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城市(一〇〇五年—一〇〇七年) 第三十九章 一〇〇六年,春
上午过半,建造新石砌教堂的工匠们停下来休息。建筑匠师的女儿克洛蒂尔德给她父亲带来了一壶啤酒和一些面包。来自罗马的建筑匠师乔治把面包泡在啤酒里软化后再吃。
埃德加受主人委托,管理这片工地。休息时,通常他会到一间斜顶小屋与主人讨论当天剩余时间该下达什么命令。两年多来,埃德加每天只说诺曼法语,现在已经讲得十分流利了。
克洛蒂尔德养成了也给埃德加带啤酒和面包的习惯。埃德加把几片面包分给他新养的狗科利。科利全身黑毛,口鼻周围长满了胡须。
教堂建在一块西高东低的基址上,这本身就是一项挑战。为使整个楼层保持水平,他们要在教堂东端挖出一个深深的地下室,在里面竖立粗短的大柱子,支撑上部结构。
埃德加对乔治的精妙设计叹为观止。教堂中殿将有两排平行的半圆形大拱门,由粗大的柱子支撑。这样,从侧廊就可以纵览整个教堂内部,大批会众可以在这里观看弥撒。埃德加从未想过如此大胆的设计,整个英格兰肯定也没人想过。法兰克工人同样震惊不已,因为这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全新设计。
乔治五十多岁,身材瘦小,脾气暴躁,但他是埃德加见过的最能干、最富想象力的建筑工。他坐在那里,用棍子在泥土上作画,解释拱石——也就是拱门上的楔形石头——如何用模子刻出来,使其并排摆放时看起来如同一组同心圆。“你明白吗?”乔治问。
“当然。”埃德加说,“简直聪明绝顶。”
“不要不懂装懂!”乔治怒冲冲地道。
乔治常常希望对埃德加长篇大论地解释某个问题,但埃德加一听就明白。这让埃德加想起了他同父亲的谈话。“您描述得可真细致啊。”埃德加只好如此安抚乔治。
克洛蒂尔德递给埃德加一大盘面包和奶酪,埃德加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克洛蒂尔德坐在埃德加对面。当埃德加继续和乔治讨论拱石的形状时,她反复跷腿又放下,向埃德加展示她那双健壮的棕色大腿。
克洛蒂尔德很有魅力,性格随和,身材匀称,而且她已经表明自己喜欢埃德加。她二十一岁,只比埃德加小五岁。她很可爱,但她不是蕾格娜。
埃德加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他爱女人的方式同大多数男人不一样。在同一个时间,他眼中似乎只有一个女人。在森吉芙死后的很多年里,他都对她忠贞不二。现在,他死心塌地爱上了一名有夫之妇——实际上,是一名先后嫁给两个男人的女人。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不是这样特立独行。他为什么不干脆娶了眼前这个可爱的姑娘呢?她会和善而热情地待他,就像对她父亲那样。埃加德每晚可以卧在她那双健壮的棕色大腿之间。
乔治说:“我们在地上画一个和拱门一样大小的半圆,从中心到圆周画一条半径,然后在圆周上放一块石头,使其与半径垂直。但是石头的侧面,也就是它与邻近拱石相接的地方,必须有微微倾斜的斜面。”
“是的。”埃德加说,“所以我们又画两条半径,每边一条,这样就能得到石头两个侧面的正确倾斜角度。”
乔治瞪着埃德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大为光火地问。
埃德加必须倍加小心,以免因为知道得太多而得罪乔治。建筑工高度戒备地守护着他们所谓的“秘密”技艺。“刚才您告诉我的。”埃德加撒了个谎,“您告诉我的一切我都记得。”
乔治的怒火平息下来。
埃德加看见两名修士正在穿过工地。他们张着嘴东张西望,多半从未见过眼前即将落成的教堂这样壮观的建筑。他们身上的某种特质令埃德加觉得他们是英格兰人,但年长的那位修士说的却是诺曼法语。“您好,建筑匠师。”他彬彬有礼地说。
“你们要干什么?”乔治问。
“我们在寻找一位名叫埃德加的建筑工。”
原来是家乡来的信使,埃德加想,一时间,他又激动又害怕。他们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埃德加注意到克洛蒂尔德满脸惊慌。
“我是埃德加。”他用如今已经生疏的英语说。
修士如释重负。“我们找你好久了啊。”他说。
埃德加问:“你们是谁?”
“我们来自王桥小修道院,我是威廉,这位是阿苏尔夫。我们能同你私下聊聊吗?”
“当然。”埃德加离开的时候,这两人还没到修道院呢。埃德加意识到,那里必定正在高速扩张。他领着二人穿过工地,来到堆放木料的地方,那里更安静。他们坐在木板堆上。“出什么事了?”埃德加问,“有人过世了吗?”
“我们带来的是别的消息。”威廉说,“奥尔德雷德院长决定建造一座石制新教堂。”
“建在半山腰?我房子对面?”
“一点都没错,就在你规划的那个地方。”
“工作开始了吗?”
“我们离开的时候,修士们正在清理基址上的树桩,奥神村采石场的石料也开始运来了。”
“谁来设计教堂呢?”
威廉顿了顿,道:“我们希望由你担纲。”
原来如此。
“奥尔德雷德想要你回家。”威廉继续道,“你的房子,他一直为你留着呢。你将是新教堂的建筑匠师。他命令我们来打听诺曼底这里建筑匠师的薪水,好给你同样的报酬。你有别的要求也可以尽管提。”
实际上,埃德加只有一个要求。他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对这两个陌生人袒露心声,但夏陵的大多数人已经知道他的故事了。沉吟片刻后,他脱口问道:“蕾格娜夫人依然是威格姆郡长的妻子吗?”
威廉看上去似乎早就料到埃德加会有此问:“是的。”
“蕾格娜依然同威格姆住在夏陵?”
“是的。”
埃德加心头的希望火苗瞬间熄灭了:“我想想吧。你们两个有地方住吗?”
“附近有一座修道院。”
“明天我会给你们答案。”
“我们祈祷你会同意。”
修士们走开了,埃德加留在原地,思索起来。他盯着一个肌肉结实的女人用木桨搅拌一大堆砂浆,却对她视而不见。他想回英格兰吗?他当年之所以离开,就是因为不忍看到蕾格娜嫁给威格姆。一方面如果现在重返故乡的话,他就会经常见到他们。那将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但另一方面,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份可以统率全局的理想工作。他将成为主导一切的建筑匠师,新教堂的每个细节都由他来决定。他可以按照乔治向他展示的全新风格建造一座宏伟的建筑。这项工作可能要持续十年,或者二十年,甚至更久。这将是他毕生的事业。
埃德加从木堆上站起来,回去继续工作。克洛蒂尔德已经不见了,乔治正在制作拱石样本,在地上画出了他先前描述的半圆和半径。埃德加打算接着干眼下的活,就是制造名叫“模壳”的木质支撑结构,用来在砂浆凝固过程中固定石料。但乔治制止了他。
“他们要你回家。”乔治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治耸耸肩:“不然他们从英格兰来这儿干什么?”
“他们想让我建造一座新教堂。”
“你会去吗?”
“我不知道。”
令埃德加吃惊的是,乔治放下了自己的工具。“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他说,语气一变,仿佛突然从铁骨铮铮变得脆弱无比。埃德加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我结婚很晚。”乔治说,仿佛在缅怀往事,“我三十岁才遇到克洛蒂尔德的母亲——愿她的灵魂安息——”他停下来,埃德加还以为他会潸然泪下,但他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三十五岁才生了克洛蒂尔德。现在我五十六岁,已经是个糟老头儿啦。”
五十六岁还算不上太老,但此刻可不适合为这种事争吵。
乔治说:“我胃疼得厉害。”
怪不得你脾气这么暴躁,埃德加想。
“我吃不下饭,”乔治说,“我靠泡湿的面包片过活。”
埃德加还以为乔治之所以泡湿面包,是因为他喜欢这么吃。
“我多半不会明天就死。”乔治继续道,“但我可能只有一两年可活了。”
我早该知道的,埃德加想。线索明明全摆在面前,我本可以猜到的。换作蕾格娜,肯定早就猜出来了。“我很难过。”他说,“但愿这一切不是真的。”
乔治摆摆手,表示那只是注定落空的奢望。“想到余生,我发现这世上有两样东西对我来说至为珍贵。”他说,然后扫视了一圈建筑工地,“一个是这座教堂,”他的视线落回埃德加身上,“另一个就是克洛蒂尔德。”
乔治的脸色又变了,埃德加看到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情感。这位老人正在用赤裸的灵魂跟他对话。
乔治说:“我希望我走后,有人能照顾这座教堂和我女儿。”
埃德加瞪大了眼,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要将他的工作和女儿托付给我。
“不要回家。”乔治说,“求你了。”
这是发自肺腑的请求,叫人难以拒绝,但埃德加还是鼓起勇气说:“我得好好想想。”
乔治点点头:“当然。”短暂的亲密交流结束了,他转过身,继续干活。
当天剩下的时间,埃德加都在想这个问题,夜里,他也为之辗转反侧了很久。
真是好运连连啊,埃德加想。成为建筑匠师是他的最高理想,而这一天,他就得到了两个这样的职位。他可以在诺曼底这里,也可以在英格兰家乡做建筑匠师。两份工作都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满足。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选择却令他难以入眠——到底是选克洛蒂尔德,还是蕾格娜?
其实他根本没得选。或许蕾格娜会在未来二十年都是威格姆的妻子。即便威格姆英年早逝,她也可能被迫再嫁给国王挑选的贵族。黎明将至,埃德加意识到,回英格兰去的话,他的余生多半会在无望的苦恋中度过。
这样的日子,我已经熬了太多年,埃德加想。如果他留在诺曼底,娶了克洛蒂尔德,那他虽然不会获得幸福,却可能找到平静。
第二天早上,埃德加告诉两名修士他要留下。
一个草木吐芽的温暖春夜,威格姆来到蕾格娜的床上。嘎吱的开门声惊醒了蕾格娜和仆人。她听见女仆在地板上的灯芯草里挪动的窸窣声,还听见侍卫格里姆威尔德咕哝了两声,但孩子们在酣睡。
因为没有得到事先通知,蕾格娜来不及给自己抹润滑油。威格姆躺在她身边,将她的连衣裙推到腰间。她连忙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润滑阴道,然后乖乖地打开了双腿。
对于威格姆这方面的要求,蕾格娜已经逆来顺受惯了。反正一年里只会发生几次。她只是希望自己不会再次怀孕。她爱阿兰,但她不想再生一个威格姆的孩子。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威格姆用力抽插,却似乎无法得到满足。蕾格娜也完全没有帮他。从女人的闲聊中她得知,其他女人同自己不爱的男人做爱的时候,往往会假装高潮,好让整个过程尽快结束,但她实在无法让自己扮演那样的角色。
威格姆的那家伙很快就软了。在绝望地撞击了几次之后,他抽了出来。“你这石头一样的臭婊子。”说着,他抽了蕾格娜一巴掌。她呜咽起来,以为免不了要遭一顿毒打,而她的侍卫是绝不会挺身保护她的。但威格姆只是站起来,怏怏而去。
第二天早上,蕾格娜的左脸颊肿了,上唇也胀得老高。她告诉自己,结果本可能更糟。
孩子们吃早餐的时候,威格姆进了屋。蕾格娜发现,他的大鼻子上布满饮酒过量导致的酒红色条纹,就像一张红色蜘蛛网。昨晚的火光中,她没有看到威格姆这一丑陋的特征。
威格姆盯着蕾格娜说:“我应该也给另一边一耳光,这样才配对嘛。”
蕾格娜突然想起一句讥讽的话,但她强忍住没说出口。她从威格姆的情绪中觉察到了危险。一股冰冷的恐惧爬上心头,或许她的惩罚还没有结束。蕾格娜张开被打得变形的嘴,不卑不亢地问:“你想干什么,威格姆?”
“我不喜欢你养育阿兰的方式。”
这是老调重弹,但威格姆的语气却比先前更加恶毒。蕾格娜说:“他只有两岁半,还是个小孩子。将来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学习战斗。”
威格姆决绝地摇着头:“你想教他娘们儿那套玩意儿,识字写东西之类的。”
“埃塞尔雷德国王也识字。”
威格姆不愿同蕾格娜争辩:“我要来负责养育这孩子。”
这是什么意思?蕾格娜绝望地说:“我会给他一把木剑的。”
“我不相信你。”
威格姆说的大部分话往往都可以无视。他总是满口毫无意义的粗鄙之语,而且说了转头就忘。但蕾格娜觉得这次他可不是虚张声势。她胆战心惊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带阿兰去我房子里住。”
这主意过于荒唐可笑,蕾格娜一开始并未当真。“你做不来!”她说,“你照顾不来一个两岁的娃娃。”
“他是我儿子。我想这么着就怎么着。”
“你会给他擦屁股吗?”
“我又不是一个人住。”
蕾格娜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梅根丝丽丝?你要将阿兰交给梅根丝丽丝养?她才十六岁!”
“许多十六岁的女孩都当妈了。”
“但她没有!”
“是没有,但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而你压根不把我的愿望当回事。阿兰几乎不知道他还有父亲。不过,我会按照我的原则来养育他。他必须成长为一名男子汉。”
“不!”
威格姆朝坐在桌后、一脸惊恐的阿兰走去。卡特站到两者之间。威格姆双手揪住她的前襟,将她提起来,往墙上一扔。卡特尖叫着撞到木板上,掉落在地,瘫成一团。
所有孩子大哭起来。
威格姆抱起阿兰,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叫。威格姆将他夹在左胳膊下面,蕾格娜抓住威格姆的胳膊,试图将孩子解脱出来。但威格姆冲她头侧猛击一拳,她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蕾格娜倒在地上,抬头看见威格姆出了门,阿兰在他腋下不住地一边踢腿,一边哭喊。
蕾格娜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威格姆正大步穿过院子,朝自己屋子走去。蕾格娜头晕目眩,根本无力追赶,何况她知道,就算追上了,自己也只会被再次揍翻在地。
蕾格娜转身返回屋内。卡特坐在地板上,隔着乱蓬蓬的黑发揉脑袋。蕾格娜问:“你伤得重不重?”
“我想应该没有骨折。”卡特说,“您呢?”
“我头痛得要死。”
格里姆威尔德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蕾格娜不无讥讽地答道:“你可以继续保护我们,就像平时一样。”
侍卫噔噔噔地走了出去。
孩子们还在放声哭号。两个女人开始安抚他们。卡特说:“我不敢相信,威格姆竟然抢走了阿兰。”
“他想叫梅根丝丽丝把孩子养成他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
“您绝不能让他得逞。”
蕾格娜点点头。她绝不会善罢甘休。“我要同他谈谈。”她说,“说不定我可以让他明白事理。”虽然并不乐观,但她必须试试。
蕾格娜离开自己房子,穿过院子,前往威格姆的住处。她听到了阿兰的哭声,没有敲门就径直闯了进去。
威格姆和梅根丝丽丝正站那儿说话,梅根丝丽丝抱着阿兰,正努力让他安静下来。孩子一见蕾格娜,就尖声喊道:“麻麻!”他一直都是这样叫蕾格娜的。
蕾格娜本能地朝阿兰走去,但威格姆拦住了她。“别管他。”威格姆说。
蕾格娜瞪着梅根丝丽丝,那女孩又矮又胖,本来也算漂亮,只是嘴巴周围奇怪地扭曲着,表明她欲壑难填。不过,毕竟她也是女人,她真会阻止一个孩子去找自己母亲吗?
蕾格娜朝阿兰伸出双臂。
梅根丝丽丝转过身,背对着她。
蕾格娜震惊于竟会有女人忍心干这样的事,心中顿时充满憎恶。
蕾格娜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阿兰身上挪开,尽量用平静理智的声音对威格姆说:“我们得谈谈这件事。”
“不。我不会跟你谈,我只会告诉你我要做什么。”
“你要把阿兰当成囚犯,一直关在这间屋子里?这只会把他变成一个软弱可欺的低能儿,而不是战士。”
“我当然不会那样做。”
“那他就会去院子里同哥哥们玩耍。他们一回家,他就会跑去同他们在一起,而你不得不每天做刚才那种事。你不在家的时候——这种情况时常发生——谁来将他从自己亲人身边拽走呢?这孩子可是会手脚乱舞,大叫妈妈的。”
威格姆一脸茫然,显然他从未想过这一层。但他很快换上轻松的表情,说:“我外出的时候会带上他。”
“那路上谁来照顾他呢?”
“梅根丝丽丝。”
蕾格娜瞟了梅根丝丽丝一眼,那女孩看上去受到了惊吓,显然威格姆并未征求过她的意见。但她紧闭着嘴。
威格姆继续道:“我明天去库姆,他可以与我同行。他要了解郡长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
“你要带一个两岁的孩子进行为期四天的旅行?”
“我看不出哪里不行。”
“那你回来之后呢?”
“到时候再说。但他不能同你一起过了,再也不行了。”
蕾格娜情不自禁地哭起来:“天啊,威格姆,我求你了,不要这么绝情。你可以不管我,但请你可怜可怜自己的儿子。”
“我可怜他,因为他被一群娘儿们抚养,正在变成没用的软蛋。如果我允许这种事发生,他长大后就会骂他的父亲。不,他必须留在这。”
“不,求你了……”
“我不想再听你胡搅蛮缠了。滚出去。”
“想想看,威格姆……”
“要我把你拎起来扔出去吗?”
蕾格娜禁不起又一轮殴打了。她无奈地垂下头。“不。”她泣不成声,只能慢慢转身朝门口走去。她回头看了眼阿兰,那孩子依然在歇斯底里地尖叫,朝她伸出一对小胳膊。蕾格娜用尽全身气力才勉强转过身,走出门。
丧失幼子的抚养权,这在蕾格娜心中留下了一个难以弥合的大窟窿。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阿兰——梅根丝丽丝有没有将他洗得净净的,喂得饱饱的?他是健健康康的,还是害了什么小孩子的毛病?他有没有半夜惊醒哭着找她?蕾格娜不得不强迫自己至少每天有段时间不去想阿兰,否则自己就会发疯。
蕾格娜从没有放弃阿兰,也决不会放弃。所以,当国王和王后驾临温彻斯特后,蕾格娜便赶往那里求情。
这时,蕾格娜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阿兰了。威格姆说是去库姆,结果却开始了春季辖区巡视,而且一直将孩子带在身边。他显然打算长时间不回夏陵。
温斯坦依然住在坎特伯雷,因为下任大主教之争迟迟未见分晓,于是兄弟俩都无法觐见王室,这给了蕾格娜勇气。
然而,蕾格娜不愿在公开法庭上主张自己的诉求。她心烦意乱,但仍能谋划策略。谁也无法预测公开法庭上会发生什么,本地的贵族可能会站在威格姆那边。蕾格娜更喜欢同国王王后安安静静地交谈。
大教堂隆重的复活节仪式结束后,阿尔普哈格主教在自己的宅邸举办了宴会,招待聚在温彻斯特的权贵。蕾格娜受邀参加,她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她满怀希望,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要对国王说的话。
复活节不仅是教会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王室在这天也将举行盛会,堪称最重大的社交活动。与会者无不盛装华服,珠光宝气,蕾格娜也是一样的装束。
主教宅邸里满是雕花橡木长凳和五颜六色的挂毯。有人点燃了苹果树枝,使芳香的烟雾弥漫全屋。桌上摆放着镶银边的杯子和青铜盘子。
蕾格娜得到了国王王后的热情接见,这给了她莫大的鼓励,于是蕾格娜立刻将威格姆从她身边抢走阿兰一事禀告他们。埃玛王后也是一位母亲——在嫁给埃塞尔雷德之后的头四年里,她生了一儿一女——她无疑会同情蕾格娜的遭遇。
但蕾格娜精心准备的说辞的头一句还没说完,埃塞尔雷德就打断了她。“我知道这件事。”他说,“我们来这儿的路上,碰巧遇到了威格姆和那孩子。”
蕾格娜头一回听说这件事,这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埃塞尔雷德继续道:“我同他商量了那个问题。”
蕾格娜顿时陷入绝望。本来她指望自己的故事能让国王王后倍感震惊,心生怜悯,可惜却让威格姆抢占了先机。埃塞尔雷德的脑子里已经装了他那套扭曲事实的鬼话。
蕾格娜只好迎难而上。埃塞尔雷德御宇多年,应该深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蕾格娜一字一顿地陈述道:“国王陛下,将两岁的孩子从母亲身边夺走,这是绝无道理的。”
“我觉得这非常残酷,也把我的看法告诉了威格姆。”
埃玛王后说:“确实如此。那孩子与我们的爱德华同龄,倘若有人将爱德华从我身边夺走,我一定会心碎不已的。”
“我完全赞同,亲爱的。”埃塞尔雷德说,“但我无权指导臣民如何治理家庭。国王的职责是抵御外侮,维持公平,以及发行优良的货币。如何养育孩子是私人事务。”
蕾格娜张嘴打算争辩。国王也是道德领袖,他有权谴责行为不端的权贵。但她看到埃玛迅速摇了摇头,于是便连忙闭上嘴。蕾格娜思索片刻,发现埃玛是对的。倘若君主如此坚决地表明态度,那就不可能令其回心转意。如果一味纠缠下去的话,只会疏远她同国王的关系。蕾格娜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失望和愤怒,低下头说:“是的,国王陛下。”
蕾格娜将同阿兰分开多久呢?肯定不会此生无缘再见吧?
国王王后的注意力被别人吸引过去,蕾格娜强忍泪水,退到一旁,她已经陷入无望的境地。如果国王不愿帮她把儿子抢回来,谁还能施以援手呢?
威格姆和温斯坦掌握着大权,所以蕾格娜才处处碰壁,事事难成。无论他们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最后都能全身而退。温斯坦狡诈,威格姆凶狠,两兄弟敢于藐视国王和法律。要是有办法能削弱他们的权力,蕾格娜早就做了。但他们似乎横行无忌,所向无敌。
奥尔德雷德走到蕾格娜身边。她问:“你的信使从诺曼底回来了吗?”
“没有。”奥尔德雷德说。
“他们走了好几个月了。”
“他们肯定没找着埃德加,建筑工总是居无定所,哪有活干,他们就去哪。”
这时,蕾格娜才发现奥尔德雷德似乎忧心忡忡、心烦意乱,于是她便问道:“你怎么样了?”
“我明白国王总是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奥尔德雷德气冲冲地说,“但有时候,国王就该乾纲独断啊!”
蕾格娜也有同样的抱怨,但这种话应该私下说才对。她不安地四下打量,但似乎没人听到奥尔德雷德的犯上言论。“出什么事了,让您这么生气?”
“温斯坦煽动坎特伯雷的所有人,形成了一个反阿尔普哈格的团伙。现在,埃塞尔雷德举棋不定,因为他不想修士们找他麻烦。”
“您想让国王坚决反对温斯坦,宣称他不适合当大主教,并且不顾修士们的意见,强行任命阿尔普哈格?”
“我认为国王的决定要起到抑恶扬善的作用。”
“那帮修士住得离夏陵太远,他们不可能像我们一样知道温斯坦是怎样的货色。”
“是啊。”
蕾格娜突然想起一件可以毁了温斯坦的事。失去阿兰令她痛苦万分,她差点忘了自己手上还有这道撒手锏。“要是……”
蕾格娜沉吟不决。本来她打算保守这个秘密,以免遭到报复。但威格姆已经对她犯下最不堪的暴行,将一直以来威胁要做的事付诸实施,夺走了她的孩子。他的残忍行径导致了他从未料到的后果——他再也无法控制蕾格娜了。
认识到这点后,蕾格娜不禁陶醉其中,感到自己终于得到了解放。从现在起,她将竭尽所能地削弱威格姆和温斯坦的权力。危险依然存在,但她已做好冒险的准备。只要能打击那两兄弟,蕾格娜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她问:“要是您能向修士证明温斯坦不适合担任大主教呢?”
奥尔德雷德打了个激灵:“您是什么意思?”
蕾格娜又迟疑了。她渴望搞垮温斯坦,但又对他心怀忌惮。她鼓起勇气道:“温斯坦患有妓女麻风病。”
奥尔德雷德目瞪口呆,“上帝保佑!真的吗?”
“是的。”
“您怎么知道?”
“希尔迪看见他脖子上长了个肿块,这是那种病的典型症状。还有,他的情妇阿格尼丝也长了同样的肿块,而且她死了。”
“这改变了一切!”奥尔德雷德兴高采烈地说,“国王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人知道,除了希尔迪和我,现在还有您。”
“那您必须告诉国王!”
恐惧让蕾格娜停顿片刻:“我不想让温斯坦知道是我把消息透露出去的。”
“那就由我去告诉国王吧,我不会提您的名字。”
“且慢……”奥尔德雷德已经摩拳擦掌,蕾格娜却在思索最佳对策,“您得当心国王会做何反应。埃塞尔雷德知道您支持阿尔普哈格。如果您突然跑去说温斯坦的坏话,或许他会觉得您在反抗他的意志。”
奥尔德雷德顿时泄了气:“我们得好好利用这个消息啊!”
“当然。”蕾格娜说,“但也许会有更好的利用方式。”
温斯坦主教和德格伯特副主教常常参加座堂会议厅的会议,修士们在这里商讨修道院和大教堂的日常事务。一般来说,访客是不能与会的,但埃帕修士发起了提议,而司库西格弗里斯也成了温斯坦的盟友。于是,温斯坦和德格伯特同修士们一起参加了复活节之后的第一次会议。
《圣经》章节朗诵完毕之后,主持会议的西格弗里斯说:“我们必须决定如何处置河畔牧场。那地方属于我们,而当地人却把牛羊赶进去吃草。”
温斯坦对这样的话题毫无兴趣,却装出一副认真聆听的表情。他不得不假惺惺地对影响修士们的任何事情满腔热忱。
懂医术的福斯雷德修士说:“我们又不用那地方,这怪不得他们。”
“没错。”西格弗里斯说,“但倘若我们听任他们将那里当成公共财产,那将来我们自己要用的时候,或许就会遇到麻烦。”
刚从温彻斯特回来的维格斐斯发言道:“我的兄弟们,请原谅我打断你们的话,但我认为我们应该马上商量一件更重要的事。”
西格弗里斯很难拒绝维格斐斯如此强烈的请求。“好吧。”他说。
温斯坦竖起了耳朵。他曾为是否去温彻斯特过复活节而苦恼不已。他实在不愿错过王室离家如此之近的机会。但最终他决定,在坎特伯雷这里掌握修士们的最新动态。现在,他急于知道温彻斯特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我参加了复活节的王室活动。”维格斐斯说,“许多人向我提及谁会出任下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问题。”
西格弗里斯深为不悦。“他们为什么要跟你提这个?”他说,“你冒充是我们的代表了吗?你只是个收租的!”
“确实如此。”维格斐斯说,“但如果有人要同我说话,我也只好洗耳恭听。这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温斯坦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别管那个了。”他说,对这场围绕礼节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的争吵很不耐烦,“他们说了什么,维格……维格……兄弟?”他想不起前往温彻斯特的那名修士的名字了。
“您应该知道我是谁啊,主教大人,我叫维格斐斯。”
“当然,当然。他们说什么啦?”
维格斐斯有点胆怯,但语气依然坚定:“大家说温斯坦主教不适合担任坎特伯雷大主教。”
“就这个吗?这种事可不是普通人决定的!”温斯坦嘲弄道,“只有教皇才能决定将羊毛皮带颁给谁。”
维格斐斯说:“您是说羊毛披带吧?”
温斯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羊毛披带是教皇赐给新任大主教的绣花白羊毛带,以象征其对后者的认可。受窘的温斯坦拒绝承认自己的口误,“我就是这么说的,披带。”
西格弗里斯说:“维格斐斯兄弟,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反对温斯坦主教?”
“说了。”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温斯坦越发惶恐。他不知道维格斐斯会说什么对他不利的话,而无知就意味着危险。
维格斐斯很高兴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他环顾会议厅,提高嗓门,以确保所有人能听见:“温斯坦主教患了所谓的妓女麻风病。”
房间里瞬间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温斯坦暴跳如雷,大吼道:“这是谎言!谎言!”
西格弗里斯站在房间中央,反复说:“请大家肃静,肃静。”等大家终于嚷嚷累了,他继续说道,“温斯坦主教,您对此有何说法?”
温斯坦知道自己应该保持冷静,但他已经方寸大乱:“我告诉你们,维格斐斯修士在英格兰西部的特兰奇村有老婆孩子。他就是个不守戒律的淫乱修士,根本不足为信。”
维格斐斯冷冷地说:“就算您的指控属实,这也跟主教大人的健康问题毫无关系。”
温斯坦立刻意识到自己选错了策略。他说的话听起来像是以牙还牙的指控,是他当场编造出来的污蔑之词。他往日的冷静和狡黠似乎全不见了。他不由得纳闷:我到底怎么了?
温斯坦坐下来,稍稍敛住心神,问:“那些家伙怎么知道我的健康状况?”
话一出口,温斯坦就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辩论当中,提问从来都是不明智的,因为那只会给对手攻击你的机会。
维格斐斯抓住了机会,“温斯坦主教,您的情妇——夏陵的阿格尼丝——因为妓女麻风病死掉了。”
温斯坦惊得无言以对。阿格尼丝从来不是他的情妇,他只是偶尔找她放纵一下。他知道阿格尼丝已经死了——伊塔马尔执事已经写信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但伊塔马尔并没有详细说明阿格尼丝的死因,温斯坦当时也没兴趣多问。
维格斐斯继续道:“这种病的一个症状就是精神错乱——忘记别人的名字啦,把单词念错啦,比如把‘披带’说成‘皮带’。患者的精神状况会越来越糟,最后彻底疯掉。”
温斯坦好不容易才张开嘴:“难道仅仅因为口触,就要遭到谴责吗?”
修士们哄堂大笑。温斯坦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他本打算说‘口误’的。他感到既屈辱,又愤怒。“我没疯!”他怒吼道。
维格斐斯继续道:“判断这种病的最可靠症状是面部或颈部的红色大肿块。”
温斯坦的手嗖地摸到脖子上,盖住痈疽。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欲盖弥彰。
维格斐斯说:“别遮啊,主教大人。”
“只是个脓肿。”温斯坦说,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挪开手。
福斯雷德说:“给我瞧瞧。”说着,他就朝温斯坦走去。温斯坦不得不让他看,否则就等于承认自己长了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任福斯雷德检查肿块。
福斯雷德终于直起身。“以前我见过这样的疮,”他说,“在这个城里一些最悲惨、最不幸的罪人脸上。我很遗憾,主教大人,但维格斐斯说得不错,您得了妓女麻风病。”
温斯坦腾地站起来。“我要去查出是谁编造了这卑劣的谎言!”他大叫道。看见修士们脸上的惊恐,他竟然生出了些许安慰。他朝门口走去:“等我揪出那家伙,一定要亲手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返回夏陵的漫长旅途中,温斯坦气得七窍生烟。他对德格伯特破口大骂,冲酒馆老板大肆咆哮,动不动就抽女仆耳光,还无情地鞭打自己的坐骑。他总是会忘记一些极简单的事,这让他越发怒火中烧。
一到家,温斯坦就抓住伊塔马尔的前襟,将他重重地撞到墙上,吼道:“有人在到处说我得了妓女麻风病,是哪个王八蛋?”
伊塔马尔的娃娃脸吓得煞白,结结巴巴地答道:“没没没……没人说,我发誓。”
“有人对坎特伯雷的维格斐斯讲了。”
“他八成是瞎编的。”
“那婆娘是怎么死的?就是穆德福德地方官的妻子。她叫什么来着?”
“阿格尼丝?她瘫痪了。”
“哪种瘫痪,蠢货?”
“我不知道。她病倒了,脸上长了个大脓疱,然后就疯了,死了!我怎么知道她是哪种瘫痪。”
“是谁在照顾她?”
“希尔迪。”
“那是谁?”
“接生婆。”
温斯坦松开伊塔马尔:“马上把接生婆给我带过来。”
伊塔马尔匆匆离开。温斯坦脱下行装,洗了手和脸。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如果每个人都相信他得了会让他逐渐衰弱的病,那权力和财富就会从他手中溜走。他必须消灭谣言,而第一步就是惩罚散布谣言的人。
不一会儿,伊塔马尔就带了一个体形矮小、头发花白的女人回来。温斯坦想不起她是谁,也不知道伊塔马尔干吗带她来。
伊塔马尔说:“希尔迪,就是阿格尼丝快死的时候照顾她的那个接生婆。”
“当然,当然。”温斯坦说,“我知道她是谁。”这会儿他想起来,自己是带那女人去狩猎营地检查蕾格娜怀孕情况的时候认识她的。她很拘谨,却带着一种沉着的自信。她看上去相当紧张,却并不像大多数被温斯坦召唤的人那样惊恐。他猜恐吓和威胁对这个女人是不管用的。
温斯坦故作悲情地说:“我在哀悼心爱的阿格尼丝。”
“她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希尔迪说,“我们为她祈祷,但并没有得到上帝的回应。”
“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温斯坦悲戚地说,“请对我实话实说,不要为我营造舒适的幻觉。”
“好的,主教大人。起初,她感到疲累、头痛,然后便开始犯糊涂,脸上还长了一个大肿块,最后丧失神志,高烧不止,一命呜呼。”
希尔迪这一连串描述吓得温斯坦魂飞魄散,其中大部分症状维格斐斯都提过。
温斯坦强忍住几乎要将他击垮的恐惧:“有人在阿格尼丝患病期间去见过她吗?”
“没有,主教大人。大家都害怕染病。”
“你有没有对谁说过她的症状?”
“没对任何人说过,主教大人。”
“你确定?”
“非常确定。”
温斯坦怀疑希尔迪在撒谎,于是决定吓唬她一下。“阿格尼丝是不是得了妓女麻风病?”温斯坦看见希尔迪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
“据我所知,并不存在这种疾病,主教大人。”
希尔迪迅速恢复了镇定,但温斯坦捕捉到了她的微妙反应,由此断定她在撒谎。不过,他决定暂时不动声色。“谢谢你在我哀痛的时候来安慰我。”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希尔迪看上去举止从容有度,温斯坦边走边想。“她似乎不是那种散布流言蜚语的女人。”他对伊塔马尔说。
“是的。”
“但她没对任何人说过啊。”
“她同蕾格娜夫人交好。”
温斯坦狐疑地摇摇头:“蕾格娜和阿格尼丝憎恶彼此。蕾格娜判了阿格尼丝的丈夫死刑,后来阿格尼丝又报复了蕾格娜,向我透露了蕾格娜的逃跑企图。”
“阿格尼丝会不会在临终前同蕾格娜达成和解了呢?”
温斯坦想了一下。“有可能,”他说,“谁知道呢?”
“蕾格娜的法兰克女仆卡特。”
“如今蕾格娜就在夏陵这里吗?”
“没有,她去奥神村了。”
“那我就去见见卡特吧。”
“她什么也不会告诉您的。”
温斯坦咧嘴一笑:“话可不能说得这么死。”
温斯坦离开自己的住处,朝山上的郡长大院走去。他感到浑身充满活力。如今,他的头脑无比清醒,那种有时令他昏昏沉沉的感觉已经一扫而空。温斯坦越想越觉得,阿格尼丝的病情多半是透过希尔迪和蕾格娜传入坎特伯雷的维格斐斯的耳朵的。
威格姆仍未回家,大院里静悄悄的。温斯坦径直走进蕾格娜的房子,发现三名女仆正在照看孩子们。
“你们好。”温斯坦说。他知道三人中最漂亮的那个才重要,但他记不起她的名字了。
那女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您要干什么?”她问。
她的法兰克口音让威格姆想起了她的身份。“你是卡特。”温斯坦说。
“蕾格娜夫人不在这里。”
“真可惜,因为我是来感谢她的。”
卡特稍显镇定。“感谢她?”她半信半疑地问,“蕾格娜夫人为您做了什么事?”
“在我亲爱的阿格尼丝弥留之际,蕾格娜夫人去探望了她。”
温斯坦等着观察卡特做何反应。或许她会说“但夫人从没去探望她”,这样一来,温斯坦还会纳闷她有没有说实话。但卡特一言不发。
温斯坦说:“她可真是好人啊。”
卡特又沉默片刻,然后才说:“阿格尼丝根本不配夫人对她那么好。”
果不其然。温斯坦强忍住笑意。他的猜想分毫不差。蕾格娜去见过阿格尼丝。想必她看到了阿格尼丝的症状,而后来希尔迪也给她做了解释。谣言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诺曼婊子。
但温斯坦继续假惺惺地说:“我对她真是感激不尽,尤其是考虑到我自己当时远在外地,无法在阿格尼丝弥留之际给她关怀慰藉。我的这番话,你能不能告诉你的女主人?”
“当然可以。”卡特呆呆地答道。
“谢谢。”温斯坦说。我哪有什么病,他想,仍然一如既往地聪明嘛。
然后他便起身离开了。
一周后,威格姆回来了,温斯坦第二天早上前去看他。
温斯坦看到阿兰在大院里同蕾格娜的另外三个儿子追逐嬉戏,明显因为重聚而欣喜若狂。不一会儿,梅根丝丽丝走出威格姆的房子,叫阿兰回去吃饭。那孩子说:“我不想吃。”
梅根丝丽丝又呼唤了几遍,那孩子却径直跑开了。
梅根丝丽丝只好跟在后面追。阿兰还不到三岁,跑不过健康的成年人。梅根丝丽丝很快就逮住他,将他抱了起来。他大发脾气,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扭动身体,还想用小拳头打梅根丝丽丝。“我要麻麻!”他尖叫道。梅根丝丽丝又窘又恼,连忙将他带进威格姆的房子。
温斯坦跟了进去。
威格姆正在磨刀石上磨一柄长刃匕首,他火冒三丈地抬头看着哭闹的儿子。“这小子出了什么毛病?”他气哄哄地问。
梅根丝丽丝也没好气地答道:“我不知道,他又不是我儿子。”
“这是蕾格娜的错。老天,我真希望当初没娶她。你好,温斯坦,你们司铎终身不婚真是明智啊。”
温斯坦坐下来。“我一直在想,说不定我们该摆脱蕾格娜了。”他说。
威格姆迫不及待地问:“我们可以这样做?”
“三年前,我们需要她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以消弭反对你当郡长的声音。但如今,你的地位已经稳固,所有人都承认你就是郡长,即便国王也不例外。”
“埃塞尔雷德仍然需要我。”威格姆说,“维京海盗又卷土重来,洗劫了英格兰的南部海岸。今年夏天会爆发更多的战斗。”
梅根丝丽丝让阿兰坐到桌边,将抹了黄油的面包放在他面前。他安静下来,开始进食。
“所以我们不再需要蕾格娜了。”温斯坦说,“而且,她净给我们添乱。只要她住在这座大院里,阿兰就不会忘了她。她是潜伏在我们阵营里的卧底。我相信,就是她散播了我患有妓女麻风病的谣言。”
威格姆压低声音问:“我们能宰了她吗?”
他从来都是这样简单暴力,直来直去。
“那会给咱们惹麻烦的。”温斯坦说,“你为什么不把她搁置了?”
“你是说离婚?”
“是的。”
“埃塞尔雷德国王可不会喜欢我这么干。”
温斯坦耸耸肩:“他能怎么样?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在藐视他的权威,但他却只能罚我们钱,而我们还拒不缴付。”
“我巴不得见那婆娘滚蛋呢。”
“那就甩了她,勒令她离开夏陵。”
“我可以再娶个老婆。”
“现在还不行。要给国王时间接受你们离婚这件事。”
梅根丝丽丝听到这句话,兴冲冲地问威格姆:“我们能结婚啦?”
“到时候再说。”威格姆搪塞道。
温斯坦对梅根丝丽丝说:“威格姆需要更多的儿子,而你似乎生不出来。”
听到这句无情的评价,梅根丝丽丝顿时泪如泉涌:“或许我是无法生育,但我要是成了郡长夫人,你就不得不对我以礼相待了。”
“好啊,”温斯坦说,“等母牛能下蛋之后,你就心想事成了。”
蕾格娜终于自由了。
欣慰之余,蕾格娜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她将失去阿兰,而埃德加也不在她身边。但她将彻底摆脱威格姆和温斯坦的桎梏。
经过这对兄弟将近九年的压制,现在,蕾格娜才意识到,这段时间里,她几乎天天生活在压抑之中。理论上,英格兰妇女比诺曼妇女享有更多的权利——对自己财产的掌控是其中最重要的权利——但在实际生活中,法律却很难执行。
蕾格娜对威格姆说过,自己将继续统治奥神谷。她打算暂时留在英格兰,至少要等到奥尔德雷德的信使从诺曼底回来。获悉埃德加的计划之后,她才能做出自己的安排。
蕾格娜要写信告诉父亲这里发生的一切,将信交给一年四次给她送地租的信使。休伯特伯爵必定会大发雷霆,只是她不知道父亲会采取什么行动。
蕾格娜的女仆也收拾好了行李。卡特、吉尔达和薇尔诺德都想同蕾格娜一起走。
蕾格娜请德恩借给她两名侍卫,护送她们前往目的地。她打算一安顿下来,就雇用自己的侍卫。
蕾格娜未获准同阿兰告别。
他们将行李放在马背上,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没有惊扰任何人。大院里的许多女人出来同他们默默道别。大家都觉得威格姆无情无义,寡廉鲜耻。
他们骑马离开大院,踏上了前往王桥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