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道死关

一场轰动维也纳的惨案就这样结束了。奥地利警方对此进行了严密的调查,但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守口如瓶,保护着他们共同的秘密,只说马骏精神失常,才引起了这桩惨案。兰溪受的伤挺重,虽然并未危及生命,但精神受到极大刺激,目前还在昏迷中。

郎周、杜若和冯之阳、刘汉阴等人从奥地利警察局出来,冯之阳仿佛憔悴了很多,脸色灰白,他的腰伤仍然没有彻底好,走路一拐一拐的。一上车冯之阳就是一愣,原本坐十个人的车,现在坐上六个人显得空荡荡的。

钟博士和沃尔夫也跟上了车,冯之阳冷冷地望着他们:“你们已经知道了,父亲在留下线索的同时,也布下了死局,接下来将是一场生存与死亡的游戏。你们两个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如果想退出还来得及。”

钟博士和沃尔夫对视了一眼,沃尔夫说:“冯先生,我们和您的目的不一样,我们是心理学家,目的只是想深入到当代最惊人的心理学事件中去。了解它,研究它。我们宁愿为心理学殉道。”

冯之阳盯着他们,闷闷地说:“好吧。沃尔夫先生,你来开车。我们直接去布洛斯拍卖行。”

郎周惊讶地问:“冯之阳,难道现在你还要去寻找父亲?你不要命啦?”

冯之阳哼了一声:“你的生命是为了寻找他而存在,我的又何尝不是?如今日渐显示出了他的可怕与恐怖,如果不消灭他,我这辈子将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中!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头野兽,猎人与被猎者根本就没有区别,就看谁的手段够狠,谁的脑袋够聪明。郎周,他不是骂我们是弑父者,是俄狄浦斯吗?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既然逃不掉,郎周,你就迎着它走上去。”

郎周沉默了,喃喃地说:“下一个又会是谁?”

“不知道,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他算计中。”冯之阳默默地叹了口气,“心理学,多么可怕的力量,仅仅用一张纸片就让马骏、兰溪和我的两名助手退出了游戏。”

杜若将头靠在了郎周的肩膀上,难过地说:“爸爸他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一定……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岔子?”冯之阳冷笑,“现在我算明白他在手稿扉页上引用《圣经》那句话的意思了:主啊,是谁呢?我蘸一点饼给谁,就是谁。哼哼,他将这饼蘸给了马骏。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将饼蘸给我吃!我没有恐惧,没有阴影……”

冯之阳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仿佛这些话一点一点地磨碎了他的信心,他看了看刘汉阴,刘汉阴正缩在座位上,嘴唇颤抖着,脸色惨白。冯之阳哼了一声:“老三,跟父亲斗,我百亿的财富没有一点用,我和你一样,只是凭着心中的勇气。如果你鼓不起勇气,趁早滚蛋,别死在这异国他乡。”

“哪……哪会呢?”刘汉阴努力涌出一丝谄媚的笑容,马骏这个大靠山死后,除了兰溪,打击最大的恐怕就是他了。看他的样子,如果父亲突然站在他面前,恐怕他会吓得再一次尿了裤子。

汽车驶上环城路,很快就到了布洛斯拍卖行。一行人下了车,进入拍卖行直接约见勃拉姆先生。勃拉姆先生这次让他们等了很久,足足半个小时后,冯之阳再次催促,勃拉姆才勉强约见了他们。

一见面,勃拉姆先生就皱起了眉头:“各位女士和先生,我很遗憾,不得不为马先生哀悼。”

“你听说了?”冯之阳问。

勃拉姆耸了耸肩:“奥地利治安一向很好,连死三人的惨案已经轰动了奥地利。我能否知道这次惨案是否跟弗洛伊德的这卷手稿有关?”

“勃拉姆先生,这个你应该去问维也纳的警察。”冯之阳说,“我们是受害者。”

勃拉姆做出遗憾的表情:“你们是否还要去看那卷手稿?”

冯之阳点点头。勃拉姆考虑了一下,无奈地点头:“跟我来吧,女士和先生们。”

勃拉姆大步走了出去,将他们带到地下保险库,然后退了出去。冯之阳输入密码,取出手稿,指了指:“这次请沃尔夫先生翻译。从头开始,我不愿遗漏任何东西,今天咱们时间充足得很。”

沃尔夫眼睛放光,捧起那摞信札,钟博士为他翻到1903年4月3日那封信。沃尔夫开始翻译,前面和钟博士翻译的大同小异,但是到了后来,结论发生了变化。弗洛伊德分析那个孩子的恐惧症时,一开始认为是喷水壶象征着嘴,大人在斥责他时嘴里的唾沫喷到了他的脸上,引发了孩子对类似嘴的喷水壶发生恐惧。然而,弗洛伊德继而推翻了自己的看法。

沃尔夫翻译:“我试图了解是什么样的斥责引发他的恐惧,可是孩子的心理保护机制太强,他推诿、伪装甚至虚构,不让我了解在他身上曾经发生的事。于是我开始将他催眠,在催眠状态下,他像挤牙膏一样,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威廉,之所以对你讲述这个案例,就是在说明,我的判断有时候是错误的,有时候我也会被蒙蔽。在催眠状态下,我终于了解了孩子身上发生的事,那是他八岁的时候,父母为他请了个男性法语课老师,因为他的母亲是法国人,母亲认为有必要让他学好法语。有一次父母外出的时候,这位法语课老师居然引诱他为自己手淫,孩子什么也不懂得,最后那个法语课老师在他面前射精,并且将精液喷在了他的脸上。这个孩子的家庭信仰天主教,随着孩子逐渐长大,他认识到自己行为的罪恶与羞耻,于是这段记忆变成潜意识,但是在他的意识中,却对与阴茎类似,可以喷水的东西产生了恐惧。他害怕水滴滴在脸上的感觉其实是一种代替……”

“等等。”冯之阳忽然摆摆手,“也就是说,弗洛伊德分析的这个案例跟马骏童年时的经历还是不同的?”

“是的。”钟博士回答,“但是症状十分类似,这足以引发马骏无意识深处的那段被呸了一口唾沫的记忆,大概黄教授就是凭借这个使马骏陷入了记忆的折磨。这种记忆强烈地往上翻涌,马骏强烈地往下压抑,但是他实在无法成功地将这段耻辱的记忆压下去,于是他大概认为消灭掉所有的知情者,这段记忆就会掩藏起来,所以他才会持刀杀人。”

冯之阳沉默着摆摆手。沃尔夫继续往下翻译:“威廉,我一开始的分析是错误的,因为自由联想往往会被患者以虚拟的东西代替来蒙骗医生。因此你对我的指责是错误的,我的分析决不是强迫病人接受我的看法。我很遗憾我们的观点分道扬镳,但是希望我们的友谊不会像观点一样分裂得这么远。爱你的西格。1903年4月3日。”

“没了吗?”郎周问。

“没了。”沃尔夫说。

“这里怎么短了一截?”杜若忽然指着信纸最下端的日期问。

冯之阳和郎周急忙凑上去,果然发现这张信纸翻上来后短了一小截,原来是被折了进去。郎周把折进去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折过来,原来日期以下的部分是用汉字写的两句话,一看就是黄教授的字迹:

这是你能够接近上帝的最近的地方,

颠倒你的视野,

就能够看见耶稣把饼蘸给了谁,

把戒指和童年给了谁。

冯之阳嘴角带着冷笑:“哼,把饼蘸给了谁?给我,来吧!”他憎恨地盯着这四行字,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我就是弑父者!我就是俄狄浦斯!我就是犹大!来吧!”

杜若发觉冯之阳的脸上产生了一种剧烈的变化,刷地一闪,温文儒雅就变成了穷凶极恶,非但表情,简直连气质都变化了,仿佛时空一错,变成另外一个人站在他们中间。

杜若的心怦怦直跳,说:“还是分析一下这四句话吧。”

“对,对。”钟博士急忙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冯之阳瞬间就平静下来:“你们认为呢?哼,他将这张饼蘸给谁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否透露出了线索。”

“有,肯定有。”钟博士说,“这是你能够接近上帝的最近的地方,这句话就指明了地点。然后按照他的要求,颠倒你的视野,结果就会出来。”

刘汉阴讷讷地问:“这结果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给我们线索,另一种是……”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几个人沉默无言。郎周问:“能够接近上帝的最近的地方是哪里?”

钟博士和沃尔夫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教堂!”

冯之阳沉思了一下,想起父亲这些话本来都是要让杜若猜的,便问杜若:“你说呢?”

杜若点点头:“我所能想出来的也只能是教堂。沃尔夫先生,维也纳有多少座教堂?”

这个问题让沃尔夫瞪大了眼睛,他怔怔地想了半天,摇摇头:“这个我倒没有统计过,比较著名的有圣史蒂芬大教堂、圣约瑟夫教堂、卡尔斯教堂、奥古斯丁教堂、圣利澳波德教堂、圣布里吉塔教堂、圣盖尔特鲁德教堂……具体有多少恐怕得到专门的机构询问。”

“不会的。”钟博士说,“这等于是一个无限解。如果黄教授会让杜若找到,他会指定一个唯一性,并且这个唯一性是杜若所能够猜出来或者很容易打听出来的。”

“最著名的当然是圣史蒂芬大教堂了。”沃尔夫哭丧着脸说,“可是这里没有一个字涉及圣史蒂芬大教堂,不过如果有特指的话倒也不见得是圣史蒂芬大教堂。”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第一句: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指的是教堂。”杜若说,“那么第二句呢?颠倒你的视野,这又怎么解释?”

此时的杜若仿佛弗洛伊德安排给荣格的角色,是父亲的指定继承人,她的话谁也不敢忽视,因为除了失忆的郎周,最有可能找到父亲下落的就是她。冯之阳思考了一下,说:“颠倒你的视野……视野怎么颠倒?难道是让我们倒立起来看?”

“不好说。”钟博士摇头,“估计会有一种特定的环境能让我们倒立起来也说不定。恐怕我们只有猜到第一句的谜底才能接着猜第二句。第三句就不必说了,肯定是指出你们……”说到这里,钟博士意识过来,知趣地闭上了嘴。

冯之阳神色自若:“不就是布置了一个死局,让我们其中的一人出局嘛。不过第四句就不好解释了:把戒指和童年给了谁?戒指相当于继承人,这好理解。哼,童年他可没给过我,我只是一个实验品,根本就没有童年。”他瞥了瞥郎周,“他到底为什么抛弃你?”

“我……”郎周涨红了脸,“我怎么知道?”

冯之阳摇摇头:“你也许不知道,他抛弃你其实是对你好,使你免于受那种摧毁心灵的磨难。那么说,他是把童年给了你了?”

郎周茫然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也许……也许不是这个意思。”刘汉阴忽然胆怯地说,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否定冯之阳的话。冯之阳倒也不以为意,不置可否地示意他说下去。刘汉阴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可以跟上一句连起来理解,耶稣给了……犹大一张蘸饼,也给了谁一个戒指……和童年。找到这个人恐怕就会有线索了。”

沃尔夫信奉基督教,冯之阳问他:“沃尔夫先生,耶稣曾经给过谁童年?”

沃尔夫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记得有这句原文说给了谁童年,但是引申出来,被耶稣基督赐予童年的世人实在太多了,譬如《马太福音》里那个患了癫痫病的孩子,《马可福音》里睚鲁德女儿……至于戒指,我就不大记得了,况且太生僻的话显然杜若小姐是很难理会的。我觉得这句话好像有另外的意思。”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密封的金属门一开,勃拉姆走了进来。他抱歉地耸了耸肩:“先生们,我很遗憾,有个南美的客户需要来这里取他寄存的东西,他希望单独取出它。”

“那就是说我们需要回避了?”冯之阳问。

“恐怕是得这样。”勃拉姆说,“你们可以到我的会客室里等待。”

冯之阳摆摆手:“不必了,我们回酒店。”

勃拉姆摊了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让他们把手稿放进了密码箱,带着他们离开地下保险库。

冯之阳租的别墅出了杀人命案,没法再居住,因此也住到了郎周所在的西卡斯贝格大酒店,郎周心里腻歪得要命,不过一想到杜若也住在这里,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愉快的感觉。当晚,几个人聚在冯之阳的豪华套房里继续商关于讨线索的问题。

冯之阳让郎周把黄教授那四句话写在稿纸上,郎周拿起一支钢笔写了下来。几个人瞪着眼睛瞅着这个谜语冥思苦想,郎周却无论如何也进入不了思考中,百无聊赖地四处观望。忽然杜若问:“郎周,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好像缺了什么东西,有种光秃秃的感觉。”

“光秃秃的感觉?”郎周瞪大眼睛瞅着,“就这四句,没少什么啊。”

“不,少了……”杜若表情严肃地说,“少了上面的日期。”

“可是,那日期是弗洛伊德写的。”郎周不以为然,“跟父亲写的这个谜语是两部分。”

钟博士也摇摇头,不过否定的却是郎周的看法:“是两个人写的不假,但是他……你父亲,为什么要把这四句话折过去呢?而且日期写在稿纸的右下角,如果他要加上几句话,按照书写习惯,应该加在左下角,可是他却把这四句话写在了日期下方……”

杜若忽然惊叫了起来:“对呀,你看第一句:这是你能够接近上帝的最近的地方。太突如其来了,‘这’是代词,一般出现这个字前面都要有具体的指向物来指代,如果没有指代,‘这’字从何谈起呢?”

冯之阳点点头:“不错,我明白了。这个‘这’字指的是03,04,03。”

“可是这只是个日期,代表什么意思呢?”沃尔夫的汉语水平很差,直到现在才弄明白他们讨论的方向。

杜若愉快地解释:“我记得包裹手稿的桑皮纸上还写了一句话:主啊,是谁呢?我蘸一点饼给谁,就是谁。——03,04,03。我们从03,04,03这组数字里找到了这一天弗洛伊德写的信。可是从上一个关于克利斯朵夫的谜语里我们知道,父亲的每一个关键词向来都有好几层含义,这个苦心营造的数字决不会只给我们指明页码那么简单。而且如果父亲只是为了告诉我们是弗洛伊德手稿的哪一页,他为什么要把‘1903’变成‘03’?嗯?你们想过没有?”

“对。”钟博士眼睛里放着光,喃喃地说,“这样一换算,整个谜语就成了:

03,04,03。

这是你能够接近上帝的最近的地方,

颠倒你的视野,

就能够看见耶稣把饼蘸给了谁,

把戒指和童年给了谁。”

“啊哈。”刘汉阴叫了起来,“03,04,03代表一座教堂!这座教堂就是父亲让我们去的地方!沃尔夫,是哪座教堂?”

沃尔夫茫然了:“哪一座教堂?哪一座教堂会跟03,04,03有关系呢?03,04,03是建造日期还是什么?可是维也纳的教堂都是1903年以前的,没有1903年建筑的新教堂啊!”

“会不会是1903年4月3日发生了对哪座教堂有特别意义的事情?”杜若猜测,“比如教堂被焚毁重建,或者哪位名人在这一天死了在教堂举行葬礼……”

沃尔夫苦笑:“恐怕维也纳人对这么精确的日子也记不清,我想我可以打电话到奥地利建筑保护协会去询问。”他拿起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经此挫折,冯之阳脸上的热情立刻消退,片刻又变换成冰冷阴沉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冷漠地扫视着郎周等人,郎周仿佛感觉到锐利的刀锋从脸上划过。沃尔夫用德语讲话,除了钟博士大家谁也听不懂,忽然,钟博士瞪大了眼睛:“沃尔,等等!”

沃尔夫捂住话筒,诧异地问:“出了什么问题,钟?”

“你刚才说什么?塔楼?”钟博士急切地问,“是哪座塔楼?”

沃尔夫呆了,突然把电话一扔,抱着钟博士在他脸上疯狂地亲吻:“谢谢你,钟!感谢你,你真是天使!”钟博士给亲吻得面红耳赤,躲闪不迭。

杜若一撇嘴:“有这么老的天使吗?”

钟博士好容易才挣脱了沃尔夫的拥抱,大喊:“03,04,03!我弄明白了,是……是圣史蒂芬大教堂!天哪,原来是维也纳的标志性建筑!我说你父亲不可能出一个谁也猜不出的谜语让你猜!”

郎周不明所以:“为什么是圣史蒂芬大教堂?03,04,03跟它有什么关系?窝儿跟我说过,圣史蒂芬大教堂始建于12世纪,已经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

“狼狗,这跟日期没有关系。”沃尔夫被钟博士挣脱后,兴趣便转到了郎周身上,说,“圣史蒂芬大教堂是维也纳的标志,它前面是两座罗马式塔楼,教堂后南塔上那座高达一百三十七米的尖塔是继德国科隆大教堂之后世界第二高的教堂尖塔,南塔内有座盘旋阶梯可以登上塔楼,而这座阶梯有三百回十三级台阶,这在维也纳尽人皆知。”他兴奋地说,“狼狗,03,04,03,和343是不是同一个概念呢?作为游客,你在维也纳的教堂里,这是和上帝最接近的地方了……因为上帝在天上。”

郎周如梦方醒:“看来父亲指的的确是圣史蒂芬大教堂了。那么后面那句话,颠倒你的视野怎么解释?”

“去看看再说。”冯之阳说,然后套上风衣,“走吧。”

沃尔夫说圣史蒂芬大教堂下午是3点开放,现在已经3:30了,六个人急匆匆地走出酒店,边走沃尔夫边向他们讲解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历史。郎周等人都注意倾听着。

圣史蒂芬大教堂始建于1197年,就在1997年刚刚度过它八百岁的生日。1197年,当时为罗马帝国戍边的巴奔堡王朝的亨利二世修建了一个简单方殿式罗曼风格教堂,巴奔堡王朝覆灭后,接着统治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的鲁道夫四世开始接着修建,此后的几百年,圣史蒂芬大教堂不断地修建,工程直到19世纪还在进行着。歌德曾经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看来奥地利人对各种形式的音乐都天性痴狂。

西卡斯贝格大酒店离圣史蒂芬大教堂很近,顺着环城路往北,在向西转过两条街就到卡尔广场。这里才是维也纳老城的市中心,所以圣史蒂芬大教堂又被称为“维也纳之心”,教堂对面就是步行街商业区,几百年历史的古建筑内,各种各样的现代商品鳞次栉比。一到广场上,郎周抬头一望,一种压抑的感觉填满心头,身侧的高塔直穿云霄,上部是马赛克镶嵌的耶稣复活图案,鲜艳华丽,而下部却仿佛被战火烧灼一般,黑沉沉地耸立在行人的眼前。

对郎周的这种感觉,沃尔夫很不以为然:“狼狗,圣史蒂芬大教堂是以华丽著称的,看见那座一百三十七米高的尖塔了吗?中心尖塔周围又环绕着无数精雕细琢的小尖塔,好像一顶光彩夺目的王冠戴在维也纳市的头上。你不觉得它们非常美吗?”

“哦,是有一点点。”郎周胡乱应答着,跟着沃尔夫进了教堂的正门。

大教堂的正门是座凯旋门式的拱门,教堂的内部精美浩繁,尤其是对细节的雕琢简直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两排哥特式的柱子,把教堂的正殿隔成三部分。圣坛背后的玻璃窗画射进了一缕缕五彩缤纷的光线,为教堂内增添了一丝神秘的气氛。而制造着这种神秘的,还有一种让人飘飘然的熏香,郎周闻着熏香,踩着白色和红褐色组成的方格大理石地砖,脑袋忽然陷入了一种眩晕的状态,无数的地砖在他眼前形成了一种错综复杂的图案,仿佛在眼前颤抖。

郎周猛地踉跄了一下。身边的杜若急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郎周闭着眼睛摆摆手,低声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地上的这种图案让我感到熟悉。”

杜若吃了一惊,往前面看了看,冯之阳等人正在沃尔夫的带领下往高塔的入口处走去,没有人注意他们。杜若低声警告:“如果想起了什么,一定不要声张,否则会有危险。”

郎周明白地点点头。这时冯之阳仿佛感应到什么,一回头,警惕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杜若笑着指了指左边那座精美的布道坛:“我正在奇怪,这座布道坛底部怎么有个人像图案,手里还拿着一把刀子。”

沃尔夫回过头讲解:“女士,这座布道坛是教堂内最精美的一座哥特式艺术品,无价之宝。1515年,教堂建筑师皮尔格拉姆把自己以一个‘倚窗眺望人’的形象塑造在布道坛的底部。他在这里开出一扇窗户,自己倚在窗台边,手里拿着的是他那把心爱的刻刀。”

杜若嗯嗯地点着头,拉着郎周跟随他们进了高塔楼梯。塔内的盘旋楼梯异常狭窄,盘旋而上,沃尔夫在最前面领路,接着是钟博士,然后是冯之阳、刘汉阴,郎周和杜若跟在最后面。三百四十三级台阶,实在非常考验人的体力,登上一半他们就开始气喘吁吁,到二百多级时郎周开始头晕眼花,听见杜若和前面人的粗重喘息,估计大家都是如此。尤其塔楼内狭促逼仄的空间仿佛使人困在了里面,有种窒息的感觉,所幸每一层都有几座拱形的窗户可以眺望,大大拓展了视野,也舒出了胸口的压抑。

直到他们头晕眼花,四肢酸软的时候,塔顶小屋终于出现在了眼前,透过拱形的圆窗和几座小尖塔,整个维也纳老城的景观尽收眼底。

“这……这里……就是和上帝最接近的地方吧?”冯之阳气喘吁吁地说,为登上这座塔楼所有人都耗费了太大的体力,钟博士、杜若和刘汉阴更是脸色煞白,几乎直不起腰来。

“对……维也纳的教堂……这个地方是最高了,整个欧洲教堂,这里是第二高度。”沃尔夫体质比较好,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是没有他们那么惨,“你们看,往北看,教堂门口……在广场看来宏伟高大的两座塔楼的塔尖就耸立在咱们脚下。”

郎周倚窗眺望,南面,高耸的两座塔尖下,维也纳的屋顶低矮地铺在平地上,远处是青翠的维也纳森林;北面,脚下就是横贯老城区的多瑙运河,运河以外则是蜿蜒的多瑙河与联合国城连绵的高楼大厦。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加上塔楼太高,因此上来观赏的游客并不多,不过上面小屋的面积本身就不大,他们六人还嫌拥挤,其他游客也很难再挤进去。冯之阳扶着窗子喘息了片刻,说:“想想,那句‘颠倒你的视野’是什么意思?”

钟博士和沃尔夫对视了一眼,瞅着窗外的景色不停摇头。钟博士摇了半天,说:“人是直视,颠倒可能是上下左右看看?”

“可能性很大。”沃尔夫惊喜地说,“黄教授很可能会在墙壁上某处留下文字或者符号,还是找找看。”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六个人上下左右找了起来,这座塔顶小屋不大,石料砌成的墙壁一览无余,什么都没有,顶部精雕细绘的穹庐,画着精美的飞翔天使图案,没有一点瑕疵。其他的地方也看不出异样,刘汉阴甚至趴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查看那些打磨得很精细的石块,但是奥地利人对建筑保护得连道划痕都找不到,根本没有国内古迹上那些“某某某到此一游”的墨宝。

冯之阳跳到窗户上看了看窗框,四个窗框找完后,他呆呆地站在窗前,脸上的肌肉扭曲了起来,愤怒地喊:“他在玩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从我出生开始他就在玩我,现在他还想掌控一切?不可能!我一定要找到他!消灭他!”

他双拳紧握,额上青筋鼓胀,整个人仿佛要爆炸一般。钟博士忧虑起来,看样子冯之阳已经逐渐受不了这种被动和无力的感觉,对自己双重人格开始失去控制能力。这是个很危险的预兆。

刘汉阴从地上爬起来想了半天,说:“老大,我觉得你的看法……”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皱着眉摇了摇头。

冯之阳暴怒的神情立刻转向了他:“我的看法怎么了?”

刘汉阴吓了一跳,急忙说:“你的看法……让我们倒立起来看……嘿嘿,是很有道理的。这片维也纳的屋顶,或许反过来看会有些新的启发。”

“是吗?”冯之阳半信半疑,表情却有些平静,说,“那你就颠倒过来看吧。”

刘汉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不,这里……这么高……这样太危险。”

“那你有更好的建议吗?”冯之阳冷冷地问。

“没……没有。”刘汉阴讷讷地说。

“这样的确太危险了。”沃尔夫说,“冯先生,如果要在一百多米的高空倒立,危险性是不可估量的。而且我们还必须让他两手撑在窗台上,一个人托着他的肩头,四个人固定好他的四肢,如果其中有一个人一疏忽,就会酿成无可挽回的惨剧。”

“那么,沃尔夫先生,您有更好的建议吗?”冯之阳哼了一声问。

沃尔夫摊摊手:“我只是不明白黄教授为何会让人倒立起来才能看到他留下的线索,因为如果让杜小姐来,她是很难做出这样的动作的。”

冯之阳点点头,看了看杜若,脸上浮起微笑:“如果是你一个人来,你会怎样去理解这句话?”

杜若思考了一会儿:“颠倒视野……我能想到的也只有倒立,但我也许会拍成照片,然后把照片倒过来看。”

“对呀!”钟博士拍手,“我怎么就没有想出这样简单的方法!”

钟博士随身带有数码相机,立刻从几个角度把四个方向的远景拍了下来,边拍边说:“依我看,线索可能在南面,因为南面是老城区。”

“为什么会在老城区?”杜若问。

“你还没发现吗?”冯之阳对杜若倒是和颜悦色,耐心地解释,“从克利斯朵夫开始,咱们所有的线索都跟弗洛伊德有关联,弗洛伊德主要生活在老城区,多瑙河北岸是联合国城,在弗洛伊德时代还没有建成。”

“嗯。”杜若点点头,侧头看着钟博士数码相机屏幕上的图片。一看不禁有些失望,因为钟博士的数码相机屏幕虽然不算小,但毕竟只有2.5英寸,那么大的维也纳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看来只能在电脑上放大才可以。

冯之阳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现在又没有带笔记本电脑,回酒店去拿显然不现实。他努力平静了一下胸口的闷气,说:“老三,你上去倒立过来看看。”

刘汉阴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一时说不出话来。郎周说:“我上去看看吧。”

杜若脸色变了:“郎周——”

郎周摆摆手:“我想找回我的记忆。”他叹了口气,“如果我真的曾经站在这座塔上倒立,这么深刻的举动,我应该能想起一些来。”

冯之阳似乎对郎周的自告奋勇毫不热衷,淡淡地说:“可以,我们扶你上去。”

郎周攀上窗台,脚朝外蹲在窗台上,双手撑地,钟博士、沃尔夫、冯之阳和刘汉阴把他的四肢托起来,抬起他的两条腿,于是郎周就呈倒过来的大字形,脸朝外贴在了窗台上。所幸塔楼被他们占用,别的游客上不来,否则非报警不可。杜若担心地用双手托着他的肩,防止他双手乏力摔下来。

一颠倒过来,高空俯瞰下去的维也纳呈现出一种完全颠倒的形状悬挂在他的眼前,底下是白云缭绕,仿佛带着极大的浮力,使连绵的建筑漂浮了起来。而维也纳的各种建筑却成了一根根倒挂的钟乳石,根子长在地平线上,倒挂在蓝天之上,远处青翠的维也纳森林形成一道深色的环衬,将下面的天空和近处的建筑给圈了起来。整个大地形成一种极大的压迫感,让人担心是否随时会从高空坍塌坠落。

这种奇景恐怕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人曾经看过。

过了片刻,郎周就觉得脑袋开始充血,但是没有什么跟弗洛伊德有关系的地方,自己的记忆里似乎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有些失落。杜若扶着他的双肩,他侧过头,杜若焦急紧张的脸正好颠倒在他的面前,郎周冲她笑了笑,说:“放我下来。”

五个人抬着他,把他从窗子上弄了下来。钟博士急忙问:“有发现没有?”

“没有。”郎周说,“什么也看不出来。”

“是吗?”冯之阳眼里有些怀疑,“为什么没有?不可能没有!那老家伙给我们这个线索,就一定能够找到!他没玩够我们怎么会罢休?哼,线索咱们需要共享,我不希望有人可以隐瞒什么东西。老三,你再上去看看!”说到最后已经声色俱厉。

刘汉阴无奈,见郎周平安无事多少也壮了点胆子,便按照刚才郎周的方法攀上窗台。郎周无言地和钟博士等人把他托起来,将他脸朝外固定在窗户上。

刘汉阴刚刚往外一望,呼吸便陡然急促起来,身子也在瑟瑟发抖。冯之阳知道他胆怯,骂了一声:“你他妈的仔细看,一定要找到线索,否则把你推下去!”

刘汉阴忽然双手一软,身子倒栽葱式的摔了下来,沃尔夫大吃一惊,急忙搂住他的一条腿,钟博士则双手合抱把他的身子抱住,几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平放在地面上。沃尔夫转过身去拍拍他肩膀:“油,你怎么样?”敢情这个“刘”字的音他也发不标准。

这一拍之下,众人顿时大吃一惊,刚才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刘汉阴仿佛被按下去的弹簧,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眼睛里闪耀着野兽般的凶光,猛地扑向冯之阳!冯之阳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后便倒,身子撞在了墙壁上,一个趔趄,险些从楼梯口摔下去。冯之阳又惊又怒:“老三,你疯了吗?”

刘汉阴呵呵地笑着,脸上表情呆滞,像极了那夜马骏的恐怖模样。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他扑过去抱着冯之阳的脖子张嘴便咬,冯之阳魂飞魄散,使劲儿抱着他的头往外推,惨叫声中,脖子上的肉已经给咬下一块,虽然没有咬断大动脉,但鲜血也是喷涌而出。

冯之阳痛极之下,一脚蹬在刘汉阴胸口上,将他踹到了另一边的墙壁上。刘汉阴嘴角鲜血淋漓,眼里全是暴戾的凶残,撞在墙上仿佛丝毫不觉得疼痛,盯着冯之阳狞笑着,又一次扑了过来。冯之阳不断地咒骂着,但面对刘汉阴的疯狂也是无计可施,只好绕着楼梯乱转。杜若脸色惨白,和郎周等人躲在墙角,紧张地抓着郎周的手臂:“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博士也是浑身颤抖:“看来……看来你们的父亲将那张饼蘸给了他。可是……可是你们父亲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太……太恐怖了。”

这时刘汉阴已经逮着冯之阳,两人互相搂抱着厮打成一团,刘汉阴完全成了野兽,全身都是武器,手扯着冯之阳的头发,牙齿咬着他的手臂,咬得他惨叫连连。底下楼梯上正在往上爬的游客纷纷抬头往上看,楼梯的间隙里偶尔闪过两人搏斗的身影,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吓得脸色惨白,有人拿起手机报警,有人则催促下面的人赶紧往下走。逼仄的楼梯内乱作一团。

“帮我按着他!”冯之阳大叫,“不然你们谁也逃不了!”

沃尔夫率先冲了上去,不料刚一伸手,立刻被刘汉阴咬了一口,痛得他“哎呀”一声退了回来。钟博士和郎周知道刘汉阴已经丧失了理智,必须制住他,两人同时冲了上去,一人抱着他的一条胳膊,将他拽起来按在窗户上。这时刘汉阴还咬着冯之阳的肩膀,冯之阳的衣服早已被撕破,刘汉阴咬着他的一块皮肉不放。冯之阳咬牙忍着剧烈的疼痛,掐着刘汉阴的脖子往后推,他也够狠,宁愿这块肉不要了也要把这个恐怖的魔鬼给推离自己身边。

这时沃尔夫也忍着伤痛扑了过来,四个强壮的男人合力,将刘汉阴死死地往窗台上按。忽然嗤的一声,刘汉阴的头猛地向后仰去,同时冯之阳一声惨叫,刘汉阴居然把他肩头上的肉咬下了一大块儿。眼看着刘汉阴吐掉嘴里的肉,又狠狠地咬过来,冯之阳怒不可遏,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拼命往后推。

“小心,别掐死他!”旁边的杜若大喊。

冯之阳眼珠通红地回过头:“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这时刘汉阴上半身已经悬出了窗外,脖子被冯之阳的两只手掐住,四肢被抱住使不上力。他的面部已经开始充血,迷蒙的眼睛仿佛重新回到刚才俯视维也纳的刹那。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恐惧,猛地抬起脚将抱着他腿的钟博士踹飞,随后又蹬在了冯之阳的肚子上。这一蹬之力使两人的身体猛地分离,冯之阳往后跌了出去,摔出一溜滚,刘汉阴整个身体则完全悬出了窗外。

窗外就是一百多米的高空,郎周吓得心脏收缩,和沃尔夫两人拼命拽着他的两条胳膊。

“把他拉上来!”郎周大喊。

“上帝!这太可怕了!”沃尔夫脸色煞白,使出浑身的力气拽着他的胳膊不敢放手,但刘汉阴的身体已经悬出了窗外,吊在半空,窗台比较宽。而冯之阳和钟博士给摔得头晕眼花,一时还没爬起来。

杜若冲到窗台前企图帮他们,却不知道该拽什么地方,只好拉住郎周那一边的胳膊,喊:“刘汉阴!你用力爬上来!不要往下看!”

刘汉阴低头往下面看了看,离楼顶一百多米远的地下,行人像一只只蚂蚁,周围的大楼则像是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刘汉阴呆滞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奇怪的笑容,望着杜若,喃喃地说:“父亲……为什么爱你……不爱我?”

杜若呆了呆:“他……他也爱你的……”

刘汉阴暴怒起来:“他……他要杀我!我知道……他要杀我!”他忽然呜呜痛哭,“我从来没有想过杀他……我好爱他……我最痛苦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帮我?”

杜若讷讷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刘汉阴往底下看了看,抬起头傻傻地说:“刘汉阴就是这样死的……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就在我的眼前!”他忽然手臂一弯,将身体提了上来,透过窗户死死地盯着冯之阳嘶声大喊,“我恨你!冯之阳……你让我杀了我自己!”

冯之阳刚刚站起来,睁着恐惧的眼睛呆呆望着他,脑海里浮现出杀死三号目标的情形,那时,那个真正的刘汉阴就这样双手扒着窗户,悬在二十六层高的大厦之外,自己将一把锋利的尖锥慢慢刺进了他的手掌……

何其相似!仿佛岁月重演!

刘汉阴望着冯之阳恐惧的面孔,嘿嘿地笑了,嘲弄地说:“原来你也有恐惧!哈哈——”

笑声未停,他双臂猛地一松,身体往下猛地一坠。郎周和沃尔夫本来就快要拉不住他了,而且沃尔夫手指也被他咬伤,使不出力气,这猛然一坠,两个人汗津津的手顿时一滑,眼睁睁看着刘汉阴的手臂从他们五指间滑过,身体直坠了下去。

窗外是大尖塔外围环绕的小尖塔,沃尔夫谓之“皇冠”上的尖刺。刘汉阴的身体重重摔在了小尖塔上,他本能地抱住那座小尖塔,但小尖塔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力,陡然断裂,刘汉阴抱着那根小尖塔从百米外的高空直坠了下去……

郎周拼命俯身窗外,最后看见的,是刘汉阴抱着小尖塔在高空中自由飞翔的瞬间。那一瞬,刘汉阴仿佛朝他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丝笑容……