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谋杀(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三十一章 一〇〇二年,六月
蕾格娜骑在马上,俯瞰着山坡下的德朗渡口。被焚毁的浮桥赫然在目,如同集市当中的绞刑架。焦黑的木头扭曲破裂,远端则几乎什么也没剩下,除了深埋在岸边的系缆墩。浮船和上层结构分离了,烧焦了的横梁散落在下游的河岸上。靠近蕾格娜的这一头还残留着平底船,但船上支撑路基的木质结构和作为路基的木板本身坍进了船里,可怜这座巧夺天工的木质建筑,如今只剩一堆残渣碎片。
蕾格娜不禁对埃德加心生同情。无论是在奥神村还是在夏陵,她见到他的时候,他都会眉飞色舞地谈起这座桥——感叹在河中施工是如何艰难,解释桥必须足够牢固,才能支撑满载的车辆通过,赞赏恰到好处的橡木构件是多么漂亮。埃德加将灵魂注入了这座桥,现在他肯定心碎不已吧。
没有人知道是谁放的火,但蕾格娜对谁是幕后真凶心知肚明。只有温斯坦主教会如此丧心病狂,也只有他会如此阴险狡猾,犯罪之后,又制造出事不关己的假象。
蕾格娜希望今天能见到埃德加,同他讨论采石场的事,但她不确定埃德加在这里,还是在奥神村。要是错过了他,她会很失望的。不过,这并非她来此的主要目的。
蕾格娜用脚后跟碰了碰阿斯特丽德的肚子,缓缓走下山坡,她身后跟着一帮随从。这次,威尔武夫也与她同行,她还带上了阿格尼丝当女仆——卡特在大院里照顾孩子们——伯恩和六名武装士兵负责护卫。
现在,威尔夫白天由蕾格娜照顾,夜里则由卡尔文陪伴。他向来不会亏待自己,这方面他倒是始终如一。在威尔夫眼里,蕾格娜就是一桌盛宴,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留下不想要的。他曾经迷恋蕾格娜的身体,只是后来他移情别恋。如今,他前所未有地依赖她,因为她的智慧能帮他治理夏陵郡。他已经丢失了灵魂,形同牲畜,同他的爱马别无二致。
自从威尔夫身体复原之后,蕾格娜就渐渐意识到他处于危险之中。这种直觉越来越强烈。此次蕾格娜德朗渡口之行,目的即是要尝试化解危机。一个计划已经在她心中成形,她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求支持的。
德朗渡口一如既往地弥漫着酿造啤酒的味道。蕾格娜骑马经过一座房子,门外的石板上摆着一条条银鱼——村里已经有了第一家店铺。小教堂的北面又进行了扩建。
蕾格娜同威尔夫抵达修道院的时候,奥尔德雷德和修士们在门外列队迎候。威尔夫和所有男性随从会在这里过夜,蕾格娜和阿格尼丝则会过河去麻风岛,在女修道院过夜。阿加莎修女会无比热情地欢迎她。
不知为何,蕾格娜想起了在瑟堡第一次同奥尔德雷德会面时的情形。他依然英俊,但脸上已经浮现出皱纹,显然这五年,他饱尝忧患。她暗暗感叹,他还不到四十啊,看起来却苍老多了。
蕾格娜迎上去打了个招呼,然后问:“其他人在吗?”
“按照您的要求,他们在教堂候着呢。”奥尔德雷德答道。
蕾格娜转身对威尔夫说:“你同士兵们去马厩看看马照顾得怎么样了,好不好?”
“好主意。”威尔夫说。
蕾格娜同奥尔德雷德朝教堂走去。“我看到您又扩建了教堂。”快到门口的时候,她说。
“这都得感谢您的免费石料,还有一名不收工钱只求念书的建筑匠。”
“埃德加。”
“当然。新修的耳堂专门用来存放圣阿道弗斯的遗骨。”
他们进入教堂。教堂中殿摆着一张搁板桌,桌上放着羊皮纸、一瓶墨水、几支羽毛笔和一把削羽毛笔的笔刀。诺伍德的莫杜尔夫主教和德恩治安官坐在桌旁的长凳上。
蕾格娜相信奥尔德雷德会支持她的计划。冷酷的德恩治安官已经提前表示同意。她还拿不准莫杜尔夫会做何反应,那个人身材瘦小,但脑子灵光。除非觉得计划合理,他才会支持。
她也在他们旁边落座,“谢谢您同意在这里同我会面,主教;还有您,治安官。”
德恩说:“我随叫随到,夫人。”
莫杜尔夫警惕地说:“我很想知道,您神神秘秘地请我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
蕾格娜直奔主题:“现在,虽然威尔武夫郡长身体康复了,但您同他用晚餐时就会发现,他的神志有点问题。我可以告诉您,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威尔夫了。我是说,他在精神上已经变了个人。所有迹象表明,他永远不会恢复正常了。”
德恩点头道:“我早就觉得不对劲……”
莫杜尔夫问:“您说‘神志有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记忆错乱,还算不清数。这导致他犯下令人哭笑不得的错误。他将诺伍德的大乡绅德奥曼叫作艾玛,还付了一千镑银币买他的马。每次他出丑,我几乎都在场。但是我只能哈哈一笑,装作毫不在乎。”
莫杜尔夫说:“这可不是好消息。”
“我肯定威尔夫现在已经无法率领军队对抗维京海盗了。”
奥尔德雷德说:“就在刚才,我发现您让他带士兵们去马厩的时候,他就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听话。”
蕾格娜点头道:“要是在过去,听到妻子对自己呼来喝去,威尔夫肯定会生气的。但他早就没有那么大脾气了。”
德恩说:“这说明问题很严重。”
蕾格娜继续道:“大部分时候,大家会接受我的解释,但我不可能每次都这样糊弄过去。目光敏锐的人已经注意到他变了,比如奥尔德雷德和德恩。用不了多久,街头巷尾便会议论开的。”
德恩说:“郡长暗弱,野心勃勃、寡廉鲜耻的大乡绅就会伺机而动。”
奥尔德雷德说:“您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呢,治安官?”
德恩没有立即作答。
蕾格娜说:“我担心有人会杀了他。”
蕾格娜话音刚落,德恩就点了点头——他也有此担心,但他始终犹豫着不敢开口。
众人沉默良久。
最后,莫杜尔夫说:“但奥尔德雷德、德恩和我能为此做什么呢?”
蕾格娜真想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声,但她强忍着不动声色。她的游说成功了,主教已经相信郡长出了问题。而现在,她必须让主教接受她的对策。
“我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保护他。”蕾格娜说,“他必须立下遗嘱。遗嘱必须用英文写成,这样,威尔夫才看得懂。”
“还有我。”德恩说。贵族和王室官员大都懂英文,但不懂拉丁文。
莫杜尔夫问:“遗嘱上写什么?”
“威尔夫要指定我和他的儿子奥斯伯特作为其财产和夏陵郡的继承人,指定我代表奥斯伯特行使一切权力,直至其成年。今天,威尔夫会签署这份遗嘱,就在这里,在这座教堂。您们三位地位尊崇,深孚众望,我希望您们能作为这份遗嘱的见证人而在上面签字。”
莫杜尔夫说:“我不是世俗中人。恐怕我不明白这样做怎么就能保护威尔武夫,使其免于被刺杀。”
“刺杀威尔夫的唯一动机只可能是企图接替他成为郡长。如果在遗嘱中确立奥斯伯特为其继承人,就能打消那些图谋不轨者的刺杀动机。”
作为国王任命的夏陵治安官,德恩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这样私自订立继承人的遗嘱是无效的,除非得到国王批准。”
“没错。”蕾格娜说,“您们在羊皮纸上签名之后,我就会带着遗嘱去找埃塞尔雷德国王,乞求他的同意。”
“国王会同意吗?”莫杜尔夫问。
德恩说:“领主的权力并不遵循父死子继的规则。指定谁当郡长乃是国王的特权。”
“我不知道国王会不会同意。”蕾格娜说,“我只知道我必须去请求国王同意。”
奥尔德雷德问:“如今国王身在何处,有人知道吗?”
德恩知道。“碰巧的是,国王就在南下的路上。”他说,“过三周就会到舍伯恩。”
“我就到那里去见他。”蕾格娜说。
埃德加知道蕾格娜已经来到德朗渡口,但他拿不准能不能见到她。蕾格娜这次是在威尔武夫的陪同下来修道院开会的,与会的还有两位身份保密的贵族。所以,当蕾格娜走进埃德加房子的时候,他又惊又喜,简直要跳起来了。
那感觉仿佛是连日阴雨后终于见到了太阳。埃德加呼吸急促,就像刚刚一口气跑上了山。蕾格娜对他抿嘴一笑,他便觉得自己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扫视了室内一圈。突然间,埃德加似乎透过蕾格娜的眼睛看到了这里的陈设——墙上整齐的工具架、小酒桶和奶酪柜、火上飘出怡人的草药香气的炊具、摇着尾巴打招呼的布林德尔。
蕾格娜指着桌上的盒子。“好漂亮。”她说。这盒子是埃德加做的,他在上面雕刻了相互缠绕的蛇的图案来象征智慧。“你在这么可爱的盒子里放了什么?”她问。
“一份宝贵的礼物,你送我的。”埃德加打开盒盖。
盒子里是一本名叫《谜语》的小书,收集了许多写成诗的谜语,尤受蕾格娜喜爱。埃德加开始学习识字的时候,蕾格娜把这本书送给了他。“我不知道你还为它专门做了个盒子。”蕾格娜说,“真好看。”
“我肯定是全英格兰唯一拥有书籍的建筑匠。”
蕾格娜又露出了那种令人心醉的微笑,道:“你这样的人,上帝只造了一个,埃德加。”
他顿感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她说:“桥被烧了,我很难过!我相信温斯坦肯定与此事有关。”
“我同意。”
“你能再造一座吗?”
“可以,但这样做意义何在?它照样可能被烧毁。如果温斯坦这次能逍遥法外,那下次他照样会横行无忌。”
“没错。”
埃德加厌倦了谈论那座桥,于是他便改换话题,问道:“您过得怎么样?”
蕾格娜似乎本来想给一个老套的回答,但又改变了主意:“实话告诉你吧,我过得简直糟透了。”
埃德加吓了一跳,这可是肺腑之言。他说:“我很难过。发生什么事啦?”
“威尔武夫不爱我了。我不敢说他是否曾经爱过我。就算有,那也不是我所理解的爱。”
“但您们看上去如胶似漆啊。”
“哦,他确实有段时间对我宠爱不已,但感情渐渐就淡了。现在他把我当成他的好哥们儿来看待。他有一年的时间都没上过我的床了。”
埃德加闻言,不禁一阵欣喜。这是一个卑劣的想法,他只希望自己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蕾格娜似乎没留意埃德加的神色。“他喜欢同自己的奴隶女孩过夜。”她鄙夷地说,“那孩子才十四岁。”
埃德加希望能表示同情,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太不像话了。”他说。
蕾格娜不禁越说越愤怒:“我们的结婚誓言中可没有约定这个!我从不赞成这样的婚姻。”
埃德加希望蕾格娜能一直讲下去,因为他渴望了解更多:“那现在您对威尔夫是什么感情?”
“很久以来,我都努力继续去爱他,希望能将他争取回来,梦想着终有一天他会对别的女人感到腻烦。但如今,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雪上加霜。去年他头部受伤,导致神志不清,精神错乱。我当年嫁的那个男人消失了。我甚至常常怀疑他是否记得和我结过婚。他对待我,就像是孩子依赖母亲。”说完,蕾格娜已经热泪盈眶。
埃德加试探着伸手摸她,她没有避让。埃德加握住她的一双纤纤细手,她的回握让他心头一震。埃德加看着她的面庞,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热泪夺眶而出,从她脸上滑落,犹如玫瑰花瓣上滚动的晶莹雨珠。蕾格娜一脸痛苦,但在埃德加看来,她却从未如此楚楚动人。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伫立良久,相顾无言。
最后,蕾格娜说:“不过,我还是有夫之妇。”接着便抽回了手。
埃德加无言以对。
蕾格娜用袖子擦了擦脸:“我能喝点红酒吗?”
“当然。”他从酒桶中将红酒倒入木杯。
蕾格娜一饮而尽,把杯子递回去。“谢谢。”她的神色开始恢复,“我得过河去女修道院了。”
埃德加笑道:“别让阿加莎修女吻得你喘不过气哟。”所有人都喜欢阿加莎,但人无完人,她也有缺点。
蕾格娜说:“有时候,有人爱你,你才能安心。”她直视着埃德加。他明白她指的不仅是阿加莎,还包括他自己,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他需要时间好好思考一下。
不一会儿,蕾格娜又问:“我看上去怎么样?他们看得出我们刚刚做了什么吗?”
我们刚刚做了什么?埃德加心里嘀咕。“您看上去棒极了。”他说。这话真傻,他想。“您就像一位悲伤的天使。”
“但愿我能有天使的力量。”蕾格娜说,“想想看,那样我能做多少事情啊。”
“您首先要做什么?”
蕾格娜微微一笑,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温斯坦又在高坛的角落里同阿格尼丝密谈。这里靠近祭坛,但从教堂中殿看不见他们。祭坛上放着《圣经》,而温斯坦脚下摆着装圣水和圣饼的箱子。在教堂中最神圣的区域行肮脏之事,温斯坦没有感到半点不安。他崇拜《旧约》中下令杀光迦南人的上帝耶和华。当为之事必为之,温斯坦相信上帝不需要拘泥道德的人。
阿格尼丝则既激动,又紧张。“我并不了解全部情况,但我必须把我知道的告诉您。”她说。
“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温斯坦说。其实阿格尼丝是个蠢货,但温斯坦必须让她冷静下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来判断那意味着什么。”
“蕾格娜去德朗渡口了。”
温斯坦也听过这个消息,但他不清楚这背后的意思。那个小村子里几乎没什么值得蕾格娜要的东西啊。虽然她对那名年轻的建筑匠有好感,但温斯坦断定她并没有与那人私通。“她在那儿做了什么?”
“她和威尔夫见了奥尔德雷德和另外两个男人。这二人的身份本应该保密的,但那是个小地方,他们让我给看见了。他们是诺伍德的莫杜尔夫主教和德恩治安官。”
温斯坦眉头紧锁。这倒是奇怪了,但他心中的疑问不仅没有解除,反而更多了:“关于这场会议的目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没有,但我觉得他们是一份羊皮纸文书的见证人。”
“一份书面协议。”温斯坦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不会也碰巧看过吧?”
阿格尼丝咧嘴一笑:“就算看过,我也看不懂啊。”她是个文盲,这是肯定的。
“不知道那个法国婊子要玩儿什么花样。”温斯坦自言自语道。大多数文书是关于土地买卖、租赁和赠予的。蕾格娜是不是已经说服威尔夫将某片土地作为虔诚的礼物转让给奥尔德雷德院长或者莫杜尔夫主教?但这并不需要举行秘密会议。倘若发生财产转移,也许需要缔结婚姻约定,但德朗渡口似乎并没有人结婚。当时所有人的出生是没有记录的,即便是王室子孙也不例外,但死亡是一一记录在案的,遗嘱也是。难道有人要立遗嘱?或许蕾格娜已经怂恿威尔夫立了遗嘱。威尔夫头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搞不好会一命呜呼。
温斯坦越想越不对劲,他几乎可以肯定,蕾格娜之所以举行这次秘密会议,就是为了秘密订立郡长遗嘱,并请那三个家伙在遗嘱上签名做证。
但这样煞费心机也有问题,因为贵族的遗嘱其实意义不大。贵族死后,其财产就会落入国王手中,包括贵族留给寡妇的财产。倘若没有提前得到国王的批准,任何遗嘱都是无效的。
温斯坦问阿格尼丝:“他们有没有说要去见埃塞尔雷德国王?”
“您怎么知道这个?”阿格尼丝说,“您真聪明!是的,我听见莫杜尔夫主教说,他会在舍伯恩同蕾格娜会合,等国王驾临时一起觐见。”
“果然有鬼。”温斯坦笃定地说,“她写下威尔夫的遗嘱,然后叫来主教、治安官和小修道院院长来做见证人,现在她又要请国王予以认可。”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觉得威尔夫命不久矣,想要她与威尔夫的儿子做继承人。”温斯坦进一步推想,“我敢肯定,她会教唆威尔夫指定她在奥斯伯特成年前担任摄政。”
“但加鲁夫也是威尔夫的儿子,而且已经二十岁了。国王肯定倾向委任加鲁夫做继承人,而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娃娃。”
“不幸的是,加鲁夫是个白痴,国王也知道这点。去年,加鲁夫因为判断失误,在一场战斗中输光了大部分夏陵军,埃塞尔雷德国王对这些战士的白白丧命震怒不已。蕾格娜虽然是个女人,但她却像猫一样聪明,国王很可能宁愿将夏陵交到她手上,也不交给加鲁夫。”
“您真是无所不知啊。”阿格尼丝满怀钦佩地说。
阿格尼丝用崇拜的目光凝视着温斯坦。温斯坦盘算着要不要满足一下她表露无遗的欲望,但他决定最好继续让她保持期待。他摸了摸她的脸颊,就像马上要说出一句甜言蜜语似的,但他只是问:“蕾格娜会把这份文件放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她自己的房子里,同她的钱一起锁在柜子里。”阿格尼丝热情似火地喃喃道。
温斯坦吻了吻阿格尼丝,“谢谢。”他说,“你可以走了。”
他注视着她走开。她的身材还算苗条。或许哪天他可以给她她渴求的东西。
不过,阿格尼丝带来的消息却非同小可。搞不好温斯坦曾经强大一时的家族会因此陨落。他必须同弟弟商量。威格姆刚好也在夏陵,住在主教宅邸。但温斯坦想在磋商之前制定出应对之策,于是他独自一人留在大教堂。他很庆幸自己有机会不受干扰地思考问题。
随着思考的深入,温斯坦越发清醒地认识到,在整垮蕾格娜之前,他必定一直麻烦不断。问题不仅仅是那份遗嘱。身为郡长的丈夫无法履职,大权便落入了蕾格娜手中,而她足够聪明、坚定,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权力。
无论温斯坦做何决定,都必须立即行动。倘若埃塞尔雷德批准了遗嘱,其条款就会被刻进石头,到时候,不管温斯坦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必须阻止蕾格娜,甚至不能让她去见国王。
埃塞尔雷德预定于十八天后到达舍伯恩。
温斯坦离开大教堂,穿过集市广场,回到自己的宅邸。他在楼上找到了威格姆。威格姆正坐在长凳上磨匕首,抬头见兄长上来,便问:“干吗闷闷不乐的?”
温斯坦赶走两个仆人,关上门。“你马上也会郁闷的。”他说,然后他便将阿格尼丝报告的情况告诉了威格姆。
“绝不能让埃塞尔雷德国王见到那份遗嘱!”威格姆说。
“显然不能。”温斯坦说,“那可是一把刀子啊,抵在了我还有你的喉咙上。”
威格姆思索片刻后,说:“我们必须把遗嘱偷回来毁掉。”
温斯坦叹了口气。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家族里唯一有脑子的。“为了防范这种情况,文件往往会有副本。我猜德朗渡口的会议之后,三名见证人肯定将副本带走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副本,蕾格娜也大可以再写一份遗嘱,再找人做一次见证。”
威格姆恢复了常见的暴躁神色:“唔,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决不能坐以待毙。”
“我同意。”
“我们必须夺走蕾格娜的权力。”
“这主意我喜欢。”
温斯坦一步步地引导着威格姆:“而她的权力来自威尔夫。”
“但我们不能让威尔夫也丧失权力啊。”
“是的。”温斯坦说,“虽然难以启齿,但我还是得说,如果威尔夫立马死掉,我们所有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威格姆耸耸肩:“借你们司铎惯用的说法——这件事取决于上帝。”
“或许吧。”
“你什么意思?”
“威尔夫的死期是可以提前到来的。”
威格姆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啊?”
“答案只有一个。”
“嗨,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温斯坦。”
“我们必须杀掉威尔夫。”
“哈哈!”
“我是认真的。”
威格姆大惊:“可他是我们的哥哥!”
“同父异母的罢了,而且他已经疯了。现在他差不多就是那个诺曼婊子的傀儡。要是他没这么糊涂,知道出了什么事,肯定会觉得自己蒙受了极大的羞辱。我们结束他这样不堪的生命,反而是行善积德呢。”
“话虽如此……”威格姆压低了声音,尽管房间里除了他们,便没有旁人,“弑兄可是人神共愤的重罪啊!”
“当为之事必为之。我们不想做也得做。”
“不行。”威格姆说,“这件事免谈。再想想别的办法。你可是咱们的智囊啊。”
“如今你是库姆的地方官,交给郡长的税可以抽走五分之一。但要是有人撤了你的职,让你去喝西北风,想必你也会恨得牙痒痒吧。”
“蕾格娜会撤我的职?”
“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她本来早就可以这么干了,只是没人会相信这是威尔夫的决定。可一旦威尔夫死了……”
威格姆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埃塞尔雷德国王是不会容忍我们这么干的。”
“为什么不会?”温斯坦说,“他自己也干过弑兄的勾当。”
“说起来,我还听过这个故事。”
“二十四年前,埃塞尔雷德同父异母的兄长爱德华是国王。埃塞尔雷德同自己的母亲,也就是爱德华国王的继母埃尔夫斯里斯住在一起。爱德华去拜访他们,结果却被埃塞尔雷德的武装士兵杀害。埃塞尔雷德第二年就加冕为王了。”
“当时埃塞尔雷德应该才十二岁左右。”
温斯坦耸耸肩:“年轻是年轻,但要说幼不幼稚,呵呵,只有上帝才知道。”
威格姆一脸狐疑:“我们杀不了威尔夫。他有一队侍卫,由巨人伯恩统领。那家伙也是诺曼人,而且是蕾格娜的老仆。”
要是哪天,温斯坦想,我不再殚精竭虑了,我家里的其他人会不会像农夫走掉之后的一群笨牛一样,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呢?
温斯坦说:“杀人本身并不困难,我们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应对威尔夫死后的乱局。他一咽气,我们就得行动,而蕾格娜想必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我们可不希望干掉威尔夫之后,她依然能左右大局。我们必须在她恢复镇静之前就控制夏陵。”
“我们怎样才能做到这点?”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
蕾格娜拿不准该不该在这时候举办宴会。
吉莎向她提出的要求似乎很合理。“威尔夫康复了,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吉莎说,“让所有人都知道威尔夫又生龙活虎啦。”
威尔夫当然没有彻底康复,但假装一切正常还是很重要的。尽管如此,蕾格娜还是不希望他喝太多酒——他一醉酒,就会变得比普通醉鬼更糊涂。“怎么庆祝?”她支支吾吾地问。
“举办一场宴会。”吉莎说,“一场他喜欢的宴会。”吉莎强调道,“叫姑娘们来跳舞,但不能请诗人。”
威尔夫有权找点乐子,蕾格娜略带愧疚地想。“再叫一个玩杂耍的。”她说,“或许还要请个小丑?”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吉莎抢着把结论下了。
“我必须在七月一日出发去舍伯恩。”蕾格娜说,“我们就在我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举办宴会吧。”
那天早上,蕾格娜定下计划,收拾完行李,做好了第二天启程的准备,但她首先不得不挨过今晚的宴会。
吉莎拿出一桶蜂蜜酒供庆祝活动享用。蜂蜜酒由发酵蜂蜜制成,又甜又烈,男人很快就能喝得酩酊大醉。要是吉莎事先征询蕾格娜的意见,她是不会同意喝这种酒的,但现在她不想扫大家的兴,便没有表示反对。她只是希望威尔夫不要喝太多。她吩咐伯恩保持清醒,以便必要时能照顾威尔夫。
威尔夫和他的两个弟弟兴高采烈,但让蕾格娜宽慰的是,他们似乎喝得不多。有些士兵比较放纵,也许这是因为蜂蜜酒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享受,于是晚宴渐渐变得喧闹起来。
小丑的表演十分滑稽。他假装司铎,为一个跳舞的姑娘祈福,然后一把抓住她的乳房。这几乎算是在讽刺温斯坦了。令人高兴的是,温斯坦对这样的玩火行为不以为忤,依然同别人一样开怀大笑。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桌上的脏碗收拾干净了,但饮酒还在继续。有的人昏昏欲睡,有的人春情荡漾,有的人则两者兼而有之。当朋友的丈夫对自己动手动脚的时候,未婚的少女会大胆调情,已婚的妇女则会咯咯傻笑。房外的黑暗中说不定还上演着更火热的男欢女爱呢。
威尔夫开始露出倦容。蕾格娜正要叫伯恩扶他上床休息,他的两个弟弟就上来代劳了——温斯坦和威格姆一人搀一边,护送威尔夫出去了。
卡尔文紧跟在后。
蕾格娜叫来伯恩。“侍卫们有点醉醺醺的了。”她说,“但我要你带着他们整晚站岗警戒。”
“是,夫人。”伯恩答道。
“你们可以明天早晨再睡。”
“谢谢。”
“晚安,伯恩。”
“晚安,夫人。”
温斯坦和威格姆来到吉莎的房子,一直坐到凌晨。他们东拉西扯地聊着天,以免中途睡着。
温斯坦给吉莎讲解了自己的计划。听到两个亲儿子想要杀死她的继子,吉莎惊骇莫名。温斯坦认为蕾格娜带着威尔夫去德朗渡口秘密签署了遗嘱,而吉莎对这一猜测提出质疑——能百分百确定那份文件就是威尔夫的遗嘱吗?巧合的是,温斯坦掌握了可以说服吉莎的证据,因为他的猜测从别的渠道得到了印证。莫杜尔夫主教不明智地将此事透露给了他的邻居——诺伍德的大乡绅德奥曼,而德奥曼又告诉了温斯坦。
温斯坦早就知道母亲最终会应允。不出所料,吉莎同意了温斯坦的计划。她嘴上虽然说“当为之事必为之”,可她看起来依然忧心忡忡。
温斯坦紧张起来。如果刺杀行动出了岔子,他们的阴谋暴露出来,那他和威格姆便会因为叛逆罪而被处决。
温斯坦曾努力设想执行过程中可能遭遇的每一个障碍,也思考了克服每一个障碍的办法。但他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这个念头让他倍感紧张。
判断时间已到,温斯坦站了起来,拿起一盏提灯、一根皮带和一个小布袋,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威格姆也站起了身,惴惴不安地碰了碰腰间那把插在刀鞘里的长刃匕首。
吉莎说:“别让威尔夫吃苦头,好吗?”
威格姆答道:“我会尽量的。”
“虽然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我还是爱着他父亲的。记住这个。”
温斯坦说:“我会记住的,母亲。”
两兄弟离开了母亲的房子。
我们动手吧,温斯坦在心里说。
威尔夫的屋外总会有三名侍卫站岗,一人守大门,两人各守建筑的左前角和右前角。威格姆用了两晚观察他们,有时是透过吉莎房内墙壁的缝隙,有时是利用频繁外出撒尿的机会。他发现三名侍卫有大半晚的时间靠墙坐在地上,而且往往在打瞌睡。今晚,他们多半已经烂醉如泥,压根儿不会察觉两名杀手正在潜入他们守卫的房子。不过,温斯坦也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以防他们没有入睡。
侍卫们果然在昏睡,但温斯坦惊愕地发现伯恩正站在威尔夫房门口。
“愿上帝保佑您,主教大人,还有您,威格姆大人。”伯恩用带着法国口音的英语致敬道。
“上帝也会保佑你的。”温斯坦立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启用了应急预案。“我们必须叫醒威尔夫,”他缓慢却清晰地说,“出了紧急状况。”他瞟了另外两个侍卫一眼,那两个侍卫仍在呼呼大睡。他灵机一动,对伯恩说:“跟我们进来吧,你也需要听听这个。”
“好的,主教大人。”伯恩有点茫然,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两兄弟怎么知道出了紧急状况?三更半夜的,大院里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哪儿来的人送消息?不过,他还是皱着眉头打开了门。伯恩的职责是保护威尔夫,但他万万没有料到,郡长会受到自己亲弟弟的伤害。
既然伯恩出人意料地打乱了温斯坦的计划,那现在该怎么办,温斯坦已经一清二楚。这对他来说是不言自明的,但威格姆领悟得到吗?温斯坦只能暗暗祈祷。
温斯坦走进房内,脚步轻轻地落在稻草上。威尔夫和卡尔文正裹着毯子睡在床上。温斯坦将提灯和布袋子放在桌上,但他仍旧拿着皮带。然后,他转身往后看。
伯恩正在关闭身后的门,而威格姆的手已经摸到了匕首上。温斯坦听见床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温斯坦朝床上望去,只见卡尔文已经睁开了眼。
温斯坦抓住皮带两头,用力绷紧,双手相隔大约一英尺。与此同时,他跪在卡尔文身边,卡尔文迅速清醒,坐起来,一脸惊恐,张大了嘴,眼看就要放声尖叫。温斯坦将皮带套在她头上,勒进她口中,就像马嚼子一样,然后拼命拉紧。嘴里塞进东西之后,卡尔文只能发出绝望的咕噜声。温斯坦手上用力,将皮带拧得更紧了,然后往身后看去。
只见威格姆手持匕首用力一挥,割断了伯恩的喉咙。干得漂亮,温斯坦在心里赞叹道。鲜血喷涌而出,威格姆连忙跳开。伯恩瘫倒在地。除了身体撞击地面的扑通声,伯恩一点动静也没有发出。
这下好了,温斯坦想,现在他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温斯坦转身看见威尔夫也醒了。卡尔文的咕噜声越发急迫。威尔夫双目圆睁。即便智力受损,他也能理解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他笔直地坐起来,伸手去拿床边的刀子。
但威格姆反应更快。他两步便冲到床边,在威尔夫去抓武器的同时,扑到了威尔夫身上。威格姆举起匕首,画出一条长长的弧线直刺威尔夫,但威尔夫抬起左臂撞开了威格姆的攻击。然后轮到威尔夫朝威格姆刺去,可威格姆躲开了。
威格姆又抬起手臂,想要再次挥舞匕首。但卡尔文突然动起来,把温斯坦吓了一跳。他自以为牢牢控制了卡尔文,但实际上,他没有。虽然她嘴中依然勒着皮带,却跳到了威格姆身上,连续击打他,还试图抓破他的脸。温斯坦连忙猛地一拽,把卡尔文拉了回来。温斯坦一跃而起,狠狠地跪在她身上,用右手固定皮带,腾出左手去抽自己的刀。
威尔夫和威格姆仍然扭打在一块儿,两人似乎谁也没有发起锁定胜负的一击。温斯坦看见威尔夫张开嘴,想要呼叫。这会让他们输得一塌糊涂,因为计划中的谋杀必须悄无声息。就在威尔夫的口中传出隆隆低吼时,温斯坦把身体斜靠过去,用尽浑身力气,将刀扎进威尔夫口中,深深插入威尔夫的喉咙。
威尔夫的低吼几乎刚一出口,便戛然而止。
温斯坦瞬间僵住,惊惧不已。他看见威尔夫眼中迸发出的极度痛苦。他将刀子猛然抽出,仿佛这样做就能让自己的暴行没那么残忍似的。
威尔夫在窒息的挣扎中呻吟起来,鲜血从嘴中汩汩涌出。他痛苦地扭曲着身体。温斯坦参加过战斗,他知道受致命伤的人可能会吃很久的苦头才咽气。他必须让威尔夫少受点罪,但他就是没法儿动手一下子了结威尔夫的性命。
就在这时,威格姆施加了慈悲的一击,他将匕首扎进威尔夫左胸,不偏不倚,正中心脏。刀锋没入胸口的那一刹那,威尔夫便不再动弹了。
威格姆说:“愿上帝原谅我们。”
卡尔文啜泣起来。
温斯坦侧耳倾听。门外听不见任何动静。这次谋杀进行得十分安静,没有一个卫兵从宿醉中惊醒。
温斯坦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镇静。“这只是开始。”他说。
温斯坦从卡尔文身上爬下来,手里依然紧紧攥着皮带,将她拽起了身。“现在你给我仔细听着。”他说。
卡尔文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温斯坦。她目睹了两个男人被刺死,觉得下一个死的或许就是自己。
“听懂了就点点头。”温斯坦说。
卡尔文点头如捣蒜。
“威格姆和我会发誓说是你杀死了威尔夫。”
卡尔文摇头如拨浪鼓。
“你可以否认。你可以把今晚这里发生的真实情况告诉所有人。你可以指控我和威格姆是冷血杀手。”
温斯坦看出卡尔文一脸惶惑。
温斯坦说:“但会有谁相信你呢?奴隶的誓言一文不值——尤其是同主教的誓言相左的时候,就越发无人相信了。”
卡尔文渐渐领悟,然后便陷入绝望。这一切在她眼神中一览无余。
“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吧。”温斯坦心满意足地说,“不过,我会给你一次机会——我会放你逃走。”
卡尔文难以置信地盯着温斯坦。
“你必须在两分钟后离开大院,走通向格拉斯顿伯里那条路,离开夏陵。你要在晚上赶路,白天躲在树林里。”
卡尔文瞅了眼房门,就像在确认门还在那儿一样。
温斯坦不希望卡尔文再次被抓,所以他准备了几样帮卡尔文的东西。“桌上提灯旁的那个包你带上吧。”他说,“里面有面包和火腿,你两三天不必找食物吃。里面还有十二枚银便士,但要走得很远之后,你才能拿出来用。”
卡尔文的眼神告诉温斯坦她懂了。
“对你遇到的每个人说,你要去布里斯托尔找你丈夫,他是一名水手。到布里斯托尔之后,你可以乘船穿过河口去威尔士,然后你就安全了。”
卡尔文又点了点头,这次慢了下来,似乎在细细琢磨温斯坦的话。
温斯坦将刀子抵住卡尔文的喉咙:“现在我要将皮带从你口中取出。如果你尖叫的话,那就会是你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
卡尔文又点点头。
温斯坦松开皮带。
卡尔文用力吞了吞口水,揉搓着脸颊。皮带在那里留下了红色的勒痕。
温斯坦注意到威格姆的手上和脸上溅满了血点子。他猜自己身上也有类似的痕迹,如果被人看到的话,就全露馅了。桌上有一盆水,于是他连忙将自己清洗干净,招呼威格姆也过来清洗。他们的衣服上八成也有血迹,但威格姆一袭褐衣,温斯坦则穿着黑袍,即便有血迹,别人也难以分辨,更别提知晓背后的故事了。
那盆水变成了粉色,温斯坦将水全倒在地板上。
然后他对卡尔文说:“穿鞋,披斗篷。”
卡尔文依言而行。
温斯坦将那个包递给了她。
“我们要开门了。如果剩下的两个侍卫醒了,威格姆和我会宰了他们。如果他们还在睡,我们就踮着脚悄悄走过去。然后你要轻快而安静地穿过大院去门口,无声无息地离开。”
卡尔文点了点头。
“走吧。”
温斯坦轻柔地打开房门,往外窥视。
两名侍卫软绵绵地靠在墙上,其中一个还在打鼾。
温斯坦走出门,等卡尔文和威格姆也出来,然后关上了房门。
温斯坦给卡尔文打了个手势,后者便悄无声息地迅速离开了。
一股满足的喜悦霎时涌上温斯坦心头。这婊子逃了,所有人会将这一点视为她有罪的证据。
温斯坦和威格姆朝吉莎的房子走去。温斯坦在门口往后一看,侍卫们动也没动一下。
温斯坦和威格姆进入母亲的房子,然后关上了门。
这几个月以来,蕾格娜睡得不好。有太多的人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威尔夫、温斯坦、卡尔文、奥斯伯特和双胞胎兄弟。好不容易入睡之后,她又常常噩梦连连。今晚,她梦见埃德加杀了威尔夫,而她在努力保护建筑匠不受法律制裁,但她每次一说话,声音就会被外面的吼叫所淹没。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但那些吼叫却是真实的。她立刻醒过来,坐直身体,心脏狂跳不已。
那呼喊听起来万分急迫。两三个男人在大喊,一个女人在用尖厉的声音说话。蕾格娜跳起来寻找伯恩,后者平时就睡在房内靠近房门的地方。这时,她想起自己将伯恩派去守卫威尔夫了。
蕾格娜听见阿格尼丝惊恐地问:“什么声音?”
然后卡特答道:“出事了。”
她们提心吊胆的对话吵醒了孩子们,双胞胎兄弟啼哭起来。
蕾格娜连忙穿上鞋,一把抓起斗篷,冲出门外。
外面依然漆黑一片,但蕾格娜立刻发现威尔夫的房子里亮着灯,房门大敞着。她感觉自己喘不上气。莫非威尔夫出事了?
蕾格娜三步并作两步,跑向不远处的威尔夫房门,然后走了进去。
一开始,蕾格娜简直无法理解眼前的场景。男男女女在屋里转来转去,全在用最大的嗓门儿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她在地板上和床上看到了血,许多血。然后她认出了伯恩,后者躺在凝固的血泊之中,脖子上拉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大口子。她目瞪口呆,惊惧不已。最后,她的目光挪到床上,被鲜血染红的床单下的那具尸体便是她丈夫。
蕾格娜不禁失声尖叫,但又立刻咬住一只拳头,强压下声音。威尔夫的尸体伤痕累累,口中满是凝固发黑的污血。他双目圆睁,盯着房顶。一把刀子落在床上,就在他张开的手掌旁,看来他曾试图自卫。
房间里看不到卡尔文。
蕾格娜注视着威尔夫惨不忍睹的尸体,回想起当年那个身披蓝斗篷的金发高个儿男人——他在瑟堡港走下船,用蹩脚的法语说:“我希望与休伯特伯爵会面。”蕾格娜悲从中来,不禁失声痛哭。但即便在涕泪交流的时候,她也必须问一个问题,于是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回答蕾格娜的是马夫长乌法。“侍卫们睡着了。”他说,“他们玩忽职守,必须处死。”
“他们死有余辜。”蕾格娜说,然后用手指拂去眼角的泪水,“但他们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
“他们醒过来,发现伯恩不见了,于是便四处寻找,最后他们来到郡长房里,看到了……”他张开双臂,“这个。”
蕾格娜咽了口唾沫,用更平静的声音问:“这里就没别人了吗?”
“没了。显然是那奴隶干的,然后她就逃了。”
蕾格娜眉头紧锁。卡尔文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持刀杀死两个这样的彪形大汉,蕾格娜暗忖,但她暂且将怀疑放到一边。“去叫治安官来。”她告诉乌法,“他必须天一亮就开始喊捉行动。”不管卡尔文是不是凶手,她都必须被捉回来,因为她的证词至关重要。
“是,夫人。”乌法匆匆离开。
乌法出门后,阿格尼丝便带着双胞胎进来了。这俩孩子刚满一岁,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但阿格尼丝发出了尖叫,惹得他们号啕大哭起来。
卡特牵着三岁的奥斯伯特进了房。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丈夫伯恩的尸体,面如死灰。“不不不。”她说着,就松开了奥斯伯特的手,跪在尸体旁,不住地边摇头边痛哭。
蕾格娜强打起精神,开始思考。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办?虽然她曾预想威尔夫会死于非命,担心他遭人谋杀,可当这一刻真的降临时,她却亡魂失魄,几乎无法接受既成事实。她知道自己必须迅速而果决地展开行动,但她已经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了。
听到儿子们哇哇大哭,蕾格娜才意识到他们不该来这儿。她正要叫阿格尼丝将他们带走,却注意到威格姆的身影,他正抱着一口沉重的橡木箱子朝门口走去。蕾格娜认出那是威尔夫的财宝箱,也就是他存钱的地方。
蕾格娜站到威尔姆面前,喝道:“站住!”
威格姆说:“滚开,不然我就把你打趴下。”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蕾格娜说:“那是郡里的财产。”
“现在不是了。”
蕾格娜毫不掩饰声音中的鄙夷和憎恶:“威尔夫血迹未干,你就在偷他的钱了。”
“我是他弟弟,我来保管这东西。”
蕾格娜发现加鲁夫和斯蒂奇站到自己两边,形成夹击之势,但她依然倔强地说:“我来决定由谁保管财宝箱。”
“不,你没资格决定。”
“我是郡长的妻子。”
“不,你不是。你只是他的寡妇。”
“把箱子放下。”
“滚开。”
蕾格娜狠狠抽了威格姆一耳光。
蕾格娜本以为威格姆会扔下箱子,但他克制住没有发作,只是朝加鲁夫点了点头。
这两个小伙子一人抓住蕾格娜一条胳膊。她知道自己无法挣脱,于是保持尊严,并未挣扎。她眯眼看着威格姆。“你不是反应这么快的人。”她说,“想必你早有计划,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政变。是你杀害了威尔夫,妄图取而代之,对不对?”
“你少来恶心我。”
蕾格娜环顾身边的男女。他们热切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他们知道,这关乎谁会在威尔夫之后继续统治他们。蕾格娜已经将对威格姆的怀疑种进他们心里。目前也做不了更多了。
威格姆说:“是那个奴隶杀害了威尔夫。”他绕过蕾格娜,出了门。
加鲁夫和斯蒂奇松开蕾格娜。
蕾格娜又看了看阿格尼丝、卡特和孩子们,意识到此时她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如今,她那装着威尔夫遗嘱的财宝箱无人看守。蕾格娜连忙出门,卡特和阿格尼丝也跟了上来。
蕾格娜迅速穿过大院,进入自己的房子。她来到放财宝箱的角落,平时用来盖住财宝箱的毯子被抛在一旁,箱子已经不见了。
她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