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城市(一〇〇五年—一〇〇七年) 第四十章 一〇〇六年,夏

蕾格娜住进了埃德加的房子。

这是奥尔德雷德的主意。蕾格娜问身为王桥地主的奥尔德雷德,自己可以在什么地方落脚安家。奥尔德雷德说,他一直留着埃德加的房子,期待他哪天能回来。无论是蕾格娜,还是奥尔德雷德,都认定埃德加愿意同蕾格娜一起住,前提是他得回来。

这个地方的规模和外形同大多数房子一样,只是建得更好。竖排的无框木板用浸过焦油的羊毛填充缝隙,就像船身一样。即使在暴风雨天气,雨水也进不去。房屋一头有第二扇门,通向畜栏。山墙两端开着烟孔,以保证房间里空气宜人。

蕾格娜觉得自己能在这里感受到埃德加的灵魂。他的一丝不苟和奇思妙想凝结在这座屋子当中。

以前,蕾格娜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埃德加给她看了一个盒子,那是埃德加为她赠送的那本书精心打造的。她想起了整整齐齐的工具架、酒桶和奶酪柜,还有摇着尾巴的布林德尔,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蕾格娜还记得自己哭泣时埃德加是怎样握住她的手的。

蕾格娜想知道此刻埃德加身在何处。

安顿下来以后,蕾格娜每天早晨都希望信使会在今天带回埃德加的消息,但始终音信全无。诺曼底地域辽阔,说不定埃德加根本不在那里——他可能已经搬到巴黎甚至罗马去了。送信人多半迷了路,也许已经遭到劫杀。他们甚至可能更喜欢诺曼底,而不是英格兰,于是他们索性决定不回家了。

即使他们找到了埃德加,说不定他也不想回去了。他可能已经结婚,这会儿孩子都在学习说诺曼法语了。蕾格娜知道自己不该抱太大希望。

然而,蕾格娜不会像个可怜的弃妇一样生活。她拥有财富和权势,并且会将这一切表现出来。她雇了一个裁缝、一个厨师和三个侍卫;她还买了三匹马,雇了一个马夫。她开始建造马厩和仓库,并在邻近的地皮上为新雇的仆人建造第二座房子。她去库姆买了餐具、烹饪设备和壁挂。她在那里委托造船匠造一艘驳船,以方便她从王桥经运河前往奥神村。她还下令在奥神村为自己建一座大堂。

不久后,蕾格娜就会去奥神村巡视,确保威格姆没有试图篡夺她在那里的产权。不过,眼下她会一心一意地过好在王桥的生活。埃德加不在的日子里,这个地方最值得她关注的就是奥尔德雷德的学校。奥斯伯特七岁,双胞胎五岁,三个孩子每周有六天会上晨课。与他们一同学习的有三名见习修士和住在附近的几名男孩。卡特不想让自己的两个女儿接受教育——她担心她们知识一多,就会产生非分之想——但男孩们一回家,就会与蕾格娜和卡特分享今日所学。

没有阿兰在身边,蕾格娜总是觉得不习惯。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早上一醒,她就担心阿兰有没有挨饿;太阳一西斜,她就希望阿兰别玩太累;天一擦黑,她就知道阿兰该上床睡觉了。然而,她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于是便将部分心思渐渐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但悲伤依然深藏在她心底。蕾格娜拒不承认从此再无可能见到阿兰。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说不定埃塞尔雷德会改变主意,勒令威格姆归还孩子;说不定威格姆会死于非命。每晚她都会憧憬这些大快人心的情景,但每晚她都会痛哭不已,在泪水中昏睡过去。

蕾格娜结识了德朗的奴隶布洛德。令人惊奇的是,她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要知道,她们的社会地位天差地别,可以说她们来自全然不同的世界。但蕾格娜颇为欣赏布洛德简单实用的生活态度,而且她们两人对埃德加情有独钟。如今,布洛德在酒馆酿啤酒、煮饭,照顾德朗的妻子埃塞尔。布洛德告诉蕾格娜自己很幸福,因为最近她不用出卖肉体了。“德朗说我太老了。”蕾格娜来酒馆买啤酒的时候,布洛德苦笑道。

“你多大了?”蕾格娜问。

“我猜有二十二岁了吧。不过,反正我总是一副苦瓜脸,无法取悦男人。所以他买了一个新女孩,市场开放的日子能给他挣许多钱。”此时两人就在酿酒房外,布洛德指着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后者正用桶在河里打水。她没戴帽子或头饰,表明她是奴隶兼妓女。女孩露出一头浓密的暗红色头发,波浪般垂到肩上。“她是梅雷亚德,爱尔兰人。”

“她看起来好年轻啊。”

“她只有十二岁左右,我到这儿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

“可怜的姑娘。”

布洛德用冷酷而务实的口吻说:“如果男人愿意花钱找乐子,那肯定想尝尝家里没有的味道。”

蕾格娜更加仔细地打量了那女孩一番。她小腹隆起,应该不是吃得太好所致。“她怀孕了吗?”

“是的,而且预产期比看起来更近。但德朗还没发现。他对这种事总是后知后觉。不过,等他发现了,肯定会气得跳脚。男人可不愿在孕妇身上花同少女一样的钱。”

尽管布洛德说话冷漠、直率,但蕾格娜还是从她的口吻中听出了她对梅雷亚德的一丝喜爱,不由得略感欣慰,因为奴隶女孩好歹有人照应,不至于孤苦伶仃。

蕾格娜给布洛德付了啤酒钱,布洛德便从酿酒房里滚出一桶啤酒。

德朗挎着篮子走出鸡舍,篮里放着几个鸡蛋。他越来越胖,而且脚跛得也越发严重了。他冲蕾格娜草草点了下头——既然她已失宠,德朗就不再费心讨好她了——然后径直走了过去。虽然捡鸡蛋只是举手之劳,但他却累得气喘吁吁。

埃塞尔也来到酒馆门口。她看起来同样病恹恹的。蕾格娜知道她还不到三十岁,却十分显老。究其原因,不仅是嫁给了德朗十年那么简单。根据阿加莎修女的说法,埃塞尔还宿病缠身,需要休息。

布洛德忧心忡忡地问:“你想要什么,埃塞尔?”埃塞尔摇摇头,从德朗手里接过鸡蛋,然后退回屋内。“我得照顾她。”布洛德说,“别人都不肯。”

“埃德加的嫂嫂呢?”

“克雯宝?她才不会照顾自己的继母呢。”布洛德开始将酒桶推上山,“我把这桶酒送到您屋里去吧。”说完,她便专心地投入了工作。蕾格娜看得出,布洛德是个强壮的女人。

蕾格娜的房子对面,奥尔德雷德正监督一支由修士和劳工组成的队伍在新教堂的基址上拔树桩,清杂草。奥尔德雷德看到蕾格娜和布洛德朝自己走来。“你马上就有竞争对手了。”他对布洛德说,“我打算在市场这里开一家酒馆,租给穆德福德来的一个人经营。”

布洛德说:“德朗会气得七窍生烟的。”

“总有什么事会惹他生气。”奥尔德雷德答道,“这个镇子已经足够大,容得下两家酒馆了。市场开放的日子,就算有四家也不嫌多。”

蕾格娜说:“修道院拥有酒馆,这不会遭人诟病吧?”

“我们这里的酒馆里没有妓女。”奥尔德雷德神情严肃地说。

布洛德说:“您真是好人。”

蕾格娜朝河上看去,发现两名修士正骑马过桥。王桥的修士常常外出,因为如今修道院在整个英格兰南部都有产业,但蕾格娜见到这两人,却不知为何心跳加速了。他们的衣服脏兮兮的,皮囊看上去破旧不堪,坐骑也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们应该走了很远的路。

奥尔德雷德顺着蕾格娜的视线望去,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说:“那两人会不会是威廉和阿苏尔夫?他们终于从诺曼底回来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埃德加就没跟他们回来。蕾格娜大失所望,不由得身体一缩,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

奥尔德雷德飞快地跑下山,迎上前去。蕾格娜和布洛德紧随其后。

两名修士下了马,奥尔德雷德抱住两人。“你们总算平安归来啦。”他说,“赞美上帝。”

“阿门。”威廉说。

“你们找到埃德加了吗?”

“是的,尽管用了很长时间。”

蕾格娜几乎从未奢望能有此奇迹。

奥尔德雷德问:“他对我们的提议做何表示?”

“他拒绝了我们的邀请。”威廉说。

蕾格娜双手捂嘴,止住绝望的呻吟。

奥尔德雷德问:“他说理由了吗?”

“没有。”

蕾格娜鼓起勇气问:“他结婚了吗?”

“没有……”

蕾格娜听出了威廉声音中的犹疑:“怎么回事?”

“他住的镇子上的人说,他要娶建筑匠师的女儿,最后自己也要当建筑匠师。”

蕾格娜顿时失声痛哭,他们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但她已经全然不顾什么仪态端庄了。“这么说,他已经给自己找到了新生活?”

“是的,夫人。”

“他不想抛弃那种生活?”

“看上去是的,我很遗憾。”

蕾格娜难以自持,突然掩面啜泣,转身跑上山坡,泪眼蒙蒙、跌跌撞撞地返回自己的房子,一头栽进稻草里,撕心裂肺地号哭起来。


“我要回瑟堡。”一周后,蕾格娜斩钉截铁地对布洛德说。

这是一个温暖的日子,孩子们在河边的浅滩戏水。蕾格娜坐在酒馆外的长凳上,一边注视着孩子们,一边大口啜饮着杯中的啤酒。在酒馆旁的牧场上,一只训练有素的狗正在看守一小群羊,牧羊人畸形足西奥贝尔特在酒馆里。

布洛德站在蕾格娜身边,先给她倒了酒,然后留下陪她聊天。“那太遗憾了,夫人。”布洛德说。

“不见得。”蕾格娜坚决不让自己感到沮丧。没错,她的计划全部落空了,但她要尽量让事情往积极的方面发展。她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呢,她一定要活得精精彩彩、漂漂亮亮的。

布洛德说:“您什么时候走?”

“还没决定。走之前,我还得去奥神村待段时间。长远地看,我要两座不错的房子,一座在这里,一座在奥神村,然后每隔一两年回来一次视察我的财产。”

“为什么?您可以找别人来做这个工作,这样您就可以躺着数钱了。”

“我不能那么做。我一直认为我命中注定要成为一名统治者,为人民伸张正义,给地方带来繁荣。”

“通常统治者是男人。”

“通常是这样,但并非绝对。我从来就不喜欢闲着。”

“我从来没试过闲着。”

蕾格娜笑了:“我敢肯定你不会喜欢的。”

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的妻子克雯宝提着一篮刚从池塘里捞上来的银鱼从旁边走过,有些鱼还在篮子里扑腾。蕾格娜猜她正要前往布卡·菲什家。蕾格娜记得,克雯宝一直很丰满,但现在,她已经十分肥胖了。她二十多岁就丧失了蓬勃的朝气,甚至谈不上有些许姿色。然而,埃德加的两个哥哥似乎对她还算满意。这是一个反常的家庭,但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九年。

克雯宝停下来同父亲德朗说话,后者刚从仓库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木铲。平日冷酷可憎的人竟然也会表现出关爱之情,这着实让人有点惊讶,蕾格娜想。这时,酒馆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喊叫,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久,西奥贝尔特就一边拴腰带,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她怀孕了!”西奥贝尔特气鼓鼓地说,“我可不会为怀孕的婊子付一便士!”

德朗急匆匆地赶过来,手里还握着铲子。“怎么啦?”他问,“出什么事啦?”

西奥贝尔特又用最大的嗓门重新抱怨了一遍。

“我不知道啊!”德朗说,“我在布里斯托尔的市场上花一镑买下她,到现在还不满一年呢。”

“把一便士还给我!”西奥贝尔特说。

“该死的丫头,老子要好好教训她一下。”

蕾格娜说:“她怀孕是你造成的,德朗,难道你不明白吗?”

德朗粗暴无礼地回复蕾格娜:“夫人,她们只有享受那种事的时候才会怀孕,这个人人都知道。”他在腰带里翻找了一下,递给西奥贝尔特一个银便士。“再喝一杯啤酒吧,我的朋友,别想那婊子的事啦。”

西奥贝尔特不情不愿地接过钱,朝牧场走去,冲牧羊犬吹了两声口哨。

“他本来可以喝一加仑啤酒,还在这儿过夜的。”德朗没好气地说,“指不定明早还会付钱再来一发。现在这些钱全赚不到啦。”说着,他就蹒跚着进了屋。

蕾格娜对布洛德说:“真是蠢到家了。既然那可怜的女孩被他逼着卖淫,那几乎可以肯定迟早会怀孕的,难道他不知道这个吗?”

“谁告诉你他不是糊涂蛋的?”

“但愿他不会惩罚那个女孩。”

布洛德耸了耸肩。

蕾格娜说:“法律规定不能毫无理由地杀害或殴打奴隶。”

“但谁来判定有没有理由呢?”

“通常是我。”

她们听见屋内传出痛苦的喊叫,然后是低沉的怒吼,接着是呜呜的抽噎。两个女人站起身,却迟疑着没有行动。沉寂持续了一小会儿,布洛德说:“如果只是这样……”

然后她们听见了梅雷亚德的尖叫。

她们立刻冲进屋。

那个女孩躺在地上,双臂护住肚子。她头上受了伤,鲜血渗进暗红色的头发里。德朗站在她身边,双手握住铲子,举过头顶,嘴里语无伦次地嚷嚷着。他妻子埃塞尔蜷缩在角落里,魂不附体地注视着他。

蕾格娜喝道:“马上给我住手!”

德朗将铲子狠狠地打在梅雷亚德身上。

蕾格娜再次出声喝止:“住手!”

蕾格娜用眼角余光看到布洛德抓住挂在门后钉子上的一个橡木桶。德朗举起铲子,又给了梅雷亚德一击,布洛德托着沉重的木桶朝他砸过去。德朗被撞得左摇右晃起来。

德朗扔下铲子,一只手捂住胸口。

布洛德放下木桶。

德朗双膝跪地,呻吟道:“上帝啊,疼死我了!”

蕾格娜愣在原地,紧盯着德朗。他为什么如此痛苦?他在打人,而不是挨打啊。莫非是老天开眼,开始报复恶人了?

德朗向前一倒,脸撞到炉边的石头地面上。蕾格娜一个箭步扑上去,抓住他的脚踝,把他从火里拽出来。他浑身绵软无力。蕾格娜把他翻过来。他的长鼻子在跌倒时被撞碎了,嘴巴和下巴上全是血。

德朗一动也不动。

蕾格娜把手放在德朗胸口。他似乎没有呼吸。她也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蕾格娜朝梅雷亚德转过头。“你伤得重不重?”她问。

“我头疼得要裂开了。”梅雷亚德答道,翻了个身,坐直身体,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但我觉得他应该没伤到宝宝。”

蕾格娜听见克雯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父亲!父亲!”

克雯宝奔进屋,扔下一篮鱼,跪在德朗身边:“跟我说说话啊,父亲!”

德朗直挺挺地躺着。

克雯宝回头去看布洛德。“你杀了他!”然后她嗖地跳起来,“你这个杀人的奴隶,我要宰了你!”

克雯宝朝布洛德扑过来,但蕾格娜出手制止,从身后抓住克雯宝,牢牢勒住她的双臂,令她动弹不得。“别动!”她喝令道。

克雯宝停止挣扎,但嘴里依然不停地叫唤:“她杀了我父亲!她用桶打了我父亲!”

布洛德手里仍然拿着桶。“我才没打人呢。”她说,将桶挂回钉子上,“这儿只有你父亲一个人在干那种事。”

“血口喷人!”

“他用铲子打梅雷亚德。”

蕾格娜说:“布洛德说的是实话,克雯宝。你父亲在殴打梅雷亚德,然后好像中风了,脸朝下栽倒在炉前,我把他从火里拽了出来。但他已经死了。”

克雯宝浑身瘫软。蕾格娜松开她,她突然重重地跌坐在地板上,抱头痛哭。她八成是唯一会为德朗之死而哭泣的人了,蕾格娜想。

几个村民挤进屋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房间中央的尸体。奥尔德雷德也来了,一见到地上的尸体,他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念诵了一小段祷词。

在场众人当中,蕾格娜地位最高,但奥尔德雷德是地主,通常也负责审案。然而,他无意争论现在到底该谁做主。他直接走到蕾格娜身边,问:“出什么事了?”

蕾格娜如实以告。

埃塞尔站起来,第一次开口说话。“我该如何是好啊?”她喃喃道。

奥尔德雷德说:“唔,现在酒馆归你了。”

克雯宝忽然回过神来,“不行,她没资格。”她站起身,“我父亲希望我继承酒馆。”

奥尔德雷德双眉一皱:“他立了遗嘱吗?”

“没有,但他亲口对我说过。”

“这可不算数。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财产由寡妇继承。”

“她经营不了酒馆!”克雯宝尖酸刻薄地说,“她三天两头生病。但我就完全没问题,尤其是还有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可以帮我。”

蕾格娜断定埃德加不会同意嫂嫂抢夺娘家财产,于是她便说:“克雯宝,你和埃尔曼、埃德博尔德已经发家致富,有鱼塘,有水磨,还雇了劳工帮你们干农场所有的活。你真的想抢走一名寡妇的生计吗?”

克雯宝羞愧地低下头。

埃塞尔说:“可我身体确实不行,应付不过来。”

布洛德说:“我来帮你。”

埃塞尔走上前去:“你真的愿意帮我?”

“我不得不这样做。这座房子,还有我,现在归你了。”

梅雷亚德站到埃塞尔另一边:“我也归你了。”

“我会在遗嘱里释放你们的,我发誓。你们会成为自由人。”

围观的村民纷纷低声赞同,因为解放奴隶被视为敬神的表现。

奥尔德雷德说:“这里有这么多证人听到了你慷慨的许诺,埃塞尔。如果你改主意,最好现在就改。”

“我永远不会变卦。”

布洛德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埃塞尔,梅雷亚德也从另一侧做出同样的动作。布洛德说:“我们三个女人可以经营酒馆,照顾梅雷亚德的宝宝,还要让这里比德朗活着的时候更赚钱。”

“好。”埃塞尔说,“或许我们办得到。”


温斯坦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他茫然不解地环顾四周,几乎认不出这个炎炎夏日里的集市广场。周围的人忙忙碌碌,买卖着鸡蛋、奶酪、帽子和鞋子。他可以看到一座教堂,规模之大,足以称作主教座堂。教堂旁是一所富丽堂皇的房子。教堂对面似乎还有一家修道院。广场后面的山坡上矗立着带护栏的金碧辉煌的大院,多半属于某个有钱的大乡绅或者贵族。他不由得心惊肉跳——他怎么会迷路得如此严重?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他感到自己在瑟瑟发抖。

一个陌生人朝温斯坦鞠了一躬,道:“早上好,主教大人。”

温斯坦不由得纳闷:我是主教吗?

陌生人仔细打量着他,问:“您没事吧,尊敬的主教大人?”

忽然间,一切都豁然开朗——他是夏陵的主教,那座教堂是他的座堂,旁边的房子是他的宅邸。“当然,我很好。”温斯坦厉声答道。

那个陌生人连忙走开,温斯坦现在才认出对方是同自己相识二十年的一名屠夫。

温斯坦匆匆赶回自己的宅邸,茫然无措,面如死灰。

表亲德格伯特副主教和执事伊塔马尔在屋里等温斯坦。伊塔马尔的妻子伊昂吉丝给他倒了一杯红酒。

德格伯特说:“伊塔马尔有消息要说。”

伊塔马尔看起来诚惶诚恐。女仆将红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时,他一言未发。

温斯坦还因为自己刚才的失忆而余怒未消,极不耐烦地说:“哼,快点,有话就说。”

伊塔马尔说:“阿尔普哈格被任命为坎特伯雷大主教了。”

温斯坦早就料到会有此结局。不过,他依旧感觉冲天怒火腾地冒了起来。他难以自持,抓起桌上的酒杯就朝伊塔马尔脸上泼过去。但这样仍不解气,他又顺势掀翻了桌子。伊昂吉丝失声尖叫,温斯坦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她脑袋打过去。她登时倒地,一动不动。温斯坦觉得自己把伊昂吉丝打死了,但她突然醒了,爬起来逃出了房子。伊塔马尔也跟着跑了出去,边跑边用长袍袖口擦眼睛上的红酒。

德格伯特战战兢兢地说:“冷静点,表亲。坐下吧,喝杯红酒。你饿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弄点吃的?”

“噢,你给我闭嘴。”温斯坦说,但他还是坐下来,喝起了德格伯特递给他的红酒。

温斯坦冷静下来后,德格伯特埋怨道:“你答应过让我当夏陵的主教。”

“现在做不到了,不是吗?”温斯坦说,“没位子空出来了,你这蠢货。”

德格伯特一脸不屑,似乎觉得这是个蹩脚的理由。

“都是蕾格娜的错。”温斯坦说,“是她把我患有妓女麻风病的愚蠢谣言传开的。”他怒火复炽,咬牙切齿地说:“对她的惩罚真是太轻了。我们只不过夺走了她的一个孩子。她还可以从另外三个孩子那里得到安慰。我真该想个更狠的招才对。我就该把她塞到马格丝的窑子里去,好让哪个臭不可闻的水手也给她染上妓女麻风病。”

“你知道我兄弟德朗死的时候,蕾格娜也在房间里吧?我怀疑是她杀死了德朗。他们宣称德朗在殴打女奴时癫痫发作,但我相信蕾格娜肯定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我不在乎是谁杀了德朗。”温斯坦说,“他虽然是我的表亲,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你也一样。滚出去。”

德格伯特离开房间,留下温斯坦独自一人。

温斯坦出问题了。听到只是证实了自己预想的消息时,他勃然大怒,差点儿杀死了一位副主教的妻子。更糟糕的是,在那几分钟前,他不仅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我要疯了,温斯坦对自己说。这个念头令他毛骨悚然。他绝不能发疯。他聪明绝顶,冷酷无情,而且总是心想事成。他的盟友个个得到报偿,他的敌人全遭到摧毁。一想到自己即将心智失常,他就破胆丧魂,痛苦不堪。他紧闭双眼,双拳重重地砸在身前的桌面上,呻吟着:“不,不,不!”他感觉自己仿佛在下坠,就像从大教堂的房顶上跳下来一样,眼见着就要撞到地上,摔成肉酱,一命呜呼。他奋力止住自己尖叫的冲动。

恐惧渐渐消退,从楼顶跳下的一幕反复浮现在温斯坦脑海之中。他将砸在地上,经历短暂的难以承受的痛苦,然后一了百了。可是,自杀的罪过会招致多么严重的惩罚呢?

温斯坦是神圣的主教,获得宽恕不是不可能,但自杀之后还会得到赦免吗?

他可以忏悔罪过,主持弥撒,然后优雅地死去,难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他会作为罪人死去。

德格伯特带来了温斯坦做礼拜仪式时穿的绣花法衣。“大教堂那边还在等你呢。”他说,“除非你愿意让我去主持弥撒?”

“不,我要自己做。”温斯坦说,然后站了起来。

伊塔马尔将法衣披在温斯坦肩上。

温斯坦双眉紧锁。“刚才我还在担心什么事呢。”他说,“可现在我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

伊塔马尔无言以对。

“别放心上。”温斯坦说,“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埃塞尔气息奄奄。

夜深了,距最后一位客人跌跌撞撞地出门已经过去很久,蕾格娜却依然坐在酒馆里,同布洛德、梅雷亚德和她刚生下的宝宝布里吉德待在一起。一支冒烟的灯芯草蜡烛为整个房间照明。埃塞尔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很浅,脸色苍白。阿加莎修女说天使正在呼唤她,她即将启程。

布洛德和梅雷亚德打算共同养育孩子。“我们讨厌男人,而且不需要他们。”布洛德对蕾格娜说。在被男人欺压凌辱这么久之后,布洛德自然会有这样的情感,蕾格娜并不奇怪。可这两人之间不止同病相怜那么简单。蕾格娜隐隐觉得,或许布洛德将自己对埃德加的感情转移到了梅雷亚德身上。这只是一种猜测,并不准确,蕾格娜当然也不会去问个究竟。

天亮后不久,埃塞尔平静地离世。她的病情没有突然恶化,只是呼吸越来越浅,最后完全停止了。

布洛德和梅雷亚德脱下埃塞尔的衣服,清洗了遗体。蕾格娜问两名奴隶如今做何打算。埃塞尔说过会释放她们,奥尔德雷德也向她们保证,埃塞尔确实立了这样的遗嘱。只要愿意,她们随时可以返回家乡,但她们似乎打算留在这里相依为命。

“我不可能抱着宝宝、身无分文地返回爱尔兰。”梅雷亚德说,“更何况我也不知道我的家乡在爱尔兰的什么地方。我唯一能告诉您的就是,那是一个海边的小村子。就算那里有个名字,我也从未听说过。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在维京海盗船上待了多少天才到布里斯托尔。”

当然,蕾格娜会出点钱帮梅雷亚德,但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蕾格娜问:“你呢,布洛德?”

布洛德若有所思地说:“我上次见到威尔士的家乡还是十年前呢。我幼年时的伙伴如今应该都结婚生子了吧。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死是活。我也拿不准自己还记得多少威尔士话。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说下面这句话,但我觉得这里差不多就是我的家了。”

蕾格娜并没有完全采信这番话。是不是还有别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在起作用?布洛德和梅雷亚德是不是已经如胶似漆、难分难离了呢?

埃塞尔过世的消息迅速传开。破晓后不久,克雯宝就带着两个丈夫来到酒馆。克雯宝的男人看起来畏畏缩缩,而她却咄咄逼人。“你们怎么敢清洗她的遗体?”她质问道,“那是我的职责。我是她的继女!”

蕾格娜说:“她们只是在好心帮忙,克雯宝。”

“我不在乎她们做了什么。现在这家酒馆是我的了,我要这些奴隶立刻离开。”

“她们不再是奴隶了。”蕾格娜说。

“那得看埃塞尔有没有遵守诺言。”

“不管怎样,你不能一来就赶她们走。”

“谁说的?”

“我说的。”蕾格娜说。

克雯宝说:“埃尔曼,去请小修道院院长过来。”

埃尔曼起身离开。

克雯宝说:“奴隶应该在外面等着。”

蕾格娜说:“或许你才应该在外面等着,直到奥尔德雷德确认酒馆属于你之后再进来。”

克雯宝一脸不悦。

“走吧。”蕾格娜说,“出去。不然后果很严重。”

克雯宝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埃德博尔德跟她一起出了门。

蕾格娜跪在埃塞尔的遗体旁边,布洛德和梅雷亚德也同样跪下。

奥尔德雷德不一会儿就赶来了,脖子上挂着一个系在皮带上的银色十字架。克雯宝和她的两名丈夫跟在奥尔德雷德后面进入房间。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在遗体上方念了一段祷词,然后从腰带上的袋子里取出一小张羊皮纸。

“这是埃塞尔的遗嘱,”他说,“是我根据她的口述写的,由两名修士见证。”

在场的人当中,只有蕾格娜识字,所以他们不得不依靠奥尔德雷德告诉他们埃塞尔的意思。

“埃塞尔遵守承诺,要释放布洛德和梅雷亚德。”奥尔德雷德说。

两名奴隶笑逐颜开,互相拥吻起来。因为是在女主人遗体面前,她们的庆祝没有发出声响,但依然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还有另一项遗赠。”奥尔德雷德说,“她要将她所有的俗世财产,包括这家酒馆,都给布洛德。”

布洛德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给我?”她难以置信地问。

“是的。”

克雯宝尖叫道:“她不能这样做!我的继母不能偷走我父亲的酒馆,留给一个威尔士妓女奴隶!”

“她可以。”奥尔德雷德说。

蕾格娜说:“而且她已经这样做了。”

“这不合情理!”

“不,这恰恰合情合理。”蕾格娜说,“埃塞尔弥留的时候,是布洛德在照顾她,而不是你。”

“不,不!”克雯宝怒冲冲地摔门而出,嘴里依然大声抗议着,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满脸尴尬地跟着离开了。

克雯宝越走越远,叫喊也渐渐平息。

布洛德看着梅雷亚德:“你会留下来帮我的,对不对?”

“当然。”

“我会教你做饭。但我不会再让你接客了。”

“你可以帮我照看孩子。”

“当然。”

梅雷亚德热泪盈眶,默默地点头答应。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布洛德说,然后伸出手握住梅雷亚德的手,“我们会幸福的。”

蕾格娜为她们感到欣慰,但自己心中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很快明白那是什么滋味了。

是嫉妒。


每隔几个月,建筑匠师乔治就会派埃德加前往瑟堡购买补给。往返那里需要两日,但附近没有更近的地方可以买到造工具用的铁、做窗户用的铅,或者拌砂浆用的石灰。

埃德加这次动身时,克洛蒂尔德吻了他一下,告诉他早点回来。埃德加还没有向克洛蒂尔德求婚,但所有人已经将他视作乔治家的一分子了。埃德加还没有做出正式的决定,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扮演起克洛蒂尔德未婚夫的角色,其实他对此有点不舒服——好像自己是个任人摆布、没有主见的懦夫一样。但这种不愉快并不严重,还不至于令他断然逃开。

抵达瑟堡几个小时后,一名信使找到埃德加,命令他前去觐见休伯特伯爵。

埃德加只见过休伯特一次,那差不多是三年前刚到诺曼底的时候。当时休伯特对他和蔼可亲。伯爵很高兴听到心爱的女儿的消息,同埃德加聊了很久英格兰的生活,还建议埃德加去建筑工地找工作。

现在埃德加又在攀爬通往伯爵城堡的小山,不由得惊叹这座城堡是多么雄伟巍峨。它比夏陵的大教堂还大,而后者曾是他见过的最大建筑。一个仆人把他领到楼上的一个大房间里。

年届五十的休伯特正在房间远端同伯爵夫人吉纳维芙和他们的英俊儿子理查说话,后者看上去二十岁上下。

休伯特体形矮小,动作敏捷。蕾格娜则高挑挺拔,在体形上与其父大相径庭,倒是同她的母亲颇为相似。不过,休伯特长着同蕾格娜一样的红发和海绿色眼睛。在埃德加看来,这样的头发和眼睛在休伯特身上多少有点浪费,在蕾格娜身上则成就了她无法阻挡的魅力。

仆人示意埃德加在门口等候,但休伯特注意到他的目光,便示意他进来。

埃德加本以为休伯特会像先前那样亲切地接待他,但在朝伯爵走去的时候,埃德加看见他满脸怒容,充满敌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惹恼了蕾格娜的父亲。

休伯特厉声道:“告诉我,埃德加,英格兰人是不是不信奉基督教婚姻?”

埃德加被问得一头雾水,只能小心翼翼地竭力作答:“伯爵大人,虽然他们并不经常遵守司铎的教诲,但他们好歹还是基督徒。”他本来还想加一句“就像诺曼人一样”,但最终把话咽了回去。他已经不是不知轻重的少年,早已学会了沉默是金、少耍聪明的道理。

吉纳维芙说:“他们简直就是野蛮人!是未开化的畜生!”

埃德加猜想这八成同他们的女儿有关,于是他心急如焚地问:“蕾格娜夫人出了什么事吗?”

休伯特说:“她被搁置了!”

“我不知道竟有这事。”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离婚的意思。”埃德加说。

“没有任何理由,想离就能离吗?”

“是的。”埃德加需要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误,“就是说,威格姆将蕾格娜搁置了?”

“是的!而你告诉我这在英格兰是合法的!”

“是的。”但埃德加已经魂不守舍。蕾格娜单身了!

休伯特说:“我已经致信埃塞尔雷德国王,要求他做出赔偿。他怎么能允许自己的贵族像农民的牲口一样粗野无耻呢?”

“我不知道,伯爵大人。”埃德加说,“国王可以发号施令,但他的命令能不能得到贯彻就另当别论了。”

休伯特哼了一声,似乎觉得那只是个站不住脚的借口。

埃德加说:“我的同胞对您女儿做下如此不齿之事,我深表遗憾。”

但他言不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