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谋杀(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三十章 一〇〇二年,二月
“你的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奥尔德雷德说。
埃德加会心一笑。他高兴极了,尤其是在经历了最初的失败之后。“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他谦虚地说。
“但你将它变成了现实。”
他们站在教堂外,俯瞰着下面那条河。两人都披着厚厚的斗篷,抵御严冬的寒气。埃德加还戴着一顶毛皮帽子,但奥尔德雷德只是权且用兜帽罩住光头。
埃德加骄傲地观察着那座桥。正如奥尔德雷德设想的那样,河两边分别向河中央伸出一排船,如同两座一模一样的半岛。每排船用缆绳拴在岸边牢固的锚桩上,同时保证桥能够小幅移动。埃德加造的是平底船,但高矮不一,靠近岸边的船很矮,越靠河中间的船越高。这些船由橡木横梁连接,横梁支撑着一组木质结构,上面铺着木板作为路基。桥中间最高的位置开了个缺口,以便河船通行。
埃德加想让蕾格娜也来看看。他渴望得到蕾格娜的钦慕。他想象着蕾格娜用那双海绿色的眼睛望着他,说:“太了不起啦,你真聪明,竟然知道怎么造浮桥,这看上去真完美。”一种温暖的感觉传遍埃德加全身,仿佛喝了蜂蜜酒一样。
他望着德朗渡口,回忆起蕾格娜第一次到这里的那个雨天。她是那样优雅高贵,如同一只盘旋着降落枝头的鸽子。他是不是立刻就爱上了她?或许当时真有那么一点。
埃德加不知道蕾格娜会不会再来这里。
奥尔德雷德说:“你在想谁呢?”
竟被奥尔德雷德看出有心事,埃德加一时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显然是你爱的人。”奥尔德雷德说,“你脸上都写着呢。”
埃德加大窘。“浮桥需要维护。”他说,“如果有人照管的话,它可以用上一百年。”
当然,或许蕾格娜再也不会回德朗渡口了。这里又不是什么重镇要津。
“瞧那些过河的人。”奥尔德雷德说,“我们赢啦。”
桥上已经人流如织。大家过河是来买鱼或参加礼拜的。圣诞节那天,教堂里挤了一百多人,共同见证了圣阿道弗斯的“挺立”。
每人过河要付四分之一便士,回去又要付四分之一便士。修士们有了一项收入,而且收的钱在不断增加。“是你做成了这件事。”奥尔德雷德对埃德加说,“谢谢。”
埃德加摇头道:“这是你坚持不懈的成果。你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挫折——大部分是奸邪之徒对你的蓄意打击——但你从未放弃。你每次被打翻在地,都会爬起来重新开始。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老天。”奥尔德雷德万分欣喜,“你过誉了。”
埃德加知道,奥尔德雷德爱上了自己。但奥尔德雷德的爱情是无法开花结果的,因为埃德加绝不会做出回应。他永远不可能爱上奥尔德雷德。
蕾格娜之于埃德加,正如埃德加之于奥尔德雷德。埃德加爱蕾格娜,但这份爱永远不可能有所收获,蕾格娜永远不可能爱上埃德加。那只是一段完全无望的单恋罢了。
但这两段感情还是有区别的。奥尔德雷德似乎已经满足现状。他肯定自己绝不会同埃德加犯下罪行,因为埃德加绝无此意。
相反,埃德加却全心全意地渴望自己能最终得到蕾格娜。他想要同蕾格娜做爱,他想要娶她,他想要早晨醒来时看到她与自己同床共枕。他想要不可能成为可能。
但做白日梦是毫无用处的。埃德加改换话题道:“酒馆生意真好啊。”
奥尔德雷德点点头,“那是因为德朗不在,大家不用看他那副臭脸。每次他不在家,酒馆里的客人都会更多。”
“他去哪儿了?”
“夏陵。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必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八成是去抗议这座桥影响了他的生意。”
“抗议?找谁抗议?”
“问到点子上了。”埃德加道,“威尔武夫明显依然卧病在床,而蕾格娜才不会对他抱有多少同情。”
看到村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埃德加由衷地感到高兴。他同奥尔德雷德一样,对这里充满了感情。他们都希望村子能繁荣兴旺。几年前,这里还只是又脏又乱的蛮荒之地,只有几户贫苦人家,养着两个懒惰而贪婪的兄弟——德格伯特和德朗。而如今,这里已经有一座小修道院、一家卖鱼铺子、一位圣人和一座桥。
这让埃德加的思绪转到另一个话题上。他说:“我们早晚需要修一道护墙。”
奥尔德雷德一脸怀疑:“我在这儿从没觉得危险啊。”
“每年,维京海盗都会劫掠英格兰西部,而且越来越深入腹地。如果我们的村子这样繁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他们总是溯河而上发动攻击——他们会在穆德福德受阻,那里有一段河道特别浅。”
埃德加想起库姆海滩上那艘维京海盗船的残骸,“他们的船很轻,可以拖过浅水河段。”
“如果他们真的来了,那也只会从河上发动攻击,而不是陆地上。”
“所以我们首先需要加固河堤,一直要加固到拐弯那里。”埃德加指着上游河道右折的地方,“我的意思是筑一道土墙,某些地方可能还要覆盖木头或石头以增强防护。”
“护墙的其他部分修筑在哪里?”
“就从利芙的酿酒房外的码头开始。”
“那你哥哥们的农场就在护墙外面了。”
埃德加的哥哥们对埃德加不管不问,而他却总是对他们体贴照顾。不过,他们并没有多少危险。“维京海盗不会洗劫独立农场,因为这里没多少东西可抢。”
“这倒是真的。”
“护墙会延伸到房舍背后的山坡上——先经过贝比家,然后是塞尔迪克和埃巴家、哈德温和埃芙伯格家、雷根博尔德·罗珀家、布卡·菲什家,最后是我家——然后右转直达河边,将新教堂的基址包围进来,以防有一天我们真能开工。”
“哦,我们一定会建起新教堂的。”奥尔德雷德说。
“但愿如此。”
“要有信心。”奥尔德雷德说。
蕾格娜注视着接生婆希尔迪仔细检查威尔夫。希尔迪让威尔夫直挺挺地坐在凳子上,然后将蜡烛举到跟前,查看威尔夫头上的伤口。
“把那东西拿开,”威尔夫说,“刺得我眼睛疼。”
希尔迪将蜡烛挪到威尔夫身后,以免光直射他的脸。希尔迪用指尖摸了摸伤口,满意地点点头。“您吃得怎么样?”她问,“早餐吃的什么?”
“放了盐的稀饭,”威尔夫闷闷不乐地答道,“还有一壶淡啤酒。对贵族来说这太寒酸了。”
希尔迪望向蕾格娜的眼睛。“他吃了熏火腿,喝了红酒。”蕾格娜平静地说。
“别揭我的底啊。”威尔夫恼怒地说,“我知道自己早餐吃了什么。”
希尔迪说:“您感觉怎么样?”
“头痛,”威尔夫答道,“除此之外,我感觉良好,从没有这么好过。”
“不错。”希尔迪说,“我觉得您已经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了不起。”她站起身,“跟我到外面来一下,蕾格娜。”她说。
蕾格娜跟着希尔迪走出门时,刚好响起了午饭的铃声。“他的身体已经复原。”希尔迪说,“既然伤口愈合了,那他也不需要再躺在床上了。今天就让他在大堂用午餐吧。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让他骑马了。”
蕾格娜点点头。
“也可以行房了。”希尔迪说。
蕾格娜沉默不语。她已经对同威尔夫做爱毫无兴趣,但倘若威尔夫想要做,她当然也不会拒绝。她有大把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她可以忍受未来同一个自己不再爱的男人发生亲密行为。
希尔迪继续道:“但您肯定已经注意到,威尔夫的神志仍然同以前不一样。”
蕾格娜点点头。这个她自然注意到了。
“他惧怕亮光,脾气暴躁,心情沮丧,而且记忆模糊。自从维京海盗重新发动袭击以来,我已经见过好几个头部受伤的人,他的情况相当典型。”
这些蕾格娜全都知道。
希尔迪面露愧色,仿佛对自己正在报告的情况负有责任一样:“已经五个月了,却没有好转的迹象。”
蕾格娜长叹一声,“会有好转吗?”
“没有人说得准。全凭上帝的安排。”
蕾格娜觉得这等于是说“不会”。她付给希尔迪两个银便士。“谢谢你对威尔夫这么温柔。”
“我愿随时为您效劳,夫人。”
蕾格娜离开希尔迪,返回屋内。“希尔迪说你可以在大堂用午餐了。”蕾格娜对威尔夫说,“你想去吗?”
“当然!”威尔夫说,“不然去哪儿?”
威尔夫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没在大堂用餐了,但蕾格娜并没有纠正他的错误。她帮威尔夫穿好衣服,然后扶着他穿过大院,走了一小段路,便到了大堂。
午餐已经开始。蕾格娜发现温斯坦主教和德朗都在桌边。威尔夫和蕾格娜进来的时候,众人的交谈和说笑都停了下来,然后满堂鸦雀无声,大家都惊讶地盯着他们——事前没有人通知任何人威尔夫会来。然后,掌声雷动,欢呼如潮。温斯坦边鼓掌,边起立,最后所有人站了起来。
威尔夫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
蕾格娜将威尔夫带到他往常的位置,然后坐在他身边。有人给威尔夫倒了杯红酒,他一饮而尽,又让人斟满。
威尔夫痛吃狂饮,对男人们的每个笑话都爆笑不止,似乎又变回了过去那个自己。蕾格娜知道,这只是幻觉,因为只要同威尔夫谈论严肃话题,他就会立刻露馅儿,而蕾格娜意识到自己在不遗余力地保护他。每当威尔夫说了什么蠢话,蕾格娜就会故意大笑,仿佛他只是在打趣;倘若他的话实在愚不可及,蕾格娜就会暗示大家他喝的酒太多了。蕾格娜惊讶地发现,无论男人表现得多么像白痴,都可以用醉后玩笑来开脱。
午餐快要结束时,威尔夫情欲勃发。他将手放在桌下,隔着羊毛裙抚摸蕾格娜的大腿,慢慢地越摸越高。
他果然想要了,蕾格娜寻思道。
尽管蕾格娜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拥抱过男人,可一想到要同丈夫亲热,她还是忍不住感到沮丧。但她会遂威尔夫愿的。她现在的生活就是如此,她必须习惯。
就在这时,卡尔文进来了。
卡尔文肯定偷偷离开了餐桌,换了身衣服回来,蕾格娜想,因为这会儿她穿着一件黑裙和一双红鞋——黑裙让她显得更成熟,而红鞋让她看上去就像个妓女。她还把脸洗干净了,浑身散发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健康与活力的气息。
卡尔文立刻吸引了威尔夫的目光。
威尔夫笑开了花,但又一脸迷茫,似乎在努力回想这女孩是谁。
卡尔文站在门口,也对威尔夫报以微笑,然后转身离开,脑袋微微一摆,邀请他跟上来。
威尔夫似乎拿不定主意。他当然应该三思而行,蕾格娜想,他就坐在自己妻子身边,而过去五个月里,他妻子在一刻不停地照顾他——他不能抛下妻子,去追一个奴隶女孩。
而威尔夫却站了起来。
蕾格娜愕然地盯着威尔夫,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无法掩饰自己的痛苦。这太过分了,我受不了,她想。
“看在上帝的份上,坐下。”蕾格娜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别犯傻。”
威尔夫看了蕾格娜一眼,好像吃了一惊,然后他挪开目光,对满屋的用餐者解释起来。“太意外了。”他开口道,众人哄堂大笑,“太意外了,我发现有人叫我。”
不,蕾格娜在心底哀鸣,怎么会这样!
但事实摆在面前。蕾格娜竭力控制住就快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过一会儿就回来。”威尔夫边说,边朝门口走。
威尔夫在门口停住,转过身。他一向对如何把握时机才能达到戏剧性的效果有着本能的直觉。
“是过很久。”
在男人们爆发的狂笑中,威尔夫走了出去。
温斯坦、德格伯特和德朗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离开夏陵。他们始终牵马而行,直到出城。只有几个信得过的仆人知道他们要走,温斯坦决定不能让别人知道此事。一匹马驮着食物和饮料,此外还有一只小桶和一个大袋子,但他们没有带武装士兵。他们要去执行一项危险的秘密任务。
他们万分小心,以免路上被人认出来。即便没有随从,想隐姓埋名也不容易。德格伯特的光头特别惹眼,德朗的尖细嗓音独一无二,温斯坦自己则是此地最家喻户晓的人物之一,所以他们裹着厚厚的斗篷,将下巴埋进褶皱里,还前拉兜帽,盖住自己的脸——这副打扮在寒冷潮湿的二月并不罕见。他们行色匆匆,遇到其他旅客时,也傲慢地拒绝按惯例分享路上见闻。他们没有去酒馆或修道院过夜——虽然他们会在那里受到热情款待,却不得不露出自己的脸——而在头一个晚上投宿在森林中一户烧木炭的人家。这家人粗鲁无礼,很不友好,因为他们不得不从温斯坦手上购买烧炭特许证。
三人离德朗渡口越近,被认出来的风险就越高。第二天,离目的地还有一两英里的时候,三人遭遇了惊险一刻。对面走来一家人——女人抱着婴儿,男人提着一桶想必是从布卡·菲什那里买的鳗鱼,后面还跟着两个没精打采的孩子。德朗嘟哝道:“我认识这家人。”
“我也认识。”德格伯特说。
温斯坦踢了一下马,让它小跑起来,他的同伴也催马跟上。那家人散到路两边,温斯坦一行默默地从他们身边骑过。他们连忙躲避飞扬的马蹄,没来得及好好看看骑手是谁。温斯坦觉得危险已经解除。
没过多久,他们就离开大路,拐进一条近乎看不见的林间小径。
现在换作德格伯特打头。林木逐渐茂密,他们必须下来牵马而行。德格伯特将他们带到一座残破的屋子里,这儿多半曾是一个林中居民的家,很久之前便被舍弃了。虽然墙壁上遍布裂缝,屋顶摇摇欲坠,但好歹提供了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度过了第二晚。
德朗采集了一捆木柴,用燧石生火。德格伯特卸下驮马身上的物资。夜幕降临时,三个男人总算可以尽情放松一下了。
温斯坦取出一只小酒瓶,大喝一口,递给另外两人轮流尝尝,然后他开始下达指令。“你们必须把那桶焦油搬进村子。”他说,“你们不能骑马,这样会弄出声响的。”
德朗说:“我搬不了桶。我的背不好,一个维京海盗……”
“我知道。桶由德格伯特负责。你提那袋碎布。”
“那东西看上去也挺沉的。”
温斯坦没有理会德朗的抱怨:“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将碎布浸入焦油,绑到桥上,最好是绑在绳子和较小的木制构件上。慢慢来,绑紧喽,别草草了事。碎布全绑上去之后,用干树枝作为引火物,把所有碎布一条条点燃。”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德格伯特说。
“那会儿是半夜,几条燃烧的碎布不会吵醒任何人。你大可以慢慢干。点燃碎布后,你就悄悄走回山上,不要发出声响。到别人听不见的地方才能跑。我会在这儿等你,马也留在这儿。”
“他们会知道是我干的。”德朗说。
“或许他们会怀疑你。你这个笨蛋,竟然反对建桥。你的意见注定无人理会,这一点你本该心知肚明。”温斯坦往往会被德朗这种人的愚蠢行径气得火冒三丈,“但他们会想起,桥着火的时候,你人在夏陵,两天前还有人见到你出现在郡长大堂呢,而且后天你会再次出现在那里。如果有人聪明地意识到你消失的时间足够往返德朗渡口一次,那么我就会发誓说这段时间我们三人都在我家。”
德格伯特说:“他们会怪到逃犯头上去的。”
温斯坦点点头:“逃犯是有用的替罪羊。”
德朗说:“被发现的话,我会被绞死的。”
“我也一样!”德格伯特说,“别发牢骚了。我们做这个都是为了你啊!”
“不,你才不是呢。你做这个是因为你恨奥尔德雷德。你们都是。”
此话不假。
德格伯特之所以憎恶奥尔德雷德,是因为奥尔德雷德将他赶出了可以舒舒服服混日子的社区教堂。温斯坦的仇恨则来得更复杂。奥尔德雷德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权威,每次,温斯坦都惩罚了他,但奥尔德雷德就是不长记性,这简直把温斯坦气疯了。每个人都应该畏惧他,反抗他的人绝不应该有出头之日。温斯坦的致命诅咒必须应验。如果奥尔德雷德可以反抗他,那其他人也会跟风效仿。奥尔德雷德是墙上的一道裂缝,终有一日会让整栋建筑崩塌。
温斯坦冷静下来。“谁会管我们为什么做这个?”他质问道。尽管他强忍着没发作,但声音中仍然透着愤怒,另外两人面露惧色。“我们不会被绞死。”温斯坦用更和缓的语调说,“如有必要,我会发誓证明我们的清白,而主教的誓言可是相当管用的。”他又将小酒瓶递出去。
过了一阵子,温斯坦将更多的柴火添进火堆,让另外两人躺下休息。“我来守夜。”他说。
另外两人依言躺下,将自己裹进斗篷。温斯坦则继续直直地坐在那里。他只能猜测什么时候到午夜。或许准确的时间并不重要,但温斯坦必须确保他们动手时,村民已经沉入梦乡,而修士们还有几个小时才会做黎明前的晨祷。
温斯坦感觉很不舒服,浑身在疼,毕竟这把老骨头已经快四十岁了。他问自己,真的有必要同德格伯特和德朗在森林里露宿吗?但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他必须确保他们彻底而且谨慎地完成了这项工作。但凡重要任务,他都必须亲自监督,唯其如此,方能稳操胜券。
温斯坦庆幸自己同加鲁夫一起参加了战斗。如果他不在,那孩子肯定已经遇害了。亲冒矢石不是一位主教应该做的,但温斯坦可不是普通主教。
等待午夜来临的时候,温斯坦仔细思考了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威尔夫的病及其对夏陵的影响。尽管不是人人清楚,但温斯坦心里跟明镜似的——威尔夫并没有完全康复。威尔夫的指令依然主要通过蕾格娜下达——她决定该做什么,然后假装那就是威尔夫的意愿。巨人伯恩依然掌管着威尔夫的私人卫队,德恩治安官依然指挥着为数不多的夏陵军。威尔夫康复的主要价值只是让他确认蕾格娜的权威罢了。
温斯坦和威格姆明智地退到一边,在各自的领域维持着权威。温斯坦在主教管区说一不二,威格姆则在库姆呼风唤雨,但他们没有号令全郡的能力。加鲁夫的伤已经痊愈,但同维京海盗那一战的惨败令他的声誉荡然无存,如今已经没人相信他能担当大任。而很早之前,吉莎就丧失了对大院的影响力。蕾格娜依然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
而温斯坦对此无能为力。
夜渐渐深了,温斯坦却意识清醒,高度警觉。棘手的难题把他逼得简直就要发疯了,根本没有睡意。他不时喝几口红酒,但每次都不多。他将木柴添进火里,让火苗勉强维持不熄灭。
觉得午夜已过的时候,温斯坦叫醒了德格伯特和德朗。
深夜里传来布林德尔的低吼,但这声音没有唤醒埃德加。恍惚之中他听到了狗叫,但他觉得那只是布林德尔听到夜里有熟人从房前经过时发出的微弱提醒。埃德加知道自己不需要做出回应,于是他继续睡觉。
过了一会儿,狗又叫起来。但这次不一样,叫声中充满急迫与惊恐,仿佛在说:快起来,快,我好害怕。
埃德加闻到有东西在燃烧。
埃德加的房子里总是烟熏火燎的,英格兰的每户人家都是如此,但此刻,这种味道却不一样,更刺鼻,甚至有点难闻。清醒后,埃德加首先想到了焦油;然后他意识到事态紧急,连忙惊恐万状地跳起来。
他猛地拉开门,走到房外。他看到了骇人的一幕——桥着火了,刺鼻的气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桥上蹿起十几簇邪恶的火苗,它们在水面的倒影狂欢般舞动着身躯。
埃德加亲手缔造的杰作正在熊熊燃烧。
埃德加光着脚跑下山,对寒冷浑然不觉。就在他跑到河岸的这一小段时间里,火燃得更旺了,但他觉得,只要能泼大量的水上去,桥还是保得住的。他步入河中,双手捧水,浇到燃烧的木料上。
埃德加当即意识到,这只是杯水车薪。他不由得惊慌失措了片刻。他停下来,深吸几口气,环顾四周。每座房子都被抹上了橙红色的火光,但其他人还没醒。“救火啊!”埃德加拼命大叫,“大家都快来救火啊!浮桥着火啦!着火啦!”
埃德加跑到酒馆,边捶门,边呼救。不一会儿,布洛德开了门。她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黑发蓬乱纠缠。“带上水桶和水罐!”埃德加大喊,“快!”布洛德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冷静,立刻从门后取出一个木桶递给埃德加。
埃德加冲入河中,开始将水大桶大桶地浇到火焰上。不一会儿,布洛德就带着埃塞尔赶来救火,她们抱着一个大陶罐;利芙也来了,她摇摇晃晃地端着一只铁锅。
但这远远不够。火势蔓延极快,大家根本来不及扑灭。
其他村民陆续赶来——贝比、布卡·菲什、塞尔迪克和埃巴、哈德温和埃芙伯格,还有雷根博尔德·罗珀。他们纷纷跑到河边,埃德加发现他们全空着手,不由得又恼火又丧气,冲他们喊道:“拿罐子来!你们这帮白痴,拿罐子来!”人们也意识到没有装水的器皿就几乎帮不上忙,于是便返回家中寻找所需的工具。
与此同时,大火转眼间就吞没了一切。焦油的味道消失了,但平底船在猛烈燃烧,现在,就连橡木横梁也着了火。
这时,奥尔德雷德带着所有修士冲出修道院,人人手里拿着罐子、瓶子和小桶。“去下游那边!”埃德加一边挥舞胳膊,一边大叫。奥尔德雷德率领修士们从浮桥的另一侧进入河中,开始舀水灭火。
没过多久,几乎所有村民都加入了救火队伍。一些能游泳的人凫过河,向浮桥远端的大火发起进攻。但即便在浮桥这一头,埃德加也绝望地发现,他们已经输掉了战斗。
阿加莎修女率领两名修女乘小舟赶到。
德朗的大老婆利芙八成是昨晚喝得酩酊大醉,起床时依然睡意昏沉。此时,她从河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埃德加发现了她,担心她可能东倒西歪地栽进火堆。她双膝一软,跪在河边淤泥中,侧身倒了下去。她好不容易又爬起来,但头发已经着了火。
利芙发出痛苦的尖叫,立刻站起来,拔腿就跑,不辨方向地跑离本可以救她一命的河水。埃塞尔追上去,但埃德加反应更快。他丢下水桶就跑,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利芙,却发现她已经严重烧伤,脸上的皮肤黑漆漆的,已经裂开了。埃德加将利芙摁倒在地。没时间带她回河边了——到不了那儿,她就会死的——他索性脱下外衣,裹住她的脑袋,闷熄了火苗。
阿加莎修女来到埃德加身边,弯下腰,轻轻将埃德加的衣服从利芙脑袋上拿下来。衣服被烧焦了,羊绒上还沾着利芙的头发和面部皮肤。她摸了摸利芙的胸口,看有没有心跳,然后悲伤地摇了摇头。
埃塞尔顿时泪如雨下。
埃德加听见震耳欲聋的嘎吱声,如同巨人发出的呻吟,然后是某种巨物撞击水面的声响。他转过身,看见浮桥远端已经坠入河中。
埃德加瞥见烧毁的浮桥下游不远处的岸边有什么东西,不禁疑窦丛生,全然不顾自己浑身赤裸,径直走到岸边,将那东西捡起来——是一条还没烧光的碎布。他嗅了嗅,不出所料,布条浸满了焦油。
借着已经暗淡的火光,埃德加看见自己的两个哥哥——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正从农舍沿河岸赶来,克雯宝紧随其后,一手抱着十八个月大的贝奥恩,一手牵着四岁的温妮。现在,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埃德加将碎布递给奥尔德雷德:“看看这个。”
一开始,奥尔德雷德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东西?”
“一条浸了焦油然后点燃的碎布,显然是落进了水里,没有燃尽。”
“你是说,它原本是拴在桥上的?”
“你觉得它是怎么着火的?”其他村民开始聚拢在埃德加身边,听他讲话,“没有风暴,也没有闪电。房子可能着火,因为房子中央就燃着一团火。但这大冬天的,什么东西能让一座桥着火?”
埃德加赤裸的身躯终于感到了寒冷,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奥尔德雷德说:“有人放火。”
“我发现火的时候,桥上有十多处在燃烧。如果是意外失火,着火点只会有一个。这肯定是蓄意纵火。”
“但会是谁干的呢?”
听到这里,布卡·菲什发话道:“肯定是德朗干的,他恨这座桥。”而布卡恰恰相反,他爱这座桥——拜这座桥所赐,他的生意能翻几倍。
胖贝比接过布卡的话茬道:“这要是德朗干的,那他就烧死了自己老婆。”
修士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老塔特维说:“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
奥尔德雷德说:“德朗在夏陵。不可能是他放的火。”
埃德加问:“不然还会有谁?”
无人作答。
埃德加注视着将灭未灭的余火,评估着火灾造成的损失。浮桥远端已经彻底消失了,而靠近他们的这一头,余烬依然闪烁着红光。整座桥在朝下游严重倾斜。
看样子,修复是完全无望了。
布洛德拿了一件斗篷给埃德加。过了一会儿,埃德加才意识到,刚才桥头只剩他一人。布洛德肯定是回他家拿的斗篷,她还带来了他的鞋。
埃德加披上斗篷,但身体哆嗦得厉害,穿不上鞋,于是布洛德蹲在他面前,帮他穿好。
“谢谢。”埃德加说。
然后,他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