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婚礼(九九七年) 第十二章 九九七年,十月中旬
在百户法庭开庭当日,埃德加心怀忐忑,但心意已决。
德朗渡口的百户法庭成员由几处散落的小居民区组成。巴斯福德是最大的村庄,但德朗渡口才是行政中心。按照传统,社区教堂的总铎是法庭的主持者。
法庭审判每四周举行一次。一般不管天气如何,都在户外举行。尽管今日寒冷,却天色明亮。一把大木椅摆在了教堂外的西面,一张小桌子放置在椅子旁边。德奥尔温神父是最年老的司铎,他从祭坛下方带来了圣餐盒——这是由卡思伯特制作的,一个有铰链盖的圆形银质容器。圣餐盒侧面刻有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图案,里面盛放着弥撒的圣饼,今天它会被用于宣誓仪式。
五座村庄的男男女女都来了,其中包括孩子和奴隶。有些人骑马来,而大多数人选择步行。大家尽量到场,因为法庭作出的决定会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连阿加莎修女也出席了,虽然其他修女未到场。女人是不被允许作证的,至少从理论上说是这样,但强硬的女人,比如埃德加的妈妈,就常常会发言。
埃德加在库姆多次参与过百户法庭。很多时候,他的父亲不得不对延迟付款的人提起诉讼。他的哥哥埃德博尔德少年时期不时犯点小事,也曾两次被控与人在街头打架。所以埃德加对法律和相关流程并不陌生。
今天比平常更加刺激,因为要审判的是一场谋杀案。
埃德加的哥哥们曾企图说服埃德加不去起诉这桩案件。他们不想惹麻烦。“德朗是我们的岳父。”埃德博尔德一边说,一边看着埃德加用他的新锤子和新凿子将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削成平整的长方体。
由于愤怒,埃德加敲去石头碎片时,手臂很用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犯法。”
“没错,但这意味着我的弟弟不能控诉他。”埃德博尔德是埃德加两个哥哥中更聪明的一个,他有能力进行理性的辩论。
埃德加将工具放下,集中精力面对埃德博尔德。“我怎么可能保持沉默?”他回答道,“他杀了人,这是我们的村庄,我们不能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觉得没什么不能假装的。”埃德博尔德说,“我们刚刚在这个地方安顿下来没多久。人们正在接受我们,你为什么要添麻烦?”
“因为杀人是错的!”埃德加说,“我还需要什么原因?”
埃德博尔德泄气地哼了一声,走开了。
那个晚上,埃德加的另一个哥哥埃尔曼也在酒馆外面跟埃德加聊了聊。他用的是另一种策略。“光头德格伯特是百户法庭的主持者。”他说,“他的目的就是保证他的兄弟无罪。”
“也许他保证不了。”埃德加答道,“法就是法。”
“德格伯特是总铎,是我们的地主。”
埃德加知道埃尔曼说得没错,但这对他的决定没有影响。“也许德格伯特可以随心所欲,在末日审判时才得到惩罚,但我不能容忍一个孩子被杀害。”
“你不害怕吗?德格伯特是这里最有权力的人。”
“对,”埃德加说,“我害怕。”
卡思伯特同样试图劝阻埃德加。埃德加在卡思伯特的作坊里制造过自己的新工具,那里也是德朗渡口唯一的锻造作坊。埃德加发现在那里能听到的消息比在库姆要多——由于这个小村庄设备有限,每个人迟早会上那儿求助。埃德加用卡思伯特的砧打磨自己的新工具时,这位司铎跟他说:“德格伯特对你很生气。”
埃德加知道这是有人授意卡思伯特对他说的话。卡思伯特太胆小,即便是他自己想批评别人,他也不敢去说。
“这我没办法。”埃德加说。
“如果你与他为敌,他是会使坏的。”卡思伯特嗓音里透着真切的恐惧,他显然很害怕这位司铎。
“这我不怀疑。”
“而且他的家庭很有权势。威尔武夫郡长是他的表亲。”
这些埃德加知道。恼怒之下,他说:“但你是神的使者,卡思伯特。如果有人被谋杀,你真的可以保持沉默、袖手旁观吗?”
卡思伯特真的可以,这是肯定的。因为他很软弱。但埃德加提出的这个问题却冒犯了他。“我没见到什么人被谋杀。”卡思伯特生气地说,然后走开了。
人们渐渐聚拢到一起,德奥尔温神父正跟其中几个最重要的人说话,尤其是每个村的村长。埃德加从以往参加百户法庭的经验中得知,德奥尔温是在询问他们有没有需要在法庭上讨论的事务,他会逐一与德格伯特沟通。
最后,德格伯特从总铎的房子里出来了,他坐在那把椅子上。
原则上,百户法庭的裁决是群众最终共同决定的。但实际上,主持开庭的富裕贵族男人或者高级神职人员会在整个过程中处于主导地位。不过,判决结果仍然需要群众一定程度的认同,因为毕竟一方难以强迫另一方接受完全相反的裁决。一个贵族男人可以用多种方式让农民的生活变得艰难,但农民却可以直接拒绝听命于他。除了群众的一致意见,没有什么组织可以强迫他人执行法庭的决定。因此,在法庭上,通常会有两股大致相当的力量博弈,就像水手发现风的力量将他的船吹往一处,潮汐却将船引向另一边。
德格伯特宣布,法庭会首先讨论耕牛队的共享问题。
规则里并没有赋予他安排议程的权利。在有些地方,最大村庄的村长会扮演这个角色。但德格伯特长久以来牢牢地掌握着这一特权。
耕牛队的共享问题是常年的争端。德朗渡口的土地较为松软,但其他四个居民区的土壤是硬实的黏质土,所以这些居民区共同拥有一支八头公牛的耕牛队。到了冬天的耕种期,耕牛队就必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耕种有两个理想时期:一个是天气变冷,野草不再生长的时候;另一个是夏日的干燥不再,气候变湿,土壤变得柔软的时候。但每个人都想先得到耕牛队,因为如果排在后面,等到耕种的时候,也许土地就已经湿透、发黏了。
这一次,巴斯福德的领头人诺瑟姆——一位睿智的灰胡子男人——已经想出了合理的折中方案。而对耕地本无兴趣的德格伯特也没有反对意见。
接下来,德格伯特邀请穆德福德的地方官奥法发言。威尔武夫郡长下令让他再次搜寻铁面人的下落,最近此人胆敢抢劫威尔武夫的未来新娘。奥法是个三十岁的高大男人,长着一个歪鼻子,也许是在战争中受的伤。他说:“我沿着南岸,在此地和穆德福德之间一路搜寻,询问每个我遇见的人,就连那个臭熏熏的牧羊人萨马尔我也问了。”人群中发出笑声,人人知道萨姆(萨马尔),奥法接着说:“我们认为铁面人肯定生活在南岸,因为他总在那里行窃,但我们同样搜寻了一遍北岸。跟以往一样,仍然不见他的踪迹。”
没人感到惊讶。铁面人已是多年的法外之徒。
最终,轮到埃德加发言了。首先,德格伯特要求他宣誓。埃德加将一只手放在银色圣餐盒上,说:“在全能的上帝见证之下,我发誓,渡船主德朗杀害了一名由奴隶布洛德所生的尚未命名的男孩。十二天前,德朗将此新生儿扔入了水中。此事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阿门。”
人群中传来惊恐的低语声。他们之前就知道这则控诉,但也许并没有注意细节;或者他们可能知道细节,但当埃德加以他清晰的嗓音把它大声说了出来,他们还是心生恐惧。不管什么原因,众人的震惊令埃德加欣慰。他们应该震惊。也许他们的愤怒会让德格伯特感到羞耻,不得不同意执行某种正义。
案件开始审判之前,埃德加又说:“德格伯特总铎,您不能主持这次审判。因为被告人是您的兄弟。”
德格伯特做出受了侮辱的样子。“你是在说我可能被收买吗?你说这话是可能受到惩罚的。”
埃德加预料到了德格伯特会有这个反应,所以埃德加也准备好了自己的答案:“不,总铎,只不过,我们不应要求一个人去谴责他的兄弟。”他看到人群中有人赞同地点点头。村民们一向珍惜自己的权利,也对贵族专断的地方法庭感到愤慨。
德格伯特说:“我是一名司铎,是社区教堂的总铎,是这座村庄的领主。我应当继续主持百户法庭。”
埃德加之所以坚持自己的立场,并不是因为他可以赢得这场争论,而是想向村民们进一步强调德格伯特的立场是偏颇的。“巴斯福德的村长诺瑟姆就很适合主持这次案件。”
“这实在没有必要。”
埃德加点了点头,承认自己的失败。反正,他已经说出了他的要点。
德格伯特说:“你希望请哪位助誓人吗?”
助誓人是另一名宣誓者,他将发誓称原告所说的是真的,或者助誓人也可以仅仅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助誓人的身份越高,誓言的分量越重。
埃德加说:“我请布洛德作证。”
“奴隶不能作证。”德格伯特说。
埃德加在库姆见过奴隶作证,尽管这不是常事。于是他说:“法律不是这样规定的。”
“该由我来告诉你法律是怎么规定的。”德格伯特说,“你连字也不认识。”
他说得对,埃德加只好让步。他说:“这样的话,我请米尔德丽德——我的母亲——作证。”
米尔德丽德将手放在圣餐盒上说:“在神的见证下,埃德加所起之誓完全真实,毫无虚言。”
德格伯特说:“还有人吗?”
埃德加摇摇头。他请求过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但他们拒绝在他们的岳父面前发这样的誓。至于利芙和埃塞尔,埃德加没去问,因为她们两个是不能为她们丈夫的罪名作证的。
德格伯特说:“德朗对这则控诉有什么话说吗?”
德朗走上前去,将他的手放在圣餐盒上。
好了,埃德加想,他宁愿让他永世的灵魂遭到诅咒吗?
德朗说:“在神的见证下,埃德加所说之事和所控之罪不存在,我是清白的。”
埃德加倒吸了一口气。德朗的手正放在圣器上啊,他犯下的是伪证罪。但德朗似乎没有察觉自己要付出下地狱的代价。
“有助誓人吗?”
德朗叫来了利芙、埃塞尔、克雯宝和伊迪丝,以及修道院的所有神职人员。他们组成了一个地位显赫的团体,他们的生活也或多或少地依赖德朗或者德格伯特。他们的誓言在村民们心中的分量有多少?埃德加猜不出来。
德格伯特问埃德加:“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埃德加意识到自己的确有要说的话。“三个月前,维京海盗杀害了我的父亲和我爱的女孩。”他说。群众并没有预料到埃德加会讲这个,大家安静了下来,想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什么。“那里没有什么公义可言,因为维京海盗是野蛮人。他们崇尚伪造的神灵,而看到男人被杀害、女人被强奸、诚实的家庭被盗窃时,他们的神灵会报以大笑。”
人群中发出了表示赞同的嗡鸣声。他们有些人经历过维京海盗的侵袭,而大多数人也认识经历过袭击的人。他们痛恨维京海盗。
埃德加继续道:“但我们不是那样的人,对吗?我们知道真正的上帝是什么,我们遵从他的法律。上帝告诉我们:不可谋杀。依照上帝的意志,我请求法庭惩罚杀人者,也证实我们并非野蛮人。”
德格伯特立即回应:“我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十八岁的造船匠教育什么是上帝的意志。”
这是个聪明的奚落,但旁观人群已经被这件事的恐怖氛围所感染,个个变得肃穆,没有心情被俏皮话逗乐了。埃德加感到自己已经赢得了支持。人们正以赞同的眼光看着他。
但他们会违抗德格伯特吗?
德格伯特请德朗发言。“我是无罪的。”德朗说,“那个孩子是死产儿。我捡起他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才把他扔进了河里。”
埃德加被德朗公然的谎言激怒了:“当时他没有死!”
“他已经死了,那个时候我一直这样说,但没有人听我说话,利芙正在狠命尖叫,你就直接跳河里了。”
德朗自信的语调让埃德加更加愤慨:“你把他扔河里的时候他在哭,我听见了!他当时光着身体,一被扔到冰冷的河水里,他的哭声就突然停了。”
人群中一个女人在低语:“噢,可怜的孩子!”埃德加看到,那是埃巴,修道院的洗衣女工。即便是那些需要依靠德格伯特生活的人也震惊了。可这样足够了吗?
德朗继续以嘲讽的语气说道:“利芙在尖叫,你是怎么听到婴儿在哭的?”
有一瞬间,埃德加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是怎么听到的呢?随后,答案来了。“两个人同时出声,我们一般是能听见的。他们的声音是不同的。”
“不,小伙子,”德朗摇摇头,“你犯了个错误。你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场谋杀案,其实并没有。现在你又出于自尊心,不想承认自己犯了错。”
德朗的声音很难听,他的态度也傲慢,但令人愤恨的是,这个说法却有它的合理之处,埃德加害怕人们会因此相信德朗。
德格伯特说:“阿加莎修女,当你发现孩子在浅滩上的时候,他是活的,还是死的?”
“他奄奄一息,但仍然是活着的。”阿加莎修女说。
人群里有人说话了,埃德加认了出来,这位是畸形足西奥贝尔特,他是个养羊的农夫,在下游拥有一片长数英里的牧场。他说:“德朗触摸过婴儿的身体吗?我是说,在那之后。”
埃德加知道西奥贝尔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有人相信,如果谋杀者触摸了尸体,那么尸体会鲜血直流。埃德加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布洛德大声喊:“他没有!我不让那恶魔碰我的孩子!”
德格伯特说:“你说呢,德朗?”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德朗说,“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但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这么做的必要。”
结论模棱两可。
德格伯特转向利芙。“当德朗把孩子扔下水的时候,除了德朗和他的原告,你是当时唯一在场的人。”他说得没错,当时埃塞尔在酒馆里已经晕过去了,“当时你在尖叫,那么现在,你能确定婴儿当时是活着的吗?你有可能是搞错了吗?”
埃德加只希望利芙能说出真相。但她有这个勇气吗?
利芙接受了挑战:“婴儿生下来时是活着的。”
“但在德朗把他扔进河里之前,他死了,”德格伯特坚持道,“然而在那个时候,你把他想象成了活着的人。这就是你搞错的地方,对吧?”
德格伯特正在肆无忌惮地欺凌着利芙,但没人能够制止他。
利芙看看德格伯特,又看看埃德加,再看看德朗,眼里流露着惊惶。然后她看着地面。利芙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发出的声音几乎是耳语:“我觉得……”人群安静下来,每个人竖起了耳朵听她要说什么。“我可能搞错了。”她说。
埃德加绝望了。她明显是在重压之下惊慌失措,才做了假证。然而,利芙说出了德朗希望她说的话。
德格伯特看向人群。“证据已经清晰了。”他宣布道,“婴儿之前就已经死了。埃德加的控诉无法被证实。”
埃德加注视着村民。他们并不愉快,但他也马上看得出,他们并没有愤怒到想去反抗当地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他感觉恶心。德朗要逃脱这个罪名了,正义没有得到伸张。
德格伯特继续道:“德朗犯下了埋葬不当罪。”
这个说法很聪明,埃德加愤懑地想。如今婴儿已被埋葬在教堂的墓地,而德朗当时由于自己的过失,没有合理地处置婴儿尸体,这的确圆得过去。更重要的是,德朗虽然逃脱了一个大罪,却接受了一个小惩罚,对村民来说,也更容易接受一些。
德格伯特说:“德朗被罚款六便士。”
这太少了,村民们低语道。但他们仅止于不满,并不至于反对。
布洛德喊道:“六便士?”
人群安静了。大家看着布洛德。
泪水顺着她的脸流了下来。“六便士,我的孩子就值六便士?”她说。
她理直气壮地背向德格伯特,大步走开。几步之后,她回过头,再次发声:“你们这些英格兰人。”她说。她哽咽的声音里夹杂着悲伤和愤怒。
布洛德往地上啐了一口。
然后,她走开了。
德朗赢了,但村庄里发生了一些变化。人们对德朗的态度变了,在酒馆吃午餐的时候,埃德加静静地想。比如德格伯特的妻子伊迪丝,以及为社区教堂提供食物的贝比,以前她们路过酒馆的时候会跟德朗聊聊天,但现在她们只和他简单说几句,就匆匆赶路了。大多数晚上,酒馆是空荡荡的,或者只有几个人。德格伯特有时会来喝利芙的烈酒,但其他人离酒馆远远的。为表服从,人们对德格伯特和德朗很礼貌,但并没有什么感情。居民们仿佛是在努力弥补他们没能坚持的正义,而埃德加认为,上帝并不会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当埃德加正在建造新的酿酒房时,那些从他身边经过的曾为德朗作证的人会露出羞愧的表情,并避免与他目光对视。有一天,在麻风岛,当埃德加为修女派送一桶酒的时候,阿加莎修女走出来跟他说,他做了正确的事。“正义在来世会得到伸张。”她说。埃德加心里感激她的支持,但他希望正义在今世也得到伸张。
在酒馆里,德朗比以前任何时候脾气都要坏。他会因为利芙递给他的酒里留了残渣而扇她耳光;他会一拳冲向埃塞尔的胃部,只因粥是冷的;他还会打布洛德的脑袋,将她击倒在地,没有任何原因。每一次,德朗的动作都非常迅猛,让埃德加来不及干涉,而当德朗打了人之后,他会朝埃德加投向挑衅的一眼,仿佛在说,谅你也不敢做些什么。此时,伤害已经造成,埃德加只好看向别处。
德朗从来没有打过埃德加。埃德加很欣慰。他对德朗已经心怀仇恨,一旦两人真要对决,也许不到德朗丧命,这场架是不会停止的。德朗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没有进攻埃德加。
布洛德却是平静得出奇。她干她的活,服从命令,不曾抗议。德朗继续以轻蔑的态度对待她。然而当她看着德朗的时候,她的双眼燃烧着仇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埃德加能够看出,德朗开始怕布洛德。也许他在担心她会杀了自己。也许她真的会。
有一次,埃德加在吃东西的时候,布林德尔发出了警报。一个陌生人在靠近。也许是一个要渡河的乘客,埃德加从桌边起身,走了出去。两个穿着破旧衣服的人正牵着一匹驮马从北边走来,植鞣皮在马背上堆得高高的。
埃德加向他们打招呼,说:“你们想过河吗?”
“是的,”年长的一位说,“我们想去库姆把我们的皮革卖给一位出口商。”
埃德加点点头。英格兰人杀了很多母牛,牛皮常常会被卖到法国去。可这两个人总让埃德加疑心他们获得兽皮的途径是否正当。“渡河的费用是每只动物或每个人一法寻。”他说。他不确定他们能不能付得起钱。
“好的。如果这儿是酒馆的话,我们想先在里面吃点东西,喝壶酒。”
“这是酒馆。”
于是两人从马背上卸下行李,让马儿吃草去,然后他们进了酒馆。埃德加走回去吃饭,利芙给两位旅客倒了酒,埃塞尔从煮锅里为他们盛了吃的。德朗问他们最近外面有什么新闻。
“郡长的新娘已经从诺曼底抵达了夏陵。”年长的访客说。
“我们知道,蕾格娜小姐在这里住了一晚。”德朗骄傲地说。
埃德加问:“婚礼是哪天?”
“万圣节。”
“这么快!”
“威尔武夫等得不耐烦了。”
德朗窃笑:“这我不吃惊,蕾格娜小姐长得很美。”
“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威尔武夫要去抵御威尔士的突袭者,他要等结了婚才去。”
“我不怪他,”德朗说,“如果他死了,却留了蕾格娜小姐一个处女身,那很可惜。”
“但他的拖延会成为威尔士人的优势。”
“当然,他们是野蛮人。”
埃德加几乎要笑出来。他想问德朗,威尔士人有没有野蛮到杀害一个新生儿的地步。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埃德加向布洛德看了一眼,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这句诋毁她故乡人的话。
年长的旅客继续道:“他们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深入英格兰。人们对这事有诸多不满。有些人说保卫人民是郡长的第一责任,其次才是结婚。”
“跟他们有个屁关系啊。”德朗说。他不喜欢听到人们批评权贵,“这些人还以为自己是谁呢。”
“我们听说,威尔士人已经到达特兰奇了。”
埃德加大吃一惊,德朗也是。“那只有几天就能到这里了!”德朗说。
“我知道。幸好我们带着这批货物往相反的方向走。”
埃德加吃完东西,便回去干活。一个石块搭在另一个石块上,酿酒房迅速地被盖了起来。很快,他就可以为屋顶修整木材了。
他思考着,一方面,面对威尔士的袭击,德朗渡口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假如维京海盗顺着河流上游到达此地,这里的人们也是束手无策的。另一方面,也许袭击者认为这么个小地方没有值得抢的东西,除非他们知道卡思伯特和他的珠宝作坊。英格兰是个危险的地方,埃德加想,东部有维京海盗,西部有威尔士人,中部还有德朗。
一小时之后,两位旅客重新往马背装上行囊,埃德加划船载他们过河。
回来之后,他发现布洛德正躲在尚未完工的酿酒房里。她在哭泣,裙子上面有血。“怎么了?”埃德加说。
“那两个男人花钱干我了。”布洛德说。
埃德加惊呆了。“可你刚生完孩子还不到两周!”他不确定女人生完孩子之后需要禁欲多久,但对布洛德而言,肯定需要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所以现在疼得厉害。”她说,“第二个人还不愿意付全部的钱,因为他说我在哭,毁了他的兴致。现在德朗要来打我了。”
“仁慈的耶稣啊,”埃德加说,“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要在德朗杀了我之前,把他杀了。”
埃德加不认为她该这么做,但他问了一个实际的问题。“怎么杀呀?”每个人大概五岁之后会拥有一把刀子,布洛德也有,但她的刀子很小,跟孩子的一样,而且她被禁止磨刀子。她用这把刀杀不了任何人。
布洛德说:“我要在半夜起床,取下你的斧子,把斧刃扎进德朗胸口。”
“你会被处死的。”
“可我死得满足。”
“我有个更好的点子,”埃德加说,“为什么你不逃跑呢?他们睡觉的时候,你可以偷偷溜走——到了晚上,他们总是会喝醉,不会醒的。现在就是个好时机——威尔士的突袭者还有两天就要到这儿来了。他们晚上行动,白天藏匿。你可以跟你们的人一起走。”
“万一他们发起喊捉怎么办?”
埃德加点点头,喊捉是将罪犯捉拿归案的手段。法律规定,在百户邑内,每个男人都有义务追捕罪犯。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要为罪犯造成的损失偿还代价,通常是赔偿损失的物品。男人们很少会拒绝,因为这对他们有利,而且追捕罪犯是令人兴奋的事。要是布洛德跑了,德朗就会发起群众喊捉,布洛德很有可能会被再次抓回来。
但埃德加考虑过这个情况。“你走了之后,我会将渡船划到下游,找个地方把船拖上岸,我自己再走回来。如果他们发现船不见了,肯定会觉得你偷了船逃走了,那么他们也就会以为你为了尽快跟他们拉大距离,已经到了下游。这样他们可能会朝着东面一路搜寻,而实际你前往的是另一个方向。”
布洛德消瘦的脸燃起了希望:“你真的觉得我可以逃掉吗?”
“我不知道。”埃德加说。
后来埃德加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什么事。
如果他帮助布洛德成功逃脱,那么他就等于犯了罪。就在几天前,他还在百户法庭上挺身而出,坚称人人必须遵守法律。现在他就要犯法了。如果他被人发现了,他的邻居们对他不会有什么同情:他们会称他为伪君子。他还会遭到判罚,德朗购买新奴隶的账要记到他头上。他将会负债多年,他自己也可能成为奴隶。
但埃德加不能收回自己的话。他甚至不想收回。德朗对待布洛德的方式让他感到厌恶,他觉得自己不能让它继续发生。也许,世上还有比法律更加重要的原则。
埃德加只需要确保自己不被人发现。
百户法庭审判之后,德朗喝的酒比以前更多了,那个晚上也不例外。到了黄昏,他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他的两个妻子也在一旁撺掇他喝,因为他喝醉的时候总是出拳不准。夜幕降临后,德朗勉强解开了皮带,将自己裹在斗篷里,醉倒在铺着灯芯草的地面上。
利芙总是喝很多酒。埃德加怀疑她这么做是为了恶心德朗,埃德加从来没有见过他俩拥抱。埃塞尔才是德朗性爱的选择——不过这要在他清醒的时候,而且不常发生。
埃塞尔入睡没有其他人快,埃德加听着她的呼吸,等待声音出现平缓的节奏,她慢慢进入梦乡。埃德加想起了四个月前自己躺在库姆的家里半夜失眠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兴奋地怀着与森妮在一起的憧憬,最终他迎来的却是永远失去她的凄凉。想到这里,悲痛袭来。
利芙和德朗在打呼噜,利芙是平稳的嗡嗡声,德朗则是响亮的鼻鼾带着呼气声。最后,埃塞尔的呼吸也平稳了。埃德加看着房间另一边的布洛德,他能看到火光映照下的那张脸。她的双眼睁着,等着来自埃德加的信号。
到了最终决定的时刻。
埃德加站起身来,德朗动了动。
埃德加再次躺下。
德朗停止了打鼾,转过身,平缓呼吸了一阵,就爬起身来。他拿起一只杯子,从水桶里舀了一杯水喝掉,然后又躺回原来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德朗又打起了鼾。
这样下去是永远找不到最好时机的,埃德加想。他坐了起来,布洛德也坐起来。
他们两人站起身来。睡觉的人有任何动静都会让埃德加警惕起来。他从钩子上取下斧子,轻轻地走向屋门,然后往后看。
布洛德没有跟着他。她正朝德朗俯下身。埃德加突然一惊:她是想杀掉这个折磨她的人吗?她真的觉得自己可以悄无声息地割破他的喉咙然后走开吗?要是真发生这样的事,埃德加就会成为一个谋杀共犯了。
德朗旁边的灯芯草上有一条他的腰带,上面的刀鞘里插着一把匕首。这是他的日常工具,用作切肉之类,跟布洛德的刀子一样已经不再锋利了。埃德加屏住呼吸。布洛德悄悄地将刀子从刀鞘拔出,埃德加觉得她肯定是要杀掉自己孩子的谋杀者了。她握住匕首,站起身来,然后将刀柄捆在自己平常用作腰带的绳子上,朝门口走去。
埃德加松了口气,但没有发出声息。
埃德加估计布洛德偷德朗匕首是为了防御在夜间路上遇到的危险。可即便是埃德加自己的刀子,在那种情况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缓缓打开门。门嘎吱一声,但声音不大。
他扶住门让布洛德先走,她出去了,后面跟着的是布林德尔。幸运的是,这只狗够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要保持安静。
埃德加最后一次扫了一眼里面睡觉的人。令他惊恐的是,埃塞尔的双眼正大睁着。她在看着埃德加。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他盯着她。她会做什么?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静止不动。也许她想鼓起勇气大声呼叫,把德朗喊醒。
可她什么也没做。
埃德加走了出去,轻轻关上背后的门。
埃德加在门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待里面的呼叫声,但他只能听见河水的流淌。埃塞尔决定让他们走。埃德加心里的石头再次落下了地。
他将斧子吊在腰带上。
天空多云,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河水闪着光,村庄却被淹没在幽暗之中。埃德加和布洛德沿着房屋之间的山坡往上走。埃德加担心哪条狗会听见他们,然后发出警报,但什么也没发生——乡村里的猎犬大概听得出他们的脚步声,或者嗅得出布林德尔的味道,或者两样都有。不管什么原因,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无须紧张了。
埃德加和布洛德路过教堂的时候,布洛德走进了教堂的墓地里。埃德加警觉起来:她要干什么?
布洛德孩子的坟墓还没有长草。在翻过的土壤上,两条交错的平滑石块组成了一个十字架,这肯定是布洛德自己放在上面的。她跪在十字架脚下,双手合十,埃德加也与她一道祈祷。
余光里,埃德加看到有人从司铎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埃德加碰了碰布洛德的肩膀提醒她。他看到那是德奥尔温神父。老人蹒跚几步,提起长袍的下摆。埃德加和布洛德呆住不动。他们不能逃过人的视线,但他希望隐在暗处的他们足以骗过一个老人糟糕的视力。
跟所有孩子一样,埃德加从小就被教育,看他人解手是一种很不好的行为。可现在他正警惕地看着德奥尔温,心里还一边祈祷这位老人不要抬起自己的目光。不过德奥尔温一直在专心干他要干的事,没有兴致看这沉睡中的乡村周围的模样。最终,德奥尔温放下长袍,慢慢转身。有一会儿,他的脸朝埃德加和布洛德转来,埃德加心里一紧,等待他的反应。但德奥尔温似乎没有看见他们,而是继续走进屋去。
他们继续前行,为老人糟糕的视力感到庆幸。
他们继续往山顶走去。到了山脊,路岔开了。布洛德面朝西北特兰奇的方向。
布洛德说:“再见,埃德加。”她的神情伤感。她本该高兴的——她正在奔向自由啊。
“祝你好运。”埃德加说。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还是别见到了,埃德加想,再见的话就说明你被抓住了。他说:“代我向布里奥克和埃莱丽问好。”
“你还记得我父母的名字!”
埃德加耸了耸肩:“我喜欢这两个名字的发音。”
“他们会听到你的故事的。”她亲了亲他的脸颊,“你是我的朋友。”她说:“唯一的朋友。”
埃德加所做的不过是将她当成一个人对待而已。“我没有做太多。”
“对我来说已经是一切了。”她双臂搂着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紧紧将他抱住。她很少表达感情,这热情让他吃了一惊。
她放开了他,没再说一句话,便沿着小路走了。她没有回头看。
他看着她离去,直到她走出自己的视野。
埃德加往回走下山坡,脚步仍然很轻。似乎没人醒来。很好。要是现在他被人发现,他找不到任何借口。一个奴隶逃走了,埃德加半夜醒来走在外面,毫无疑问,他们之前串通好了。这件事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
埃德加本想直接回到酒馆,在安全舒适的地方躺下,但他答应过布洛德要给她伪造一条逃跑路线。
他走回河岸,解开渡船。布林德尔跳了上去。埃德加上了船,轻轻拾起船篙。
只需一推,渡船便到了河流当中。水流将船只送往麻风岛北面的方向。埃德加掌控着船篙,让船只避免碰到两边的河岸。
埃德加划着船经过农场。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已经耕过农田,月色映照在潮湿的犁沟上。房屋里没有透出光线,甚至连火光也看不见,因为那房屋根本没有窗。
河流中间靠右一点的位置,水流是最快的。布林德尔低着脑袋留意动静。它嗅着周围的空气,双耳竖起,倾听每个声响。他们经过了散布着村落和独户住宿区的茂密树林。一只猫头鹰在鸣叫,布林德尔吠了一声。
一个小时之后,埃德加开始观察左岸,想找一个把渡船停下的合适位置。这条船必须紧紧缠在河边的植被上,足以让一个瘦小的女孩解不开。他得做一个假证据,让人简单而清晰地推断出一个故事来。只要有任何瑕疵,怀疑便会落到他的身上。一切必须令人无从生疑。
埃德加选的是一小块卵石滩,乔木和灌木的枝叶在那里垂落下来。他推蒿靠岸,跳了过去。然后,他用力将这条重船的一部分拖到岸上,推进植被丛中。
他往后退,观察眼前的构图。这完全像是一个缺乏经验的人划船时失去控制,只能任由船在植被丛中缠成一团,搁浅在岸。
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埃德加要走回去了。
埃德加脱下外衣和鞋子,把它们捆在一起。他踏进河里,一只手将衣服举过头顶,以免沾水,然后游了过去。到了对岸,他一边发着抖,一边迅速把衣服穿上,布林德尔在一旁劲头十足地将自己甩干。
埃德加和他的狗并排走回去。
树林里并不是没有人。然而即便是铁面人,现在应该也已入睡。要是有人醒了,在附近活动,布林德尔也会事先发出警报。不过埃德加还是将自己的斧子从腰带上取下,以防万一。
他的计谋会有用吗?德朗和村里的其他居民会顺着他的思路,做出错误推断吗?突然,他已经没有办法判断整个欺骗计划有没有漏洞了。他被心中的怀疑折磨着,无法忍受去想象经历过这一切的布洛德再次遭到抓捕。
他经过畸形足西奥贝尔特的羊圈,西奥贝尔特的狗叫了一声。他担忧起来,如果西奥贝尔特看见了他,那么这个欺骗计划就完全失去可信度了。他匆匆向前,狗停止吠叫。没人从屋里走出来。
沿着河岸走的时候,偶尔要费劲地穿过缠绕的植被,以致他发现走路比划船要慢,回到酒馆差不多要花两个小时。他经过农场的时候,月亮已经沉没,天空上的星星被云层遮挡,所以他走最后一段路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
埃德加凭借记忆和感觉走到了酒馆。最后一个危险时刻到了。他在门外停了一阵,倾听里面的声音。他只能听见鼾声。他轻轻地提起门闩,将门拉开。鼾声继续。他走了进去。火光中,他看见了德朗、利芙和埃塞尔三个人正处于沉睡中。
他将斧子挂在钩子上,小心翼翼地低着身体坐到草堆里。布林德尔在炉火前伸展开了身体。
他脱下鞋子,解开腰带,闭上眼睛躺下。高度紧张过后,他以为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也睡不着,但他一会儿就睡着了。
直到有人摇埃德加的肩膀,他才醒来。他睁开眼睛,已是白天。叫他醒来的人是埃塞尔。他迅速瞅了一眼周围,德朗和利芙还在睡觉。
埃塞尔甩甩头示意他一下,然后走了出去,他跟了上去。
他关上身后的门,低声说:“谢谢你没有告发我们。”如果她现在再告发也已经太晚了,因为这等于是在说,她看见他们走掉,但她什么也没做。这样一来,她也是串通的一员。
“发生什么事了?”埃塞尔悄声说。
“布洛德走了。”
“我以为你会跟她一起走的!”
“一起?为什么我要走?”
“你不是爱上布洛德了吗?”
“当然不是。”
“噢。”埃塞尔看上去若有所思,似乎在重新调整自己的假设,“那你为什么要在半夜跟她一起出去?”
“我就送送她。”埃德加不喜欢撒谎,但是他开始意识到,一个谎言会导致另一个谎言。
埃塞尔发现了什么:“船不见了。”
“我下次再跟你讲整个故事。”埃德加说,“但现在我们必须表现得正常一些。我们就说我们不知道布洛德去了哪里,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见了,但我们不担心,因为她一定会回来。”
“好的。”
“就从现在开始,我先去找些木柴给你生火。”
埃塞尔进屋去了。埃德加把木柴拿进来的时候,德朗和利芙醒了。德朗说:“我的匕首呢?”
“你昨晚放在哪儿就在哪儿。”利芙烦躁地说。她在早上从来没什么好脾气。
“我就放在这儿的,就在这把刀鞘里,在我腰带上的。我腰带在我手上,你看,这是刀鞘,但里面没刀子。”
“好吧,反正我没拿。”
埃德加将木柴放下,埃塞尔开始生火。
德朗看了看周围:“那奴隶去哪儿了?”
没人回答。
德朗的目光落在埃德加身上。“你为什么拿木柴?这是那奴隶干的活。”
埃德加说:“我猜她是去教堂墓地了,去看她的孩子。有时候她早上一起来就到那儿去,只不过那时候你还在沉睡。”
德朗愤怒地说:“她应该在这儿的!”
埃德加拿起水桶。“别担心,我去打水。”
“打水是她的工作,不是你的工作。”
埃德加正想再说些调解的话,但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显得太冷静,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他让自己的真实情感流露出来。“你知道吗,德朗?既然你对生活这么不满,那么我就想你干吗不直接跳进那条破河里,把你这条可恶的命淹死算了。”
德朗气坏了。“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兔崽子!”他喊道。
埃德加走了出去。
他一走到外面,便意识到自己需要对消失的渡船表现出惊讶才行。
他转身再次打开门。“船到哪儿去了?”他说。
德朗回答:“它平时在哪儿就在哪儿啊,蠢小子。”
“它不在。”
德朗走了出去,看了看:“那它去哪儿了呢?”
“这是我问你的问题。”
“哼,你自己应该知道。”
“那是你的船。”
“它漂走了。你没绑紧。”
“我绑紧了。我每次都是绑紧的。”
“我猜是哪个小精灵把它解开了吧,”德朗讥笑道,“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也可能是铁面人。”
“铁面人要船干吗?”
“小精灵要船干吗?”
德朗的脸上开始出现一丝怀疑:“那奴隶去哪儿了?”
“这话你问过了。”
虽然德朗很坏,但他不笨。“船不见了,我的匕首不见了,奴隶也不见了。”他说。
“你在说什么,德朗?”
“那奴隶明显是乘着渡船逃走了,你这蠢货。”
这一次,埃德加并没有介意德朗的辱骂。他很高兴德朗迅速跳进了他计谋的结论当中。他说:“我去教堂墓地看看。”
“每家每户都去看看,不用花你多长时间。如果再过一会儿还找不着,就跟大家说我们要发起喊捉了。”
埃德加按德朗说的去做。他走到教堂墓地,往教堂里看去,然后走进司铎的房子里。母亲们正在喂养孩子。他跟男人们说,稍后很可能会开始一次喊捉,除非布洛德突然出现了。年轻些的神职人员开始绑紧鞋带,穿上斗篷。埃德加注视着德奥尔温,那男人没理会埃德加,他应该没注意到昨晚发生了什么。
埃德加走到胖贝比的家,这样他就可以说他在那儿也找过布洛德了。贝比在睡觉,他没叫醒她。女人没有必要加入喊捉,况且这个女人动作也太慢了。
其他居民是为社区教堂工作的仆人家庭,他们在做饭、清洁、洗衣,以及干其他家务。埃德加叫醒了为他们从森林里提供木柴的塞尔迪克,还有大家都叫哈德的哈德温,他为他们的地面更换灯芯草。
埃德加回到酒馆的时候,人群已经聚集起来了。德格伯特和德朗正骑在马背上。村庄里所有的狗也在那儿,它们可以嗅出藏匿的逃亡者。德格伯特指出,先给狗闻闻几件布洛德的衣服会更有用,这样它们就会知道大家搜寻的目标是什么,但德朗说布洛德的衣服就只有她身上那件。
德朗说:“埃德加,从屋里的箱子里拿一段绳子来,到时可能要把奴隶给绑上。”
埃德加照德朗说的做了。
埃德加再从酒馆走出来的时候,德朗正提高音量,向众人发言:“她偷走了渡船,一个女孩是不可能有力气将渡船划到上游去的,因此可以肯定的是,她往下游的方向逃走了。”
埃德加很高兴德朗打算跟着自己伪造的路线走。然而德格伯特并没有那么容易轻信别人:“她不是也有可能把船绳解开,让它往一个方向漂,然后自己朝另一个方向逃走吗?”
德朗说:“她没那么聪明。”
德格伯特的设想里还有另外一个漏洞,但埃德加没敢指出来,因为他担心自己因表现得太希望人们往下游搜寻而引起怀疑。不过卡思伯特帮埃德加把话说了出来:“船不会自己漂那么远的,水流会把船送到对岸的麻风岛。”
其他人点头,大多数残骸会涌到那里去。
塞尔迪克说:“那里还有另一条船——修女们的船,我们可以借那条船去找布洛德。”
卡思伯特说:“阿加莎修女不会愿意借的。布洛德孩子的死已经让她对我们愤怒了。她可能还会觉得我们应该放布洛德走。”
塞尔迪克耸耸肩:“我们直接把船划走不就行了?”
埃德加指出:“那条船很小,只能坐两个人。没什么用的。”
德朗果断地说:“我不想麻烦阿加莎,我要愁的事已经够多了。走吧。现在那奴隶越跑越远了。”
事实上,埃德加想,现在布洛德可能正躲在西北方向,从这里到特兰奇之间的某片树林里。她会到茂密而隐蔽的灌木丛中间,试图在冰冷的地面睡上一阵。森林里的大多数动物都胆小,会远离她。即便是一头有攻击性的野猪或者野狼,也不会去攻击一个没有事先挑衅它的人类,除非那个人明显受了伤,或者失去了自卫能力。主要的危险就是铁面人这样的法外之徒,埃德加希望布洛德别被这种人发现。
德朗渡口的人们出发了,顺着河水右岸朝下游找去,埃德加开始觉得自己的计划已经奏效了。他们在农舍停下,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也加入了队伍。最后,克雯宝也决定一起搜捕,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不过肚子几乎看不出来,而且她很壮。
后来马成了一个阻碍因素。它们在岸上的青草地走是没问题的,但往前走还有茂密的森林,在相互缠绕的灌木丛和树苗之间,马就得被牵着走了。随着任务变得更复杂,无论人或狗,原来的热情和兴奋渐渐消失。
德格伯特说:“我们真的要走这条路吗?她的家乡是在相反的方向啊。”
这话让埃德加紧张起来。
幸运的是,德朗与他的兄弟意见不一致。“她是往库姆去了。”他说,“她觉得自己在那里不会引起注意。大城镇里陌生人很多。不像乡村,每个旅客得先解释自己是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德格伯特说。
幸运的是,没人知道,埃德加想,所以他们得按照自己最佳的猜测走,这条路线便是他们的最佳猜测。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畸形足西奥贝尔特住的地方。一个奴隶正在料理绵羊,旁边一条狗在帮忙。狗吠了一声,埃德加认得出,这正是他半夜里听见的叫声。狗不会讲话可真是件幸事。
西奥贝尔特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子,后面跟着他的妻子。他说:“这喊捉声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我的奴隶逃了。”德朗说。
“我知道她,”西奥贝尔特说,“我在酒馆的时候注意过她。一个大概十四岁的女孩。”他似乎要说更多,然后扫了自己的妻子一眼,便改变了主意。埃德加猜他不仅仅是“注意”到了这个人。
“过去十二小时,你没见过她吗?”德朗问。
“没有,但夜晚曾经有人经过这里。狗叫了。”
“那就是她了。”德朗肯定地说。
其他人也激动地表示同意,大家的精神提了起来。埃德加很高兴,西奥贝尔特出乎意料地帮了他一个大忙。
德朗说:“你家狗叫是在夜晚早些时候,还是将近黎明?”
“不知道。”
西奥贝尔特的妻子说:“大概是在半夜,那时我也起来了。”
西奥贝尔特说:“现在她可能已经离这里很远了。”
“没关系。”德朗说,“我们会抓到那小婊子的。”
“我想跟你们一起,”西奥贝尔特说,“但我会拖慢你们的速度。”
德朗嘟哝一声,人群又继续往前走了。
不久,他们来到了一个埃德加在昨晚的黑暗之中没有看到的地方:河水距离陆地几码处,是一个畜栏,里面有三匹小马驹。畜栏的门由一条獒犬把守,埃德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獒犬,它趴在一张简陋的遮篷底下,被一根绳子拴着,刚好能对偷马的人发起攻击。畜栏附近是一所条件很差的房子。
“捕马人,”德格伯特说,“乌尔夫和薇恩。”森林里有一些小野马,胆怯而灵活,不易被发现,也难以捕捉,更是抗拒驯化。捕马人就是专门干上述这类活儿的,他们往往粗犷而干练,对动物手段残暴,却不善于与人交流。
两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一个是矮小而精瘦的男人,一个是比他高大的妻子,他们穿着肮脏的衣服和结实的皮靴。乌尔夫问:“你们想要什么?”
德朗说:“你们见过我的奴隶吗?一个大概十四岁的威尔士女孩。”
“没有。”
“有人夜里从这里经过吗?你们的狗叫了吗?”
“这狗不是用来叫的,是用来咬人的。”
“你们能给我们一杯啤酒吗?我们可以付钱。”
“没啤酒。”
埃德加藏着笑,德朗终于见到了一个比他自己脾气还差的人。
德朗说:“你们应该加入我们的喊捉,帮我们找到她。”
“我不去。”
“这是法律规定的。”
“我没生活在你那片百户邑。”
埃德加心里想,十有八九谁也不知道乌尔夫和薇恩到底生活在哪片百户邑。这样一来,他们也就可以逃掉租金和什一税了。而从他们的穷苦外表来看,也没人会有兴趣查清楚这一点。
德朗对薇恩说:“你的兄弟呢?我以为他跟你住在一起。”
“贝格斯坦死了。”薇恩说。
“那他的尸体在哪儿?你也没在教堂埋他。”
“我们把他的尸体带到库姆去了。”
“撒谎。”
“实话。”
埃德加猜他们是把贝格斯坦的尸体埋在树林里了,这是为了省下请司铎的钱。但这其实也没多大关系,德朗不耐烦地说:“我们走吧。”
人群很快就来到埃德加把渡船拖上岸的地方。埃德加比其他人先看到了船,但他决定不第一个说出来,因为这会引起怀疑。他等着别人去发现。人们的注意力在前方穿过树林的道路上,埃德加开始觉得没人会注意到船。
最后,埃尔曼说:“看,那不就是埃德加的船吗?就在河对岸上。”
德朗尖刻地说:“那不是他的船,那是我的船。”
“但那船放在那里干什么呢?”德格伯特说,“看着好像是布洛德把船划到了那儿,可能是什么原因使她决定步行了。”德格伯特已经抛弃了之前第二条路线的推断,这正合埃德加的心意。
卡思伯特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走那么远对他肥胖的体形来说很不容易。他说:“我们要怎么过去才行?船可是在对岸啊。”
德朗说:“埃德加过去取。他会游泳。”
埃德加不介意,但他假装不情愿的样子。他慢慢脱下鞋和外衣,光着身体,然后发着抖,滑进冰冷的水中。他游了过去,取了渡船,又划着船回来。
大家上船的时候,埃德加把自己的衣服穿回去。他又划船带他们到了对岸,将船拴好。德格伯特说:“她现在就在河的这边,从这里到库姆之间。”
库姆到德朗渡口要两天的时间,喊捉的人群到不了那么远。
白天过了一半,他们在一个叫作朗米德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百户邑间的东南交界点。埃德加已经知道,这里没有人会看到一个逃跑的奴隶。他们从村民手里买下了酒和面包,坐下来休息。
当大家一起吃东西的时候,德格伯特说:“从西奥贝尔特的羊圈开始,就没有她的踪迹了。”
卡思伯特说:“恐怕也没了她的气味。”
现在德格伯特想放弃,打道回府了,埃德加猜。
德朗抗议:“这个奴隶很贵!我花不起钱再找一个了。我可不富裕。”
“中午已经过去很久了,”德格伯特说,“如果我们想在天黑之前到家,现在就得回去。”
卡思伯特说:“我们可以回到渡船那里,然后坐船回去。”
德朗说:“埃德加可以划船。”
“不行,”埃德加说,“我们这样回去是逆流而上,需要两个人一起划。而且一个小时之后,划船的人就会累了,所以还得轮流划。”
德朗说:“我不行,我背不好。”
德格伯特果断地说:“我们这里年轻小伙子够多,没问题。”他朝太阳扫了一眼,“但现在我们就得走了。”他站起身来。
人群开始返回了。
布洛德逃了,埃德加雀跃地想。他的计谋成功了。他们已经在这次喊捉的徒劳路途中耗掉了能量。布洛德距离特兰奇只剩一半的路程了。
埃德加一边走,一边低头往下看,藏起了一直涌上嘴角的胜利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