛,“我很久没有谈过她了,因为我很久没有遇到能聊天的人了。我再给你倒点酒怎么样?”
我用手指示意他只倒一点点。我不想在这里待很久。我得迅速理解这个伪造版的历史,这种黑暗。我有很多事要做,尤其是要让我心爱的女人重获新生。这意味着我得再跟绿卡人聊聊。我不想喝醉,但是再喝一点也无妨。我需要酒精。我的情感仿佛被冻结,这可能很好,因为我的意识正在眩晕。
“你是在春节攻势期间瘫痪的吗?”我心想,肯定是的,但是情况原本会更糟。在上一回合中,你牺牲了。
一开始,他一脸茫然,但稍后脸上烟消云散。“我想了想,觉得的确是春季攻势。我们称之为西贡一九六七年玩完战。我乘坐的直升机坠落了。我很幸运。那架飞机上的多数人都死了。有些是外交官,有些只是孩子。”
“一九六七年春季,”我说,“不是一九六八年。”
“对。你可能还没有出生,但是肯定在历史课本里读到过。”
“不记得了。”我让他再往我的酒杯里倒一点威士忌——仅仅盖住杯底——然后说:“我知道肯尼迪总统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差点被人暗杀。我把之后的历史几乎全忘了。”
他摇摇头。“这可是我听过的最荒诞的健忘症。”
“肯尼迪连任了吗?”
“对阵戈德华特吗?当然了。”
“他有没有让约翰逊做自己的竞选伙伴?”
“当然。肯尼迪需要得克萨斯,也得到了得克萨斯。康纳利州长在那一轮竞选中像个奴隶一样为他奔波,尽管他非常厌恶肯尼迪的新边疆方针。他们管这叫尴尬的支持。因为肯尼迪差点死在达拉斯。你真的不知道这些?学校没教过吗?”
“你亲身经历过,哈里。讲给我听吧。”
他说:“我不介意重提往事,年轻人。别看那些照片了。你如果不知道肯尼迪在一九六四年连任了,肯定也不知道我们家的故事。”
啊,哈里,我想。
3
我三四岁时,一位喝醉的叔叔对我讲述了小红帽的故事。不是童话书里的标准版本,而是R级的,充满尖叫、血腥以及伐木工斧头单调的砰响。我直到今天依然清晰记得听故事时的情景,但是只记得故事的几个细节:比方说,狼咧嘴大笑时的牙齿,浑身是血的祖母从狼裂开豁口的肚子里爬出来。我说这件事是为了告诉你:你如果你想听哈里·邓宁向杰克·埃平讲述简明平行世界史,趁早打消这个主意。这不仅是因为糟糕的真相会让你恐惧。还因为我得赶紧回到过去纠正这些事情。
然而,有些事情没变。比方说,全世界范围内对乔治·安伯森的搜寻。搜寻活动是没有什么趣事可讲——安伯森像克拉特法官一样失踪了,在达拉斯刺杀未遂事件发生后的四十八年里,他几乎成了神秘人物。救星,或者阴谋的一部分?人们像往常一样,还是这样讨论这件事。我听哈里说到这里,不可能不想到李成功暗杀肯尼迪那个版本世界里的所有阴谋理论。朋友们,我们知道,过去很和谐。
肯尼迪原本应该在一九六四年的竞选中以压倒性优势战胜巴里·戈德华特。然而,他只以不足四十张选举人票的优势胜出,共和党的支持者们都有点觉得丢脸。他在第二任期开始时,宣称北越“对于我们民主的威胁,还不如我们自己的学校和城市中种族不平等的威胁大”,激怒右翼选民和军火公司。他没有全面撤出美国军队,但仅在西贡及其周边地区保留军队,这片地区有个奇怪的称呼:绿色区域。肯尼迪在第二任期内没有投入大规模部队,但投入了大量金钱。这就是美国的办事方式。
六十年代的大规模民权改革并未发生。肯尼迪之后不是林登·贝恩斯·约翰逊,而作为副总统的约翰逊无力帮肯尼迪。共和党人和美国南部民主党人阻挠议案通过长达一百一十天。一位党员还倒地身亡,成为右翼英雄。肯尼迪最后放弃,做了一场即兴演讲,这场演讲将一直萦绕他的脑海里,直到他1983年去世:“白人美国已经往议院里填满引火物,议院即将燃烧。”
接下来发生了种族骚乱。肯尼迪忙于应付种族骚乱时,北越军队击败西贡政府——将我牵涉进这一切的哈里在美国航空母舰甲板坠机事故中瘫痪。舆论开始反对肯尼迪。
西贡沦陷一个月之后,马丁·路德·金在芝加哥被人暗杀。刺客是联邦调查局的无赖特工德怀特·霍利。他自己被杀之前,声称他是受胡佛的指使。芝加哥发生大规模纵火事件。美国其他十几座城市的人接连效仿。
乔治·华莱士当选总统。但地震那时已经开始频发。华莱士对此无能为力,于是满足于用燃烧弹让芝加哥屈服。据哈里所说,这一节发生在一九六九年六月。一年之后,总统华莱士给胡志明下了最后通牒:把西贡变成一座像柏林一样的自由之城,或者一座死亡之城,像广岛一样。胡大叔拒绝了。他如果以为华莱士是在虚张声势,那他就错了。一九六九年八月九日,河内变成一朵蘑菇云,就像二十四年前,哈里·杜鲁门在长崎扔下代号“胖男孩”的原子弹那样。副总统柯蒂斯·李梅亲自负责这一任务。在一次全国演讲中,华莱士将这一行动称为上帝的意愿。多数美国人同意这一观点。华莱士的支持率很高,但是至少有一个人不认可他。这个人叫亚瑟·布莱默。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五日,华莱士在马里兰州劳雷尔市的一家购物中心参加竞选活动、谋求连任时,被其射杀。
“用的是什么枪?”
“我想是点三八左轮手枪。”
当然了。可能是警用手枪,也可能是胜利型,跟在另一根时间丝弦上夺去提彼得警官性命的手枪一样。
我从此刻开始走神。“我得纠正这一切,纠正这一切,纠正这一切”的想法像铜锣一样敲打我的脑袋。
一九七二年,休伯特·汉弗莱当选总统。地震愈发严重。全世界自杀率飙升。各种形式的原教旨主义遍地开花。更多的蘑菇云升起。印度和巴基斯坦发生战争。孟买的名字没来得及从“Bombay”改成“Mumbai”。孟买在癌症风暴中成为辐射灰烬。
卡拉奇也是一样。苏联、中国和美国声称要将两个国家炸回石器时代,这两个国家才结束敌对状态。
一九七六年,汉弗莱在东海岸对西海岸的选举中惨败于罗纳德·里根。汉弗莱都没有保住老巢明尼苏达州。
圭亚那的琼斯镇,两千人集体自杀。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伊朗学生冲击位于德黑兰的美国大使馆,劫持的不是六十六名人质,而是二百名。伊朗电视台上人头攒动。里根从河内地狱中学会乖乖地让核武器待在炸弹舱,让导弹待在发射井里,但是他派出大量军队。然后人质当然被屠杀,一群自称为基地组织——的恐怖分子开始在这里、那里、到处埋置路边炸弹。
“那个混蛋擅长无休止地演讲,但对伊斯兰世界一窍不通。”哈里说。
披头士乐队再度复合,举办和平音乐会。一名自杀式袭击者在人群中引爆炸弹,炸死三百名观众。保罗·麦卡特尼在爆炸中失明。
没过多久,美国中西部大规模纵火事件频发。
苏联解体。
有些团体——可能是来自苏联的极端流亡分子——开始向恐怖组织,包括基地组织出售核武器。
“到了一九九四年,”哈里不动声色地说,“那里的很多油田变成漆黑一片,偶尔闪光。恐怖分子已经精疲力竭。有人两年前在迈阿密引爆手提箱核武器,但是后果不严重。我的意思是,六十或者八十年之后,人们就能再次在南海滩上开派对了——当然,墨西哥湾基本变成了一片死海——但是只有一万人死于辐射中毒。这算不上什么大事。缅因州通过公投,成为加拿大的一部分。克林顿总统认为这是一大解脱。”
“比尔·克林顿当了总统?”
“当然不是。他是二〇〇四年必赢的提名人,但是他在会上死于心脏病。他的妻子插进来。她是总统。”
“干得怎么样?”
哈里摆摆手。“不错……但是你无法通过立法制止地震。这就是我们到最后可能面临的结局。”
在我的头顶上,那种冰块撕裂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抬起头。哈里没有抬头。
“什么声音?”我问。
“年轻人,”他说,“没人知道。科学家们争执不下,但我想牧师可能说得在理。他们说上帝准备毁掉他的所有杰作,就像参孙摧毁大衮庙那样。”他喝光剩下的威士忌,脸颊上泛起红晕……据我的观察,他的脸上没有辐射造成的伤口。“我想,他们这次可能说对了。”
“万能的耶稣啊。”我说。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年轻人,听够历史了吧?”
够用一生。
4
“我得走了,”我说,“你没问题吧?”
“现在没问题,跟别人一样,”他仔细看着我,“杰克,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怎么感觉跟你很熟?”
“或许是因为我们总是跟自己的善良天使很熟吧?”
“胡扯。”
我想离开。我想,反正我经历过下次重置后,生活会变得简单。但是,因为这位善良的人在三次生命中都遭受巨大折磨,我首先再次走近壁炉架,取下一幅装了框的照片。
“小心点儿,”哈里急躁地说,“这是我的家人。”
“我知道。”我把照片放到他粗糙而苍老的手上。一张黑白照片,从模糊的图像可以看出,相片是用柯达相机拍出来的。“是你的爸爸照的吗?我这么问,是因为只有他不在照片里。”
他好奇地看着我,然后看着照片。“不是,”他说,“这张是一位女士在一九五八年夏天帮忙照的。那时我的爸爸妈妈已经分居了。”
我在想他说的女邻居,是不是我看见的一边叼着烟、一边拿水龙头洗私家车并喷狗的那个女人。不知怎么,我确定就是她。一个声音从我的脑海深处传来,就像从深井中传来。我听到跳绳女孩们的歌声:“我老子开潜水艇。”
“他有酗酒的毛病。在那时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多男人烂醉如泥,但还跟妻子住在一起,但是我爸爸喝了酒就会撒酒疯。”
“我知道。”我说。
他再次看着我,目光更加犀利,然后笑了。他的多数牙齿已经脱落,但是笑容依然可爱。“我怀疑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多大了,杰克?”
“四十。”但我敢肯定自己看起来显得更苍老些。
“也就是说,你是一九七一年出生的。”
实际上是一九七六年,但是我如果想跟他说明白,就必须谈起自己钻进兔子洞里,像爱丽丝在镜中世界一般度过五年。“差不多吧,”我说,“照片是在科苏特街拍的。”我用德里的腔调说科苏特。
我敲敲埃伦,她站在她妈妈的左边。我想起跟我在电话上聊过天的成年版埃伦——把那一位称作埃伦2.0吧。我还想起——当然了——埃伦·多克蒂,我在约迪认识的回声版。
“从照片上看不出来,但她是红头发,对吧?缩微版的露西尔·鲍尔。”
哈里无言以对,瞠目结舌。
“她演喜剧了吗?或者别的什么?在广播或者电视上?”
“她在缅因州加拿大广播公司做DJ秀,”他无力地说,“不过你怎么……”
“这是特洛伊……和阿瑟,也叫图加……这是你,你妈妈用胳膊抱着你,”我笑了,“就像是上帝的安排。”上帝如果能一直这样安排就好了。如果。
“我……你……”
“你爸爸被人谋杀了,对吧?”
“是的。”鼻子里的套管歪了,他将它推正,手缓慢地移动,像是在睁着眼睛做梦。“他在朗维尤墓地为祖父母献花时被人枪杀。在这张照片拍摄后几个月里。警察逮捕了一个叫比尔·图尔考特的男子——”
噢。我没看到这一幕。
“——但是他有足够的不在现场证据,警方不得不放走他。凶手一直没有被抓住。”他捧起我的双手。“先生……年轻人……杰克……我的话有点疯狂,但是……你是不是杀害我爸爸的人?”
“别胡说,”我拿过照片,挂回墙上,“我一九七一年才出生,记得吗?”
5
我沿着美茵大街往前走,回到破败的毛纺厂以及废弃的快闪便利店。我低头前行,没有看“塌鼻子”和“屁股孩”以及他们的同伙是否还在附近。我想他们如果还在附近哪个地方,会跟我保持安全距离。他们以为我疯了。我可能真的疯了。
“我们这儿的人都疯了。”柴郡猫这样告诉爱丽丝。然后它就消失了。但笑声还没消失。我记得大笑声停留了一会儿。
我现在对时空穿越的理解更加深刻。不是说明白其所有方面。我怀疑,就连卡片人也未必完全明白(他们在履职一段时间之后,几乎仍然什么都不明白),但是这一点对我必须做的决定并无帮助。
我钻过锁链时,远方响起爆炸声。我并不惊讶。我想现在有很多爆炸。人类失去希望时,肯定会有很多爆炸。
我走进便利商店背后的浴室,差点绊倒在羊皮夹克上。我把夹克踢到一边——我到了新地方后不会需要它——缓慢地跨过成堆的箱子,箱子看起来酷似李堆出来的狙击掩体。
该死的和谐。
我挪开足够的空间,进入角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身后的箱子重新码好。我迈着细小的步子往前走,再次想起人在黑暗之中试探楼梯顶端的情形。但是这一次没有台阶,只有双重影像。我往前挪动,看着自己的下半身闪闪发光。然后我闭上眼睛。
又一步。再一步。我的双腿感到温暖。我又走两步,阳光将我眼皮底下的黑色照成红色。我再走一步,听到脑袋里的爆裂声。爆裂声消失时,我听见织机发出的“沙——呼——沙——呼”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肮脏的废弃公厕的臭味已经变成纺织厂满负荷运行的气味,现在,环保署还不存在。我的脚下是开裂的水泥,而不是剥落的漆布。我的左边是巨大的金属容器,里面装满边角布料,上面盖着粗麻布。我的右边是烘干房。时间是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上午十一点五十八分。哈里·邓宁再次变成小男孩。卡罗琳·波林在里斯本高中上第五学期,可能正听着老师讲课,也可能在做白日梦,梦见某个男孩,或者梦见几个月之后怎么跟爸爸去打猎。萨迪·邓希尔还没有嫁给扫帚先生,住在佐治亚州。李·哈维·奥斯瓦尔德跟海军陆战队一起在南中国海。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还是马萨诸塞州的年轻议员,做着总统梦。
我又回来了。
6
我走到铁链前,钻过去。我在铁链另一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排练下一个动作。然后我对着烘干房尽头说话。在拐角处,绿卡人靠在墙上。不过扎克·朗的卡片已不再是绿色。卡片已经染上浑浊阴暗的赭色,介于绿色与黄色之间。他不合时宜的外套灰尘扑扑,之前神采奕奕的毡帽变得破败。他的脸颊,之前刮得十分整洁,现在长满胡楂……部分胡须已经发白。眼睛布满血丝。他没有喝酒——至少我没有闻出酒味——但我想他很快就会去喝上一杯。毕竟,绿色前线位于他狭小的活动范围之内。在脑海里紧握所有时间丝弦肯定痛苦不堪。多重过去已经很糟,再加上多重未来呢?任何人都会借酒浇愁,如果有酒的话。
我在二〇一一年待了一个钟头。或许更久。对他来说是多久呢?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感谢上帝。”他说……他之前也这样说过。但是他再次伸手捧起我的手时,我把手缩回来。他的指甲很长,又脏又黑。手指颤抖。这双手,连同外套、帽子,以及帽圈上的卡片,都属于酒鬼。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这跟想不想没关系。你得最后一次回去。如果一切顺利,你会从餐馆出去。餐馆很快就会被拉走,届时,引起这一切疯狂事件的气泡就会爆裂。泡沫存在了这么久,真是个奇迹。你得结束这个轮回。”
他又把手伸过来。这一次,我不仅把手缩回来,还转身跑向停车场。他跑着追我。我膝盖受伤,跑不快,他离我非常近。我能听到他就在我身后,我跑过有天晚上在坎德尔伍德小屋院子里看到的但未予理睬的普利茅斯复仇女神汽车。然后我就到了美茵大街和老路易斯顿路的交叉口。在另一边,永恒的乡村摇滚乐叛逆少年站在果品公司前面,一只穿着靴子的脚靠在墙上。
我跑过火车轨道,担心受伤的腿会在石块上背叛我,但是朗绊了一跤,跌倒。我听到他喊叫——绝望而孤独的叫声——立即感到一阵同情。那家伙责任重大且艰难。但是我没有让同情减慢我的脚步。爱情的力量是残酷的。
路易斯顿快线公共汽车抵达。我蹒跚着走过交叉路口,司机朝我按响喇叭。我想起另一辆公共汽车,装满前去观看肯尼迪群众的汽车。当然,他们也是去看肯尼迪夫人,肯尼迪夫人穿着粉色套装。玫瑰花摆在座位上,在两个人中间。不是黄色,而是红色。
“吉姆拉!回来!”
这就对了。我就是吉姆拉,罗塞特·坦普尔顿噩梦里的怪物。我瘸着腿经过肯纳贝克果品公司,已经甩开赭卡人。我会赢得这场比赛。我是杰克·埃平,高中教师;我是乔治·安伯森,有抱负的小说家;我是吉姆拉,每走一步都威胁整个世界。
但是我继续往前跑。
我想到萨迪,高挑、优秀而美丽,继续往前跑。容易出事的萨迪会绊倒在名叫约翰·克莱顿的恶棍身上。在他身上,萨迪将受到的伤害远胜胫骨之痛。“为爱而迷失的世界”,这是德莱顿说的还是蒲柏说的?
我在泰特斯雪佛龙前停下来,急促地喘气。街对面,快乐白象的业主,垮掉的一代,一边吸着烟斗一边看着我。赭卡人站在肯纳贝克果品公司巷子口。显然,他朝那个方向只能走到那里。
他朝我伸出双手,这很糟糕。然后他双膝跪地,双手紧抱在胸前,这更加糟糕。“请不要这么做!你知道这么做的代价!”
我知道,但是继续前行。交叉路口旁圣约瑟夫教堂前有座电话亭。我把自己关进电话亭,翻看电话簿,投进一角硬币。
的士司机赶来,正吸着好彩牌香烟,听着WJAB电台。
历史重复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