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谋杀(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三十六章 一〇〇三年,六月
埃德加在用锛子削横梁,那是一种斧头一样的工具,但刃是弧形的,刃垂直于柄,用来将一段木料的表面刮得光滑平整。过去,这样的工作对他来说是一种乐趣。他能从刮过的木头的新鲜气味中,从利刃中,最重要的是,从对自己所创造的结构的清晰的、合乎逻辑的想象中获得极大的满足。可现在,埃德加工作起来却毫无乐趣,就像一架不停转动的磨盘一样,根本无需动脑。
埃德加停下手头的活儿,挺直背,吞下一大口淡啤酒。他往河对岸望去,树木已经枝繁叶茂,苍白的晨光照耀着一片葱翠。曾几何时,那片林地因为铁面人而危险四伏,如今,旅行者穿越那里时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河的这一边,燕麦已经成熟,他家人的农田刚由翠绿转为金黄。埃德加可以看见远处埃尔曼和克雯宝正在弯腰除草。孩子们跟在他们身边——五岁的温妮已经足够大,可以帮着除草了,但贝奥恩只有三岁,还只能坐在地上玩泥巴。在离埃德加更近的地方,埃德博尔德站在水深及腰的池塘中,提起一只捕鱼篮,检查里面的成果。
在更近的地方,村中修建了不少新房,许多老房也扩建了。酒馆建起了酿酒房,眼下就在散发大麦发酵的香气——布洛德在利芙死后,承担了酿酒工作,结果证明她在这方面倒是有些天赋。胖贝比此刻正坐在酒馆前的长凳上,喝着一瓶布洛德酿造的啤酒。
教堂进行了扩建,修道院也有了一座石质建筑,兼做学校、图书馆和缮写室。半山腰上,埃德加房子的对面已经慢慢清出了一块场地。如果奥尔德雷德梦想成真的话,将来某天,那里将建起一座更大的教堂。
奥尔德雷德的乐观精神和雄心壮志颇具感染力,如今,大多数村民对未来怀着热切的憧憬。不过,埃德加不在此列。过去六年,他同奥尔德雷德取得的所有成就对他来说只是苦涩的回忆。他所思所想只有蕾格娜。蕾格娜被囚禁在某个地方痛不欲生,他却对此无能为力。
奥尔德雷德从修道院下来的时候,埃德加正要接着干手头的活。重建浮桥要比上次新建更快,但也快不到哪儿去,而奥尔德雷德已经急不可耐了。“什么时候能完工啊?”他问埃德加。
埃德加仔细检查了一下工地。他已经用维京战斧砍掉烧焦的残木,让无用的黑渣顺流漂走,将部分焚毁的木料堆在河边,准备用作柴火。他还在河两岸重新立起牢固的系缆墩,然后迅速造出一批简单的平底船,将它们连接起来,固定在系缆墩上,作为承载浮桥的趸船。这会儿他正在制造放在船上支撑路基的木质结构。
“需要多久?”奥尔德雷德问。
“我可没磨蹭。”埃德加气呼呼地说。
“我没说你在磨蹭,我是问你还要多久。小修道院需要钱!”
埃德加并不怎么关心小修道院,也讨厌奥尔德雷德说话的语气。最近,他发现好几个朋友跟自己越来越合不来了。所有人似乎都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这样的索求让他觉得不胜其烦。“我只有一个人!”他说。
“我可以派些修士来给你当苦力。”
“我不需要苦力。大部分工作是技术活。”
“或许我们可以请别的建筑匠来帮你。”
“我多半是全英格兰唯一一个愿意通过干活来付阅读课学费的建筑匠。”
奥尔德雷德长叹一声:“有你帮忙,我知道我们很幸运。抱歉烦扰了你,但我们真的非常想尽快看到浮桥完工。”
“但愿入秋前可以投入使用吧。”
“如果我能筹到钱,雇一个能干的建筑匠协助你,你觉得进度能加快点吗?”
“您得非常走运才能找到这样的人。这附近有太多建筑匠去诺曼底挣更高的薪水了。长久以来,我们海峡对岸的邻居比我们更热衷建造城堡,而现在,年轻的查理公爵显然把兴趣转移到建教堂上了。”
“我知道。”
埃德加也着急,但他着急的是另一件事。“我看见一个赶路的修士昨晚在修道院过夜。他有没有带来埃塞尔雷德国王的消息?”搜寻几个月之后,如今,埃德加相信,想要找到蕾格娜并让她重获自由,国王是唯一的希望。
“是的。”奥尔德雷德说,“我们得知,八字胡斯韦恩洗劫威尔顿之后扬长而去,埃塞尔雷德到得太晚了。维京海盗早就前往埃克塞特了,所以我们的国王又率军奔那儿去了。”
“他们走的肯定是海岸那条路,因为这次埃塞尔雷德没有经过夏陵。”
“没错。”
“国王有没有在夏陵区域内的什么地方召开法庭?”
“据我们所知,没有。他既没有正式任命威格姆当郡长,也没有命令他们交出蕾格娜。”
“该死。她已经被囚禁快十个月了。”
“我很难过,埃德加,为蕾格娜,也为你。”
埃德加不想要任何人同情。他朝酒馆方向瞥了一眼,看见德朗来到外面,站在贝比身旁,却在往埃德加和奥尔德雷德这边看。埃德加怒吼道:“你看什么看!”
“你们两个,”德朗说,“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阴谋。”
“我们在造桥。”
“是啊。”德朗说,“但你们得小心,要是这座桥也烧了,看你们的脸还往哪儿搁。”说完,他哈哈大笑,转身进了屋。
埃德加说:“真希望他下地狱。”
“噢,他会的。”奥尔德雷德说,“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计划。”
奥尔德雷德去了一趟夏陵,一周后,他带着德恩治安官和六名武装士兵回来了。
埃德加听见马嘶声,从手头的活儿上抬起头。布洛德也走出酿酒房来查看。不一会儿,大多数村民聚集到河边。尽管已经入夏,天气却很凉爽,微风拂面,甚至让人感觉有几分寒意。天空灰蒙蒙的,看样子就要下雨了。
武装士兵板着面孔,一言不发。其中两人在酒馆外的地上挖了一个小坑,插进一根木桩。村民纷纷提问,却得不到回答,这让他们越发好奇了。
不过,他们猜得到,有人要受到惩罚了。
埃德加的两个哥哥听说出事了,便带着克雯宝和孩子们来看热闹。
木桩插稳之后,武装士兵抓住了德朗。
“放开我!”他一边叫唤,一边挣扎。
士兵们脱掉了他的衣服,引得众人拊掌大笑。
“我的表亲是夏陵的主教!”德朗喊道,“你们这么对我,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德朗还活着的那个妻子埃塞尔挥动绵软无力的拳头,不住地击打武装士兵,嘴里嚷嚷着:“放了他!放了他!”
士兵们不为所动,将德朗绑在木桩上。
布洛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奥尔德雷德院长对众人说:“埃塞尔雷德国王下令在此地造桥,”他又说:“德朗却威胁要烧掉它。”
“我没有!”德朗说。
胖贝比也在围观的群众中。“你说了。”她说,“我就在你边上,我听见了。”
德恩治安官说:“我代表国王。国王不容轻慢。”
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我要所有人回家去找桶或者罐子,然后带回到这里来,赶快。”
村民和修士欣然从命。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也有极少数人拒绝参与,其中就有德朗的女儿克雯宝与她的两个丈夫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
众人再次聚集起来后,德恩说:“德朗威胁说要放火,现在我们要扑灭他的火焰。大家去打河水过来浇到德朗身上。”
埃德加怀疑这套惩罚是奥尔德雷德故意设计出来的,因为它更像是某种象征仪式,而不会带来多少痛苦。很少有人能想象出如此温和的惩罚。但是,它又让人深感耻辱,尤其是对德朗这种吹嘘自己同高层沾亲带故的家伙。
这是一次警告。德朗上次烧桥,却没有遭到任何惩罚,因为当时那座桥属于奥尔德雷德,他不过是一座小修道院的院长,而德朗却有夏陵的主教撑腰。可治安官今天的行为却在宣告,这座新桥绝不能同老桥同日而语。这座桥属于国王,要是有人敢烧它,就算是温斯坦,也难以袒护。
村民开始将河水往德朗身上浇。他本就不怎么讨人喜欢,大家显然乐此不疲。有人专门将水冲德朗面门上泼,惹得他连连咒骂,而其他人笑哈哈朝他兜头淋下。有几个人似乎还未尽兴,又回去打了水来。德朗开始瑟瑟发抖。
埃德加没有打水,只是双臂抱胸,驻足观看。德朗这辈子也不会忘了今天吧,他想。
最后,奥尔德雷德高声道:“够了!”
村民停了下来。
德恩说:“他要继续绑在这里,直到明天天亮。谁要是敢在那之前释放他,就得遭受同样的惩罚。”
这一夜,德朗准会冻僵的,埃德加想,但他还不至于因此丧命。
德恩带着武装士兵前往修道院,他们可能会在那里过夜。埃德加希望他们喜欢吃豆子。
村民意识到再没好戏可看,便渐渐散去了。
埃德加正要重新开始工作时,发现德朗似乎有话要说。
“笑吧,你倒是笑啊。”德朗说。
埃德加没笑。
德朗说:“你心爱的诺曼女人蕾格娜,我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流言。”
埃德加瞬间僵住。他想要走开,却迈不开腿。
“我听说她怀孕了。”德朗说。
埃德加瞪大了眼睛。
德朗说:“这总能让你笑了吧。”
埃德加反复思考着德朗那句嘲弄他的话。当然,这可能是德朗瞎编的。或者,干脆流言就不是真的,许多流言都是不实之词。但保不齐蕾格娜真的怀孕了。
而如果她怀孕了,或许埃德加就是孩子的父亲。
埃德加只同蕾格娜做过一次爱,但即便只有一次,也足以让女人受孕。然而,他们是在去年八月共度春宵的,孩子应该五月就降生,而现在已经是六月了。
或许是产期推迟了。要不然就是已经生下来了。
那天晚上,他问德恩是否听到过这条流言。德恩说听过。
“他们有没有说孩子什么时候出生?”他问。
“没有。”
“那您听到过关于蕾格娜下落的线索吗?”
“没有。不然我早就去救她了。”
关于蕾格娜的下落,埃德加已经打听过不下百遍。她怀孕的流言并没有让埃德加离答案更进一步,只是让他更加痛苦罢了。
六月底,埃德加意识到自己需要更多的钉子。他可以利用卡思伯特伪造货币的作坊制造钉子,但他必须先去夏陵买铁。第二天早晨,他给巴特里斯上好马鞍,同两个前往夏陵卖毛皮的捕兽人一道出发了。
上午过半,他们来到一家名叫断枝的路边酒馆。酒馆老板截了腿,所以给酒馆起了这名字。埃德加给巴特里斯喂了把谷子,然后放它去池塘饮水,到周边吃草,自己同捕兽人和几个当地人坐在长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面包和奶酪。
埃德加起身要走时,一队武装士兵正好骑马经过。埃德加惊讶地发现温斯坦主教在最前面,所幸他并未注意到埃德加。
让埃德加更加吃惊的是,骑马者当中有一个瘦小的白发女人,他认出此人是夏陵的接生婆希尔迪。
埃德加注视着这队人马朝德朗渡口的方向绝尘而去。为什么温斯坦会护送一名接生婆?先有流言说蕾格娜怀孕,现在又有接生婆匆忙赶路,难道这一切只是巧合?有可能,但埃德加打算假定其中必有关联。
如果他们是带着接生婆去照顾蕾格娜的话,那埃德加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蕾格娜的囚禁之所。
埃德加向捕兽人告辞,爬上巴特里斯,沿着来路慢跑起来。
他并不希望途中追上温斯坦,那样反倒会引起麻烦。但他们应该就是去德朗渡口的。或许他们会在那里过夜,或者继续前进,前往库姆。不管怎样,埃德加可以继续在一段距离之外小心追踪他们,直到他们抵达目的地。
蕾格娜失踪之后,埃德加经历过许多次令人振奋的希望和令人心碎的失望。他告诉自己,这次可能又会空欢喜一场。但这条线索八成会带给他答案,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精神一振,乐观的情绪驱散了沮丧,至少暂时如此。
中午回到德朗渡口,埃德加看到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当即明白温斯坦一行并没有在此处停留。德朗渡口本就不大,倘若他们停了下来,埃德加应该看得到有人在酒馆外面,看得到喝酒的男人和吃草的马。
他走进修士的屋子,看到奥尔德雷德在,后者问:“你这就回来了?忘了什么东西吗?”
“您同主教说过话吗?”埃德加劈头就问。
奥尔德雷德一脸茫然,“什么主教?”
“温斯坦没有从这里经过吗?”
“没有,除非他踮着脚尖,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埃德加顿时糊涂了:“那就怪了。我在路上看到他带着一队人马匆匆经过,他们应该就是到这里来的啊,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啊。”
奥尔德雷德双眉紧锁,“说起来,二月的时候,我也遇到了同样的怪事。”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从夏陵回来,途中遇到威格姆朝反方向赶路。我还以为他肯定上这儿来了,生怕他又惹出了什么乱子。可我回来之后,戈德莱夫兄弟却告诉我,他们连威格姆的影子都没见过。”
“他们的目的地肯定在这里到断枝酒馆之间的什么地方。”
“可这里同断枝酒馆之间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啊。”
埃德加打了一个响指:“在通往夏陵的大路南面的森林深处有一座威尔武夫的狩猎营地。”
“但那座营地烧毁了。威格姆在奥神谷又建了一座新营地,那里的猎物更丰富。”
“他们说那里烧毁了。”埃德加道,“但那不一定是真的。”
“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啊。”
“我要去核查一下。”
“我同你一起去。”奥尔德雷德说,“但我们不请治安官德恩带上人手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愿意等。”埃德加斩钉截铁地说,“前往夏陵要两天,返回断枝酒馆又要一天半。我可等不了四天。说不定蕾格娜会在那段时间被转移走。如果此刻她被关在老狩猎营地,那我今天就要去见她。”
“有道理。”奥尔德雷德说,“我去给马上鞍。”
奥尔德雷德还将一个系在皮带上的银色十字架套在脖子上。埃德加表示赞成,因为或许温斯坦的手下不会轻易攻击佩戴十字架的修士。
很快,两人便上了路。
埃德加和奥尔德雷德没有去过狩猎营地。不管有没有真的着过火,那里都已经荒废多年。威尔武夫先是去打了很久的仗,回来时又身负重伤,而他死后,威格姆便到别处建了狩猎营地。
不过,埃德加和奥尔德雷德大体知道老狩猎营地的位置。在德朗渡口和断枝酒馆之间必定存在一条从大路通往南面森林的小径。埃德加和奥尔德雷德的任务就是找到它。如果狩猎营地果真被烧毁废弃,那他们就很难完成任务,因为小径的入口已被荒草淹没,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但倘若那场大火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谎言,那前往营地——无论是运送物资,还是护送接生婆——就只能继续走那条小径。如此一来,路边必定会看到一个灌木遭碾压、树苗被毁坏后形成的缺口。
埃德加和奥尔德雷德从这样的缺口往里深入了好几次,但每次都无果而终,找到的只是与世隔绝的农舍、农田,还有一座闻所未闻的小村子。就在他们快到断枝酒馆的时候,埃德加注意到一个地方,今天应该刚有几匹马经过,因为灌木丛中垂着折断不久的小树枝,小路上落着新鲜的马粪。他的心跳骤然加速,道:“我想这儿就是了。”
埃德加和奥尔德雷德转身进入小径。路越走越窄,但最近有人经过的证据却越来越多。此刻,埃德加在希望之外也开始感到恐惧。他可能见到蕾格娜,但那样一来,他也可能碰到温斯坦。那个邪恶的主教会做何反应呢?埃德加身边的奥尔德雷德看上去倒是毫无惧色,但他多半只是觉得上帝会庇护他。
树林中,满眼青翠欲滴,不时能瞥见一只鹿在斑驳的阴影中静静地移动,证明这里最近并未有人狩猎。路越发难走,低矮的树枝横在小径上方,两人不得不下马步行。一英里走完,又是一英里。
然后,埃德加听见了孩子们的声音。
两人系好马,蹑手蹑脚地慢慢前进,来到一片空地的边缘,停在一棵巨大橡木的阴影之中。
埃德加当即认出了那些孩子——四岁大的男孩是奥斯伯特,两岁的双胞胎是休伯特和科利南,两个小女孩则是卡特的女儿——三岁的玛蒂和两岁的伊迪。虽然他们面色苍白,但看起来挺健康,现在,他们正追着一个球踢来踢去。
可是,卡特的样子却让埃德加吓了一跳。她的黑发又油又脏,毫无生气,皮肤上满是污点,翘起的鼻子边长了个疖子。最糟糕的是,她眼里已经不再闪烁顽皮的目光,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她耷拉着肩站在那里,漠不关心地注视着孩子们。
埃德加的视线越过卡特,朝她身后的木屋望去。窗户上钉了木条,窗板根本打不开。门外横着一根沉重的门闩,一个侍卫坐在门边的长凳上,脸别向一边,挖着鼻孔。埃德加认出那人是夏陵的一个叫埃尔夫加的男孩,他的右臂上缠着脏兮兮的绷带。
空地中还有几座建筑,几匹马正在草地上吃草,大概是温斯坦一行的坐骑。
奥尔德雷德低声说:“这就是秘密监狱了。我们应该在被发现之前离开,去夏陵叫德恩过来。”
埃德加知道奥尔德雷德是对的,但现在距蕾格娜只有咫尺之遥,他实在没办法强忍着离去。“我得见见蕾格娜。”他说。
“你不必这样做。她肯定就在这里。我们逗留太久会很危险的。”
“你回去叫德恩过来。就算他们把我关几天,我也不在乎。”
“别犯傻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低声交谈突然被身后的一声大喝打断:“你们到底是谁?”
两人转过头。说话的是一个名叫福尔克里克的武装士兵。他手里拿着一支长矛,腰间挂着一柄插在木鞘里的长匕首,手上和脸上疤痕累累,表明他是一名百战余生的勇士。埃德加立刻意识到武力对抗无济于事。
奥尔德雷德换上一副威严的腔调。“我是德朗渡口小修道院的奥尔德雷德院长,我是来同蕾格娜夫人谈话的。”他说。
“在同任何人交谈之前,你必须先过温斯坦主教这一关。”福尔克里克说。
“那也成。”奥尔德雷德说,就像他还有别的选项一样。
“那边。”福尔克里克朝空地远端的一座房子点了点头。
埃德加转身走出树林。“你好,卡特。”他平静地说,“你没事吧?”
卡特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呼。“埃德加!”她惶恐地环顾四周,“你来这儿太危险了。”
“别担心。”他说,“蕾格娜在这里吗?”
“是的。”卡特吞吞吐吐地说,“她怀孕了。”
看来传言是真的了。“我听说了。”
埃德加正要问孩子预计何时出生,埃尔夫加突然如梦初醒般猛然跳起来,大叫道:“嘿,你们干吗呢?”
福尔克里克说:“你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孩子。他们藏在树林里呢。”
埃德加说:“你认识我,埃尔夫加。我没有恶意。你的胳膊怎么了?”
“我在国王军中效力,被维京海盗的长矛刺伤了。”埃尔夫加骄傲地说,“正在一点点康复,但要等再好些之后,我才能战斗,所以他们把我送回来了。”
福尔克里克说:“继续走,你俩。”
他们穿过空地,但还没走到屋子跟前,温斯坦就推门出来了。奇怪的是,见到埃德加和奥尔德雷德,他只是流露出几分惊讶,丝毫没有慌乱。“看来你们找到这地方了!”他兴高采烈地说。
奥尔德雷德说:“我来这里见蕾格娜夫人。”
“我自己也没见着她。”温斯坦说,“刚才我一直……很忙。”他回头朝敞开的门里瞅了一眼,埃德加觉得好像看到了阿格尼丝。
这证实了另一条流言。
埃德加说:“你绑架了蕾格娜,还强行将她囚禁在这里。这是犯罪,你必须被追究责任。”
“恰恰相反,”温斯坦和颜悦色地说,“蕾格娜希望避开公众的视线,离群索居,哀悼亡夫一年。我主动提出她可以使用这处人迹罕至的营地,以免被外人打扰。她感激不尽地接受了我的提议。”
埃德加眯眼看着温斯坦。有时候,寡妇确实会为了悼念亡夫而隐居一段时间,但她们往往会去女修道院,而不是狩猎营地。难道这世上会有人相信这种骗小孩的鬼话吗?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厚颜无耻的谎言,但或许其他人还是会上当。温斯坦就是利用类似的狡猾伎俩逃脱了伪造货币罪的指控。埃德加说:“我坚决要求你立即释放蕾格娜夫人。”
“释放她完全没问题。”温斯坦说,依旧装出一副和蔼可亲、通情达理的模样,“她也表达出想返回夏陵的愿望,我就是来这里护送她回去的。”
埃德加难以置信地瞪着温斯坦:“你要带她回大院?”
“是的。她想见埃塞尔雷德国王,这是再自然不过的。”
“国王要来夏陵?”
“没错,我们已得到消息,只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到。”
“你要带蕾格娜去见国王?”
“当然。”
埃德加大惑不解。温斯坦这是安的什么心?他口蜜腹剑,这自不待言,但他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呢?
埃德加问:“她也会对我说同样的话吗?”
“那你去问她好了。”温斯坦说,“埃尔夫加,放他进去。”
埃尔夫加拉开门闩,埃德加走入屋内。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房间里十分昏暗,窗户被窗板封住了。空气污浊刺鼻,简直就像郡长大院里的奴隶房,晚上,那里不允许奴隶外出解手。苍蝇围着角落里一个盖住的罐子嗡嗡乱飞。地板上的灯芯草几个月前就该换了。老鼠在脚下窸窸窣窣地爬来爬去。屋里又热又闷。
眼睛渐渐适应幽暗的环境后,埃德加看见两个女人正面对面坐在一条长凳上,紧握着彼此的手。他显然打断了一场亲密的谈话。其中一个女人是希尔迪,她立刻起身离去。另一个女人应该就是蕾格娜,但埃德加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的头发是肮脏的褐色,而不是红金色,皮肤上布满恶心的斑点。或许先前她的衣服是蓝色的,但如今却是斑驳的灰棕色。她的鞋破烂不堪。
埃德加伸出双臂要抱蕾格娜,但她没有扑入他怀中。
埃德加曾经千百次想象过当下这一刻——幸福的微笑,缠绵的拥吻,蕾格娜紧贴着他,在他耳边嗫嚅着柔情与喜悦。但现实同想象天差地别。
埃德加朝蕾格娜迈出一步,但她起身后退。
埃德加意识到,自己必须体谅蕾格娜。她的精神已经崩溃,行为自然反常。他必须帮助她做出正常的反应。
他鼓起勇气,柔声问:“我能吻你吗?”
蕾格娜垂下目光。
埃德加继续用爱意绵绵的低沉嗓音说:“为什么不行?”
“我又脏又臭。”
“我见过你锦衣华服的样子。”他微笑道,“没关系的。你就是你。我们又在一起了,这才是我唯一关注的事。”
她摇了摇头。
埃德加道:“你倒是说话啊。”
“我怀孕了。”
“我看出来了。”他打量着蕾格娜的身形。小腹的隆起已经清晰可见,但还不是很大。“孩子预计什么时候出生?”
“八月。”
虽然早有怀疑,但听到蕾格娜亲口证实时,埃德加还是觉得如同挨了当头一棒。“这么说,孩子不是我的了。”
她摇摇头。
“那是谁的?”
“威格姆。”蕾格娜终于抬起头,“他的人把我的手脚摁住了。”她脸上流露出轻蔑的表情:“这发生过许多次。”
埃德加如遭雷击,呼吸几乎停滞了。难怪蕾格娜会陷入绝望的深渊。她没疯掉实属奇迹。
回过神之后,埃德加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挤出三个字:“我爱你。”
但这句话对蕾格娜毫无影响。
蕾格娜看起来麻木不仁、不知所措,就像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一个梦游者。埃德加能做什么呢?他想安慰她,但无论他说什么似乎都无济于事。他想触碰她,但他一抬手她就躲开了。埃德加可以不顾蕾格娜的反抗,强行将她搂入怀中,但他知道这会让她想起威格姆的暴行。他束手无策了。
蕾格娜说:“我要你走。”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
“那你就走啊。”
“我爱你。”
“请你走吧。”
“我这就走。”埃德加边说,边朝门口走去,“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我知道会的。”
蕾格娜沉默不语。埃德加觉得自己看见了她眼中闪烁的泪花,但房里太暗,或许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至少同我说一声‘再见’吧。”埃德加说。
“再见。”
埃德加敲了敲门,门马上开了。
“再见。”他说,“我很快就会再见到你的。”
蕾格娜转身背对他,埃德加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蕾格娜就带着卡特和孩子们离开了狩猎营地。他们坐的是把他们载到此地的那辆大车。他们出发得很早,在夜幕降临时便抵达了目的地。两个大人筋疲力尽,孩子们却哭闹个不停。他们一进屋,就全睡了。
第二天早上,卡特从厨房借了一只大铁壶,烧了一壶水。她和蕾格娜将孩子们从头到脚洗了一遍,然后自己也洗了澡。穿上干净衣裳,蕾格娜开始觉得自己总算更像是人,而不是圈养的牲畜了。
厨房女工吉尔达带来了一条面包、新鲜黄油、鸡蛋和盐。他们全如同饿鬼似的一头扑到食物上。
蕾格娜需要重新组建仆从队伍,于是她决定首先招募吉尔达。“你愿意来为我工作吗?”她在吉尔达起身离开时问,“或许也可以带上你女儿薇尔诺德?”
吉尔达笑逐颜开:“好啊,我们求之不得呢,夫人。”
“现在我没钱付给你,但我很快就会有的。”用不了多久,诺曼底的信使就会抵达。
“没关系的,夫人。”
“过会儿,我跟厨房长说一下。先暂时别对任何人提这事。”
蕾格娜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在。她的长袍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好像已经晾晒过。大部分箱子看上去也在,里面装着她的刷子、梳子、香薰油、腰带和鞋子,就连珠宝也原封未动,只是钱不见了。
蕾格娜要去见一下司厨,那只是个仆人,但她必须一开始就宣示她的权威。她穿上一件深棕色丝绸裙子,系了一条金色腰带。她选了一顶又高又尖的帽子,又挑了一条镶有珠宝的发带来固定帽子,然后将坠子挂在脖子上,臂环套在胳膊上。
蕾格娜高昂着头,庄严地走过大院。
所有人都想见蕾格娜,好奇如今她是何等模样。蕾格娜同每个路过的人交换着目光,坚决不让自己表现出饱受屈辱、怯懦畏缩的样子。一开始,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决定谨慎行事,纷纷向蕾格娜鞠躬。她同几个人说了话,得到了热情的回应。她猜或许大家特别怀念威尔武夫和蕾格娜治理大院的那个时期,因为威格姆不大可能像他们那样和蔼可亲。
司厨叫巴萨。蕾格娜走到他面前说:“早上好,巴萨。”
巴萨受宠若惊。“早上好。”他说,然后犹豫片刻,补充道,“夫人。”
“吉尔达和薇尔诺德要到我的房子来工作。”蕾格娜语气坚决,毫无商量余地。
巴萨有点迟疑,但只是答道:“好的,夫人。”这句话大家早就说惯了。
“她们可以明天早上开始工作。”蕾格娜的声音柔和下来,“以便你有时间去另做安排。”
“谢谢,夫人。”
蕾格娜离开厨房,心情已舒畅不少。刚才她表现得如同一位大权在握的贵族女人,而大家也毕恭毕敬将她视为这样的人物。
蕾格娜返回自己的房子,德恩治安官带着两名手下来见她。“您需要侍卫。”德恩说。
这倒是实话。自从伯恩死后,她便全无保护,所以威格姆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半夜悄悄将她绑走。她再也不要那样脆弱无助了。
德恩说:“我先把卡德沃尔和杜多克借给您,直到您能雇到自己的侍卫为止。”
“谢谢。”蕾格娜忽然想到一件事,“我上哪儿可以雇到侍卫呢?”
“今年秋天,会有许多去打维京海盗的士兵复员回家,他们大多会继续在农场和作坊里的活儿,但也有一小部分会另谋生计。侍卫所需的经验,他们是不缺的。”
“好主意。”
“或许您应该给他们配备像样的武器,我推荐厚重的皮革短上衣,不仅冬天可以保暖,还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
又过了一周,钱终于送到蕾格娜这里。护送这笔钱的是奥尔德雷德院长。自从蕾格娜失踪后,奥多和阿德莱德每三个月从诺曼底送来的现金由奥尔德雷德保管。
奥尔德雷德还带来一张折叠的羊皮纸,这是他在缮写室制作的威尔武夫遗嘱的副本。“您觐见埃塞尔雷德国王的时候,或许这个能作为证据派上用场。”
“我还需要证据吗?我要控告威格姆对我犯下了绑架罪和强奸罪,我的女仆卡特就是证人。”蕾格娜将手放在肚子上,“如果还需要证据,这就是。”
“如果我们生活在法治社会,那么这就足够了。”奥尔德雷德坐到凳子上,身体前倾,平静地说,“但您也知道,如今在英格兰,人比法大。”
“埃塞尔雷德国王肯定对威格姆的所作所为深感不悦。”
“没错,他可以兵锋直指夏陵,逮捕威格姆和温斯坦。老天知道,他们那是罪有应得。可国王忙着跟维京海盗作战,或许他会认为现在不适合同身为盟友的英格兰贵族撕破脸。”
“您是说,威格姆作恶之后,却能全身而退?”
“我是说,埃塞尔雷德会将这视为政治问题,而不是单纯的惩处犯罪。”
“该死。那他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或许他会觉得,最简单的答案就是让您嫁给威格姆。”
蕾格娜横眉怒目地站起来。“我宁可去死!”她大叫道,“国王绝不会逼我嫁给强奸我的男人吧?”
“我认为他不会逼您,不会的。即便他有这样的倾向,我怀疑他新娶的诺曼王后也会站在您这边。可是,但凡能忍,您也不愿同国王发生冲突。您需要一个将您视作朋友的国王。”
蕾格娜拼命去理解和接受这一切。她记得自己也曾谙熟政治,不由得义愤填膺,但这无助于制定行动策略。她庆幸奥尔德雷德能来这里,帮她认清冷酷的现实。她问:“您觉得我该怎么做?”
“趁埃塞尔雷德还没有建议您嫁给威格姆,您应该请求他对你的未来暂不做决断,等孩子出生后再说。”
这才是明智的做法,蕾格娜想。如果孩子死了,或者母亲死了,一切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在分娩中乃是常见之事。
奥尔德雷德肯定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嘴上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埃塞尔雷德会欣然应允的,因为这样他就不会得罪任何人。”
更重要的是,蕾格娜想,这样就会为她争取到时间去重拾同埃玛王后的友谊,并将王后发展为自己的盟友。而在法庭上,没有什么比盟友更宝贵了。
奥尔德雷德站起来:“我先走了,您好好想想吧。”
“谢谢您保管我的钱。”
“埃德加同我一起来的,您想见见他吗?”
蕾格娜迟疑了。上次他们的相遇让她深以为憾。当时她太厌弃自己,以至于整个人都麻木了,无法理智地交谈。埃德加肯定也对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大为不快,再加上见到她那般自暴自弃,就更加恼怒了。“我当然想见见他。”蕾格娜说。
埃德加进屋的时候,蕾格娜注意到他衣冠楚楚,身穿精致的羊毛外衣,脚蹬皮鞋,虽然没有佩戴珠宝,皮带扣环和尾端却有银饰。他开始发家致富了。
埃德加脸上又浮现出蕾格娜非常熟悉的那种热切而乐观的表情。
蕾格娜起身道:“见到你很高兴。”
埃德加张开双臂,蕾格娜走上前去,投入他的怀中。
埃德加小心翼翼地不压到她肚子,但用力搂住了她的肩。虽然感到隐隐作痛,她却全不在意,因为触摸到埃德加让她感到了莫大的满足。他们就以这样的姿势搂抱了好久。
两人分开的时候,埃德加眉开眼笑,就像一个跑赢了比赛的男孩。蕾格娜也报以嫣然一笑。“你怎么样了啊?”她问。
“见你重获自由,我心里爽快极了。”
“桥造好了没?”
“还没有,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必须待在这里,等国王过来。”
“然后你会来德朗渡口吗?我们先前的计划仍然行得通。只要有必要,你可以一直在女修道院里避难。我们可以从容不迫地讨论……讨论我们的未来。”
“我也想这样。但只有见过国王之后,我才能制订出可行的计划。国王要为贵族寡妇负责。我不知道他会做何决断。”
埃德加点头道:“我会暂时离开这里去买铁。你会邀请我用餐吗?”
“当然。”
“你知道,我喜欢同一桌子仆人和孩子吃饭。”
“我知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埃德加抓起蕾格娜的手。
“问吧。”蕾格娜说。
“你爱我吗?”
“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那我就是一个幸福的男人了。”
埃德加吻了吻蕾格娜的嘴唇。蕾格娜让自己的嘴在他嘴上停留了很久,然后他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