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对话是这样的。

韩健:“说说情况。”

周雨楼:“今天快要下班的时候,我妻子给我打电话,说她有点儿不舒服,发低烧,想来316医院检查一下。我回到家已经6点多钟了,我妻子还没回来。我家就在这附近,不应该花那么多时间的。我打她的手机,结果是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她说你老婆现在在316医院,你一个人过来,别带警察,要不你老婆就没命了。”

“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不认识。我当时吓坏了,她说我妻子在316医院住院部的顶楼,我放下电话就赶紧过来了。”

“为什么不报警?”

“不敢,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一切都太突然了!我担心我妻子的安全受到威胁,只能按那个女人说的做。”

“然后呢?”

“我到了住院部顶楼,看见那女人把一把刀架在我妻子脖子上,我当时就懵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她是冲钱来的,我对她说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你赶快放了我妻子,可是……”他揉了揉太阳穴,“可是她说她不要钱,她就是不想活了,前两天她刚杀了她丈夫,她说警察已经发现了她,反正都是一死,她要、要……”

“她要干什么?”

“她要找个人一起死。她说她恨所有女人,她丈夫就是因为跟一个女人好上了,想要跟她离婚,才被她杀死的。她说,女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贱货!”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在努力回忆,实际上是努力创造。他哆嗦着,喘了几下才又开口:“那个女人问我,你老婆在外面勾引男人吗?我说不,她是个非常好的人,又不是她勾引的你丈夫,无冤无仇的,你干吗要拿她出气,求求你放了她,我保证你杀人的事我不会跟别人讲。可是她说,晚了,警察已经去她家了,她肯定难逃一死的,她现在就想找个女人一起死……”周雨楼的额头沁出冷汗,眼睛冒出恐惧的光,“那女人真是一个疯子!临死之前竟然要拉上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垫背,太可怕了。”

说完这番话,周雨楼暗自松了口气。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警察应该不会从他的谎言中听出破绽。他真感谢自己今晚对着110报警中心喊出的那番话——

“你这个疯子,你放了我妻子,你放开她!你马上让我们离开316医院!离开316医院……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放开她……离开316医院……”

你看,从这电话中根本听不出来事情的本来面目,真就像周雨楼告诉韩健的那样,一个疯子丧心病狂地挟持了无辜的人质。其实当周雨楼在裤兜里按下电话的接通键之后,他本没想太多,他只是尽力想让110知道他的地点和事情的紧迫性。但是现在看来,那个电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它是如此完美地省略了事件的多余部分,只生动地展现出绑架者的疯狂。当然,这也多亏周雨楼当时那么及时地失手、摔废了手机,才使得那次通话在最恰当的地方切断。

断得真是时候!

对话还在继续。韩健问周雨楼:“那个女人说她杀了她丈夫的时候,你知道她说的就是富安饭店的那个案子吗?”

“开始我不知道,后来,是她自己说的。”

“她怎么说的?”

“当时,她的刀架在我妻子脖子上,我担心她随时会要我妻子的命,所以只能先假装聊天稳住她。我对她说,其实就算你真的杀了你丈夫也不要紧,法院量刑的时候一定会考虑相关的因素的。比如是你丈夫抛弃你在先,或者,如果他经常对你使用家庭暴力,他们也不会不考虑。很多杀人犯都不会判死刑,有的甚至判得很轻,你何必这么极端地要去死呢?但是那个女人说,那些对她都没有用。她丈夫从不打她,还对她很好,他什么财产都不要,只要离婚就行。而且,在离婚的前一天,她丈夫还想请她去富安饭店吃顿饭,两个人好合好散。她说,是她自己心里面过不去,所以去富安饭店时偷偷带了把刀,一进屋,就杀了她丈夫。”

“在这之前你知不知道富安饭店发生人命案的事?”韩健问。

周雨楼愣了一下,说:“我……知道。”

下面的这个谎言太关键了!周雨楼看了一眼黄大生,说:“我是看了大生的报道才知道的。”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又瞟了眼黄大生……黄大生愕然!惊诧……惊诧涨满脸庞!瞪着眼睛看周雨楼!接着,黄大生的嘴动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周雨楼的心立即沉入谷底。完了!他想,黄大生一定是要说点什么!但说什么他也得认了,因为韩健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他没有机会给黄大生使个眼色,作一个暗示。再说就算暗示了也未必管用……周雨楼无力地垂下头,感到浑身发烧,像坐在了火堆里。

过了一会儿,还好,黄大生什么也没说。

周雨楼有种浴火重生的感觉。韩健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又接着往下提问,周雨楼撑着神经一一作答。

是的,周雨楼绝不能告诉韩健他是在结婚当天得知那桩命案的。因为那就等于坦白,唐凯死的那天,他正在同一个地方举办婚礼。那无异于说出了真相。面前的警察一定会想:在你结婚那天,那女人的丈夫死在了同一家饭店里,短短的几天之后,她又跑来绑架你妻子。哪有那么巧的事?警方一定会在这上面大做文章,他们会去调查,最终发现,那天的婚礼延迟了好久,新郎无影无踪,而那正是凶杀发生的时刻……所以,周雨楼只能瞒天过海,冒着极大的风险说这个谎言。反正,周雨楼已经发现了一个重要变化——主办这个案件的警察换人了。那天在富安饭店看到的警察今天一个都没有出现。周雨楼也不知道为什么换人,但是他猜,他面前的这个警察应该不知道他在富安饭店结婚的事。那也就是说,在他面前,自己可以和夏楚蓉夫妇没有丝毫瓜葛,是彻头彻尾的陌路人——只要黄大生不多话就行!

黄大生果然没有多话。

接着,韩健又问周雨楼是如何拨通报警电话的,周雨楼如实地做了回答。在这个环节上他没必要撒谎。

韩健又问:“那个女人最后怎么会跳楼自杀?”

周雨楼说:“我借着她放松警惕的机会,猛地朝她冲过去,夺下了她手里的刀。那个女人看到再反抗已经来不及,就跑开了。当时我妻子已经被吓得奄奄一息了,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我妻子身上,当我又抬起头看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已经爬上了顶楼的窗台,我想去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你们就来了。”

“她临跳楼之前还说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

“她有没有跟你说,和她丈夫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没有。她说过她花了好长时间找那个女人,但是一直都没找到。她说她丈夫非常小心,把那女人保护得很好,以至于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也曾经跟踪过她丈夫,也查了他的电话记录,但是都没有收获。她说她丈夫太狡猾了,没给她留下任何可乘之机,这也正是她最恨她丈夫的地方!”

“你觉得她丈夫真在外面有那么一个女人吗?”

“我也不知道,她是那么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那个女人疯疯癫癫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像个正常人一样跟我说话。我也对她说,是不是你自己太多疑了,可能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个女人,那只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但她说不会错的,她在她丈夫的衬衫上看到过口红印。而且她说,如果没有那个女人,她丈夫干吗死乞白赖地跟她离婚。我想,可能就是因为她一直都找不到那个女人,气得发疯了,所以才丧心病狂地想随便抓一个女人撒气,没想到就抓到了我妻子。”

韩健沉吟了片刻,问周雨楼:“你真能肯定,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绑架你妻子的这个女人吗?”

周雨楼心头一惊!他不知道韩健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坚决地说:“没见过,从没见过。”

“你妻子呢?她以前和这个女人有过什么瓜葛吗?”

“肯定没有,要是有的话刚才那女人会跟我说的。我确定我妻子不认识她,她也根本不认识我妻子。”

谈话又持续了一会儿,但都已经是不太重要的问题。结束的时候,韩健喊了好几声“大生……”,黄大生才缓过神来。韩健进病房去看了一下“无辜的人质”,蒋丹还在昏睡。韩健和同事们先收队,黄大生留下来陪周雨楼。

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316医院的走廊里只有黄大生和周雨楼两个人,他们各自坐在走廊两端冰凉的塑料椅上,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周雨楼先开口。

“大生,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周雨楼!”

黄大生“霍”地站起身,阔步走到周雨楼跟前,身体里像揣了个鼓风机。

“你告诉我,你到底干了什么?!你为什么对警察撒谎?那个女人你早就认识对不对?你跟我说实话,那个男人是不是你杀……”

“大生,”周雨楼也站起来,和黄大生相向而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请你相信我,虽然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但如果我真杀了人,我也绝不会拉你下水让你包庇我的。我今天太累了,蒋丹还在昏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我脑子很乱,日后我会向你解释……”

“你现在就给我解释!”黄大生呼出的气打在周雨楼脸上,他怒视老友,双眼迸射出寒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隐瞒事实真相,在干扰警方办案!如果我现在到公安局去,那你待会要解释的对象就不是我了,你听懂没有?”

“大生,你别激动……”

“别激动?你当着我的面明晃晃地跟警察说假话你让我别激动?!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认识那个女人?婚礼那天你失踪那么长时间到底去干吗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你女儿生病的事对不对?那全是你自己编的!还有,今天在寰宇大厦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对,在一起。”

“你早就和她认识。”

“早就认识。”

“你们的关系不正常。”

“不正常。”

“她丈夫发现了你们的关系。”

“发现了。”

“你结婚那天她丈夫也去了。”

“去了。”

“你杀了他!”

“不!那天,在饭店门口,你刚进去我就看见了她丈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去的,但他肯定不怀好意,我当时很紧张。我和他进了那间包房,我问他想怎么样,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让我在典礼上公开承认我和他妻子私通,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请求蒋丹原谅我,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大闹会场!大生……你知道吗?那个男人在糟践我,他要把我这一辈子都给毁了!”

“所以你就杀了他。”

“没有!我答应给他十五万,立即给他,他同意了。可这时那女人突然走了进去,她刚一进门,就一刀刺在了她丈夫的胸口上!”

说到“刀”字的时候,周雨楼明显感到腿软了一下。他接着说:“我当时懵了,那个女人非常疯狂,扎了一刀之后她又上去补了一刀,然后那个男人就倒在地上死了。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楼上几百号人在等着我的婚礼,我却在面对一起凶杀案!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走开。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你让我去报警吗?让警察来调查我?审问目击者?把婚礼变成丑闻?让大家都知道?成为永远的笑话?啊?黄大生你告诉你,要是你你有那个胆量吗?”

周雨楼的声音低沉下来,不知道下面的话是讲给黄大生还是在自语。

“婚礼之后我一直不敢开机,我盼着这件事能悄悄过去,然后一切又回到从前的样子。可是我错了。昨天,我第一天上班那个女人就到学校去找我,她居然……要挟我和蒋丹离婚,和她在一起,要不然就要去诬告是我杀死了她丈夫!接着,昨天晚上她又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我家楼道里。我快要被她逼疯了,于是我今天约她见了面,我警告她,要是再骚扰我我就去报案,大家玉石俱焚。好歹她害怕了,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拖上一阵子,可谁想到她今天回家的时候发现警察已经去了她家,她以为是我报的警,她丧心病狂了,居然跑到我家来绑架了蒋丹。”周雨楼坐下,身体堆在椅子里,眼前又浮现出住院大楼里的一幕。“刚才,那个女人把刀架在蒋丹脖子上,有好几次,就差那么一点儿,一点儿……就杀了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这样,我不知道……”

“所以你就把她推了下去。”黄大生说。

“不是我。”周雨楼抬起头,“后来我跟她解释清楚了,不是我报的警,可能是他们小区的保安揭发了她。她听完之后就放开了蒋丹,跑到窗户旁边,跳下去了。”周雨楼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黄大生问他:“是真的吗?”

周雨楼点点头。

“可即便都是真的,你也一直都在包庇一个杀人犯。婚礼当天警察就拿唐凯的照片问过你,你说你不认识那个男人。”

“是啊,”周雨楼仰起脸,满面凄苦地看黄大生,“我说过了,我没有勇气跟警察说出真相,那样我的一生就完了!”

“你和那女的认识多久了?”

“没多久。那天我本来是去和她吃饭的,谁知道她早已经开好了房间。我们刚进去,她丈夫不知怎么就突然出现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第二次就是婚礼那天,在富安饭店的包房里,那个女人一进屋就杀了他……杀了他……”周雨楼重重地叹一口气,呆滞了片刻,用四个字结束这个令人沮丧的故事。

“就是这些。”

急救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探头让他们进去。

蒋丹平躺在病床上,眼睛空洞地睁着,呼吸平稳了很多,但依然没有血色,脸上泛着苍白的光。周雨楼和黄大生走到她的床边,她低低地说了声:“回家。”像是在呓语。

周雨楼又找来大夫检查了一下她的情况,大夫说可以回去了,但是要注意休息,不能再受到刺激,最好能在床上躺几天。

那天晚上,黄大生把周雨楼和蒋丹送回家,送上楼,送进屋。周雨楼把蒋丹扶上床,躺下。等他从卧室出来的时候,黄大生已经走了。

可能是去公安局了吧,周雨楼这样想着,不禁苦笑了一声。他知道,黄大生不会的,凭着近二十年积攒下的情分黄大生不会。至少,今晚不会。

那明天呢?明天的事,就明天再说吧。

周雨楼觉得浑身每个关节都酸涩疼痛。睡一觉吧,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睡,这一觉来之不易。周雨楼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那轻松已经与他告别了太久,仿佛有几百年。现在好了,夏楚蓉死了,死得干净、利落、适时、恰当、不留丝毫隐患。周雨楼真希望时间就在此刻停滞,一切都结束,一切也不要再发生。但……谁把得准造化的脉呢?谁知道此刻到底是麻烦的结束,还是麻烦的开始?

周雨楼转身想回卧室,这时他终于知道,麻烦一旦开了头就不会轻易停下来。他看见蒋丹拎了个皮箱,摇摇晃晃地从卧室出来。周雨楼正酝酿着说辞,蒋丹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站住,看着他,低声地问:“那天,在富安饭店,你看着那个女人杀了她丈夫,然后上来和我结婚?”

周雨楼:“……”

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周雨楼面颊火辣。蒋丹踉跄着走到门边。

“离婚吧。”说完,蒋丹走出去。大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

周雨楼站在屋子中央,久久不动。脸上的余热未退,和从厨房里飘来的淡淡糊味一起提醒他,今晚发生了太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