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谋杀(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二十五章 一〇〇一年,一月
蕾格娜正在生第二个孩子,分娩并不顺利。坐在母亲吉莎家里的温斯坦主教可以听到蕾格娜的尖叫。门外不停地下着雨,但哗啦啦的雨声也掩盖不住那些噪声。蕾格娜的哭喊让温斯坦心头升腾起一线希望。“如果母子双亡的话,我们所有的问题就全解决了。”他说。
吉莎拿起一只罐子,“我生你的时候就是这样。”她说,“折腾了一天一夜才把你生出来。当时所有人觉得我们娘儿俩要完了。”
这话在温斯坦听来似乎是谴责。“不是我的错。”他说。
吉莎又给温斯坦的杯子里倒了些红酒。“然后你就生出来了,挥着拳头哇哇大号。”
温斯坦在母亲家里很不舒服。她总是准备了甜美的红酒和浓郁的啤酒,还有一碗碗当季的李子和梨子、一盘盘火腿和奶酪,晚上还可以盖上厚毯子抵御寒气。尽管如此,温斯坦还是不自在。“我是个好孩子。”他抗议道,“我勤奋好学。”
“没错,但得我逼着你才行。一旦我不盯着你,你就会翘课去玩。”
童年记忆袭上温斯坦心头:“你不让我去看熊。”
“什么熊?”
“有人带来了一头拴着链子的熊。大家都去看了。但阿卡夫神父非要我先抄完十诫,你还给他撑腰。”温斯坦想起自己当年只能坐在那里,用钉子在石板上刻字,听着窗外其他男孩的欢笑和大叫。“我总是写不好拉丁文。等我准确抄完之后,那头熊已经不见了。”
吉莎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温斯坦却记忆犹新:“我因为这事儿恨死你了。”
“但我那样做是出于对你的爱。”
“没错,”温斯坦说,“你肯定爱我。”
吉莎接着解释说:“你必须成为主教。让那些农民的小崽子去玩儿吧。”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当主教呢?”
“因为你是继子,而我是后妻。威尔武夫会继承你父亲的财产,多半还会成为郡长,而你本来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只有在威尔武夫死了的情况下,你才有用。我决心改变我们母子的命运,而教会就是你获取权力、财富和地位的途径。”
“对你来说也是。”
“我无关紧要。”吉莎说。
她的谦虚全是装出来的,但温斯坦并未纠缠:“在我之后,你五年没生孩子。你是故意的吗?因为生我时难产,所以你是怕了?”
“不是。”她愤慨地说,“贵族女性是不会逃避她的生育义务的。”
“当然。”
“但在生你和威格姆之间,我流产了两次。威格姆之后,我还有一次胎死腹中。”
“我还记得威格姆出生之后的情况。”温斯坦沉思道,“那时我五岁,恨不得杀了他。”
“年长的孩子总是有这种心态,这表明他有了自己的脾气,但他也就是心里恨一恨罢了,极少会付诸行动。不过,我还是没有让你靠近威格姆的摇篮。”
“你生他的时候顺利吗?”
“不算糟,但生孩子从来都不简单。第二个孩子让你吃的苦头往往没有头一个那么大。”吉莎朝哭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但显然蕾格娜的情况不一样。说不定出什么岔子了。”
“分娩时丢掉性命的事很常见。”温斯坦乐呵呵地说,然后他瞥见吉莎面色阴沉,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头。不管他做什么,母亲都会支持他,但她到底是个女人。“谁在照顾蕾格娜?”温斯坦问。
“一个叫希尔迪的夏陵接生婆。”
“我猜那个本地婆子只懂异教巫医。”
“是的。但就算蕾格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死了,奥斯伯特也还在。”
蕾格娜的第一个孩子快两岁了,那是一个姜黄色头发的诺曼娃娃,取名奥斯伯特,以纪念威尔武夫的父亲。奥斯伯特是威尔武夫的合法继承人,就算今天蕾格娜肚里的孩子死了,奥斯伯特的地位也不会改变。但温斯坦轻蔑地摆了摆手:“没有母亲的孩子构不成什么威胁。”他盘算着,做掉一个两岁的小屁孩并不难,但考虑到吉莎刚才表露的不悦,他并没有将这一打算说出来。
吉莎只是点了点头。
温斯坦仔细打量着母亲的脸。三十年前,那张脸曾令他莫名恐惧。如今她已经年过半百,早就满头银丝,但最近,她的眉毛也染上了霜雪,唇上垂直的细纹也更密了。她的身材与其说是丰满,不如说是矮胖。但她依然能令温斯坦心生畏惧。
吉莎耐心而平静,女人做得到这点,温斯坦却不可以。他一边跺脚,一边在座位上扭动身体,嘴里嘟囔着:“老天啊,到底还要等多久?”
“如果婴儿卡在产道里,通常母亲和孩子都得死。”
“但愿如此。我们需要加鲁夫继承威尔武夫的财富和地位,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住已经赢得的一切。”
“这话当然没错。”吉莎苦着脸说,“尽管加鲁夫并不是最明智的人选,但幸好我们可以控制他。”
“他很受欢迎,武装士兵喜欢他。”
“这真叫人看不懂。”
“他总是乐意给他们买啤酒喝,还让他们轮奸囚犯。”
母亲的面色又阴沉下来,但她的顾虑只是暂时的,最终她会为了家族去做必须做的事。
尖叫停止了。温斯坦和吉莎陷入沉默,焦急地等待着结果。温斯坦开始觉得,他的愿望已经成真。
然后,他们听见明确无误的婴儿啼哭声。“活的。”温斯坦说,“该死。”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了,一个十五岁的女仆——她名叫薇尔诺德,是吉尔达的女儿——探头进来,满头大汗,就像刚被雨淋过一样。“是男孩。”她说,脸上笑开了花,“像小牛犊一样强壮,还有他父亲一样的大下巴。”说完,她就不见了。
温斯坦嘟哝道:“让他该死的下巴见鬼去吧。”
“看来,我们不够走运。”
“这下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错。”吉莎若有所思地说,“这意味着我们必须采取全新的策略。”
温斯坦一惊:“是吗?”
“一直以来,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都错了。”
温斯坦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他母亲常常是正确的。“继续。”温斯坦说。
“我们真正的问题不是蕾格娜。”
温斯坦扬起眉毛:“不是吗?”
“是威尔武夫才对。”
温斯坦连忙摇头。他还没有明白母亲的意思,但母亲可不是蠢货,他耐心地等待着母亲的解释。
不一会儿,吉莎说:“威尔武夫简直为蕾格娜着了魔。他从未如此痴迷一个女人。他喜欢她,爱她,而她似乎也知道如何在床上取悦他,在其他事情上迎合他。”
“这并不影响威尔武夫偶尔睡一次英奇。”
吉莎耸耸肩:“男人从来不会真正从一而终。但英奇威胁不到蕾格娜。要是让威尔武夫二选一的话,他眼也不眨就会选蕾格娜。”
“有没有可能引诱蕾格娜出轨,背叛威尔武夫?”
吉莎摇头道:“虽然她喜欢德朗渡口那个机灵的小伙子,但别指望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他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能。”
温斯坦记得那个来自库姆的造船匠,后来他搬去了德朗渡口的农场,是个无足轻重的家伙。“没错。”他轻蔑地说,“能让蕾格娜倾倒的得是某个城里的帅小伙儿,趁着威尔武夫出兵去打维京海盗,把她迷得神魂颠倒,主动宽衣解带。”
“恐怕不行。她太聪明了,不会为了寻欢作乐而损害自己的地位。”
“真遗憾,我同意你的判断。”
薇尔诺德又出现在门口,把他们吓了一跳。她的头发比刚才更湿,但脸上的表情却比刚才更欢喜。“又一个男孩!”她说。
吉莎道:“双胞胎!”
“这个小一点,而且是黑发,但非常健康。”说着,薇尔诺德就走了。
“让他们去死吧。”温斯坦说。
吉莎说:“现在,挡在加鲁夫面前的是三个合法男性继承人,而不是一个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这是郡内权力政治的重大变化。温斯坦仔细考虑了一下后果,他相信母亲也在做同样的思考。
最后,温斯坦丧气地说:“肯定有办法离间威尔武夫和蕾格娜。她又不是世上唯一的尤物。”
“或许会再来个女孩把威尔武夫迷住。当然,她会比蕾格娜更年轻,而且多半也更狂野。”
“我们可以找到这样的女孩吗?”
“也许吧。”
“这招行得通吗?”
“有可能。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那我们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女人呢?”
“我不知道。”吉莎说,“或许我们可以买一个。”
平静的圣诞节之后,铁面人又在一月发动了袭击。
一个空气冷冽、阳光明媚的早晨,农舍附近的河畔,埃德加正从木筏上卸石料。他打算在自家农场盖一座烟熏室。他们经常有卖不完的鱼,到了冬天,挂在他们家茅草房顶上的鳗鱼就像是一根根倒着长的光秃秃的小树苗,让房顶变成了一座上下颠倒的森林。一座石制烟熏室会提供足够的空间容纳多出的鱼,而且不易着火。
埃德加对自己的石匠技艺越来越有信心了。他很早就给教堂造好了扶壁,现在那里已经稳如磐石。他为蕾格娜管理了两年奥神村的采石场,卖出了远超以往的石料,给蕾格娜和他自己赚了不少钱。但冬天的时候,石料需求萎缩,于是他趁机储备了给自己的工程用的石料。
河畔出现了埃德博尔德的身影,他正沿着崎岖的小路滚动一只空酒桶。“我们需要更多的啤酒。”埃德博尔德说。拜鱼塘所赐,现在他们买得起啤酒了。
“我来帮你。”埃德加说。一个人可以搬运一只空酒桶,但要两个人才能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运送满满一桶啤酒。
兄弟俩将空酒桶滚到酒馆,布林德尔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埃德加他们向利芙付账的时候,来了两个旅客要坐渡船。埃德加认出他们是奥多和阿德莱德,一对来自瑟堡的信使夫妇。两个礼拜前,他们也曾经过德朗渡口,在两名武装士兵的护送下,去夏陵给蕾格娜送信和钱。
埃德加向奥多和阿德莱德打了个招呼,并问道:“要回家了吧?”
奥多用带着法兰克口音的英语答道:“是的,我们希望能在库姆找到一艘船。”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汉,一头金发,留着诺曼人的发式,后脑勺的头发全剃光了。他还佩带着一把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剑。
他们没有侍卫护送,但这次他们也没有携带大量金钱。
阿德莱德兴奋地说:“我们正急着赶路呢,因为有好消息要带回去。蕾格娜夫人生了,而且生的是一对双胞胎男孩!”阿德莱德是一个矮小的金发女人,银项链上坠着一颗琥珀珠子。这首饰戴在蕾格娜身上一定很合适,埃德加想。
双胞胎的诞生令埃德加很开心。如今,威尔武夫的继承人八成会是蕾格娜的孩子了。英奇的儿子——愚蠢又粗暴的加鲁夫——则希望渺茫。“对蕾格娜来说是好事。”埃德加说。
听到阿德莱德的宣告,德朗说:“大家应该想举杯庆祝小王子们的降生吧!”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酒馆会请大家喝酒,但埃德加知道他只是在玩弄诱导消费的把戏罢了。
诺曼人没有上当。“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穆德福德路口。”奥多说,然后他们便动身离开了。
埃德加和埃德博尔德将满满一桶啤酒滚到农场,接着,埃德加继续从木筏上卸石料,然后用绳子捆好卸下的石料,拽上河畔斜坡,往烟熏室建筑工地拖去。
冬日高照,埃德加正要卸下最后一块石料,忽然听到河对岸传来一声呼喊:“救命啊!”
他朝对岸望去,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两人赤身裸体,女人似乎昏迷了。他手搭凉棚再观察,认出他们是奥多和阿德莱德。
他跳上木筏,撑船过河。他猜他们浑身上下所有的东西都被抢光了,包括衣服。
埃德加抵达河对岸。奥多依然紧抱着阿德莱德,他们登上木筏,重重地坐在还未搬走的那块粗糙的石料上。奥多满脸血污,一只眼睛半睁着,一条腿上好像还有伤。阿德莱德则双眼紧闭,金发上的血块已经凝结,但她还有呼吸。
埃德加对这位瘦弱的年轻女性忽生同情,对那个加害于她的人怒不可遏。他说:“岛上有一座女修道院。阿加莎修女掌握了一些疗伤技能。我直接带你们去那里如何?”
“好,请赶快。”
埃德加拼命撑船向上游驶去。“出什么事了?”他问。
“一个戴头盔的家伙袭击了我们。”
“是铁面人。”埃德加说完,然后恶狠狠地咕哝道,“撒旦之子。”
“他至少有一个帮凶。我被打晕了。他们也许以为我们死了,于是他们便丢下我们跑了。我醒过来后,发现我们被剥光了。”
“他们需要武器。可能是你的剑吸引了他们,还有阿德莱德的坠子。”
“如果你认识森林里的那些家伙,为什么你不去抓他们?”奥多的语气里饱含责难,仿佛那些强盗得到了埃德加的纵容一样。
埃德加假装没有听出弦外之音:“相信我,我们试过了。我们搜索了南岸的每一码土地,但他们就像灌木丛中的黄鼠狼一样狡猾,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们有一艘船。他们发动袭击之前,我看见了。”
埃德加一惊:“什么样子?”
“一艘小划艇。”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一直以来,大家认为铁面人在南岸藏身,因为他常常在那一带实施抢劫。但如果他有船的话,他的巢穴就完全有可能在北岸。”
“你有没有见过他?”奥多问。
“有天晚上,他要抢走我们的猪,我用斧子砍伤了他的胳膊,但他逃走了。我们到了。”埃德加将木筏停靠到麻风岛岸边,然后手挽缆绳,等奥多抱着阿德莱德走下筏子。
奥多抱着阿德莱德来到女修道院门口,阿加莎修女打开门,她没有在意奥多一丝不挂,径直看向受伤的女人。
奥多说:“我妻子……”
“可怜的女人。”阿加莎说,“我会试着帮她的。”她朝昏迷不醒的阿德莱德伸出了手。
“我抱她进来吧。”
阿加莎默默地摇了摇头。
于是奥多只好让她从他怀中抱走阿德莱德。阿加莎轻松地接过伤者,返回房内。一只看不见的手关上了大门。
奥多站在那里,盯了好一会儿大门,然后才转身离开。
奥多和埃德加登上木筏。“我还是去酒馆算了。”奥多说。
“你身无分文,在那里不受欢迎。”埃德加说,“但修道院会收留你。奥尔德雷德院长会给你修士长袍和鞋子,替你清洗伤口,还会一直供你吃饭。”
“感谢上帝,这世上还有修士。”
埃德加撑木筏过河,上岸系好缆绳。“跟我来吧。”他说。
奥多一离开木筏,就打了个趔趄,跪倒在地。“不好意思,”他说,“我两条腿没力气,抱阿德莱德太久了。”
埃德加把他拽起来。“就在前面不远了。”他扶着奥多走到曾是司铎之家、现在成了修道院的那座建筑前。他抬起门闩,几乎是将奥多抱进了门。修士们正围坐在桌边吃午餐,除了奥尔德雷德。他站在埃德加制作的诵经台上,高声念诵着经文。
见埃德加和奥多进门,奥尔德雷德停下来问:“怎么了?”
“在回老家瑟堡的路上,奥多和他妻子遭到殴打和洗劫,被抢走了身上所有的东西,只能留在原地等死。”埃德加说。
奥尔德雷德合上经书,轻轻挽住奥多的胳膊。“到这里来,躺在炉火边上。”他说,“戈德莱夫兄弟,给我拿点红酒来,我要清洗他的伤口。”然后他帮奥多缓缓躺下。
戈德莱夫拿来一碗红酒和一块干净的碎布,奥尔德雷德开始擦洗伤者血淋淋的面庞。
埃德加对奥多说:“我要走了。你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的。”
奥多说:“谢谢你,邻居。”
埃德加会心一笑。
蕾格娜给双胞胎中的哥哥取名休伯特,与蕾格娜的父亲同名,给弟弟取名科利南。他们长得并非一模一样,很容易就能区分,因为一个又白又壮,另一个又黑又小。蕾格娜有足够的奶水喂双胞胎,她的乳房总是胀鼓鼓、沉甸甸的。
蕾格娜也不缺照看他们的人手。卡特在蕾格娜分娩时就陪在她身旁,从一开始便对双胞胎宠爱有加。卡特嫁给了巨人伯恩,生了自己的孩子,年纪同蕾格娜的第一个儿子奥斯伯特相仿。她同伯恩似乎很幸福,尽管她曾对其他女人说自己老公肚子太大,她总是不得不骑在他身上做爱。那些女人闻言,会呵呵傻笑,惹得蕾格娜也不由得纳闷——要是知道女人在背后怎么谈论他们的话,男人会怎么想?
女裁缝阿格尼丝也一样喜欢双胞胎。她嫁给了穆德福德的地方官、英格兰人奥法,但他们没有孩子,于是她将自己受挫的母爱全倾注到蕾格娜的双胞胎身上。
听说奥多和阿德莱德的遭遇之后,蕾格娜第一次离开了双胞胎。
她忧心如焚。两名信使是为了给蕾格娜送信和钱才来到英格兰的,她觉得自己对他们负有责任。何况他们同她一样是诺曼人,这就令蕾格娜越发同情他们了。她必须去探望他们,查看他们的伤情,并为他们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
蕾格娜将孩子交给卡特照管,还准备了两个奶妈,以免孩子挨饿。她带上阿格尼丝作为女仆,伯恩作为侍卫,还收拾了衣服带给奥多和阿德莱德,因为她得知他们浑身上下被贼人剥了个精光。蕾格娜骑马离开大院,心情沉重——她怎么能抛下小宝宝呢?但责任所在,她义不容辞。
在前往德朗渡口的两天行程中,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孩子们。
她在傍晚时分抵达渡口,立刻乘渡船前往麻风岛,将伯恩留在酒馆。阿加莎修女给了她一个表示欢迎的吻,还用骨瘦如柴的胳膊抱了她一下。
蕾格娜开门见山地问:“阿德莱德怎么样了?”
“正在迅速康复。”阿加莎说,“她会没事的。”
蕾格娜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感谢上帝。”
“阿门。”
“她伤到哪里了?”
“头部遭受重击,但好在她年纪轻,身体壮,看起来不会留下病根。”
“我想同她谈谈。”
“当然可以。”
阿德莱德在住宿区。她覆满金发的头上缠着干净的布条,身穿浅褐色的宽大修女服,在床上坐直身体,一见蕾格娜,就开心地笑起来:“夫人!您大老远地跑一趟,真是受累了。”
“我必须亲眼看到你在康复。”
“但您还有宝宝!”
“现在看你没事了,我就可以赶紧回到他们身边去了。但我不来的话,谁给你送干净的衣服呢?”
“您对我太好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奥多怎么样了?他们说他没有你伤得这么重。”
“他显然没事,但我一直没见到他,这里不许男人进来。”
“只要你们感觉身体好得差不多,可以动身了,我就让巨人伯恩护送你们去库姆。”
“我明天就能走。这会儿已经不觉得哪里不舒服了。”
“我还是借你一匹马吧。”
“谢谢。”
“你可以骑伯恩的马。他护送你乘船回瑟堡之后,再骑马回夏陵。”
蕾格娜还给了阿德莱德一些钱和女性必需品——一把梳子、一罐洗手油、一条亚麻缠腰布。然后蕾格娜便起身告辞,阿加莎又吻了她一下,然后蕾格娜返回对岸。
奥多在奥尔德雷德主持的小修道院。他面部青肿,起身鞠躬时,小心呵护着左腿,但他一脸欢喜。蕾格娜将从夏陵带来的男性衣物递给奥多。“阿德莱德打算明天就走。”蕾格娜告诉奥多,“你感觉如何?”
“我感觉自己完全康复了。”
“听阿加莎修女的指示,她照顾过许多伤者。”
“好的,夫人。”
蕾格娜离开修道院,返回码头。她要乘渡船返回麻风岛,在女修道院过夜。
蕾格娜在酒馆外遇到了埃德加。“您的信使遭此一劫,我感到非常遗憾。”埃德加说,尽管这显然不是他的过错。
蕾格娜问:“你觉得,袭击他们的盗贼就是三年前抢走我带给威尔武夫的结婚礼物的那个人吗?”
“我可以肯定。奥多说,那是一个戴铁头盔的男人。”
“我猜,所有抓捕他的尝试都失败了吧。”蕾格娜蹙眉道,“偷走的牲畜,他会与同伙吃掉;盗窃的武器和钱财,他们会藏起来;但衣服和珠宝总得变卖才行。我在想,他们是怎么卖掉这些的呢?”
埃德加沉思道:“也许铁面人将这些东西带去了库姆,那儿有几个买卖二手衣服的商人,还有两三个珠宝商。珠宝可以熔化,或者至少改改款式,好让它们不容易被认出来。衣服也可以重做,去掉独特的标志。”
“但这些亡命之徒邋里邋遢,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啊。”
“肯定有人愿意从他们手上进货,而且不问货从何来。”
蕾格娜皱起眉:“反正我觉得逃犯是可以辨认出来的。我曾经见过他们一两次,他们破衣烂衫,看上去病恹恹、脏兮兮的。你住在库姆,你可记得,有看似在森林里艰苦度日的人进城来卖东西吗?”
“没有印象。我也不记得有人说见过这种人。你觉得铁面人会托中间人出货吗?”
“有可能。某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去库姆。”
“但这样的人有几百个。库姆可是一座大城。他们都会去那里做买卖。”
“你有怀疑对象吗,埃德加?”
“这里的酒馆老板德朗,他心肠够坏,但是他不喜欢跑来跑去。”
蕾格娜点头赞同。“这个问题需要好好想想。”她说,“我要结束这种无法无天的局面,德恩治安官也有同样的意愿。”
“我们都有同样的意愿。”埃德加说。
蕾格娜和卡特听到门外的喧嚣时,她们正在将双胞胎放入小床睡午觉。一个女孩发出愤怒的号叫,几个女人开始呼喊,然后许多男人哄笑起来。双胞胎闭上眼睛,对这一切浑然未察,转眼就沉入梦乡,然后蕾格娜出门查看出了什么乱子。
门外天寒地冻,呼啸的北风夹着冰碴儿扫过大院。众人围在一桶水前。蕾格娜走上去,看到人群中央是一个赤身裸体、怒气冲冲的女孩。吉莎和其他两三个女人正要用刷子、抹布、油和水给她清洗身体,其他人则奋力将她摁住。他们将冰水淋在女孩身上,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口中吐出一连串咒骂。蕾格娜觉得那应该是威尔士语。
蕾格娜问:“她是谁?”
新任马夫长乌法站在蕾格娜前面,头也不回地答道:“这是吉莎的新奴隶。”然后吼道:“把她的胸搓干净!”他身边的男人又纵声欢笑起来。
倘若众人虐待的对象是一个普通姑娘,蕾格娜还可以阻止;如果是奴隶的话,她也爱莫能助。人们有权对奴隶残忍。虽然无故杀死奴隶者也会犯法,但那种法律规定得很宽松,难以执行,惩罚也不痛不痒。
蕾格娜觉得,那女孩大概有十三岁。洗掉污秽后,她露出了白皙的皮肤。她头上和两腿之间的毛发深得发黑,胳膊和腿又细又长,双乳虽小,但形状堪称完美。虽然她因为愤怒而五官扭曲,但还是看得出她容貌秀丽。
蕾格娜说:“吉莎为什么需要一个奴隶女孩?”
乌法乐呵呵地转过头,正要作答,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同谁说话,当即改变了主意。他敛住笑,压低声音答道:“我不知道。”
乌法显然知道,但他不好意思说。
威尔武夫从大堂出来,朝人群走去,显然同刚才的蕾格娜一样好奇。蕾格娜紧盯着他,不知道他会对看到的一幕做何反应。吉莎立刻命令众人停止清洗,将女孩固定好,供威尔武夫检视。
众人恭恭敬敬地给郡长让出一条路。现在女孩基本洗干净了。她的黑发湿答答地贴在脸颊上,经过用力揉搓的皮肤红彤彤的,她满脸的怒容反倒令她更加诱人。威尔武夫笑开了花。“这是谁啊?”他问。
吉莎连忙作答:“她叫卡尔文,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继子啦,我要好好感谢你。”
蕾格娜强忍住大声抗议的冲动。这不公平!她千方百计取悦威尔武夫,就是为了让他保持忠诚。在三年的婚姻生活中,威尔武夫比大多数英格兰贵族更忠于妻子。他会不时同英奇睡一觉,仿佛是要怀旧一般;他不在这里的时候,也八成与一些农村女孩同床共枕过。但他只要在这里,就不会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可现在,蕾格娜的良苦用心都因为这个奴隶女孩而付诸东流了,而这个女孩竟然是吉莎送给威尔武夫的!蕾格娜当即明白,吉莎的诡计是想在蕾格娜同威尔武夫之间制造隔阂。
威尔武夫伸出双臂,迈步向前,似乎要去拥抱卡尔文。
但卡尔文冲威尔武夫吐了口唾沫。
威尔武夫骤然止步,现场鸦雀无声。
如此放肆的奴隶足以遭到处决。威尔武夫大可以拔出匕首,当场割断她的喉咙。
威尔武夫用衣袖擦干脸,手摸到腰带里的匕首刀柄上。他瞪了卡尔文好久,蕾格娜猜不出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威尔武夫仍然有可能断然拒绝接受卡尔文。谁会要一个啐了自己一脸唾沫的“礼物”?蕾格娜暗自庆幸,女孩的反抗举动或许救了蕾格娜。
这时,威尔武夫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他露齿一笑,打量了周围一圈。众人不安地傻笑了两声。威尔武夫开始放声大笑。
众人也跟着笑了。蕾格娜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威尔武夫的表情又严厉起来,众人再次安静下来。
他抽了那奴隶一耳光,下手很重。他的手粗大有力。卡尔文大叫一声,痛哭起来。她面颊鲜红,一股血从她嘴唇流到了下巴。
威尔武夫转头对着吉莎,“把她捆起来,扔到我房里去。”他说,“放在地上。”
威尔武夫看着女人们将卡尔文的手绑到她身后。女人们费了些劲儿,因为卡尔文拼命挣扎抵抗。手绑好后,女人们把卡尔文的脚也绑了起来。
人群中的男人盯着裸体的卡尔文,女人则偷偷观察着蕾格娜。蕾格娜知道,她们很想看看她会做何反应。她面无表情,竭力保持着尊严。
吉莎的女仆将捆得结结实实的卡尔文抬起来,带去威尔武夫的房子。
蕾格娜转身缓缓走开,感觉自己心乱如麻。今晚,自己三个儿子的父亲要同这个奴隶女孩过夜。自己该怎么办呢?
蕾格娜决不允许这件事破坏自己的婚姻。吉莎可以伤害她,但绝打不垮她。她会想办法牢牢抓住威尔武夫的心。
她走进自己的房子。仆人们没有同她说话。他们已经得知出了什么事,而且看到她面色阴沉。
蕾格娜坐下思考。她立刻就认识到,阻止威尔武夫睡卡尔文是错误的。他不可能理会她的意愿——他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听女人命令的,即便是他爱的女人——要求他洁身自好只会惹他不快。她要不要假装无所谓呢?不,那样就太假了。正确的做法是,带着几分哀怨,接受男人是有欲望的这一事实。如果必要的话,她可以做到这一点。
晚餐时间快到了。蕾格娜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自己表现得如同沮丧伤心的怨妇。她必须精神焕发、娇艳动人,让威尔夫悔恨自己不该同另一个女人过夜。
蕾格娜选了一条黄黑色的裙子,她知道威尔夫会喜欢的。裙子把蕾格娜的臀部勒得有点紧,但这正是她的优点所在。她让卡特用栗色丝绸方头巾给自己扎好头发,然后披上深红色羊毛斗篷,保护后背免遭大堂木墙缝隙中钻入的寒风侵袭。最后,她给自己别上了一枚镶有金色珐琅的胸针。
晚餐时,蕾格娜像平常一样坐在威尔夫的右侧。他心情愉快,和男人们说笑打趣。但时不时地,蕾格娜会发现他在看自己,眼中透着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那算不上恐惧,但又比单纯的焦虑更严重。她知道,威尔夫其实非常紧张。
她该如何应对呢?倘若她流露出自己的痛苦,威尔夫就会觉得受到了要挟,因此怒火中烧,然后八成会将所有注意力投到卡尔文身上,借此给她一个教训。不行,必须找一个不那么咄咄逼人的办法。
整个晚餐过程中,蕾格娜都在使尽浑身解数,让自己显得无比诱人,尽管这样做令她很难受。只要威尔夫讲了涉及男欢女爱的笑话,蕾格娜都会哈哈大笑。她还会故意低下头,抬起眼皮,眼睛上翻去瞅威尔夫,这模样往往会撩得他春心荡漾。
用完餐,男人们全喝醉了,蕾格娜便同大多数女人一起离开餐桌。她回到自己的房子,拿起一支灯芯草蜡烛给自己照路。她没有脱掉斗篷,只是站在门口向外张望,注视着大院里晃动的模糊人影,默默构思着待会儿要说的话。
卡特问:“您在做什么呀?”
“等大家安静下来。”
“为什么?”
“我不想让吉莎看到我进了威尔夫的房子。”
卡特惊恐地说:“那个女奴就在那里。您打算对她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正在想。”
“别让威尔夫生您的气。”
“走着瞧吧。”
几分钟后,蕾格娜看见一个人影从吉莎的房子闪出,手持蜡烛前往威尔夫的房子。那应该是吉莎,她要去查看自己的礼物,确保卡尔文依然可以见人。
蕾格娜耐心地等候。不一会儿,吉莎就离开威尔夫的房子,返回自己的房子了。蕾格娜又给了吉莎一小段时间收拾入睡。一个女人和她醉醺醺的丈夫走出大堂,摇摇晃晃地穿过大院。终于,四下无人,足够安全了,蕾格娜迅速穿过不算长的大院,进入威尔夫的房子。
卡尔文依然被捆着手脚,但可以坐直身体了。她浑身赤裸,自然觉得很冷,于是她便蠕动着凑到了火炉边。她的左脸颊上被威尔夫抽过巴掌的地方肿起了一大块淤青。
蕾格娜坐在凳子上,不知卡尔文能不能听懂英语。她说:“见你遭到这种对待,我很难过。”
卡尔文毫无反应。
“我是他的妻子。”蕾格娜说。
卡尔文说:“哈!”
看来她听得懂英语。
“他不是一个残暴之徒,”蕾格娜继续说,“至少不比一般男人残暴。”
卡尔文的神情放松一点,或许她暗暗松了口气。
“他从没有像今天打你那样打过我。”蕾格娜说,“但我要提醒你,一直以来我非常谨慎,避免惹恼他。”她抢先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对方的争辩:“我并非要对你指手画脚,我只是想告知你实情。”
卡尔文点点头。
谈话见效了。
蕾格娜从威尔夫床上取来一张毛毯,裹住卡尔文瘦弱白皙的肩膀。“想喝点红酒吗?”
“想。”
蕾格娜走到桌边,从罐子里将红酒倒入一只木杯。她跪在卡尔文身边,把杯子递到她唇边。卡尔文张嘴喝起来。蕾格娜有点期待对方将红酒吐到自己脸上,但卡尔文满怀感激地将酒大口灌下了肚。
这时,威尔夫进来了。
“该死,你在这儿干什么?”威尔夫脱口而出。
蕾格娜站起身:“我想同你谈谈这个奴隶的事。”
威尔夫双臂抱胸。
蕾格娜说:“你想喝杯红酒吗?”她不等威尔夫作答,就径直倒了两杯,递给他一杯,然后坐下。
威尔夫啜了一口酒,坐到蕾格娜对面。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如果她想吵架的话,他就会把她骂得狗血喷头。
蕾格娜脑中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她说:“我觉得卡尔文不应该住在奴隶之家。”
威尔夫看上去有点愕然,不知如何反应。他万万没想到蕾格娜会这么说话。“为什么?”他说,“因为奴隶之家太脏了?”
蕾格娜耸耸肩:“那里脏是因为我们晚上把他们锁在里面,他们不能到外面小便。但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担心的是什么?”
“如果她在那里过夜,就会被一个或者多个男人强奸,那些男人多半患有恶心的疾病,会通过她传染到你身上。”
“我从未想到这一层。那她应该住在什么地方呢?”
“现在大院里没有空房子,而且奴隶是绝不允许有自己的住所的。既然是吉莎买了卡尔文,那么,卡尔文没有侍奉你的时候……或许就应该同吉莎一块儿住。”
“好主意。”威尔夫说,他看起来明显轻松多了。他本以为会跟妻子吵一架,结果妻子只是提出了一个务实的问题,而且想好了解决方案。
吉莎会气得跳脚的,但威尔夫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不会反悔。对蕾格娜来说,虽然这只是小小的复仇而已,但还是令她颇感满意。
蕾格娜站起身,“好好享受吧。”她说,尽管事实上她希望威尔夫败兴而归。
“谢谢。”
蕾格娜朝门口走去。“等你玩腻了这个女孩,又想要女人的时候,可以回来找我。”她打开门,“晚安。”说完,她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