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五章 亨利与欧文

1

亨利看着安德希尔朝他走来,在警戒灯的强光照耀下,安德希尔低着头,顶着漫天大雪和越刮越猛的寒风,一步步地走过来。亨利张口欲喊,但还没来得及出声,一股对琼西的感应就蓦然袭来,几乎像是给了他一拳。紧接着,一幕往事浮现了,彻底挡住安德希尔和这个灯火通明的冰雪世界。转眼间,时光又回到1978年,不是十月而是十一月,香蒲上有血,沼泽地里有碎玻璃,然后是那“嘭”的一声门 响。

2

血、碎玻璃、汽油和轮胎燃烧的浓烈气味——亨利正置身于一个毫无头绪的噩梦中,突然被一声重重的门响和一股不期而至的寒气惊醒。他坐起身,发现身旁的彼得也坐了起来,彼得光溜溜的胸脯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亨利和彼得因为扔硬币输了,所以只好睡在地板上的睡袋里,而比弗和琼西则睡在床上(“墙洞”后来有了第三间卧室,但现在还只有两间;拉马尔根据大人的神圣权利独自享有一间),但此刻床上只有琼西一个人,他同样也坐了起来,并似乎也既莫名其妙,又惊魂未 定。

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亨利一边在窗台上摸索着眼镜,一边毫没来由地想道。他仍然可以闻到汽油和轮胎燃烧的气味。我们——开工 了!

“撞了。”琼西闷声闷气地说,并把被子掀到一边。他赤裸着上身,不过与亨利和彼得一样,他睡觉时也穿着长内裤和袜 子。

“没错,冲进水里了,”彼得说,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亨利,你找到了他的 鞋——”

“软皮平底鞋——”亨利说,但他也丝毫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而且也不想弄清 楚。

“比弗。”琼西话音刚落,便笨手笨脚地翻下床,一只套着袜子的脚踩在彼得的手 上。

“哎哟!”彼得叫了起来,“你踩到我了,该死的笨蛋,你能不能看着 点——”

“住口,住口,”亨利说着,一把抓住彼得的肩膀摇了两下,“别把克拉伦顿先生吵醒 了!”

要吵醒他并不难,因为孩子们的卧室门正大敞着。整栋房子通向外面的门也大敞着。冷风径直灌了进来,难怪他们觉得冷飕飕的。亨利把视线收回来时(他脑海里正在勾画这一幕)就能看见捕梦网,它正随着从门里灌进来的十一月的冷风轻轻摇 晃。

“杜迪茨在哪儿?”琼西昏头昏脑地问,像梦呓一般,“跟比弗一起出去了 吗?”

“他在德里,笨蛋。”亨利一边回答,一边起身穿上保暖内衣。其实,他心里并不觉得琼西有多笨;他自己也觉得杜迪茨刚才就跟他们一起在这 儿。

那是个梦,他想,杜迪茨就在梦里。他坐在岸边。他在哭。他很难过。可他不是故意的。要说有人是故意的话,那就是我 们。

哭声还在继续。他能听见哭声随着冷风从前门飘了进来。不过不是杜迪茨,而是比 弗。

他们一溜烟地逐个冲出房间,一边胡乱地套着衣服,甚至顾不上穿鞋,以免太费时 间。

值得庆幸的是,从餐桌上那一大堆(还有咖啡桌上那一小堆)啤酒罐来看,要想吵醒比弗的老爸,还得增加几扇敞开的门和另外几个窃窃私语的孩子才 行。

亨利穿着袜子的双脚踩在门口那块寒冷刺骨的花岗岩踏板上,可他浑然不觉。死亡应该也是这样毫不经意地寒冷刺骨 吧。

他一眼就看到了比弗。比弗跪在那棵筑有射鹿棚的枫树下,仿佛在祈祷一般。亨利发现他没有穿长裤和袜子。他只是套着那件摩托衫,系在两只袖子上的橘红色大手帕像海盗旗似的微微飘动——比弗坚持要在森林里穿着这种完全不适于打猎的蠢外套,他爸爸只好让他系上橘红色手帕。他的装束看上去很滑稽,他仰着头,对着差不多已经光秃秃的枫树枝,可那张痛苦不堪的面孔却毫无滑稽可言。比弗满脸泪 水。

亨利拔腿就跑,彼得和琼西也跟上去,他们呼出的气息在早晨清冽的空气里形成一团团白雾。亨利脚下铺满松针的地面几乎与花岗岩踏板一样坚硬冰 冷。

他在比弗身边跪下来,比弗的泪水使他既恐惧,又有几分肃然起敬。因为比弗不只是眼眶湿润而已——就像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当自己的狗或女朋友死去时,偶尔可以洒下一两滴男子汉的眼泪;比弗的泪水就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直泻而下。他鼻子下还挂着两行清亮的鼻涕。在电影里你绝对看不到这种东 西。

“真恶心。”彼得 说。

亨利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却发现彼得的视线并不在比弗身上,而是越过比弗,盯着一摊正在冒着热气的呕吐物。里面还有昨天晚上吃的玉米粒(在野营食物中,拉马尔·克拉伦顿对罐头食品情有独钟)和没有完全消化的炸鸡。亨利的胃里大为不满地一阵翻涌。等他刚刚缓过劲来,琼西却吐了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像是打了一个液态的大嗝。他吐出的东西呈褐黄 色。

真恶心!”彼得这一次几乎是尖声喊出这句 话。

比弗对这一切似乎视而不见。“亨利!”他说,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大睁着,满是惊恐之色。它们仿佛穿透亨利的脸孔,一直看进他额头后面那所谓的空 间。

“比弗,没事儿了。你只是做了个噩 梦。”

“对呀,是个噩梦。”琼西的声音有些含混,他的喉咙里还残留着呕吐物。他想清清嗓子,却发出拉锯般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比刚才更糟,接着又弯下腰继续吐。他的双手撑在穿着长裤的腿上,赤裸的背部全是鸡皮疙 瘩。

比弗没有理睬琼西,也没有理睬在他的另一边跪下来并笨拙地试图搂住他肩膀的彼得。比弗仍然只是盯着亨 利。

“他的脑袋掉了。”比弗小声说 着。

琼西也跪下来,现在他们三个人都围着比弗,亨利和彼得在两旁,琼西在他面前。琼西的下巴上还有呕吐留下的秽物,他想伸手去擦,但比弗一把握住他的手。孩子们跪在枫树下,突然之间成为一体。这种合为一体的时间很短暂,却与他们的梦境一样清晰。这就是梦,只不过他们全都已经醒来,这种感觉非常理性,不由得他们不 信。

比弗那双惶恐的泪眼现在看着琼西,他还紧抓着琼西的 手。

“就扔在沟里,他的眼睛里满是泥 巴。”

“没错,”琼西低声应道,颤抖的声音里含有几分敬畏,“哎呀,真是这 样。”

“他说会跟我们再见面的,还记得吗?”彼得问,“要么一个个地见,要么一块儿见。他就是这么说 的。”

亨利听见这些声音从远处飘来,因为他又回到了梦中。回到了车祸现场。这是扔满垃圾的路堤底下,有段堵塞的排水管使这里形成了一小块湿软的沼泽地。他知道这地方,旁边就是7号公路,也就是以前的德里—纽波特公路。在昏暗的天色下,有辆翻倒在垃圾堆上的汽车正在燃烧。空气中充斥着汽油味和轮胎燃烧的味道。杜迪茨在哭。杜迪茨坐在垃圾遍地的半坡上,怀里抱着他的黄色史酷比饭盒,正在号啕大哭。

有只手从那四轮朝天的汽车的一个窗户里伸了出来。那只手很纤细,指甲上涂着苹果糖的红色。车上的另外两名乘客被摔出了车外,其中一个几乎被抛到三十英尺远的地方。那人脸朝下,但亨利看到那头被血浸透的浓密的金发,就认出了他是谁。是邓肯,就是他说你们不会把任何东西说出去,因为你们已经他妈的死定了。没想到到头来死定的是邓肯自 己。

亨利的小腿碰到了什么东西。“不要去捡!”彼得急切地说,可亨利还是捡了起来。这是一只褐色的软皮平底鞋。他刚刚认出这只鞋,比弗和琼西就不约而同地像孩子般尖叫起来。他们站在一起,脚踝以下被掩在垃圾中,两人都穿着猎装:琼西穿的是西尔斯百货商店新买的橘红色鲜亮风雪大衣(琼斯太太含着眼泪,怎么也不肯相信她儿子会在森林里被哪位猎人的子弹射中,从而丢了小命),比弗则穿着那件旧摩托衫(杜迪茨的妈妈就因为爱怜地说了一句“这么多的拉链”,就赢得了比弗永远的爱慕和敬仰),袖子上系着两条橘红色的大手帕。他们没有去看躺在驾驶座门外的第三具尸体,但是亨利看了,只看了片刻(他手上还拿着那只鞋子,那鞋子看上去就像被水泡过的一叶小舟),因为有什么东西从根本上说非常不对劲,完全不对劲,以至于他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他发现,尸体的校服衣领之上什么也没有。比弗和琼西之所以尖叫,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本该在这衣领之上的东西。他们看到瑞奇·格里纳多的脑袋脸朝上落在一片满是血污的香蒲上,眼睛直瞪着天空。亨利马上明白那就是瑞奇。虽然他鼻梁上没有再贴创可贴,但毫无疑问就是那天在特莱克兄弟公司后面想逼迫杜迪茨吃狗屎的家 伙。

杜迪茨坐在路堤上,不停地哭着,那哭声像窦性头痛一样钻进你的脑袋,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亨利一定会发疯。他扔掉鞋子,绕过燃烧的汽车的尾部,艰难地走到比弗和琼西旁边,他们两人正站在那儿抱成一 团。

“比弗!比弗!”亨利大声叫着,但比弗只是像被催眠一般,仍然盯着那颗断头,亨利只好伸出手去使劲地摇了摇 他。

比弗终于回过头来看他。“他的脑袋掉了,”他说,似乎这还不够显而易见,“亨利,他的脑 袋——”

“别管他的脑袋,去照顾杜迪茨!让他别再那么鬼哭狼嚎 了!”

“没错。”彼得回答。他又看了瑞奇的脑袋一眼,还有那死不瞑目的最后眼神,然后移开目光,他的嘴角在抽动。“我他妈的都快尿裤子 了。”

“像白石灰一样。”琼西嘀咕道,在崭新的橘红色风雪大衣的映衬下,他的脸色与陈年干酪无异,“让他别再哭了,比 弗。”

“好了——好了——好 了——”

“别这么好好好的,给他唱那首该死的歌!”亨利吼道,他能感觉到肮脏的泥水从他的脚趾缝里向上漫,“那首催眠曲,那该死的催眠 曲!”

一时间,比弗似乎仍然感到不解,但随后他的眼睛亮了些,他“哦”了一声,便一步步地朝杜迪茨所坐的路堤走去。杜迪茨紧紧抱着他的鲜黄色饭盒,就像他们初次见到他时那样大声哭号。亨利看到了自己几乎没来得及注意的东西:杜迪茨的鼻孔周围有凝固的血迹,他的左肩还扎着绷带。有什么东西戳了出来,看上去像是白色的塑 料。

“杜迪茨,”比弗一边喊,一边往路堤上面爬去,“杜迪茨,宝贝,别这样,别哭了。别再看了,那不是你可以看的,实在他妈的太恶心 了……”

杜迪茨起初毫不理睬,只是继续大哭。亨利想,他哭得自己流鼻血了,那血迹就是这么来的,可他肩膀上戳出来的白色玩意儿又是什么 呢?

琼西这时已经举起双手捂住了耳朵。彼得也把一只手放在头顶上,以免脑袋被风吹走一般。接着,比弗把杜迪茨揽进怀里,就像几星期之前那样,并开始用那清脆的嗓音唱了起来,你简直无法想象这声音是出自比弗这样的野小 子。

“宝贝的船儿是银色的梦,扬帆行天 涯……”

哦,谢天谢地,最神奇的奇迹出现了,杜迪茨渐渐安静下 来。

彼得撇着嘴轻声说:“我们这是在哪儿,亨利?是在他妈的什么地 方?”

“在梦中。”亨利话音刚落,他们又回到“墙洞”的枫树下,四个人只穿着内衣裤跪在一起,在寒风中瑟瑟发 抖。

“什么?”琼西问,他将手挣脱出来去擦嘴巴,随着他们之间联系的断开,现实转瞬间又回到眼前,“你刚才说什么,亨 利?”

亨利感觉到他们的思想潮水般退去,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他想,我们不是故意要这样的,谁也不愿意这样。有时候一个人独处反而更 好。

是啊,独处。只与你的思想在一 起。

“我做了个噩梦,”比弗说。他似乎是在跟他自己而不是跟其他人解释这件事。就像仍然在梦里一般,他缓缓地拉开衣服上一个口袋的拉链,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根棒棒糖。他没有拆开糖纸,而是把棒子一端塞进嘴里,在两边嘴角顶过来转过去地轻咬着。“我梦 见——”

“行了,”亨利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们都知道你梦见了什么。”我们当然知道,我们也在那儿,这两句话已到嘴边,却被他吞了回去。他只有十四岁,却非常明白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的道理。当他们玩拉米纸牌或是“疯狂八点”而有人垫了一张不该垫的牌时,他们总是说,出了就得作数。一旦他说出口了,他们就不得不面对。而如果没说,那也许……也许那些话就随风飘走 了。

“我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你的梦,”彼得说,“我觉得这是杜迪茨的梦,而我们 都——”

“我才不在乎你怎么觉得,”琼西打断了他,声音非常刺耳,把他们全都吓了一跳,“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我要忘掉它。我们都得忘掉它,对吧,亨 利?”

亨利连忙点点 头。

“我们回屋去吧,”彼得说,他看起来如释重负,“我的脚已经冻 得——”

“不过还有一件事儿。”亨利说,他们全都紧张地望着他。因为每当他们需要有人领头时,总是非亨利莫属。如果你们不喜欢我的处理方式,他愤愤地想,那你们自己来试试。因为这可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相信我好 了。

“什么?”比弗问,他的意思是,又怎么 了?

“我们下一次去戈斯林商店时,得有人给杜迪茨打个电话,免得他很难 过。”

大家都没有回答,一想到要跟这位新结交的智障朋友打电话,每个人都惊讶得无言以对。亨利突然想到,杜迪茨长到这么大,说不准还从来没有接到过电话;这将是他的第一 次。

“你瞧,可能是该这样。”彼得赞同道……但马上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似乎说错了什么话。

比弗全身上下除了那条傻乎乎的短裤和那件更傻乎乎的外套之外,再没有别的衣物,因此这时正在筛糠似的发抖。棒棒糖也在被咬坏的棒子顶端颤 动。

“总有一天,你会被这些东西噎死的。”亨利对他 说。

“没错,我老妈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可以进去了吗?我快要冻僵 了。”

他们返身走回“墙洞”,二十三年后的今天,他们的友谊将在这所房子里终 结。

“你觉得瑞奇·格林纳多真的死了吗?”比弗 问。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琼西回答。他望着亨利:“好吧,我们要给杜迪茨打个电话——我自己有一部电话,我们可以把话费记在我的号码 上。”

“你自己有电话,”彼得说,“你真是个幸运儿。你们家的人可把你给宠坏了,格 里。”

叫他格里往往会让他生气,但今天早晨他没有——琼西正满腹心事。“那是我的生日礼物,而且我得用自己的零花钱来付长途话费,所以不能聊得太久。然后,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从来都没有发生,明白了 吗?”

他们全都点点头。从来都没有发生。从来都他妈的没有 发——

3

一阵大风吹来,亨利不由得往前一个趔趄,险些接触到充了电的围栏。他清醒过来,像脱掉一件厚大衣似的将往事赶开。这段回忆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当然,有些回忆永远都会来得不是时候)。他原本在等待安德希尔,身体快冻成冰棍了,就是为了等待这个逃离此地的唯一机会。当他在这里白日做梦时,安德希尔很可能已经从他身边走过,他可能会失去这最后的救命稻 草。

但安德希尔并没有就那样走过。他站在围栏的外面,双手插在口袋里,正打量着亨利。他戴着那只椭圆形透明面罩,雪花落在上面,被他温暖的呼吸融化,然后流下来,就 像……

就像比弗那天的眼泪,亨利 想。

“你应该进牲口棚里去,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安德希尔说,“你在这儿会变成一个雪人 的。”

亨利的舌头粘在上颚上无法动弹。此时此刻,他的性命就取决于自己跟这个人所说的话,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连他的舌头也不听使 唤。

干吗要费这个神呢?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那是黑暗的声音,是他老朋友的声音。说真的,干吗要费这个神呢?他们所要干的不就是你想对自己所干的事儿吗?干吗不随他们去好 了?

因为这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可他还是无法开 口。

安德希尔仍然站在原地打量着他。手插在口袋里。头盔上的护罩掀了起来,露出深褐色的短发。面罩上的雪在融化,只有军人才戴这种面罩,那些被关押的人则没有,因为他们没有这种必要。对被关押的人来,就像对灰人一样,会有一个最终的解决方 案。

亨利极力想说点儿什么,却怎么都无法开口。哦,上帝,在这里的本该是琼西,而不是他;琼西的口才总是比他好得多。安德希尔马上就要走了,留下他在这里又是“本该”又是“可能”地后悔不 迭。

但安德希尔仍然站在那 儿。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并不感到吃惊,嗯……亨利德先生?你是姓亨利德 吗?”

“我姓德夫林。你说的是我的名字,我叫亨利·德夫林。”亨利小心翼翼地把手从一根刺铁丝和一根充了电的普通铁丝之间的缝隙里伸出去。安德希尔一动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只手大约五秒钟,于是,亨利只好把手缩回来,缩回自己这个新近被划定的世界,同时觉得自己很愚蠢,并告诉自己不要像个白痴似的,他此刻并不是在鸡尾酒会上受到怠 慢。

亨利缩回手之后,安德希尔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他们的确是置身于一场鸡尾酒会,而不是在这寒风呼啸的暴风雪之中,头顶还亮着刚安装不久的警戒 灯。

“你之所以知道我的名字,是因为出现在杰弗逊林区的外星生物造成了一种轻度的感应作用。”安德希尔微微一笑,“这事儿真说出口时,听起来挺可笑,对吧?可这是事实。这种作用是暂时的,无害的,它很微弱,除了聚会时可以闹着玩玩之外,没什么其他的用处,不过我们今晚有点儿太忙了,没时间闹着 玩。”

亨利的舌头——谢天谢地——终于可以动弹了。“你顶着大雪走到这儿来,并不是因为我知道你的名字,”亨利说,“你走到这儿来是因为我知道你妻子的名字,还有你女儿的名 字。”

安德希尔的笑容没有消退。“你说的也许没错,”他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我们两人都该回到屋檐下去休息一会儿了——这一天可真够漫长 的。”

安德希尔迈开步伐,不过他只是沿着围栏朝停着挂车和野营车的另一端走过去。亨利亦步亦趋地跟着,不过他走得更费力;地上的雪已经差不多有一英尺深了,而且还在吹积。这一边是死人区,这里的积雪无人踩 踏。

“安德希尔先生。欧文。请稍等一下,听我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得告诉 你。”

安德希尔在围栏另一边的路上继续走着(那边也是死人区;安德希尔不知道这一点吗?),他低着头,顶着风,脸上仍然挂着满意的微笑。亨利知道,眼下的问题是,安德希尔心里很想停下来,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亨利还没有给他一个停下来的理 由。

“克兹是个疯子。”亨利说,他还在亦步亦趋地跟着,但已经明显气喘吁吁了,两条精疲力竭的腿也在抗议,“他是个疯子,也是一只狡猾的狐 狸。”

安德希尔继续走着,低着头,那傻乎乎的面罩下仍然带着微笑。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他的步伐加快了。过不了片刻,亨利就得在围栏这边小跑才能跟上他了。当然,这是在他还能够小跑的情况 下。

“你们会拿机关枪对付我们,”亨利喘息着说,“尸体全堆进牲口棚……牲口棚里浇上汽油……可能就是戈斯林老头加油泵里的存货,干吗要浪费政府的物资呢……然后‘嘭’的一声,浓烟升起……两百人……四百人……那气味就像老兵们在地狱里大办烤猪 宴……”

安德希尔的笑容不见了,脚步也越走越快。亨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小跑着跟在旁边,他大口喘着粗气,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行进。他的面颊抽动着,凛冽的寒风刮在他的脸上,就像刀片。

“但是欧文……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欧文……你还记得那首古老的童谣……好像是这样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就这样弱肉强食,无止无休?’说的就是这里,说的就是你……因为克兹有自己的骨干……他手下那位,我想他叫约翰 逊……”

安德希尔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得更快了。亨利还是尽力跟上,但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他一侧的肋部突然疼痛起来,而且越来越火辣辣的。“这本来应该……是你的活儿……第二轮的清扫工作……‘帝国山谷’,这个像是……代号吧……和你有什么关系 吗?”

亨利发现他猜错了。关于即将消灭“蓝色行动小组”大部分成员的行动,克兹显然将安德希尔蒙在了鼓里。对欧文·安德希尔而言,“帝国山谷”完全是擅自行动。亨利这时除了疼痛之外,还觉得胸部像套着一个铁环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来。

“请停一下……上帝,安德希尔……你就不 能……”

安德希尔只是大步流星地走着。安德希尔希望保存自己最后的几个幻想。谁又能责怪他 呢?

“约翰逊……还有几个人……其中至少有一个是女人……如果你没有犯事的话,本来也会有你……可是你越线了,他就是这么想的……而且还不是第一次……你以前就犯过一次,在一个好像是叫波桑斯卡·诺维的地 方……”

听到这里,安德希尔突然又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是进展吗?也 许。

“我想最后……就连约翰逊的命也保不住……只有克兹能活着离开这儿……至于其他人……不过是一堆骨灰而已……你那该死的心灵感应没有……没有告诉你这些吧?你那没什么用处、只是闹着玩玩的读心术……甚至没有……丝毫没有感觉到……这 些……”

他肋部的疼痛更厉害了,而且像利爪一样伸进他右边的腋窝。就在这时,他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深雪之中。他的肺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却吸进一大口粉末状的 雪。

亨利呛得一阵猛咳,并挣扎着跪了起来,却发现安德希尔的背影正渐渐消失在漫天飘飞的雪幕中。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只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于是大声叫道:“你想朝雷普里奥先生的牙刷上撒尿,可是尿不出来,于是你就砸了他们家的盘子!砸了他们家的盘子,然后撒腿就逃!就像你现在想撒腿逃跑这样,你这该死的胆小 鬼!”

亨利依稀看到,在茫茫大雪中,欧文停住了脚 步。

4

一时间,他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亨利,而亨利则跪在雪地上,像狗一样喘着粗气,融雪而成的冰水从他发烫的脸上流下来。亨利似乎既隐约又清晰地感到,他腿上长出拜拉斯的伤口开始发痒 了。

安德希尔终于转身走了回来。“你是怎么知道雷普里奥家的事儿的?心灵感应在消退,按说你不可能受到那么深的影 响。”

“我知道的可不少。”亨利说,他艰难地直起身,又喘又咳地站在那儿,“因为我的感应能力是深度的。我跟常人不一样。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跟常人不一样。我们本来有四个人,有两个已经不在了。我在这里。还有第四个……安德希尔先生,这第四个人才是你的难题。不是我,不是你们关进牲口棚或者还在抓的这些人,也不是你的‘蓝色行动小组’或克兹‘帝国山谷’的骨干。只有他才是。”他犹豫着,不愿说出那个名字——琼西一直跟他最亲近,比弗和彼得都很不错,但只有琼西才能跟他心意相通,他们彼此可以交换思想、书籍和意见;只有琼西还有另外一项本事,可以在看到路线的同时,还游离于路线之外。但是琼西也不在了,对吧?亨利几乎可以肯定。那团暗红色的云从他身旁经过时,琼西还在那儿,琼西最后仅存的一个极为微小的部分还在那儿,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他的老朋友肯定被活活吃掉了。他的心脏也许还在跳动,他的眼睛也许还能看见,但本质意义上的琼西已经与彼得和比弗一样死去 了。

“琼西才是你的难题,安德希尔先生。来自马萨诸塞州布鲁克莱恩市的格里·琼 斯。”

“克兹也是个难题。”安德希尔说话的声音很小,在呼啸的风中无法听见,可亨利还是听见了——在安德希尔的思想中听见 了。

安德希尔环顾了一下四周。亨利也跟着他看了看,发现有几个人在野营车和挂车之间的临时通道上奔忙着——但附近没有人。然而,商店和牲口棚周围的全部地区都异常明亮,尽管风声很大,他还是能听见引擎的转动声、发电机的轰鸣声以及人的叫喊声。有人在通过喇叭发号施令。整体的效果非常诡异,仿佛他们两人被暴风雪困在一个满是幽灵鬼怪的地方。当那些来去奔忙的人在漫天飞雪中消失时,看上去尤其像是鬼 魂。

“我们不能在这儿交谈,”安德希尔说,“你听好了,别让我重复一个字,小 子。”

亨利的脑子里此刻正充斥着太多的输入信息,而且大多都处于不可理解的混沌状态,这时却突然清清楚楚地冒出了来自欧文·安德希尔思想中的一个念头:小子。这是的词儿。我无法相信我居然用了他的词 儿。

“我正听着呢。”亨利 说。

5

杂物间在控制区的最边缘,是离牲口棚尽可能最远之处,尽管外面与这地狱般的集中营的其他地方一样灯火通明,里面却黑乎乎的,而且散发着好闻的陈干草的气息。还有别的气味,稍稍有些刺鼻的气 味。

四男一女背靠着杂物间的后墙坐在一起。他们都是一身橘红色的打猎行头,正传着一支大麻烟。杂物间里两扇窗户,一扇对着畜栏,另外一扇对着一圈围栏以及围栏外的树林。窗户玻璃很脏,挡住了些钠灯射出的强烈白光。在昏暗中,那几位吸大麻的囚犯面色惨白,犹如死人一 般。

“要不要来一口?”手持烟卷的人问。他把口里的烟吸了进去,说话时声音有些不自然,带有几分不舍,但手上却大方地把烟卷递了过来。亨利看到那是一支大烟卷,不亚于一支长雪 茄。

“不用。我要你们全都离开这 儿。”

他们都望着他,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那女人与此刻正拿着烟卷的男人是一对夫妻,她左边那人是她的姐夫。另外两个人是一同被抓来 的。

“回牲口棚去。”亨利 说。

“不可能,”另外两人中的一个说,“那儿太挤了。我们不想跟那些人搅在一起。而且我们是先来的,所以我给你提个建议,如果你想独自待着的话,你才应 该——”

“我被感染了。”亨利说,他把一只手放在缠在腿上的球衫上,“拜拉斯。也就是他们所说的里普利菌。你们可能也有人感染了……我想你就是,查尔斯——”他指着第五个人,那人穿着风雪大衣,身材魁梧,已经开始秃 顶。

“我没有!”查尔斯叫了起来,可其他人已经迅速从他身边躲开,那个拿着柬埔寨雪茄的家伙(他叫戴伦·切尔斯,来自马萨诸塞州的牛顿市)还小心翼翼地把烟吞进肚 里。

“不,你有,”亨利说,“很严重。还有你,莫娜。是莫娜吗?不,玛莎。是玛 莎。”

“我没有!”她说。她背靠着杂物间的墙壁站起身,用恐惧的大眼睛望着亨利。雌鹿般的眼睛。过不了多久,这儿所有的雌鹿都会死去,玛莎也会死去。亨利但愿她看不见他脑子里的这个念头。“我没有感染,先生,我们这儿的人都没有感染,除了你!”

她望着丈夫,丈夫身材并不高大,但是比亨利要魁梧。事实上,他们都很魁梧。也许不比他高,但是比他魁 梧。

“把他扔出去,戴 尔。”

“里普利菌有两种类型,”亨利说,把他仅仅是相信的东西当成事实来陈述……但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妨称为第一代里普利和第二代里普利。我敢肯定,如果你感染得不重的话——没有从你食物或空气或直接进入你裸露的伤口的什么东西里吸收太多的话——你就会好转。你就能战胜 它。”

他们现在都用那雌鹿般的大眼睛望着他,有片刻时间,亨利感到绝望至极。他为什么就不能清清静静、痛痛快快地自我了结 呢?

“我感染的是第一代里普利。”他说。他解开球衫。他们对亨利那条沾满碎雪的牛仔裤上的破洞至多只瞥了一眼,但亨利却代他们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转向柱撞破的伤口上现在已经长满拜拉斯,有些长达三英寸,顶端还如同潮流中的海藻那样轻轻摇晃。他能感觉到它们的根部在不断生长,逐步深入,不仅令人发痒,还发出“嘶嘶”的声音。甚至还在思考。这是最可怕的地方——它们还在思 考

他们这时正朝杂物间的门口走去,亨利以为他们一呼吸到清冷的空气就会拔腿飞奔。可他们却停住 了。

“先生,你能帮帮我们吗?”玛莎用孩子般的颤抖声音问。她丈夫戴伦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

“我不知道,”亨利说,“也许不能……不过也许能。好了,快走吧,半小时后我就会离开这儿,也许不用半小时,但说不定你们最好还是和其他人一起待在牲口棚 里。”

“为什么?”来自牛顿市的戴伦·切尔斯问 道。

亨利此刻只有一个十分模糊的念头,根本谈不上成形的计划,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这么觉得而 已。”

他们出去了,把整个杂物间留给亨利一个 人。

6

在面对一圈围栏的窗户底下,有一捆放了很久的干草。亨利刚进来时,戴伦·切尔斯就坐在这里(作为大麻主人,切尔斯自然享有最舒适的座位),现在亨利坐上这个位置。他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头,马上就昏昏欲睡,尽管脑海里有各种声音在冲来撞去,左腿上的发痒之处在不断深入,不断扩大(他口腔里掉了一颗牙齿的地方也开始 了)。

不等安德希尔在窗户外面开口说话,他就听见安德希尔过来了;听见他的思想过来 了。

“我这儿背着风,而且差不多是在房子的阴影之下,”安德希尔说,“我在抽烟。如果有人来了,你就不在这 儿。”

“好 的。”

“如果你对我撒谎的话,我会转身就走,那么在你短暂的一生中,你就再也不能跟我讲话了,不管是用声音还是……别的方 式。”

“好 的。”

“你是怎么把刚才那些人赶走 的?”

“怎么了?”亨利原以为自己太累了,会懒得生气,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这是某种该死的测试 吗?”

“别蠢 了。”

“我告诉他们我感染了第一代里普利,这是实话。他们就马上被吓跑了。”亨利顿了顿,“你也染上了,对 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亨利从安德希尔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紧张,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他很善于观察人们的情绪表现。尽管对安德希尔的其他方面毫不了解,亨利却觉得他是个头脑异常冷静的人,这就朝好的方向迈了一步。再说,他想,如果他明白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也不会有坏 处。

“在你的指甲周围,对吧?耳朵里也有一点 儿。”

“你要在拉斯维加斯中头彩了,哥们儿。”亨利看见安德希尔戴着手套的手抬了起来,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他猜想这支烟多半会被大风吸 掉。

“你是从源头上直接感染的第一代。我敢肯定第二代是通过接触那些已经长有这玩意儿的东西——如树呀,苔藓呀,鹿呀,狗呀,以及其他人——而染上的。你染上这玩意儿就像中了毒漆树的毒一样。这一点你们的医务人员不会不了解。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从他们那儿来的。我的脑袋就像一个该死的碟形卫星天线,接收到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删节,而可以自由预览。我不知道这其中的一半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不过这无关紧要。我下面要说的是你们的医务人员所不知道的东西。灰人把那种红色的东西称为拜拉斯,意思是‘生命之物’。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第一代拜拉斯会长出移植物 来。”

“你说的是臭 鼬。”

“臭鼬,很好,我喜欢这名字。它们是从拜拉斯上长出来的,然后通过下蛋繁殖。它们四处传播,然后下蛋,然后再传播。这似乎就是它们的繁衍方式。但是在这儿,大部分的蛋都不能存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天气寒冷,还是大气或者别的什么缘故。但在我们的环境中,安德希尔,归根到底还是拜拉斯。他们在这儿能奏效的只有拜拉 斯。”

“生命之 物。”

“没错,但是听着:灰人在这儿遇到了大麻烦,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它们才在转悠了这么久——半个世纪——之后才采取行动。譬如说那些臭鼬。它们本该是腐生物……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吗?”

“亨利……你是叫这个名字吧?亨利?亨利,这与我们目前的形势有任何 关——”

“这与我们目前的形势有很大关系。如果你不想为终结‘地球飞船’上的所有生命——大量的星际野葛除外——承担主要责任的话,我建议你闭上嘴巴听我 说。”

没有回答。接着传来一声:“我听着 呢。”

“腐生物是益生菌。我们让它们生活在我们的内脏之中,我们还有意从一些奶制品中摄取更多的益生菌。例如酸奶,还有优酸乳。我们给这些细菌一个生活的地方,它们也给我们以回报。比如说,奶制品中的菌类就有助于消化。在正常情况下——我想这里的正常是对另外某个世界而言,那里的生态系统在一些我无从想象的方面与我们的不同——那些臭鼬大概只会长到茶匙那么大。我想,它们在女性体内可能会影响生殖,但不会致命。通常不会致命。它们只是寄居在肠道里。我们给它们食物,它们给我们心灵感应。应该就是这样的交易。只不过它们还把我们变成了电视。我们是灰人的电 视。”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你体内有一个吗?”安德希尔的声音里没有厌恶之情,但亨利明显地感到对方的思想中有这种情绪,而且正像触角一样在轻轻跳动,“一只所谓的正常臭 鼬?”

“不是的。”起码我认为不是,他 想。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要么就是你在现编现卖?好给自己编出一张离开这儿的通行 证?”

“我是怎么知道的丝毫也不重要,欧文——但是你知道我没有撒谎。你可以阅读我的思 想。”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没有撒谎。这种读心的把戏我还能掌握多 少?”

“我不知道。如果拜拉斯继续传播,可能会更多,不过跟我的不是同一种类 型。”

“因为你与众不同。”不管是安德希尔的声音里还是安德希尔的思想中,都表现出几分怀 疑。

“伙计,直到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不过暂时别管这个。现在我只想让你明白,灰人在这儿陷入了困境。也许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开始一场争取控制权的战斗。首先是因为,臭鼬在进入人体之后,就不再是腐生物,变成了暴戾的寄生物。它们吃个不停,同时还长个不停。它们是毒瘤,安德希 尔。

“其次,关于拜拉斯。它在别的世界里生长顺利,在我们这儿却不行,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负责控制和隔离工作的科学家和医学专家都认为是低温延缓了它的生长,可我不这么认为,至少这不是全部原因。我不能确定,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不 过——”

“等一等,等一等。”安德希尔用手拢住火苗,很快又点燃一支给大风抽的香烟,“你说的不是那些医学专家,对 吧?”

“对。”

“你认为自己在跟灰人保持联系。通过心灵感应而保持联 系。”

“我认为……在跟其中的一个。通过某种纽 带。”

“就是你提到过的那位琼 西?”

“欧文,我不知道。不是很确定。关键是,他们要输了。我,你,还有今天跟你一起去‘蓝小子’那边的人,我们也许不会活到快乐的圣诞节。我不是在寻你开心。我们感染的可是大剂量、高浓度的拜拉斯。但 是——”

“行了,我明白了,”安德希尔说,“还有爱德华兹——它魔术般地出现在他身 上。”

“但是,就算你真的中了它的招数,我觉得你也不可能把它传得很远。它的传染性并不是那么强。那个牲口棚里就有些人永远也不会感染,不管他们周围有多少拜拉斯感染者。而那些像感冒一样染上拜拉斯的人,所感染的是第二代拜拉斯……或者说里普利,如果你更喜欢这个词的 话。”

“还是说拜拉斯 吧。”

“好的。他们可能会传给一些人,那些人会形成轻度感染,我们不妨称之为第三代拜拉斯。它可能还会继续传染,不过我想,到了第四代拜拉斯出现时,就得通过显微镜或验血才能发现了。但第四代拜拉斯会自行消失。

“下面我再说一遍,所以你听好 了。

“第一点。灰人可能只是拜拉斯的传输系统而已,而灰人已经死光了。环境杀死了他们,就像《世界大战》中的微生物最终杀死火星人那样,那些逃过一劫的都被你们的武装直升机消灭了。但是有一个除外,那一个——没错,肯定是的——正是我的信息来源。而且从生理意义上说,它也不存在 了。

“第二点。臭鼬起不了作用。就像所有的毒瘤那样,它们最终因为贪吃而自取灭亡。那些从大肠底下逃出来的臭鼬会发现这儿的环境很不友好,然后很快就一命呜 呼。

“第三点。拜拉斯也起不了作用,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可一旦有了机会,有了可以藏匿和生长的时间,它就会变异。学会适应。也许会学会统治人 类。”

“我们会消灭它,”安德希尔说,“我们要把整个杰弗逊林区烧成灰 烬。”

亨利沮丧之极,恨不得大吼大叫,这种情绪无疑传了一部分过去。随着“嗵”的一声,安德希尔一个趔趄,背部撞在杂物间的薄墙 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无关紧要,”亨利说,“被你们关押的人不会传播,臭鼬不会传播,拜拉斯也不会自我传播。就算你们的人收起帐篷,马上离开,环境也会自我修复,消除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像擦去一个错误的方程式一般。我认为灰人之所以这样出现,是因为他们简直无法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认为这有点像是你们那位负责人克兹先生所说的自杀行动。他们根本就没有失败这个概念。他们想,‘我们总是能 赢’。”

“你是怎 么——”

“然后,在最后一分钟,安德希尔——也许是最后一秒钟——有个灰人发现了一个与所有其他人截然不同的人,灰人、臭鼬以及拜拉斯都与他取得了联系。他就是带菌者。而且他已经走出了隔离区,所以你们在这儿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 义。”

“是格里·琼 斯。”

“没错,琼 西。”

“他为什么与众不同 呢?”

亨利虽然很不愿意谈及这方面的内容,但他明白必须给安德希尔一个说 法。

“我、他,以及我们的另外两位朋友——那两位已故的朋友——曾经认识一个特别不同寻常的人。他天生就有感应能力,根本不需要什么拜拉斯。他影响了我们。如果我们年龄再大一些才认识他,我想这种事情就不可能发生了,可我们遇见他时,正是特别……容易受影响的年纪,我想你会说……受他的能力的影响。后来,过了许多年之后,琼西又出了另外一件事,那件事与……与这个了不起的孩子没有关 系。”

可亨利觉得事实并非如此;虽然琼西是在坎布里奇被撞而且几乎丧命,而据亨利所知,杜迪茨有生以来从没去过德里以南的任何地方,但是,杜迪茨却与琼西最终的关键变化存在着某种关联。这种关联是这种变化的一部分。他知道这一 点。

“而我该……怎么样?只管相信这一切吗?把它像止咳糖浆一样吞下 去?”

在散发着稻草清香的黑暗的杂物间里,亨利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欧文,”他说,“你心里其实相信。我能感应到,你没忘了吧?我是丛林中感应力最强的一个。不过,问题是……问题 是……”

亨利用思想提出了这个问 题。

7

欧文站在控制区围栏的外面,站在这间旧杂物间的后墙边,下半截身体都快冻掉了,防毒面罩也拉了下来套在脖子上,以便能抽几支他并不想抽的烟(他刚才在小卖部又拿了一盒),可以说这是他平生最笑不起来的时刻……但是,对他那个显然是合情合理的问题,杂物间里那个人却回答得这么直通通而且不耐烦——心里其实相信。我能感应到,你没忘了吧?——欧文吃惊之下,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克兹曾经说过,如果这种感应具有持久性并传播开去,那么,他们所置身的这个社会就会崩溃。欧文当时明白了克兹的意思,而现在还有了直觉的了 解。

“不过,问题是……问题 是……”

我们对此该怎么 办?

尽管已经很累了,欧文却明白,对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我想我们得追上琼西。这样做会有用处吗?我们还有时间 吗?”

“我想可能还有。但是不多 了。”

欧文想用他自己那已经很微弱的感应力来阅读亨利回答背后的动机,但是没能成功。不过他可以肯定,这个人告诉他的多半都是实情。要么是实情,要么他自己相信是实情,欧文想,天知道我希望相信这是实情。在屠杀开始之前能离开这儿的任何理由我都愿意相信。

“不。”亨利说,欧文第一次感到他的语气很苦恼,似乎不那么自信。“不能有屠杀。不能让克兹杀掉两百到八百人。那些人最终对这件事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他们只不过是——天啊,他们只不过是无辜的旁观 者!”

欧文不太意外地发现,他这位新朋友的不安使他非常高兴;天知道亨利已经让他很难堪。“那你有什么建议吗?记住你自己刚刚说过,只有你的朋友琼西才是关 键。”

“是的,不 过……”

犹疑了片刻。亨利思想中的声音比刚才自信了一些,不过只是稍稍自信一些。我不是说我们远走高飞而不顾他们的死 活。

“我们哪儿也不去,”欧文说,“我们会像围着包谷垛东奔西突的两只老鼠。”在象征性地抽了最后一口之后,他扔掉第三支烟,目送着它被风吹走。从杂物间往空荡荡的畜栏看去,只见大雪纷飞,层层叠叠的雪帘飘向牲口棚一侧,形成越来越高的雪堆。在这种天气里去任何地方都是疯狂之举。得有辆雪地摩托车,至少出发时需要,欧文想,而到了半夜,就算是四轮驱动恐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在这种天气里不 行。

“干掉克兹,”亨利说,“这就是答案。一旦群龙无首了,我们就更容易脱身,而且还可以让生物清洗……暂时搁 浅。”

欧文干巴巴地一笑。“你说起来倒轻巧,”他说,“加油啊安德希尔,赶快动 手。”

他用手拢住打火机和火苗,又点燃第四支烟。尽管戴着手套,他的手指却没有什么感觉。我们最好尽快有个结论,他想,赶在我冻死之 前

“这有什么难的?”亨利问,但他其实知道难处何在;欧文可以感觉到(还隐约听到)自己在努力使困难视而不见,他不希望事情比现在更糟。“只管走进去崩了他就 行。”

“行不通。”欧文给亨利发送了简单的一幕:弗雷迪·约翰逊(以及所谓“帝国山谷”的其他骨干成员)守卫着克兹的温尼贝戈房车。“再说,他还在那儿装上了窃听器,密切监视风吹草动。一有情况,他的心腹们就会马上赶到。也许我能够得手。也许不能,因为他总是把自己像哥伦比亚的大毒枭一样掩护得十分严密,尤其是在现役期间。不过也许我能够得手。我认为自己不是坏人。但这会是一次自杀性行动。既然他用了弗雷迪·约翰逊,可能也就会用凯特·嘉拉格和马维尔·理查德森……卡尔·弗莱德曼……乔瑟琳·麦卡沃伊。都是些很难对付的家伙,亨利。我干掉克兹,他们干掉我,在夏延山下指挥这出戏的大人物们再派出一名新的清扫工,一名克兹的同类,来继续克兹未竟的事业。或许他们会干脆推选凯特来担当此任。天知道,她可是十足的疯子。牲口棚里的人也许会多出十二个小时的遭罪时间,但到头来还是会被烧死。唯一的区别是,你将不会有机会与我一起顶着风雪快活地往前冲,帅哥,而是会跟其他人一起被烧死。而与此同时,你的朋友——那位叫琼西的家伙——他会去了……去了哪 儿?”

“关于这一点,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暂时不说为 好。”

但欧文还是用他仅有的感应力去搜寻答案。有一刹那,他瞥见一个模糊而令人困惑的影子——风雪中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呈圆柱形,像一个贮料垛——但它很快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匹看上去几乎像独角兽的白马从一个路牌边奔驰而过。路牌上的指示箭头下写有班伯里这几个红色的大 字。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你在干扰 我。”

“你可以这么认为。不过你还可以把这看成是教你一项技巧,如果你想将我们的谈话保密的话,就最好学会这项技 巧。”

“啊哈。”欧文对刚才发生的这件事并没有特别不满。首先,掌握干扰技巧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其次,亨利的确知道他那位受到感染的朋友——不妨称之为“带菌者琼西”——要去哪里。欧文在亨利的大脑中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图 像。

“亨利,现在我要你听我 说。”

“好 吧。”

“我们两个人所能做的最简单、最安全的事情是这样的。首先,如果时间不是绝对关键的因素,那么,我们俩都需要睡上一 觉。”

“我同意。我都快要困死 了。”

“然后,到三点左右,我就可以开始行动了。这个基地在不复存在之前,一直都会高度戒备,不过,如果老大的眼睛会稍稍有点儿呆滞的话,那往往是在凌晨四到六点之间。我会声东击西,我还会让围栏的电短路——这一点其实轻而易举。在直升机爆炸之后五分钟,我就能驾驶雪地摩托车赶到这 儿——”

欧文发现,心灵感应比语言交流具有更迅捷的优势。他给亨利发送了一幕MH-6型“小鸟”直升机熊熊燃烧和士兵们朝它跑去的情景,与此同时,他还在继续说 着。

“——然后我们就离开这地 方。”

“而把这满满一牲口棚的无辜平民留给原本就打算把他们烤焦的克兹,更不用说还有‘蓝色行动组’了。有多少平民?两三百 吧?”

欧文从十九岁起就成为全职军人,在过去的八年里一直跟随克兹,帮他做清场扫尾工作,此时此刻,通过两人搭建起来的精神之线,他发送了一个硬邦邦的回答:可以接受的损 失。

隔着脏乎乎的玻璃,亨利·德夫林的模糊身影动了一下,随后又站定 了。

不行,他回了一个信 息。

8

不行?你这是什么意思?不 行?

不行。我就是这个意 思。

你有更好的主意 吗?

欧文十分惊恐地发现,亨利认为他有。那个主意——现在还太不成形,不能称之为计划——的零星片段像彗星的明亮尾巴一样照进欧文的思想。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夹在手指间的香烟不知不觉地掉了,接着随风飘 走。

你疯 了。

不,我没有。你已经知道,我们需要声东击西才能脱身。而这就是声东击 西。

他们反正是难逃一 死!

有些人是这样。甚至还可能是大部分人。可这是个机会。在一间着火的牲口棚里,他们能有什么机会 呢?

亨利说出声来:“还有克兹。如果有几百名逃犯要他操心的话——其中的多数人会很乐意告诉他们碰到的第一批记者说,大为恐慌的美国政府批准了一场在美国土地上的大屠杀——那么,他就不大顾得上我们 了。”

你不了解亚伯·克兹,欧文想,你不知道克兹的底线。当然,他自己也一样。他也并非真正地了解克兹。在今天之前一直都不了 解。

不过,亨利的建议虽然疯狂,却不无道理。而且,它至少还包含一定的赎罪成分。当这漫长的十一月十四日走向半夜,而活到这个周末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时,欧文毫不惊奇地发现,赎罪的念头自有其诱人之 处。

“亨 利。”

“嗯,欧文。我在这 儿。”

“对那天在雷普里奥夫妇家里所干的事情,我一直都很愧 疚。”

“我知 道。”

“可我后来还一次次地那样。你说这是不是太混账 了?”

亨利没有回答;即使在动起自杀的念头之后,他始终还是一位优秀的精神病医生。正常的人类行为往往都很混账。虽然可悲,却是现 实。

“好吧,”欧文终于说,“你可以买房子,但是得让我来装修。说定 了?”

“说定了。”亨利立刻回 答。

“你真的能教我那种干扰技巧吗?因为我觉得我也许用得 上。”

“我敢肯定我 能。”

“好吧。听着。”随后欧文讲了三分钟的话,时而说出声来,时而用思想交流。两人进入了一种境界,交流方式已经无所谓,思想和话语已然合二为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