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谋杀(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二十八章 一〇〇一年,五月

在特兰奇村的边界上,修士们唱起了赞美诗。

德朗渡口小修道院的八名修士都在,包括瞎子卡思伯特,此外还有埃德加,他负责摆弄机关。他们神情肃穆地列队行进在车两侧,戈德莱夫在前面牵着牛鼻环领路。

圣人的雕像和装有遗骨的紫杉木盒放在车上,用布料盖着。布料塞满了圣物同车之间的缝隙,防止其移动。

村民正在田间劳动。时值播种季节,他们相当忙碌,但这种活儿很容易就能搁下。于是一听到修士的吟唱,村民们就从大麦和黑麦的绿苗田上站直了揉背。望见修士的队伍后,他们就穿过田野,去路上一看究竟。

奥尔德雷德命令修士先不要同任何人说话。他们继续吟唱,一脸严肃,目视前方。村民加入了队列,跟着车,激动不已地窃窃私语起来。

奥尔德雷德做了谨慎而周密的计划,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将其付诸实施。他祈祷自己能成功。

车在房舍之间穿行,将没在田里劳作的人吸引了出来——老翁老妪、五谷不分的孩童、抱着羊羔的牧羊人、手持锤子和凿子的木匠,还有拿着黄油搅拌器的挤奶女工,她跟到了车后面,边走边继续搅拌。狗也跑过来,兴奋难耐地嗅着陌生人的长袍。

他们全都来到村中心。那里有一个鱼塘,一片只有几头羊在吃草的、没有栅栏的公共牧场,一家酒馆,一座木制小教堂,以及一栋豪宅。那宅子多半属于年迈的大乡绅森布利特,但他没有现身,奥尔德雷德猜他离家外出了。

戈德莱夫将车掉了个头,尾部正对教堂大门,然后解开牛,带它去牧场吃草。

现在修士可以平稳地抬着圣人遗骨和雕像,将其搬进教堂了——他们已经反复练习过这一动作,自信可以表现得足够庄重。

这就是奥尔德雷德的计划。但此时他看见村中的司铎站在教堂前,双臂抱胸。他年纪不大,满脸惧色,但又相当坚定。

这有点蹊跷。

“接着唱。”奥尔德雷德悄声叮嘱其他人,自己朝司铎走去,“您好,神父。”

“你好。”

“我是德朗渡口小修道院院长奥尔德雷德,我将圣阿道弗斯的神圣遗骨带来了。”

“我知道。”司铎说。

奥尔德雷德皱起眉。他怎么知道的?奥尔德雷德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计划,但他决定不去讨论这个问题。“圣人希望今天能在教堂中过夜。”

司铎面露难色,但还是说:“唔,恐怕不行。”

奥尔德雷德惊讶地紧盯着司铎:“圣人遗骨明明就在你面前,你却要惹圣人动怒吗?”

司铎使劲吞了口唾沫:“我接到了命令。”

“你当然要遵照上帝旨意行事。”

“是经过我的上级解释的上帝旨意。”

“哪个上级告诉你,不能让圣阿道弗斯在你的教堂里借宿一宿呢?”

“是我的主教。”

“温斯坦?”

“没错。”

温斯坦命令这位司铎拒他们于门外,更糟的是,他多半已经对格拉斯顿伯里和德朗渡口之间的每一座教堂都下达了这一命令。想必他迅速采取了行动,才能如此快地传出命令。但他居心何在呢?仅仅为了阻碍奥尔德雷德筹款吗?主教真的可以如此肆意妄为、怙恶不悛吗?

奥尔德雷德转身背对司铎,这个可怜虫更怕温斯坦,而不是圣阿道弗斯,奥尔德雷德不怪他。但奥尔德雷德不会放弃。村民在盼望奇迹,奥尔德雷德打算满足他们。如果不能在教堂里施展,那就在外面好了。

奥尔德雷德悄悄对埃德加说:“雕像放车上,机关也能用,对不对?”

“是的。”埃德加说,“放哪儿都能用。”

“那就做好准备吧。”

奥尔德雷德来到车前,面朝村民,环顾四周,村民安静下来。他开始祈祷,用的是拉丁语,村民听不懂,但他们已经习惯了——事实上,用拉丁语反倒能让可能出现的怀疑者相信这是一场真正的教堂礼拜。

然后奥尔德雷德换成了英语:“哦,全能永恒的上帝,您通过圣阿道弗斯的美德向我们展示您的仁慈和怜悯,愿您的圣人代我们向您求情。”

奥尔德雷德念了主祷文,村民也跟着念起来。

祈祷结束后,奥尔德雷德讲述了这位圣人的生平与死亡。虽然奥尔德雷德只知道一些最基本的事实,但他却添油加醋地大加渲染。他将那位撒克逊国王描绘成暴怒的自大狂,而阿道弗斯拥有令人惊叹的温和脾气和纯洁心灵。他肯定这同真相八九不离十。他将数不胜数的奇迹归到阿道弗斯身上,相信这位圣人一定创造了这些奇迹或者类似的奇观。众人全屏气凝神地谛听着。

最后,奥尔德雷德开始对圣人本人说话,提醒众人,眼下,阿道弗斯就在特兰奇村,就在村民中穿行,一边观察,一边倾听。“哦,神圣的阿道弗斯啊,如果在这里,在信奉基督的特兰奇村,有人感到悲伤,我们乞求您能给他带去慰藉。”

这是给埃德加的提示,奥尔德雷德想转头去看,但他忍住了诱惑,他相信埃德加会做好他该做的事。

奥尔德雷德提高音量,让整个人群都听得到:“如果有人失去了宝贵的物品,我们乞求您,哦,圣人啊,就将失物归还主人吧。”

奥尔德雷德听见身后传来微弱的嘎吱声,这表明埃德加正在车后面平稳地拉动一条结实的绳子。

“如果这里有人遭到抢劫或者诈骗,就将公正带给他们吧。”

人群中突然有了反应。有人开始朝车指指点点。其他人纷纷后退,惊讶地嘟哝起来。奥尔德雷德知道这是为什么:一直躺在车板上的雕像正从包裹物中一点点地立起来。

“如果有人生了病,就将健康带给他们吧。”

奥尔德雷德面前的所有人震惊不已地盯着他身后的一幕。他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他已经同埃德加演练过许多遍。雕像的双脚依然紧贴着车板,身体却在向上倾斜。村民可以看到埃德加正在拉一条绳子,但他操作的机关却隐藏了起来。对从未见过滑轮和杠杆的农民来说,这尊雕像似乎是自己立起来的。

众人全倒抽一口凉气,奥尔德雷德猜那是因为圣人的脸露了出来。

“如果有人被魔鬼附身,就将魔鬼赶走吧!”

奥尔德雷德同埃德加达成了一致:一开始,雕像会起得很慢,然后会越来越快。现在,雕像猛地直立起来,众人得以清楚地看见它的眼睛。一个女人失声尖叫,两名孩童撒腿就跑,还有几条狗吓得狺狺狂吠。在场有一半人在胸前画十字。

“倘若这里有人曾经犯下罪过,请直视他的面庞。哦,圣人啊,给罪人以坦白的勇气吧!”

一个站在前排的姑娘跪倒在地,呻吟不已,抬头凝望着蓝眼雕像。“是我偷的。”她说,眼泪滑下面庞,“我偷了阿贝的刀子。对不起,请原谅我,对不起。”

人群后部传来另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弗丽吉丝!是你!”

奥尔德雷德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他本来打算上演“神奇治愈”的戏码。不过,既然圣阿道弗斯给了别的结果,他就见招拆招吧。“圣人触动了你的内心,姐妹。”他宣布,“你偷的刀子在哪儿?”

“在我家。”

“马上带来给我。”

弗丽吉丝爬起来。

“快,跑回去!”

弗丽吉丝跑过人群,进入附近一间屋子。

阿贝说:“我还以为是我搞丢了。”

奥尔德雷德再度祈祷:“哦,圣人啊,我们感谢您触动了罪人的内心,让她坦白了罪行!”

弗丽吉丝拿着一把带有精心雕刻的骨柄的、亮闪闪的刀子回来了。她将刀子交给奥尔德雷德。奥尔德雷德叫阿贝出来,后者走上前,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怀疑——她比弗丽吉丝年长,也许还不怎么买“奇迹”的账。

奥尔德雷德说:“你原谅你的邻居吗?”

“是的。”阿贝无精打采地说。

“那就给她一个宽容之吻吧。”

阿贝亲了弗丽吉丝的面颊一下。

奥尔德雷德将刀子递给阿贝,说:“所有人跪下!”

奥尔德雷德开始用拉丁语祈祷。这是在提示修士们端着碗四处乞求施舍。“请给圣人献一份礼物吧。”他们轻声对村民说,村民跪在地上,难以移动。一些村民摇头道:“对不起,我没钱。”但大部分村民从腰包里摸出了四分之一便士和半便士铜币,两个男人回家带来了银币,酒馆老板则给了一便士铜币。

修士们感谢了每一位捐赠者,口中念念有词:“愿圣阿道弗斯赐福于你。”

奥尔德雷德精神抖擞。村民被震撼了。一个女人坦白了偷窃的罪行,大多数人捐了钱。虽然温斯坦从中作梗,但这次表演还是达到了奥尔德雷德想要的效果。如果在特兰奇行之有效,那么在别处当然也可以效仿。也许小修道院最终能活下来。

奥尔德雷德的计划本来是修士们在教堂里过夜,守护圣人遗骨,但如今,这项计划只能放弃。于是,奥尔德雷德当机立断,“我们要列队离开这个村子,另找个地方过夜。”他对戈德莱夫说。

奥尔德雷德还要对村民传达一个消息。“你们可以再次见到圣人。”他说,“在圣灵降临节那天来德朗渡口的教堂吧,带上患病的、受苦的、丧亲的人来吧。”奥尔德雷德本想叫他们把消息传开,但他突然意识到这全无必要——接下来的几个月,今天发生的事将妇孺皆知。“我期待着能在那里欢迎你们所有人。”

修士们端着碗回来了。埃德加缓缓放下雕像,盖上布。戈德莱夫又给牛套上车辕。

牛迈开笨重的步伐。修士们又吟唱起来,慢慢离开了村子。


圣灵降临节那天,奥尔德雷德一如既往地领修士们进入教堂做黎明前的晨祷。这是五月的一个万里无云的早晨。这样的季节充满了希望,放眼望去,到处是绿油油的新芽、肥嘟嘟的小猪、小鹿和长得飞快的小牛。奥尔德雷德希望自己带着圣阿道弗斯所做的巡游达成了目标,可以将朝圣者吸引到德朗渡口。

奥尔德雷德本计划用石头搭建教堂扩建的部分,但时间不够,埃德加只好用木头造了一座临时建筑。一道宽阔的拱廊从教堂中殿通向旁边的小教堂,阿道弗斯的雕像就躺在那里的底座上。教堂中殿的会众将观看高坛上举行的仪式,然后在仪式的高潮部分看到圣人奇迹般地站起来,用蓝色的眼睛盯着他们。

奥尔德雷德希望这时候他们会踊跃捐赠。

修士们用车载着雕像,从一个村庄跋涉到另一个村庄,奥尔德雷德一连两个礼拜,每天重复一次激动人心的布道,而圣人雕像也确实震撼了观者的心灵。这期间甚至真的发生了一场奇迹,尽管算不上多么神奇——一个饱受剧烈胃痛折磨的小姑娘在看到圣人雕像立起来的那一刻,突然被治愈了。

大家确实捐了钱,大部分是半便士和四分之一便士,但积少成多,奥尔德雷德回家时带的钱差不多相当于一镑银币。这样做虽然成效斐然,但修士不可能成天在外乞求信众捐赠。他们需要信众主动来找他们。

奥尔德雷德恳求大家在圣灵降临节那天到小修道院朝圣。如今人事已尽,能否如愿以偿,就全凭上帝做主了。

晨祷结束后,奥尔德雷德在教堂外驻足观察晨光中的小村子。自从他搬来之后,这里已经发生了些微改变。首先来这里定居的是布卡·菲什,库姆一名鱼贩的第三子,也是埃德加的老朋友。埃德加劝布卡在这里设立摊位卖活鱼和熏鱼。奥尔德雷德对此也持鼓励态度,因为他希望可靠的鱼供应可以帮助该地区的人更严格地遵守教会的斋戒规定——他们不应在礼拜五吃肉,也不应在纪念十二使徒的各个节日和其他某些特殊的日子吃肉。结果,这里对鱼的需求十分旺盛,埃德加的捕鱼篮抓到的所有鱼都能卖个精光。

奥尔德雷德和埃德加讨论过布卡该在什么地方给自己建一座房子,这个问题促使他们开始制订村子的布局规划。奥尔德雷德建议按照通行的做法,让各家各户按网格分布,但埃德加提出了新方案——建一条往山上延伸的主干道,外加一条与主干道成直角、沿山脊延伸的大街。他们在主干道的东面划出一片土地,用于修建更大的新教堂和修道院。这多半只是白日梦,奥尔德雷德琢磨,不过做一下这样的梦倒是挺舒服的。

尽管如此,埃德加还是花一天时间标出了主干道上房舍的位置。奥尔德雷德宣布,任何想在这些位置建房的人,都可以从树林里伐木,并且头一年免交地租。埃德加自己也在建房,虽然他有许多时间都待在奥神村,但在德朗渡口的日子里,他不喜欢在两个哥哥家里过夜,因为他常常不得不听克雯宝同他的某个哥哥大声做爱。

在布卡的带领下,又有三个新人在德朗渡口落了户:一个制绳匠,他将整个后院用来编绳子;一个织布工,他建了一座长长的房子,将织布机放在房子的一头,妻子和孩子住在房子另一头;还有一个制鞋匠,他将房子建在布卡的旁边。

奥尔德雷德建了一座只有一个房间的校舍。起初,他的学生只有埃德加,但现在又增加了三个小男孩,他们是周边乡村富裕人家的儿子,他们每个礼拜六会来小修道院,脏兮兮的手里攥着一个半便士银币,作为学习识字和算数的学费。

这一切都很好,但还不够好。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或许德朗渡口修道院会在一百年后成为一座伟大的修道院。尽管奥斯蒙德过世后,温斯坦取消了资助,但奥尔德雷德还是一直在尽力维持小修道院的运转。

奥尔德雷德朝河对岸望去,不禁心头一震,因为他看见远处有一小群朝圣者正坐在河岸附近的地面上等待渡船。天色尚早,这是一个好迹象。不过,德朗似乎还在睡觉,没有人划渡船。奥尔德雷德走下山坡去叫德朗。

酒馆门窗紧闭,奥尔德雷德咚咚叩门,但没有回应。不过,门没上锁,奥尔德雷德抬起门闩,走了进去。

房内空无一人。

奥尔德雷德站在门口,扫视一圈,疑惑不已。毯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板上的稻草也耙得平平整整。酒桶和啤酒罐已被收走,可能放到了酿酒房里,而那里上了一把锁。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冷灰的味道,炉火已经熄灭。

住这里的人消失了。

没有人划渡船。这真如当头一棒。

好吧,奥尔德雷德盘算着,那我们就自己划船好了。我们必须将朝圣者运过河。修士可以轮流划船运人。我们一定做得到。

奥尔德雷德进屋时迷惑不解,出门时却已经抱定决心。但就在这时,他发现渡船没有系在码头上。他在岸边上下张望,又细细检视了对岸,心情落到了谷底,哪儿也寻不见渡船的踪影。

奥尔德雷德做出合乎逻辑的推理——德朗已经带着两个妻子和奴隶女孩离开了,而且他们带走了渡船。

他们去哪里了呢?德朗不喜欢旅行,每年大概只会离开村子一次,而且基本上是去夏陵,而走水路去不了那里。

那他们是去上游的巴斯福德和奥神村了?还是去下游的穆德福德和库姆了?都不太可能,尤其考虑到他还带上了家人。

要是知道他为什么离开的话,奥尔德雷德说不定就能猜出他去了哪里。德朗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奥尔德雷德意识到一个冷酷的现实——这不是巧合。德朗对圣阿道弗斯和圣灵降临节之邀心知肚明。就在奥尔德雷德期待有数百人来教堂朝圣的这天,那个黑心的渡船主离开了。德朗知道,没了渡船,奥尔德雷德的计划就只能落空。

这肯定早有预谋。

做出这一判断后,接下来的逻辑推演就顺理成章了。

是温斯坦指使德朗这么干的。

奥尔德雷德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两个王八蛋。

奥尔德雷德强压下这种违反宗教戒律的激情。愤怒无济于事,眼下,他可以做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渡船没了,但埃德加还有一只木筏,没有停泊在酒馆这里,但这是常事——有时候埃德加会将木筏系在农舍附近。

奥尔德雷德精神一振,转身离开河边,快步朝山上走去。

埃德加决定将新家建在新教堂对面,尽管那里还没有教堂,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有。墙虽然已经立了起来,但还没有盖茅草房顶。埃德加坐在一捆稻草上,手拿石块,在木框里的一块大石板上写写画画。他皱着眉,咬着舌,也许正在计算重建存放圣人遗骨的小教堂需要多少石材。

奥尔德雷德问:“你的木筏呢?”

“停在酒馆边的河岸上。出什么事了?”

“木筏不在那里了。”

“该死。”埃德加走出来查看,奥尔德雷德跟了上去。他们一起朝山下的河边望去。视野之中,一只木筏的影子也没有。“怪了,”埃德加说,“不可能渡船和木筏都碰巧没系牢啊。”

“没错。这可不是巧合。”

“是谁……”

“德朗不见了。酒馆空无一人。”

“他肯定将渡船带走了,还有我的筏子,好让我们用不了。”

“没错。他八成已经在几英里外让它们顺水漂走了,他还会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奥尔德雷德不由得心灰意冷,“没了渡船和木筏,我们就无法将朝圣者带过河。”

埃德加打了个响指,“阿加莎修女有艘船。”他说,“船很小,一人划船,两人坐船都嫌挤,但好歹能用。”

奥尔德雷德又燃起了希望:“小船总胜过没船。”

“我游去岛上借船。阿加莎修女会乐意帮忙的,尤其是当她知道德朗和温斯坦的阴谋之后。”

“你先划船送朝圣者,一小时后,我会派一名修士来替你。”

“朝圣者们会去酒馆里买吃喝的东西。”

“那儿什么也没有了,但我们可以把小修道院储藏室里的所有食物卖给他们。我们有啤酒、面包和鱼。我们应付得过来。”

埃德加跑下山,来到河边,奥尔德雷德则赶回修士住处。天色仍然很早,还有时间将朝圣者送过河,把修道院改造成临时客栈。

万幸的是,这是一个晴天。奥尔德雷德让修士们在外面支起搁板桌,把村里所有的杯碗找来。他从储藏室里弄来一桶桶啤酒,还有新鲜的和不新鲜的面包。他派戈德莱夫购买了布卡·菲什店里所有的存货。他生了一堆火,用扦子穿了些新鲜的鱼,烤了起来。他手忙脚乱,但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没过多久,朝圣者就从河边开始爬山。更多的人从相反的方向赶来。修士们开始售卖食物。一直期待吃肉喝酒的人嘟囔着抱怨起来,但大多数人兴高采烈地享受起这些因陋就简的安排。

埃德加被替下来之后,报告说等船的队伍越来越长,有些人等不下去,转身回家了。奥尔德雷德又腾起一道恨不得将德朗吞噬的怒火,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此我们无能为力。”他边说,边往木杯里倒啤酒。

正午前一个小时,修士们领着朝圣者前往教堂。奥尔德雷德本希望教堂中殿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还做好了给第二波会众再举行一次弥撒的准备,但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奥尔德雷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心思从经营临时客栈转到做弥撒上。熟悉的拉丁祷词很快平复了他的心灵。会众也受到同样的影响,表现得异常安静。

最后,奥尔德雷德讲述了已烂熟于胸的圣阿道弗斯的生平事迹,会众又看到雕像立了起来。如今,大多数人知道自己即将见证什么奇迹,几乎没有人感到害怕,但重温这一幕依然会令人震撼、惊叹。

随后,人们想吃午餐。

有人咨询了在这里过夜的事。奥尔德雷德说,他们可以在修士住所里睡,也可以到酒馆里借宿,只是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没吃没喝。

但人们觉得这两个方案不好。朝圣等于是度假,他们期待着与其他朝圣者在夜里联欢,喝酒唱歌,甚至坠入爱河。

结果,大多数人出发回家了。

一天结束时,奥尔德雷德坐在教堂和修士住宿区之间的地面上,望着下游。一轮红日与其水中倒影融为一体。几分钟后,埃德加来到奥尔德雷德身边。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埃德加说:“咱们的办法行不通,对吧?”

“行得通,只是效果还不够好。想法是没问题的,但有人从中作梗。”

“你还要试?”

“我不知道。德朗掌控着渡口,他给我们出了难题。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个主意。”

奥尔德雷德会心一笑。埃德加总是有主意,而且往往是好主意。“讲来听听。”

“要是有桥的话,我们就不需要渡口了。”

奥尔德雷德瞪着埃德加:“我从没想过这点子。”

“你想让你的教堂成为朝圣者的目的地,河流是最大的障碍,尤其是在德朗把持渡口的情况下。如果修座桥,人们上这儿来就方便多了。”

今天,奥尔德雷德的心情忽好忽坏,起伏不定。而现在,奥尔德雷德又从极度悲观转为充满希望,这是迄今为止最大的转变。“我们做得到吗?”他急切地问。

埃德加耸耸肩:“我们的木材是够用的。”

“多得我们都不知道该拿它们干什么。可是,你懂造桥吗?”

“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难点是如何将桥柱固定在河床上。”

“肯定有办法,因为桥这种东西早就存在了!”

“是的。你必须把桥柱底部固定在河床上的大石墩里。石墩必须有尖角指向上游和下游,并牢牢地固定在河床上,以免被水冲走。”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通过观察已有的建筑。”

“但这个主意你老早就有了。”

“我有大把时间思考,反正没有老婆同我说话。”

“我们必须这么干!”奥尔德雷德激动不已地说,但他想到了一个难处,“但我没法儿付你工钱。”

“你从来没付过我工钱,但话说回来,我也一直在你那儿学习呢。”

“造这座桥需要多长时间?”

“给我派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修士当劳工,我想,六个月到一年就能造好。”

“下一个圣灵降临节前?”

“是的。”埃德加说。


百户法庭在下个周六举行。审判几乎演变成暴乱。

德朗不辞而别之后,朝圣者并不是唯一感到不便的。牧羊人萨姆赶着一群一岁的小羊去夏陵卖,但他尝试渡河未果,只好掉头回家。河对岸还有几个居民无法将农产品运往市场。有些人喜欢在特殊的神圣日子来德朗渡口,最后他们却悻悻而归。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辜负了。村长们在痛骂德朗。

“我成囚犯了吗?”德朗抗议道,“我被禁止离开了吗?”

奥尔德雷德坐在教堂外的一把大木凳上,主持庭审。他问德朗:“你上哪儿去了?”

“关你什么事?”德朗反问道。众人纷纷高喊着驳斥他,他的气焰没那么嚣张了。“好吧,好吧,我去穆德福德路口了,带了三桶啤酒去卖。”

“但你明明知道这天会有数百位旅客要坐渡船。”

“没有人告诉我。”

几人大叫:“骗子!”

人们是对的——酒馆老板不知道圣灵降临节会举行特别仪式,这绝无可能。

奥尔德雷德说:“你去夏陵的时候,一般会留下家人管理渡口和酒馆。”

“我需要船运送啤酒,我需要女人帮我搬运酒桶。我的背不好,使不上劲儿。”

人群中发出几声不满的嘲笑,他们全听过德朗那套“背不好”的老把戏。

埃德加说:“你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强壮的女婿。他们可以打理酒馆。”

“渡船都没了,开酒馆也没意义啊。”

“他们可以借我的木筏啊,只是那筏子竟然也在你消失的同一天跟着不见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离开渡口的时候,我的木筏是不是拴在渡口旁边?”

德朗沦为众矢之的,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答道:“我记不起来了。”

“你到下游去的时候,有没有经过我的木筏?”

“也许有。”

“你有没有解开我的木筏,任其漂走?”

“没有。”

人群中再次传出高喊:“骗子!”

德朗辩解道:“你们听着!没有任何规定说我得每天经营渡船。这份差事是德格伯特总铎给我的。咱们这里他说了算。他可从没说过我得一周七天为你们服务。”

奥尔德雷德说:“现在这里我说了算。我告诉你,你必须保证大家每天能渡河。这里有一座教堂,还有一家卖鱼铺子,而且处在夏陵通往库姆的必经之路上。你这样随心所欲,我们不接受。”

“你是说,你要把这活儿交给别人干?”

有人高喊:“没错!”

德朗说:“那得看我夏陵那些有权有势的亲戚的意思。”

奥尔德雷德说:“不,我不会把渡船的生意交给别人。”

人群中传出不满的嘟哝,有人问:“干吗不交出去?”

“因为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奥尔德雷德顿了顿,接着说,“我要造一座桥。”

众人陷入沉默,慢慢消化这句话的含义。

德朗第一个回过神。“你不能这么干。”他说,“你会把我的生意全搞砸的。”

“你不配做这个生意。”奥尔德雷德说,“不过,等桥造好了,你也会受益。桥会将更多的人吸引到村里来,你的酒馆也会有更多的顾客。你八成会发财的。”

“我才不要什么桥呢。”德朗固执地说,“我是渡船主。”

奥尔德雷德望向众人,“其他人怎么看呢?你们想要一座桥吗?”

大家齐声欢呼。他们当然想要一座桥,那能节省他们大量时间。更何况,根本没人喜欢德朗。

奥尔德雷德看着德朗说:“别人都想要,那我就要造一座。”

德朗转过身,气鼓鼓地跺着脚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