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城市(一〇〇五年—一〇〇七年) 第四十一章 一〇〇六年,九月

蕾格娜开始了新的生活,让自己整日忙碌,以免陷入失去埃德加和阿兰的惆怅之中。米迦勒节那天,她乘坐新驳船前往奥神村收租。

驳船需要两名强壮的桨手。蕾格娜带上了自己的坐骑阿斯特丽德,以便骑马巡视整个奥神谷。她还带了一个名叫奥斯吉丝的新女仆,以及一个名叫西奥尔武夫、满头黑发的年轻武装士兵。这二人均来自王桥。他们在旅途中互生情愫,在驳船上趁蕾格娜不注意的时候打情骂俏,多少有点不务正业,但蕾格娜打算宽纵他们,因为她知道恋爱中的人总是身不由己。爱情也能带来痛苦,但愿奥斯吉丝和西奥尔武夫不会品尝到蕾格娜尝过的那种痛苦。

蕾格娜的奥神村大堂还没有完工,但埃德加在采石场的老房还是空的,于是她同奥斯吉丝和西奥尔武夫住进了那里。她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她同埃德加曾在这里温存缠绵。采石场仅有两座房子。另一座房子属于加布。

桨手住在酒馆里。

蕾格娜召开了法庭,但并没有多少案子可以审理。如今正值一年中最开心的时节,谷仓里堆满了收获的粮食,人人肚子里填满了面包,红彤彤的苹果躺在地上等着采拾,而且今年维京海盗也没有深入西部如此之远的地方大肆破坏。人们乐乐陶陶的时候,就不容易吵架,也不怎么犯罪了。只有在悲惨的严冬,男人才会勒毙妻子,刺死对手;只有在饥饿的春天,女人才会偷邻居的东西喂养自己的孩子。

蕾格娜欣慰地看到埃德加的运河依然维护得非常好,边缘笔直,河岸坚实。然而,令她恼火的是,村民养成了往水里扔垃圾的懒惰习惯。因为不是活水,所以运河不能像天然河流那样自我清洁,有些地方同厕所一样臭不可闻。于是蕾格娜制定了一项严格的卫生规定。

为了执行这一条规定和其他法令,蕾格娜解除了杜达的职务,任命村中一位老人——矮胖的酒馆老板伊恩弗里德——为新村长。酒馆老板往往是村长的不错人选,因为他的酒馆已经是村民生活的中心,他自己常常也是非正式的权威。而且,伊恩弗里德脾性温和,备受欢迎。

蕾格娜坐在酒馆外面,一边喝着苹果酒,一边同伊恩弗里德谈论她从采石场获得的收入。自从埃德加离开后,这笔收入就下降了。“埃德加总是什么事都干得非常出色。”伊恩弗里德说,“再给我们找一个他那样的人,我们就能卖更多的石头。”

“再也找不到埃德加那样的人了。”蕾格娜凄凉一笑。

他们继续讨论了一场害死许多羊的瘟疫,蕾格娜认为那是让羊群在潮湿黏土上吃草所致,但他们的对话被打断了。伊恩弗里德把头偏向一边,不一会儿,蕾格娜也听见了前者率先觉察的声音——三十多匹马正朝村中而来,它们没有慢跑,甚至没有疾走,而是迈着没精打采的步子缓缓走来。这是某位富有的贵族及其随从在长途旅行中发出的声音。

秋日西沉,残阳似血。来客无疑会决定在奥神村过夜。村民会喜忧参半地欢迎他们。旅客会带来银币——他们会买吃买喝,还会付钱投宿——但他们也可能会喝醉闹事,骚扰女孩,寻衅斗殴。

蕾格娜和伊恩弗里德站起身。不一会儿,骑士们便绕过房舍,来到村中心,出现在他们面前。

领头的人正是威格姆。

蕾格娜不寒而栗。囚禁她、强奸她、夺走她孩子的就是这个男人。威格姆又想出了怎样的毒计来折磨她?她强忍住颤抖。她一直在奋力抗争这个男人,这次也不会例外。

威格姆身边的骑士是他的侄子加鲁夫,也就是威尔武夫同英奇的儿子。他现在二十五岁,但蕾格娜知道他并不比年少时更聪明。他长得很像威尔夫,一把金色络腮胡,肩膀宽阔,神气活现,带着那个家族男人的典型特征。蕾格娜想到自己嫁给了他们中的两个,不由得眉头一皱。

伊恩弗里德嘟囔道:“威格姆到这里来干什么?”

“只有上帝知道。”蕾格娜颤巍巍地答道,然后补充了一句,“或许撒旦也知道。”

威格姆勒住他那匹满身尘土的马。“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啊,蕾格娜。”他说。

蕾格娜稍感放松。威格姆的话表明他并不是特意来见蕾格娜的。就算他打算对蕾格娜不利,也只能临时起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感到惊讶。”她说,“我是奥神谷的领主。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是夏陵的郡长。我在自己的地界巡游,想在这里过夜。”

“奥神村欢迎你,威格姆郡长。”蕾格娜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冷冷地说,“请进酒馆吃点东西。”

威格姆没有下马。“你父亲向埃塞尔雷德国王投诉了。”他说。

“他当然会这样做。”蕾格娜恢复了几分勇气,“你的所作所为无耻之尤。”

“埃塞尔雷德罚了我一百镑银币,因为我未获得他的准许就搁置了你。”

“罚得好。”

“但我没有交钱。”说着,威格姆仰天大笑,然后下了马。

威格姆的随从也纷纷下马。年纪较轻的卸下马背上的行李,而年长的进入酒馆点酒。蕾格娜本来是想退下去休息的,但她觉得自己不能留下伊恩弗里德一个人应对这群凶神恶煞般的访客——他得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维持秩序,如果蕾格娜在场的话,可以用自己的权威镇住他们几分。

蕾格娜在村中四处游荡,尽量避开威格姆的视线。她让村里的年轻人将马带到附近的牧场吃草,然后挑选了威格姆及其随从夜里住的房舍——她只选老年夫妇或有婴儿的年轻夫妇的家,以免他们接触未婚少女。通常情况下,只需付给房主一便士,便能住一宿,第二天早上还可以同主人一家共享早餐。

村中司铎德拉科养了一些肉牛,他宰了一头小公牛,卖给伊恩弗里德。后者在酒馆后面生了火,将牛关节穿在扦子上烤起来。等肉烤熟的时候,男人们喝起了啤酒,伊恩弗里德倒空了两桶啤酒,又打开了第三桶。

男人们吵吵嚷嚷地唱了一小时歌颂暴力和女人的歌,然后面红耳赤地争论起来。就在蕾格娜担心他们马上就要开打的时候,伊恩弗里德端上了烤好的牛肉,还有面包和洋葱,这让他们顿时安静下来。吃饱喝足后,他们开始往自己的住处迷迷糊糊地走去,蕾格娜判断自己可以安心上床睡觉了。

蕾格娜带着奥斯吉丝和西奥尔武夫回到采石场的房子里,把门牢牢地闩上。他们带了毯子,但这会还不像冬天那样寒冷,于是他们躺在稻草里,身上只裹着斗篷。西奥尔武夫躺在门的另一侧,那是侍卫应该待的规定位置,但蕾格娜捕捉到了这两个年轻人的暧昧眼神,猜他们打算晚点就凑一块儿去。

蕾格娜睡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睡着,一直为自己的死敌威格姆的突然出现而心烦意乱,但最后,她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尽管睡得很不踏实。

蕾格娜醒来时觉得自己并未睡多久。她坐直身体,环顾四周,不由得眉头紧皱,忐忑不安,不知是什么搅扰了她的心神。借着屋内的火光,她发现奥斯吉丝和西奥尔武夫不见了。她猜他们想要单独相处,于是溜进了树林,此刻多半已经躺进灌木丛中,在月光下享受男女之欢呢。

蕾格娜现在不乐意宽纵他们了。他们本应该照顾她、保护她的,而不是悄悄跑去偷情,留她一个人大半夜待在这里。回到王桥之后,他们俩都会被解雇。

蕾格娜听见一个醉汉语无伦次地大声嚷嚷着,她猜那是加布。想必就是这声音惊醒了她。不过,门上了闩,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这时,她猛然意识到,奥斯吉丝和西奥尔武夫出门的时候肯定已经拔掉了门闩。

醉汉走得更近了,蕾格娜听出了那个声音。来者不是加布,而是威格姆。她不由得汗毛倒竖。

尽管喝得天旋地转,但威格姆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蕾格娜的房子。蕾格娜瞬间就明白,他只需要沿着运河走就行了。但他竟然没有掉进水里淹死,真是个可悲的奇迹。

蕾格娜跳起来去关门,可惜晚了那么一丁点。她刚把手放到沉重的木闩上,门就被推开了,威格姆走了进来。她吓得大叫一声,往后一跳。

尽管秋夜寒气逼人,但威格姆还是赤着脚,没披斗篷。他没系腰带,也没带刀剑,这让蕾格娜松了一口气。他看上去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

浓烈的啤酒酸味在房间弥散开来。

威格姆在火光中凝视着蕾格娜,似乎不知道她是谁。他的身体左摇右摆,蕾格娜意识到他已经酩酊大醉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乐观地觉得他会立马昏死过去。但威格姆困惑的表情消失了,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蕾格娜。是的。我在找你呢。”

我受不了了,蕾格娜想,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个男人了,我好想死。

蕾格娜努力掩饰自己的绝望:“请你离开。”

“给我躺下。”

“我会叫的。加布和他妻子会听见的。”她拿不准这是否属实,因为加布家和这里相隔很远。

威格姆根本没有把蕾格娜的威胁当回事,但出于另一个理由。“他们能干什么?”他不屑地问,“我是他们的郡长。”

“从我屋里滚出去。”

威格姆用力一推,蕾格娜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在地,她震惊地发现烂醉的威格姆依然力大如牛。这一撞差点让她背过气去。

威格姆说:“闭上嘴,张开腿。”

蕾格娜屏住呼吸:“你不能这样做,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

威格姆向前倒下,明显打算扑到蕾格娜身上。但蕾格娜在最后一刻滚到一边,威格姆脸朝下撞到地上。蕾格娜手脚并用站起来,但与此同时,威格姆转过身,抓住蕾格娜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

为了保持平衡,蕾格娜只好往前迈腿,不由自主地用膝盖不偏不倚地压在他的肚子上。威格姆惊呼一声:“哦!”倒抽一口凉气。

蕾格娜又迈出另一条腿,双膝压在威格姆的肚子上,然后抓住他的胳膊,摁在地上。在正常情况下,威格姆可以轻而易举地甩掉她,可现在他却无能为力。

这是一个讽刺味十足的逆转。蕾格娜有生以来第一次将威格姆置于自己的摆布之下。

但她该怎么办呢?

威格姆左右摆头,双眼紧闭,喘着粗气说:“出不了气了。”

蕾格娜意识到自己的双膝在挤压威格姆的肺,但她没有移开让威格姆透气,因为她担心只要自己一松劲,威格姆的力气就会恢复。

威格姆似乎抽搐起来,蕾格娜闻到了呕吐物的酸臭味。液体从威格姆的嘴角流下,他的胳膊和腿都软了。

蕾格娜曾听说一些醉汉昏死过去后,会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她当即意识到,如果现在威格姆死了,自己就能把阿兰夺回来——没人会说那孩子应该由梅根丝丽丝抚养。蕾格娜心中闪过一线希望。她祈祷威格姆就此死去,但这种祈祷似乎有辱神明。

威格姆还没死。他的鼻腔里满是液体呕吐物,却依然在往外冒气泡。

蕾格娜能杀了威格姆吗?

这样做是罪恶的,也是危险的。她会成为杀人犯。虽然这里没人看到她在做什么,但她的秘密终究会被揭穿。

可是,蕾格娜想让威格姆去死。

她想起自己曾被威格姆囚禁一年,遭到他反复强奸,最后还被他夺走了孩子。今晚威格姆又强行闯进她的房子,这表明只要威格姆还活着,就会永无休止地折磨她。她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她必须彻底摆脱威格姆,就在此时此地。

上帝啊,饶恕我吧,蕾格娜默念道。

她试探着把手从威格姆胳膊上挪开。他没有动。

蕾格娜合上威格姆的嘴,将左手放在他嘴上,死死压下去。

威格姆仍然可以用鼻子呼吸,虽然呼吸得十分勉强。

蕾格娜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夹住威格姆的鼻子,捏紧了他的鼻孔。

现在他不能呼吸了。

蕾格娜还没有杀死威格姆,还没有。她还有时间改变主意,松开手。她可以把他翻过来,清除他口中的液体,让他呼吸。他八成会活下来。

活下来再次攻击她。

蕾格娜继续死死压住威格姆的嘴,捏住他的鼻。她注视着威格姆的脸,等着他咽气。一个人没有空气能活多久?她不知道。

威格姆抽搐了一下,但似乎已经神志模糊,无力挣扎了。蕾格娜的双膝继续压在他的肚子上,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一只手捏住他的鼻。他的动作完全停了下来。

现在他死了吗?

屋里一片死寂。炉火余烬中没有传出一丝细微的噼啪声,地板上的灯芯草里也没有小动物发出的窸窣声。蕾格娜侧耳倾听外面的脚步声,但什么也没听到。

威格姆突然睁开眼,吓得蕾格娜尖叫起来。

威格姆惊恐地望着蕾格娜。他想摆头,蕾格娜却身体前倾,两手越发用力地压住他的口鼻,将他死死固定住。

他心神恍惚、破胆丧魂地盯着蕾格娜的眼睛。生死就在一线间,这一刻仿佛持续了好久。他怕死,但他动弹不得,就像梦中被魇住了一样。“这就是那种感觉,威格姆。”蕾格娜说,声音紧绷,充满了憎恶,“这就是任凭杀手摆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那种感觉。”

微弱的挣扎戛然而止,威格姆眼睛上翻,露出了白眼珠。

蕾格娜仍然保持着全力按压的姿势。威格姆真的死了吗?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折磨她如此之久的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最后,蕾格娜鼓起勇气,松开了压在威格姆口鼻上的双手。他的脸色毫无变化。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已经感觉不到心跳了。

蕾格娜杀了他。

“上帝啊,饶恕我吧。”她祈祷着。

蕾格娜发现自己止不住地抖起来。她的手在哆嗦,她的肩膀在颤动,她的大腿虚弱无力,她简直想径直躺下来了事。

蕾格娜努力控制住身体。现在她需要担心的是男人们会做何反应。没有人会相信她是无辜的。郡长半夜死了,此人是她最大的敌人,而他死的时候,现场只有蕾格娜一个人。证据显示,凶手只可能是她。

蕾格娜成了杀人犯。

她终于平静下来,站起身。

事情还没有结束。对她最不利的是,尸体就在她身边。她必须移动尸体。可她能把尸体放到哪去呢?答案显而易见。

运河里。

威格姆那些醉醺醺的同伴会以为他去撒尿了。以他当时的状态而论,晕过去掉进河里,稀里糊涂地淹死是大有可能的。这正是醉酒的傻瓜的标准死法。

但一定不能让人看到她处理尸体。蕾格娜得赶快行动,因为搞不好奥斯吉丝和西奥尔武夫会厌倦了亲热,然后赶回来,或者威格姆某个昏昏沉沉的随从会纳闷主人为何去了这么长时间,于是决定起身去找他。

蕾格娜抓住威格姆的一条腿举起来。这比她预料的更费力。她只将他移动了一码,就停了下来。弃尸对她来说太难了。威格姆本就是个壮实的男人,现在死了也分外沉重——死沉死沉的。

蕾格娜绝不会被如此简单的问题打败。她的坐骑阿斯特丽德就在附近牧场。必要的话,蕾格娜可以去把马牵过来拖尸体,只是这样做要耗费时间,增加被发现的风险。将威格姆放在板子之类的东西上拖走是更快的办法。她想到了床上的毯子。

蕾格娜取来一张毯子,摊在威格姆旁边的地板上,然后用力将他滚到毯子上。她抓住威格姆的脑袋,开始拖拽,虽然并不容易,但好歹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挪动尸体了。就这样,她将尸体拖出了房门。

蕾格娜在月色中四下打量,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加布的房子黑漆漆、静悄悄的。奥斯吉丝和西奥尔武夫想必还在树林里,也看不到有人出来寻找威格姆的迹象。周围只有夜行动物在活动——一只猫头鹰在树上呜呜地叫着;一只小啮齿动物飞快地跑过,蕾格娜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见它的身影;一只蝙蝠悄无声息地俯冲下来,动作清晰可见。

蕾格娜觉得没有阿斯特丽德也行,自己一个人差不多也能搞定。她拖着威格姆慢慢穿过采石场。尸体与地面摩擦时发出了沙沙声,但动静不大,加布家的人听不到。

采石场的地面慢慢向上倾斜,拖行变得越发艰难了。蕾格娜累得气喘吁吁,只好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强迫自己继续工作。运河已经不远了。

终于,蕾格娜到达了运河。她把威格姆拽到河边,推进河里。尸体入水时的扑通声在她听来分外响亮,一股垃圾的腐败气味随着水波的荡漾而飘散开来。然后,水面平静下来,威格姆的尸体脸朝下一动不动了。她看见威格姆的脸旁漂着一只死松鼠。

蕾格娜喘着粗气休息了片刻,感觉自己的力气快用光了。但她立刻意识到,这样做还不够稳妥。尸体离自己的房子很近,足以引起怀疑。她必须将尸体弄到更远的地方去。

如果蕾格娜有一根绳子,就可以将它绑在尸体上,然后沿着河岸步行,把水中的尸体拉到别处去。但她没有绳子。

她想到了骑马装备。阿斯特丽德还在牧场,但马鞍和其他马具在屋里。她返回屋子,把毯子叠好,放在一堆寝具的最下层,希望好多天不会有人发现它很脏。然后,她从马笼头上解开了缰绳。

蕾格娜回到运河边,四周依然空无一人。她伸出手,抓住威格姆的头发,把尸体拉过来,然后将缰绳系在威格姆脖子上。她站起来,拽住缰绳,沿着河岸朝村子走去。

想到如今威格姆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她牵着走,就像一只呆头呆脑的动物,蕾格娜不由得感到欣喜莫名。

蕾格娜环顾四周,朝树下的阴影张望,生怕随时会撞见某个夜里闲逛的人。月光下,她看到一对黄色的眼睛,吓了一跳,后来她才明白原来那是一只猫。

走近村庄时,蕾格娜听到有人在大声说话。她不禁咒骂了一声。听起来好像有人发现威格姆不见了。

蕾格娜离采石场还不够远,不足以摆脱嫌疑。她一路用肩头拉着缰绳往前走,为了休息一下酸疼的胳膊,她改用双手握绳倒着走,但她看不清前进的方向。跌了两跤之后,她又将那条疲惫的胳膊投入了劳动。她的腿也酸疼起来。

蕾格娜看见房舍间有灯光在晃动。威格姆的手下在找他,这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喝得昏昏沉沉,无法井然有序地进行搜索,彼此间的通话也不连贯。但他们仍有可能碰巧发现她。如果有人碰到她在运河边拖行威格姆的尸体,她就百口莫辩了。

蕾格娜一刻不停地走着。一个搜索者拿着一盏灯向运河走来。蕾格娜停下脚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快速晃动的灯光。如果那人走近了,她要怎么做?她可以编个什么故事来解释威格姆的尸体和她的缰绳呢?

但灯光似乎朝反方向渐行渐远了。再也见不到那盏灯之后,蕾格娜站起来继续走。

蕾格娜从一所所村屋后面经过,直到觉得自己来到了足够远的地方。威格姆不可能走直线,自然不会选择最直接的路线前往运河,他一路东倒西歪、走哪算哪才是合理的。

蕾格娜跪下来,双手浸入水中,解开威格姆脖子上的缰绳,然后用力一推,让尸体漂到运河中央。“下地狱去吧。”她低声说。

蕾格娜转身匆匆回到采石场。

加布和埃德加的房子周围毫无动静。蕾格娜希望那对情侣在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回来,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

蕾格娜悄悄穿过采石场,进了屋。屋里空无一人。

她躺到稻草中,闭上了眼睛。

我应该侥幸逃脱了,她想。

蕾格娜知道她应该充满内疚,但她就是按捺不住地高兴。

蕾格娜没有睡觉。她重温了今晚发生的一连串事——从听到威格姆含糊的嘟囔声开始直到她最后沿河岸奔回来。她问自己是否做足了功夫,可以确保威格姆之死看起来就是一起醉酒事故。尸体上有什么地方会引起怀疑吗?有没有什么藏在暗处的人看见了她?有没有人发现她不在屋里?

蕾格娜听见门嘎吱一声打开,猜奥斯吉丝和西奥尔武夫回来了。她假装睡得很熟。门闩重新插上时,传来了轻柔的咔嗒声——太晚了,她愤愤地想。她听见他们踮起脚尖走路的沙沙声,掩嘴发出的咯咯声,还有躺下时微弱的窸窣声。她猜想西奥尔武夫已经恢复了警戒姿势,躺在门口,这样只要有谁进来,必然会先吵醒他。

两个年轻人很快就有节奏地呼吸起来。

他们显然对当晚惊心动魄的事件一无所知。现在蕾格娜意识到他们的玩忽职守反倒对她有利。如果有人问他们当晚的情形,他们会发誓说自己整晚待在家里守护女主人,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的不诚实会给她提供不在场证明。

很快就将是崭新的一天,幸福的一天,没有威格姆的世界的头一天。

蕾格娜几乎不敢去想阿兰。威格姆死了,她就一定能把孩子要回来吗?如今威格姆已经无法再欺负他们母子,谁也不会让梅根丝丽丝来养育阿兰的,是不是?分离他们母子毫无意义,但也有人可能仅出于恶意而持此主张。威格姆死了,但他的邪恶兄弟温斯坦还活着。人们说温斯坦要疯了,但这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危险。

蕾格娜心烦意乱地打了个盹儿,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是三下急促而礼貌的敲门声。一个声音说:“夫人!我是伊恩弗里德。”

后果终于来了,蕾格娜想。

蕾格娜站起来,掸了掸衣服,捋了捋头发,然后说:“让他进来,西奥尔武夫。”

门开时,蕾格娜看见外面即将破晓。身材魁梧的伊恩弗里德走进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显然是快步赶来所致。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威格姆不见了。”

蕾格娜用一种轻快、果决的语调问:“你上次见到威格姆是在什么地方?”

“我睡着的时候,他还在我的酒馆跟加鲁夫和其他人一起喝酒呢。”

“有人找过他吗?”

“他的人半夜里到处呼唤他的名字。”

“我什么也没听见。”蕾格娜转向她的两个仆人,“你们听见了吗?”

奥斯吉丝连忙答道:“没听见,夫人。整个晚上这儿很安静。”

蕾格娜很想让他俩坚持把谎撒下去,便接着问:“晚上你们有没有出去过,哪怕只是去撒尿什么的?”

奥斯吉丝摇摇头,西奥尔武夫坚定地说:“我没有从门边的岗位上离开过。”

“很好。”蕾格娜颇感满意。现在他们想改口就难于登天了。“天亮了,我们必须组织一次全面有序的搜索。”

他们向村子走去。经过运河时,一些可怕的念头掠过蕾格娜的脑海,但她旋即将其抛诸脑后。她来到司铎的住所,使劲敲了敲门。教堂里没有钟楼,但德拉科有手铃。光头司铎一现身,蕾格娜就轻快地说:“请把手铃借给我。”司铎拿出手铃,蕾格娜拼命地摇晃起来。

已经起身走动的人立刻来到教堂和酒馆之间的草地上,其他人也跟着赶过来,还一边扣腰带,一边揉眼睛。经过昨晚的狂欢,威格姆那伙人大多没精打采,看上去比睡意昏沉的村民还糟。

所有人集合完毕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蕾格娜中气十足地发号施令,好让大家能听见。“我们将成立三个搜索队。”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然后指向村中司铎,“德拉科,带三个村民去西边的牧场,边边角角都要搜,一直搜到河岸。”接着,她选定面包师做第二队的领队,他是坚实可靠之人,“维尔蒙德,你带三个武装士兵去东边的耕地。你也必须一处不落地搜,一直搜到运河。”足够细心的话,维尔蒙德是会找到尸体的。最后,蕾格娜转向加鲁夫,她可不愿这家伙掺和进来,横生枝节。“加鲁夫,带其他人到北边的树林去。那是你叔叔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我猜他是醉得不省人事走丢了。你多半会发现他在灌木丛里呼呼大睡呢。”男人爆发出一阵哄笑,“好了,行动吧!”

三支搜索队离开了。

蕾格娜知道自己必须举止如常。“我需要吃点早餐。”她对伊恩弗里德说,尽管实际上她还很兴奋,根本不觉得饿。“给我拿点啤酒、面包和一个鸡蛋来。”她带头走进酒馆。

伊恩弗里德的妻子给了蕾格娜一罐啤酒、一块面包,然后迅速煮了个鸡蛋。蕾格娜喝下啤酒,还逼自己吃了点东西。虽然睡眠不足,但她感觉好多了。

发现尸体时武装士兵会说什么?昨晚蕾格娜认为他们会草草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威格姆死于一场酒后事故。但现在她发现还存在其他可能。他们会怀疑他死于谋杀吗?倘若如此,他们会做何反应呢?幸运的是,这里没有人的地位高过蕾格娜,可以挑战她的权威。

不出蕾格娜所料,维尔蒙德那一队发现了尸体。

但蕾格娜没有预料到的是,看到被她杀死的那个男人的尸体时,她仍然吃了一惊。

维尔蒙德和威格姆的一个名叫巴达的随从将尸体抬进了村。一看到它,蕾格娜就不由得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毛骨悚然。

昨晚,在威格姆最后咽气之前,蕾格娜一直提心吊胆。而一旦意识到威格姆已经死去,她就满心雀跃。现在她记起来,是她把威格姆活活闷死的,是她注视着威格姆的脸,看着生命气息一点点离他而去的。当时她除了恐惧,什么也感觉不到,而现在想起那一幕时,她愧疚难当。

蕾格娜见过很多次死人,但这次不同。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厥了,要不就是快要痛哭或者尖叫了。

蕾格娜努力保持镇静。她必须进行一次调查,而且必须小心行事。她不应急于得出明显的结论。她必须无惧无畏。

蕾格娜命令搜索队员把尸体放在教堂里的一张搁板桌上,然后派人去召回另外两支搜索队。

所有人挤进了小教堂。他们盯着威格姆苍白的脸,看着运河里的水顺着他的衣服滴落在地板上。出于对逝者的尊重,他们刻意压低了交谈声。

蕾格娜首先询问威格姆随从中级别最高的加鲁夫。“昨天晚上,”她对加鲁夫说,“你是酒馆里最后离开酒桌的人之一。”在她听来,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但没人注意到这点。“你看见威格姆睡着了吗?”

加鲁夫惊惧不已,连这个简单的问题也答不上来:“呃,我不知道。等等,不,我觉得我在他之前就睡着了。”

蕾格娜继续诱导加鲁夫:“那之后,你还见过他吗?”

加鲁夫搔了搔胡子拉碴的下巴,“在我睡着以后?没有,我睡着了。等等,对了,他一定是站起来了,因为他绊了我一下,把我弄醒了。”

“你看到了他的脸。”

“借着火光,是的,我还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要在埃德加的运河里撒尿。’”

有些人捧腹大笑,忽而意识到这样做不妥,便立刻停了下来。

“然后他就出去了?”

“是的。”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加鲁夫恢复了镇静,脑子也更清醒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把我摇醒,说:‘威格姆好像去尿了很久。’”

“你做了什么?”

“我继续蒙头大睡。”

“后来你又见过他吗?”

“没有,没见过喘气的了。”

“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他掉进河里淹死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表示赞同的嗡嗡声。蕾格娜十分高兴。她诱导他们得出了她想要的结论,又让他们认为这是他们自己推理出来的。

蕾格娜扫视了教堂一圈:“威格姆半夜离开酒馆之后,有人见过他吗?”

无人作答。

“那么,根据既有的条件判断,我们能得出的结论就是死因是意外溺水。”

令蕾格娜吃惊的是,帮着把威格姆从运河运到教堂的武装士兵巴达竟然大声反对。“我认为他没有淹死。”他说。

蕾格娜一直担心出现这种情况。她掩藏好焦虑,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你为什么这么说,巴达?”

“以前我捞过一个淹死的人。抬起那人的时候,他嘴里流出了许多液体。是吸入肺部的水杀死了他。可当我们把威格姆抬起来的时候,他嘴里什么也没流出来。”

“这有些蹊跷,但我不知道这会带给我们什么线索。”蕾格娜转向面包师,“你看到了吗,维尔蒙德?”

“我没注意到。”面包师说。

巴达不依不饶地说:“但我注意到了。”

“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呢,巴达?”

“这意味着他在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

蕾格娜想起自己曾捂住威格姆的口鼻,导致他无法呼吸。无论她多么努力,那一幕始终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想出下一个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也许有人杀了他,然后将尸体扔进了水里。”巴达挑衅似的环顾教堂,“也许是恨他的人。一个觉得遭到他虐待的人。”

蕾格娜受到了含蓄的指控。大家都知道她讨厌威格姆。如果巴达公开提出指控,蕾格娜相信村民会忠诚地站在她这边。但她不想让事态发展到那一步。

蕾格娜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绕着尸体走。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自信。“过来,巴达。”她说,“仔细看。”

房间里鸦雀无声。

巴达依言而行。

“如果他没淹死,他是怎么死的?”

巴达没有作答。

“你看见伤口、血迹,甚至是瘀痕吗?反正我没看见。”

蕾格娜突然被一个新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她用缰绳拉着尸体沿河拖行,可能会在威格姆脖子上留下红色勒痕。她小心翼翼地仔细观察威格姆的喉部皮肤,结果什么也看不见,她心中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

“怎么样啊,巴达?”

巴达只是紧绷着脸。

“谁都可以过来,”蕾格娜对众人说,“想凑多近就凑多近。好好检查尸体,看哪里有遭到暴力攻击的迹象。”

几个人走上前来,认认真真地打量威格姆,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摇头,退了回去。

蕾格娜说:“有时候,一个人会突然倒地而死,尤其是多年来每晚都喝醉的人。威格姆在运河边撒尿的时候可能突发中风,先死了,然后才掉进水里。也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没有迹象表明这不是一起意外,对不对?”

人群中再次发出表示赞同的嗡嗡声。

巴达似乎相当执拗。“我听人说过,”他说,“如果凶手摸了死者的尸体,死者会重新流血的。”

蕾格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种荒唐的传言她也听过,尽管她从未见过它应验,也并不相信它真的会应验。不过,现在她必须亲自验证这一迷信的真实性。

蕾格娜问巴达:“你希望看到谁来触摸尸体?”

“你。”巴达说。

蕾格娜用尽全力隐藏恐惧,装出自信满满的样子说:“各位,请看好。”不幸的是,她的声音依然带着微微的颤抖。她把右臂高高举起,然后慢慢放下。

根据她听说的那个流言,她一碰威格姆,血就会从他的鼻子、嘴巴和耳朵里涌出来。

最后,蕾格娜把一只手放在威格姆的心口。

蕾格娜将手在那里放了很久。教堂里一片寂静。尸体冰冷得可怕。她觉得有点眩晕。

什么也没有发生。

尸体一动不动。没有血液涌出。什么也没有。

蕾格娜感觉自己仿佛死里逃生一般,如释重负地举起了手,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蕾格娜说:“还有你怀疑的人吗,巴达?”

巴达摇了摇头。

蕾格娜说:“威格姆醉酒后坠入运河而死,这就是结论。死因审理结束。”

众人纷纷离开教堂,边走边交头接耳。从大多数人的语调中,蕾格娜听出他们对裁决心悦诚服。

但蕾格娜还要说服其他人。夏陵人民的态度更加重要。她必须保证明天夏陵的每家酒馆妓院中流传的是以奥神村审理结论为基础的那个故事版本。

而要做到这一点,蕾格娜就必须先返回夏陵。

最可能给蕾格娜惹麻烦的人是加鲁夫和巴达。她忽然心生一计,可令此二人不得不留在奥神村。

蕾格娜将加鲁夫和巴达召唤过来。“你们要负责处理郡长的遗体。”她说,“现在去找木匠埃德蒙,告诉他,我命令他给威格姆做一副棺材。他应该今晚或明早就能完工。然后你们要护送遗体前往夏陵,安葬于大教堂的墓园之中。听明白了吗?”

巴达看着加鲁夫。

“明白了。”加鲁夫说,他似乎很高兴有人告诉他做什么。

但是巴达就没有那么顺从了。

蕾格娜又问:“巴达,你听明白了吗?”

巴达被迫退让:“明白了,夫人。”

蕾格娜想要即刻动身,而且事先不告知任何人。她静静地说:“西奥尔武夫,去找桨手,然后把他们带到采石场来。”

西奥尔武夫太年轻,没大没小地问:“叫他们干什么?”

蕾格娜用冰冷而严厉的语气答道:“你哪儿来的胆子,竟敢质问我?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的,夫人。”

“奥斯吉丝,跟我来。”

回到屋里,她让奥斯吉丝收拾行李。西奥尔武夫带桨手回来后,她又命令前者给阿斯特丽德上鞍。

一个桨手问:“我们是要回王桥吗?”

蕾格娜不想给人泄露她计划的机会。“是的。”她答道。这话半真半假。

收拾好行李之后,蕾格娜就沿河骑行,仆人们徒步跟随。众人在河边登上驳船。

然后蕾格娜告诉桨手,将船划到对岸。听到西奥尔武夫因为傲慢无礼而被训斥之后,仆人们学会了默默服从。

他们系好驳船,蕾格娜牵马下船。

“西奥尔武夫和奥斯吉丝跟我来。”蕾格娜说,“你们将船划回王桥,在那儿等着我。”

然后蕾格娜掉转马头,朝夏陵的方向进发。


一想到要同自己的孩子重聚,蕾格娜就不由得心潮起伏。

蕾格娜已经有六个月没见过阿兰了,对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来说,这段时间可不算短。如今阿兰已经三岁。现在他已经把梅根丝丽丝当母亲了吗?他是不是连蕾格娜是谁都忘了?她将孩子带走的时候,他会不会哭着要梅根丝丽丝?要不要将他父亲的死讯告诉他?

蕾格娜不必一到就立刻面对这些问题。夜幕已然降临。在奥神村寻找尸体、审理案情本就占用了大半个上午,待蕾格娜赶到夏陵时已经入夜,小孩子都睡了,成年人正在准备晚餐。她不愿吵醒阿兰。威格姆还没同她离婚的时候,有时会突然心血来潮,在深夜时分来看望儿子,而且每次坚持要叫醒阿兰。阿兰会睡意昏沉,啼哭不止,直到再被放到床上才消停。然后威格姆就会指责蕾格娜唆使儿子反抗老子,但其实这都是他自找的。蕾格娜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她要等到早上再去郡长大院。“今晚,我们住德恩治安官家。”她对仆人说。

蕾格娜看见德恩同妻子威尔伯勒坐在一起,大堂中正在准备着晚餐。“我刚从奥神村过来。”蕾格娜说,“昨晚威格姆死在了那里。”

威尔伯勒说:“赞美我主。”

德恩提出了关键问题,“他是怎么死的?”他平静地问。

“他喝醉了,掉进运河里淹死了。”

“不足为奇。”德恩点头道,“只可惜您也在那儿,会遭人怀疑的。”

“我知道。但尸体上没有遭到暴力攻击的迹象。村民们也对这是一次意外的结论没有异议。”

“很好。”

“我需要在您的大院里住一晚。”

“当然没问题。我先安排你们住下,然后您同我再谈谈接下来怎么做。”

德恩给他们分了一个空屋,说不定就是蕾格娜四年前与埃德加同床共枕的那个屋子。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鱼水交欢。蕾格娜记得他们做爱的每一个细节,但拿不准他们住的是哪个屋子。她真希望能再次同埃德加共赴云雨啊。

蕾格娜命令奥斯吉丝和西奥尔武夫生火,让房间暖和起来,然后独自离开,返回德恩的屋子。“我明天早上就要把我儿子阿兰夺回来。”她说,“没有理由再让他同威格姆的小妾一起生活了。”

威尔伯勒说:“我也这么想。”

“我同意。”德恩说。

“请坐,夫人。”威尔伯勒说,然后取来一壶红酒和三只杯子。

蕾格娜说:“我希望埃塞尔雷德国王会支持我。”

“我认为他会的。”德恩说,“不管怎样,这在他看来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蕾格娜从未想过国王还会关心别的事:“这话怎么说?”

“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谁来担任郡长。”

此前有太多别的事占据了蕾格娜的心思——尸体、死因调查、赶回夏陵,最多的还是阿兰。不过,既然德恩提出了这个问题,蕾格娜就立刻认识到这确实是当务之急。郡长人选将左右她的未来。她后悔自己在这方面未做深想。

德恩说:“我会禀报国王,切实可行的方案只有一个。”

蕾格娜猜不出德恩的意思:“说来听听。”

“您和我必须共同统治夏陵。”

蕾格娜震惊不已,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好不容易才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好好想想,”德恩说,“威格姆的继承人是阿兰,所以您的儿子可以继承库姆。而国王判定威格姆是威尔武夫的继承人,所以现在威尔武夫的所有土地也归阿兰。”德恩停顿片刻,让蕾格娜领会话中的含义,然后继续道,“如今您的小儿子是全英格兰最富有的人之一了。”

“他当然是。”蕾格娜觉得自己好傻,“我只是还没想到那一层。”

“他两岁了,对不对?”

威尔伯勒说:“现在快三岁了。”

“没错。”蕾格娜说,“他三岁了。”

“所以至少未来十年,您会是他所拥有的土地的领主,此外,您本来就拥有奥神谷。”

“这还得看国王是否同意。”

“是的,但我想不出他还会做出别的决断。英格兰的每一个贵族都会瞪大了眼睛观看埃塞尔雷德如何处理这件事。他们希望看到财富由父子相承,因为他们想要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

蕾格娜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红酒:“国王当然没有必要满足贵族的每一项要求,但如果国王不这样做,贵族就会闹事。”

“没错。”

“但谁会被提名为新郡长呢?”

“如果女人可以担任郡长,埃塞尔雷德会选择您。您拥有财富和地位,而且您审案公正,众人皆知,大家称呼您‘公正者蕾格娜’。”

“但女人不能担任郡长。”

“是的,女人也不能召集军队,率领他们抗击维京海盗。”

“您可以做这些事。”

“我要向国王提议任命我担任夏陵的摄政,直至阿兰年长后可以胜任郡长的职责。我负责夏陵的防御,抗击维京海盗的袭击,并继续为国王征税。您负责在奥神村,还有夏陵和库姆,代表阿兰召开法庭,所有较小地区的法庭也由您主持。如此一来,国王也好,贵族也罢,都得偿所愿,皆大欢喜。”

蕾格娜欢欣鼓舞。她并不贪恋财富,这或许是因为她从不缺钱。但她渴望获得权力,这样才能惩恶扬善。很久之前她就觉得这是她的宿命。而现在,她离成为夏陵的统治者只有一步之遥。

蕾格娜发现自己十分渴望德恩为她描绘的那种未来。她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将其变为现实。

“我们还得做一件事。”蕾格娜说,她那神机妙算的头脑又恢复了运转,“还记得温斯坦和威格姆杀死威尔武夫之后干了什么事吗?他们第二天就掌控了权力,所有人来不及思考如何阻止他们。”

德恩陷入沉思:“您说得对。他们政变之后,还需要得到王室的认可,这是当然的,可一旦他们上了位,埃塞尔雷德就很难将他们赶下台。”

“我们明天早上应该召开法庭,就在郡长大院的大堂前面,向民众宣布您和我即将——不,是已经掌控了权力,等待国王做出裁决。”蕾格娜沉吟片刻,“唯一的反对将来自温斯坦主教。”

“温斯坦病了,神志不清,大家都知道。”德恩说,“他已经不复往日的权势了。”

“我们必须确认这一点。”蕾格娜坚持道,“我们去大院的时候,您应该带上您的所有士兵,披坚执锐,彰显威势。温斯坦手下没有武装士兵——他从不需要,因为他的兄弟手下有的是兵。如今他兄死弟亡,孤掌难鸣。他可以在我们宣布掌权时发出抗议,却对我们无计可施。”

“言之有理。”德恩说,然后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看着蕾格娜。

“怎么了?”蕾格娜问。

德恩说:“您刚刚证明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天亮后,蕾格娜已经按捺不住想见到阿兰的迫切心情。

蕾格娜强迫自己不慌不忙。这是一次举足轻重的公共事件。她老早就知道给公众留下良好印象的重要性。她将自己上上下下清洗干净,散发出贵族女人特有的气味。她命令奥斯吉丝给自己做了个精致的发型,再配上一顶高帽,让自己显得越发高挑。蕾格娜一丝不苟地穿上了最富丽华美的衣裙,尽量让自己显得威严庄重。

但接下来,蕾格娜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快步走到德恩治安官前面。

民众争先恐后地上山来到郡长大院。消息显然已经人尽皆知。昨晚,奥斯吉丝和西奥尔武夫肯定将奥神村发生的事传了出去,到第二天早晨,有一半民众听说了蕾格娜那个版本的故事,他们全如饥似渴,盼望听到更多事实。

昨晚上床睡觉前,德恩给国王写了信,此时信使已经上路。收到回复还需要一段时日,德恩拿不准国王身处何地,或许信使要用好几个礼拜才能找到他。

蕾格娜径直前往梅根丝丽丝的屋子。

蕾格娜立刻发现了阿兰,他正坐在桌边用勺子喝粥,祖母吉莎、梅根丝丽丝,还有两名女仆在一旁看护着他,蕾格娜猛然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宝宝了。他个子更高,黑发更长了,脸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他的小鼻子和小下巴已隐约可见威格姆家族男人的典型特征。

蕾格娜呼唤道:“哦,阿兰,你变了!”说完,便泪如泉涌。

吉莎和梅根丝丽丝转过身,目瞪口呆。

蕾格娜来到桌旁,坐在儿子身边。阿兰用一双大大的蓝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蕾格娜。蕾格娜不确定儿子是不是还认得她。

吉莎和梅根丝丽丝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蕾格娜说:“你还记得我吗,阿兰?”

“麻麻。”阿兰面不改色、平心静气地说,仿佛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字眼,并相信自己最终找到了那个词。然后他又喝了一勺粥。

蕾格娜悬着的心终于平安落地,她感到前所未有地快意轻松。

蕾格娜抹去眼角的泪水,看着屋内的另外两个女人。梅根丝丽丝的眼睛红肿了。吉莎眼中没有一丝泪光,但脸色苍白憔悴。她们显然已经听说了消息,正沉浸在悲痛之中。威格姆虽说十恶不赦,却是吉莎的儿子和梅根丝丽丝的情人。他死了,她们自然会哀悼。但蕾格娜毫不同情她们。对威格姆将阿兰从蕾格娜身边夺走这一惨无人道的暴行,她们听之任之,形同共谋。她们不配从蕾格娜这里得到任何同情。

蕾格娜铿锵有力地说:“我是来把我孩子带走的。”

吉莎和梅根丝丽丝没有反对。

阿兰放下勺子,将碗翻过来,露出碗底。“都吃完了哦。”他说,然后将碗放回桌上。

吉莎万念俱灰。她机关算尽,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们对你太残忍了,蕾格娜。”她说,“我们夺走了你的孩子,实在够缺德的。”

吉莎的转变之大、转变速度之快,令蕾格娜瞠目结舌,但她不会轻易上当。“如今你承认自己的罪行,”她说,“是因为你已经无法扣住阿兰不放了。”

吉莎执拗地继续说:“你不会像我们这样缺德,对吧?请千万不要将我唯一的孙子从我身边夺走啊。”

蕾格娜未做回应。她将注意力转回到阿兰身上,后者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蕾格娜朝阿兰伸出双臂,阿兰也伸出双臂,等母亲抱他。她将孩子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他比蕾格娜记忆中更重了,蕾格娜已经无法再一连半天都抱着他走来走去了。阿兰依偎着母亲,小脑袋贴着她的胸膛,蕾格娜透过自己的羊毛衣服感受着他小小躯体散发出的温暖。她伸手温柔地梳理着阿兰的头发。

蕾格娜听见门外人声鼎沸,想必那里聚集了许多人。她估计德恩已经带随从赶到,于是便站起身,怀里依然抱着阿兰,走出了大门。

由德恩领头的一大队武装士兵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大院。蕾格娜迎上去,与德恩并肩行进。一大群人已在大堂外等候他们。

他们在门口停下,转身面对众人。

人群前列站着城中所有的达官显贵。蕾格娜看到温斯坦主教也在,不由得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他身体瘦削佝偻,双手战栗不止,看上去老态龙钟。他死死地盯着蕾格娜,面具一般的脸上写满了仇恨,但他已经日薄西山,无可奈何了。而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似乎怒不可遏。

德恩的副手——武装士兵领队威格伯特——大声拍掌。

人群安静下来。

德恩说:“我们有一件事要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